藏在夹缝中的城市
2024-07-09余满意
我想着,自己以前住在这长江边的县城,每日只是看远处那些静得冰霜似的江水,孤单停在堤岸边就着冷风打战,旁边孤单站着的油烟熏黑的砖瓦矮楼一声不吭,一幅人楼相对默立的景。楼在这燥热的冬阳下,从20世纪七八十年代一直待到21世纪的今天,它们头顶是红棕瓦檐汇成的海潮,下面水泥墙与雕花壁纸包围里的人也早换了几茬。如若有人上了那挨着罗霍沙洲的江堤,在五百步一座的水文站砖柱前站着,通过生青苔的岩缝凝视远方,那片簇拥成海浪的屋檐便会摆放成鄂东平原上的古棋盘,只用横跨县境北边的崎山岭充当楚河汉界。
县城周边市镇里的人走路时都会拂着袖子,因为迎面而来呼啸的冬风总爱捣乱。他们的酒红色棉袄和翠绿色军大衣,在灰暗的色调中流淌成空气中的水滴。接着,水滴滑过棋盘,留下微微冰凉的足迹。而那站在堤上的人,他可以静静地鸟瞰城市边缘的缝隙,像是在窥视一个秘密,他的目光遥远,直达那遥不可及的天际线,那是连夕阳和霞风伸出手都还够不到的地方。
记得自己第一次透过缝隙窥探世界,是在武汉。当时我读高中,那是2023年的春天。江水在平原上大步迈开,奔腾而下,然后停在忠于天幕的云彩底下,江云之间轻风兀自悠悠飘荡。某处墙皮斑驳的居民楼楼顶盛满了雨水,长方形的积水槽里,绿暗暗倒映着黄褐色的屋檐,房顶高耸入云端。水面明朗,吞吐着宝蓝色的光影。有矮矮的山峦似重叠着的染墨宣纸,落笔写下“黄鹤”二字。许多人朝思暮想着它,在梦中绘制从县镇抵达古楼脚下的路线。黄鹤楼周边的商街纵横,喜好怀古的背包客被走街串巷的风引到楼上。于是看见大河对岸藏匿在高架桥脊背下的钢铁森林,森林中宝蓝色的玻璃会在黑夜时亮起焰火般升腾的灯盏。棕红铁锈的腥味,早春江水的清醇,一种蕨类植物体内储存着苦酸的汁液,一堆野火,烧到老厂房的苔藓边……这一道道缝隙沉默地站在古楼和大厦下,它们是构成20世纪工业老区的分子。
那次,我置身于一片老居民区中,从缝隙里窥探市镇和古楼,我所在的地方早已深深沉进历史洪流的浪底。一顶顶建筑安全帽离开这边,去到那里。蓝天有时会让青衣变白,让棕色的瞳孔变紫,它只看着古楼下娇俏立着的樟树林,林间绿皮火车吞吐空气、迈开“铁蹄”。多年以前,老工业区也是一匹奔腾着的骏马,边跑边用升腾的火焰装点自己的英姿。如今,它却摔倒在这片静无波澜的水泥海洋里,拄着拐爬起来,慢慢老去。漫长的岁月里,不变的唯有那徘徊耳畔的、带着咸腥铁锈味的、敲打几百米长厂墙的风声。
我又一次通过缝隙看事物,是在去年仲夏,白天热得如同架在篝火上的鸟笼,黑夜则似浸在冰水里的瓜皮。那一回我和一匹曾经见过的青马——由鄂州开往绍兴的绿皮火车相遇。那趟路程很远,八百多公里,八个多小时里我都偎在双人座上,酸疼难眠。透明的窗缝外,起先还有几丝夏雨轻游在玻璃板上,登陆、分散、整合,将窗户淋湿成一匹巧手绣娘织的白绸缎子,蒙住那几十扇车窗里向外张望的眼睛。过了几站后便到了漆黑的茂密山林,黑天幕上只有野岭冷峻地等候着,有离巢的孤雁支起嗓子乱啼几声,都被山石消音成喑哑的低吟。
当时我因为心里怀着对目的地的期待而神志飘远,只静默透过窗户的缝隙看打远处来的飞蚊,它们聚拢、翻飞在一起,五年前我在县城某处城中村楼房阳台上斜望过的碎阳,和它们一个样。列车每走几千步便从乌紫的树林深处唤来数位同伴。当火车跑过景德镇外一处翻涌的江水时,突如其来的夜灯让飞蚊们“趋之若鹜”。然后不过几千步,它们又卷土重来,携带着深夜灌木丛与丘陵山岩下的零碎花瓣。于是我默数着,五只、十五只,圆舞般跳起,成群聚拢后仿若《亚历山大·涅夫斯基》里“冰上大战”的场面。这玻璃固然像冰面,冰面却倒映出车厢里的众生态:伸着手臂戴耳机,在座位上独乐的长髯男子,抱着奶瓶依偎在母亲怀里的婴儿,枕着几本大部头法学书沉沉睡去的谢顶大伯,以及那些座椅旁与脚下的书包、公文袋,装着《浙江旅游指南》与《光明日报》的布盒,塞满小食的塑料匣子。
再一次通过缝隙看外面的世界,是5年半以前2018年团风县城的盛夏。那时节过于静谧,即便是穿行在市镇里各种老式屋檐下、新式墙壁间,迎面而来的热浪也只会温和舒缓地荡漾。不宽的街上有石灰剥落的沙尘,校门口,家长们的深色外套汇成一条青碧的河流,河面泼洒着法国梧桐枝冠间漏下的光斑。
那时我在江边的一家托管所里住读。那是小升初的关键时期,我拖着大包课本与一沓沓作业,用发酸的腿脚勉强拐过数道巷落,经过数棵歪脖子树,穿过数根交叉的电线。我看着那些操着各地口音的、不同年级的同学站在写着“家和万事兴”的红纸对联前,往绿铁门楣上跳跃,比试摸高,他们把今日当成了三百六十多日里的任何一日。在这平凡的一日,我登上了托管班小楼的顶楼。
楼顶上有一间矮檐阁楼,很是显得单薄,剥了外衣的水泥露出里面红褐的砖块,地上零散铺着沙尘和残破衣帛等杂物。半米见方的窗口连接着阁楼出口的通道。我以前在托管班的换鞋屋里遇到过一个素日喜欢絮叨的四年级学生,他告诉我,那条通道非矮小消瘦者不能通过,只能卡在里面呛满嘴灰尘。
但我戳穿了他的谎言,任何模样的身躯都能通过那里,到达通道的末尾,抵达屋檐上的世界。我这一次透过缝隙,看到县城的屋檐是褐黄与红棕交错的潮水,惹人注目的是镶着祖母绿窗户的老式大楼。被五色水彩渲染的是狭长的商街,排气管道和太阳能热水器覆盖了许多楼顶,新开业的百货大厦绣着红发带似的庆祝横幅,市民公园雄伟的身躯如一棵古槐,拦住翻新不久的实验中学。小巷和正街的屋檐参差不齐,青苔砖和艳色花盆在阡陌间扎根,掉完叶子的梧桐伫立在更多黑瓦白墙之间。再往前走,是建县后便废弃的镇中学、小礼堂与国营电影院。阳光下的红砖墙倒在黑瓦的怀抱里,手中握着一扇刻有“汉阳民生制造厂”字样的玻璃木框窗户。
自从出生以来十多年里,我通过无数的缝隙,探视着这个世界的基石与发展面貌。县城、省会、他乡,它们站在地上,深埋地下的血脉分支甚多,能通过“一管”而“窥豹”的地方更是四处可见。我深知这些事物都储存在我童年到青少年的记忆里。清末的曾国藩曾在煤油灯前背不出来书,攀在房梁上窥探已久的盗贼难忍长夜,便跳下来背诵完全文后漠然离去。我幼时通过城中村的一道道缝隙看向远方,看到的或许也有未来人生路上的风景,只是那风景有些模糊,细看却消失不见。
名家点评
满意同学《藏在夹缝中的城市》别出心裁,书写自己在城市游走的经历,却既非依故事时序从头到尾记流水账,也非依故事空间由近而远一览无余。满意同学用“夹缝”视角,限制叙事时空,出奇制胜。更值得称道的是满意同学叙事语言的质感。他从“夹缝”中看取城市风景,准确摹写城市不同的样貌。在揭示城市嬗变的同时,彰显出遣词造句的冷峻与苍凉。
高晓晖(湖北省作家协会原副主席)
满意小自传
我是热爱写作的余满意。我幼时住在长江江北大别山脚下的团风县城,2018年5月到2019年5月,我在当地一家托管班学习,我的大多数创作灵感来源于这里。
头顶被圈成四边形的橙红天空,栀子花香掸开一树清雾的早晨,从和同班同学做文字谜语,到托管班后院用砖头、木条、塑料布垒起的长廊与涂鸦墙……这一切催生了一颗善感的心。从那时起,我便一直相信童年与世界本有源头,我开始寻找它。
我的文学创作之路,开始于三年级。在当时语文老师的帮助下,我第一次投作文给县里、市里的报纸杂志。在获得了一些诸如作协会员的头衔之后,我在文学上陷入沉寂,并一度将创作束之高阁,直到去年夏天参与首届光芒少年文学奖的颁奖典礼和研学活动。那趟青马般扬蹄疾驰的绿皮火车重启了我的文学创作路。
在童年的自由乡土上,我将心灵的哲思融入自然,在跳脱中把感受到的一切写入文字。这乡土远远延伸,延伸到省城武汉、水乡绍兴,这些地方拥有和故乡同样的天空,那天空下的不同土地却能引起我的不同思考。
光芒独家专访
光芒:满意,你的名字令人印象深刻,可以告诉我们它的由来吗?
满意:我的名字是外婆随性起的,可能和小满节气有点儿关系(虽然我出生那天距离小满还有一个星期)。后来,县里的作协主席梅老师讲到,“余”在古文中可引作“我”的意思。我想,满意满意,“余满意”说的就是自己要对自己满意,而不用太在意别人的态度和观点。
光芒:我们发现你的文章里常有历史典故,你是一个热爱历史的孩子,丰富的历史知识在你的文学创作中发挥了什么样的作用呢?
满意:如果说文章是一块蛋糕,风格就是糕点制作的流派,文笔修辞堪当水果、巧克力,用以增味。历史则是让风味更醇的蜜浆——当然,蜜浆甚甜,加或不加,仅随作者个人喜好。
光芒:满意,你的行文透露着你的深思,能给我们分享《藏在夹缝中的城市》的创作思路吗?
满意:那是我第四次去武汉。我发现了一座居民楼,位于黄鹤楼远处,类似于以前的赫鲁晓夫楼。楼的水闸墙上有一个洞口,可通过它“管中窥豹”,看到黄鹤楼、楼后的云层和楼脚下的废弃厂房,算得上是“鼎一足观天下”。后来那里被锁了,想登楼的人只能止足楼下。如果从建筑材料的年份来看,武汉有些近代的重工业厂或许比新建的黄鹤楼还要年长。遗憾的是,它们没能见到五朝黄鹤飞过楚地时身后的云彩——它们漂荡了一千四百余年。
我看余满意
满意同学的作品富有创意,其独特的观察视角和深邃的思考,展现了不凡的文学天赋。他的作品既有深度又不失趣味性,无论是学生还是成人,都能从中获得启发和乐趣。我相信,余满意在文学的道路上会有更加出色的表现,期待他创作出更多精彩作品。
——余满意的语文老师 赵莎
余满意这孩子,我是从修改他的诗歌开始认识的。他有着高于同龄孩子的文学天赋。特别是他的散文和科幻小说,能够独辟蹊径,把自己的独特见解融入文章中,让我感到很欣慰。他的童真和童趣,在字里行间悄悄流露出来。
假以时日,这孩子的文学修养,一定会达到另一种高度。我们拭目以待。
——余满意的文学老师 傅友福
这位同学的文风和文笔,让同样在新概念作文复赛得奖的我十分佩服。拿到文章,放眼望去,尽是一片真诚与细腻,而细读之后还能品味到他所写文章的独特之味——即用他独特人生经历所构成的乡土、文化和深邃,仿佛抿一口白茶后的回味那样甘甜且绵长。 ——余满意的同学 陈冬阳
满意,是一个富有责任感与可爱性情的孩子,他铺开纸笔,进行写作,正如画师手握画笔,将人心灵深处的情感和思想勾勒得栩栩如生,令人赞叹。他的文章艺术感染力强,文末常有画龙点睛之笔,寓意深刻,发人深思,意味深长。我希望他能进一步完善自我,加油!
——余满意的爸爸 张龙
这两年,满意的文学作品,散文、诗歌、科幻小说常惊到我。我没料到,这个小时候牙牙学语的男孩,这个在朝阳中背着书包奔向学校的少年,从什么时候开始,文笔可以如此之好,思想可以如此的独特和深邃,作品的世界观可以如此的宏大?
不得不承认,我作为一名编辑和作家,我的十五岁的儿子,作品已经超过了我,在创作的路上,我们母子俩一直在共同进步和暗暗较劲着。
——余满意的妈妈 余悦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