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世中的个体生命关照
2024-07-08吴倩
吴倩
[摘 要] 汉代乐府《十五从军征》讲述了一个退伍老兵回到家才发现自己早已无家可归的故事。清代评论家范大士评曰“后代离乱诗,但能祖述而已,未有能过此者”,可见这首诗对战争离乱描写之刻骨。这首诗声音和谐,通过点到为止的“留白”引发无限的联想,展示了在乱世中对普通个体的生命关照。
[关 键 词] 《十五从军征》;音声;留白;生命关照
基金项目:2023年度广东省普通高校特色创新类项目“基于岗课融通师专院校中国古代文学教学改革创新研究”(立项编号:2023WTSCX287)。
古诗《十五从军征》出自《乐府诗集(卷第二五)·梁鼓角横吹曲》,前面增加“烧火烧野田,野鸭飞上天。童男娶寡妇,壮女笑杀人。高高山头树,风吹叶落去。一去数千里,何当还故处”,名为《紫骝马歌辞》:
十五从军征,八十始得归。道逢乡里人:“家中有阿谁?”“遥看是君家,松柏冢累累。”兔从狗窦入,雉从梁上飞。中庭生旅谷,井上生旅葵。舂谷持作饭,采葵持作羹。羹饭一时熟,不知贻阿谁?出门东向看,泪落沾我衣。
《乐府诗集》卷二一《横吹曲辞》题解有:“横吹曲,其始亦谓之鼓吹,马上奏之,盖军中之乐也。北狄诸国,皆马上作乐,故自汉以来,北狄乐总归鼓吹署……汉武帝时,南粤七郡,皆给鼓吹是也”①,可见“横吹曲”是军中马上所奏,本来是西域音乐,汉朝时传到中原。虽然“横吹曲”大部分来自北方少数民族,但是《十五从军征》却未必。《乐府诗集·紫骝马歌辞》题解引《古今乐录》“‘十五从军征以下是古诗”,学者王云熙认为,“审其风格,也的确与汉魏相和歌辞接近”②。虽然《十五从军征》的作者无法考证,但大致可以推断,这首诗是汉魏时期中原人用北方音乐谱写的乐府诗。
一、音声之美
首先,诗歌是有格律的语言。在近体诗产生之前,汉魏诗歌继承了诗骚的传统,就已经普遍押韵。例如,大约写在东汉末年的《古诗十九首·迢迢牵牛星》的韵脚是女、杼、雨、许、语;左思《郁郁涧底松》的韵脚是苗、条、僚、朝、貂、招,都是偶句的末一字用韵。王力先生在《古代汉语》中就指出:“大致来说,汉魏古诗的用韵接近先秦韵部,晋以后的诗韵,越到后来越接近隋唐韵部。依照一般的看法,汉魏诗的用韵是比较宽的。我们可以用合韵的眼光来了解汉魏时代的宽韵。”③《十五从军征》的韵脚是归、谁、累、飞、葵、衣(以隋唐音为准编的平水韵韵部来看,“谁”“累”“葵”属于平水韵上平声“四支”韵,“归”“飞”“衣”属于平水韵上平声“五微”,可以算是合韵),基本隔句押韵,在听觉上满足了一种重复的心理“期待”,形成一种回环的音声之美。还有值得指出的一点是,汉魏六朝的文人诗一般是避免重韵的,乐府诗却不避重韵。例如,《上山采蘼芜》中既有“新人复何如”,又有“手爪不相如”,这两句诗的韵脚都是“如”。《十五从军征》的“家中有阿谁”“不知贻阿谁”,都以“谁”为韵脚,就是重韵,这也是汉魏乐府的特点之一。
其次,“多用口语词汇是汉魏六朝诗歌的特点”④。乐府歌辞多数来自民间,口语化自然是非常明显的。例如“上邪,我欲与君相知”(上邪)中的“邪”“欲”,“长跪问故夫,新人复何如”《上山采蘼芜》中的“复”,“天上何所有,历历种白榆”(《陇西行》)中的“何所有”等。《十五从军征》中口语词汇的使用同样非常明显,如“家中有阿谁”“不知贻阿谁”中的“阿谁”,“兔从狗窦入”中的“狗窦”,这些口语词汇的使用生动鲜活,让我们仿佛相隔千年也还能听到这个老兵的声气,让今天的人读起来也有熟悉、亲切之感。
二、“留白”的叙事之美
“留白”是中国山水画常用的一种手法,是在画面上留下部分的空白,让欣赏者结合画面的元素和自己的生活经验去创造更广阔的空间。这种手法在诗歌艺术中就是梅尧臣所谓的“状难写之景如在目前,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①。
中国古典诗歌以抒情为主,而汉乐府则偏重叙事。但是《十五从军征》并没有讲述主人公老兵的具体经历:六十五年经历的种种苦难、思念,半个世纪沙场生涯的惊心动魄,回到家乡才发现自己早已无家可归的悲惨的凄凉晚景。诗歌将镜头对准了“士兵回家”所闻、所见、所感这一特殊的象征性情境。即便是对士兵见闻的描述,诗歌也是通过景物的描写点到为止。但正是这种克制的描写,引起了我们的无限联想。诗歌是语言的艺术,是高度凝练的成果,它通过景物的描写、场景的选取,创造出一个能让人驰骋想象的空间。这一空间的充实,需要我们吟诵、感悟、思考,需要我们运用直接的、间接的经验去填补、开拓这一份“留白”。
萧涤非在《汉魏六朝乐府文学史》中引范大士评论《十五从军征》曰:“后代离乱诗,但能祖述而已,未有能过此者”②。下面我们一起通过文本的细读,感受这首诗歌的“留白”之美。
首先,诗中对这个老兵身世的描写十分简单:“十五从军征,八十始得归。”这两句诗涉及古代兵役的问题。汉初规定,“23岁到56岁的男子都要服三年兵役”③。那15岁从军是不是有可能呢?学者亦然考证,这句诗“反映的是当时的事实”,因为从先秦一直到汉武帝时“以十五岁为成年标准”④。东汉时期,募兵制取代秦汉以来的征兵制度,成为主要的兵役制度。“招募的办法有以下两种:一是募以钱财……二是免除赋役……而一旦应募入伍,便终身从军,成为职业兵。”⑤“八十始得归”,到底有多少夸张的成分,我们可以参考汉代的情况。汉朝从汉武帝一直到东汉灭亡,战争几乎没有停止过。汉武帝时期征讨匈奴的战争,就有大大小小十几次,前后近四十四年之久。东汉与南方和西南方的少数民族一直战火不断,先后多达四十多次。长年的征战,再加上天灾人祸,汉朝人口大幅度减少,兵源严重不足。统治者在实际的征兵过程中降低应征的年龄和延迟退役年龄是很常见的,所以“八十始得归”极有可能是写实。
但无论是写实还是夸张,都不影响表达:老兵从军数十年,早已是白发苍苍,人世沧桑。“十五”“八十”,简单而残酷的两个数字道尽了老兵一生。一去数十年,从军时间如此之长,可见战火之频仍、战况之惨烈。数十年的从军,多少刀光剑影,多少血雨腥风,多少在死亡边缘的挣扎。
其次,对回乡旅途的描写也运用了留白的手法。死里逃生的“八十”老兵,暮年还乡。关于退伍还乡的旅途,《诗经·小雅·采薇》中有这样的描写:“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生动形象地描写了一个老兵回乡路上的心情。《诗经·豳风·东山》也是写一个服完兵役的士兵:“我徂东山,慆慆不归。我来自东,零雨其濛。果臝之实,亦施于宇。伊威在室,蟏蛸在户。町畽鹿场,熠耀宵行。不可畏也,伊可怀也。”⑥也许野蚕已经爬到了树上,栝楼藤上结了瓜,蜘蛛已经在门上结了网,园子里面全是斑斑鹿迹,甚至夜间还有闪闪磷火飘来飘去,阴森恐怖。这首诗通过士兵对别后家园无数细节的想象,表现出他对家乡亲人的担忧与牵挂,“不可畏也,伊可怀也”。
而《十五从军征》没有写老兵回乡之途的风餐露宿、步履沉重、思绪万千,而是选取了一个故事性的场面:回乡的途中,老兵遇到了一个“乡里人”,让他有了一个提前知道家中情况的机会。他没有“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宋之问《渡汉江》)的忐忑,更没有“来日绮窗前,寒梅著花未”(王维《杂诗三首·其二》)的情趣。“道逢乡里人,家中有阿谁”,他迫不及待地问出悬在心上不知多少年的问题。
“遥看是君家,松柏冢累累”,家乡来人,不忍直说,但松柏成林、高坟累累的描述,早已不言自明。读到这里,我们不禁要为这个白发苍苍、无家可归的老兵落泪。这种处理给人无限的想象:也许在某个血肉厮杀的时刻,他已经想到过这种最惨烈却也最合理的情形。他的心,早已经在一次次无望的追问之中、在一次次想象之中做好了准备。
最后是对家中情形的描写。老兵回到家,看到的是“兔从狗窦入,雉从梁上飞。中庭生旅谷,井上生旅葵”的情景。空室无人,只有野兔野鸡,庭院荒芜,长满野谷野菜。那老兵的邻里又如何了呢?——“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蒿里行》)曹操的这句诗也许就是一种答案。
后世杜甫“三吏三别”中的《无家别》同样描写了邺城败后一个还乡无家可归、又再次被强征的士兵的自述:“存者无消息,死者为尘泥。贱子因阵败,归来寻旧蹊。久行见空巷,日瘦气惨凄,但对狐与狸,竖毛怒我啼。四邻何所有,一二老寡妻。宿鸟恋本枝,安辞且穷栖。”①这样的荒凉与《十五从军征》可谓异曲同工。
无论如何,活着就要吃饭。“舂谷持作饭,采葵持作羹”,老兵已无心无力去打扰野兔、野鸡,只是随手用庭院中的野谷野菜做起羹饭。在亲眼看到自己魂牵梦绕的家园变得荒无人烟之后,这一份平静更像是一种压抑和麻木。“羹饭一时熟,不知贻阿谁”,等羹饭盛出,那份麻木平静却变成了茫然:这羹饭到底是给谁吃的?又能与谁一起吃呢?
对人类来说,吃饭从来不是简单的进食,更多的是一种社会行为,是人与人之间的一种联结。但是此间早已无人,丧失了所有情感联结的老兵最终如梦方醒:“出门东向看,泪落沾我衣”,那凝聚着数十年艰辛、数十年思念、数十年等待、数十年沙场风尘、数十年人世沧桑的老泪,落到布满征尘的衣襟之上。
《十五从军征》到这里戛然而止,给我们留下无数的牵挂和哀伤的想象:这“八十”的老兵,在残破的家园该如何生活?他的余生还有什么希望?是否最后也成为“高坟冢累累”中的一个无名坟头?甚至他死后有没有人将他埋葬?而不至于“白骨露于野”(曹操《蒿里行》)。《十五从军征》通过点到为止的“留白”,不着一字,却向我们展示了战争的残酷。
三、个体生命关照之美
中国描写战争的诗歌主要包括下面几个方面的内容:第一,描写战争的激烈场面、杀戮的惨烈气氛,如屈原的《国殇》:“操吴戈兮被犀甲,车错毂兮短兵接。旌蔽日兮敌若云,矢交坠兮士争先。凌余阵兮躐余行,左骖殪兮右刃伤。霾两轮兮絷四马,援玉枹兮击鸣鼓。”第二,刻画勇猛无畏、忠勇义气的英雄形象,以及坚韧不拔、同仇敌忾的士兵形象,如《诗经·秦风·无衣》:“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第三,强调保卫国家和民族荣誉的重要性,表达对国家和民族的热爱和忠诚,如曹植的《白马篇》:“长驱蹈匈奴,左顾凌鲜卑。弃身锋刃端,性命安可怀?父母且不顾,何言子与妻!名编壮士籍,不得中顾私。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第四,展示战争对人民生活和社会的影响。诗歌中会描写战争给人民生活和社会带来的巨大影响,表达对战争的反感和不满,如曹操的《蒿里行》:“铠甲生虮虱,万姓以死亡。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生民百遗一,念之断人肠。”而《十五从军征》另辟蹊径,描写了一个经历多年征战的士兵幸运地在暮年回乡,却依然无法逃离战争影响的心碎经历,从而在诗歌史上有着独特的地位。
从东汉黄巾起义(184年)到隋文帝开皇九年(589年)隋军攻入建康而陈亡。汉末魏晋南北朝,将近四百年的动乱,共建立过大大小小几十个政权,大部分时间处于分裂割据状态。李泽厚说:“魏晋南北朝思想文化大放异彩的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它一反汉代把群体、社会放在至高无上的地位,而把个体的存在推上了重要的位置。历来儒家特别是汉儒都不断要求人们绝对服从于群体、社会。魏晋南北朝的思想则不然,它对这种思想提出异议,表示怀疑以致批判,它要重新去寻求和确定个体存在的意义和价值。”②同时,魏晋南北朝是门阀氏族发展的繁荣时期,也是古典诗歌的第一个繁荣时期。但是魏晋时期诗歌的作者大多是士族,如谢灵运、谢朓;少部分作者如左思、鲍照,即便是寒族出身,也是地方精英。他们诗歌的内容更多的是奇山异水、宦游离别等,与社会底层百姓的生活相距甚远。
而汉乐府中却记录了很多底层人民的苦难生活:《孤儿行》描写了孤儿收瓜、卖瓜、瓜车翻倒而瓜都被行人吃掉的具体事件和孤儿的惶急;《妇病行》中讲述了夫妻诀别后丈夫无法独力抚养孤儿,最终无奈将孤儿抛弃路旁的悲惨故事;《东门行》则写了一对夫妇因生活贫困,丈夫准备出去行劫,妻子极力劝阻,但是丈夫还是毅然走了。在将近四百年的动乱中,当然有迭起的英雄豪杰百世流传,但更多的是被时代吞没的普通个体。对个体生命体验的细微关照一直是中国古典诗歌的人文精神所在,而《十五从军征》正是乱世中对普通人命运的关照。
古今已变,当下价值多元,但对个体生命的关怀古今如一。
作者单位:广东茂名幼儿师范专科学校
注释:
①郭茂倩编:《乐府诗集》(第二册),中华书局,1979,第309页。
②王云熙:《梁鼓角横吹曲杂谈》,《楚雄师专学报》1995年第4期,第23页。
③④王力:《古代汉语》(第四册),中华书局,1999,第1517、1512页。
注释:
①何文焕辑:《历代诗话》(上),中华书局,2004,第267页。
②萧涤非:《汉魏六朝乐府文学史》,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第283页。
③黄水华:《中国古代兵制》,商务印书馆,1998,第30页。
④黄水华:《中国古代兵制》,商务印书馆,1998,第36页。
⑤亦然:《十五从军征》,《文学遗产》2007年第2期,第14页。
⑥《十三经注疏》(上册),中华书局,1979,第395页。
注释:
①杜甫:《杜工部诗集》,中华书局,1957,第116页。
②李泽厚、刘纲纪:《中国美学史》(魏晋南北朝编),安徽文艺出版社,1999,第6-10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