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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访雁丘处

2024-07-08毛金

名家名作 2024年13期
关键词:叔叔

毛金

我们更多歌颂的是白首以沫,岁岁年年,也更愿意参加金婚夫妇的周年聚会,热切祝福并沾些运气。我被分到的那一桌,除了两三个年轻人,其余都是为人父母的长辈,有的甚至即将成为祖辈。由于年岁的客观限制,即使是儿童文学家冰心笔下的“人生的风雨”,我大概都没有经历过,我们同辈人几乎都有着相似的匮乏,因此永远被长辈们定义为孩子。人生的大喜大悲,难免都要一一体会。但当长辈们一个一个推杯换盏,不断重复客套话语的时候,坐在一旁的我觉得他们的生活同样乏善可陈。可当聚会朝着尾声和平静而去的时候,他们又总会语重心长,无声叹息,乃至抛洒热泪,最后无知无识。一直置身事外的我,反复验证这个规律,但这次,我遇见了一个意外。

坐在主桌边缘的男人,是我叔叔的至交好友。他和我的叔叔相识已经有二十余年,尽管两人工作的领域不同,但我的叔叔却是他最为亲近的朋友。按照他今时今日所取得的成就和名望,一开始就被安排坐在主席,但后来不知道怎么回事就坐到了边缘。我之前也同这位前辈有过数面之缘,但这次敬酒才让我有机会仔细看清他的面孔。这与我见到多数中年人都不相同,尽管他面对小辈尽量亲和,但难掩盖气质清冷,着装朴素却仍流露出富贵之感。同样是“可远观而不可亵玩”,他却不像莲一样中空外直、亭亭而立,感觉周遭全是他凋落的风霜。即使他正襟危坐,也感觉骨子里是驼背的。但他又是无比强大的,仿佛无论是敌人的暗箭还是命运的激流,击打在他身上都不会疼痛,而惆怅就像苦涩的茶水洒在迟早干涸的石头上。聚会结束的第三天,我陪着叔叔带着礼物来到这位前辈的家中。这是他乡下的老房子,他现在只要不工作的时候,就会回到老家。他的父母已经去世,他也没有结婚,独自一人居住。叔叔和他坐在院子里说话,我则在屋里参观他的书房,看到了他年轻时候的照片。正如叔叔在路上同我提到的那样,他年轻时浅衣淡妆,面色红润,无论是晴空的阳光还是惊羡的眼光,投射在他身上时都更添风采,因为意气就是一束光,而他还多添了一份阳光下不会融化的晶莹冰雪。

从他们说话的内容中,以及叔叔告诉我的故事,我大概了解了这位前辈发生如此翻天覆地变化的原因。元好问曾为一双大雁殉情而死之事而作《摸鱼儿·雁丘词》,那句“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又因金庸的《神雕侠侣》而愈加闻名。殉情之事,毕竟是极少数,多数人终其一生甚至都不曾听闻,我自然也未例外。文学的意象里,大雁为忠贞之鸟。双雁之事,“为留待骚人”。我并不是诗人,知道这件往事后,也算来访雁丘之处。这位前辈的故事,并不是一双大雁的故事,也并不是生与死隔世相望。我将其比作“鱼”和“雁”的故事。庄子的神话中,鲲鹏的传说是一种想象的震撼,鲲鹏可在天空和海水中自由来往。但真正的鱼和雁,却是上有青冥之高天,有渌水之波澜,天长路远魂飞苦,梦魂不到关山难!晏殊有词《清平乐·红笺小字》“鸿雁在云鱼在水,惆怅此情难寄”,似乎已意识到鱼和雁这对天生的悲情眷侣。但这一意象投射到人生中,则太过沉重。我很喜欢一首叫作《鱼雁说》的歌曲,曾为它写下了小小的注解:“天地无日月,鱼雁共游空。”他和他的爱人便如同鱼雁一般,他们的故事带给了我深深的怅惘。我便称他为“雁”,而他的爱人便称为“鱼”。鱼与雁本是各在江河云中,遥遥相对,难有交集。雁若起飞,要借风势,鱼将来往,不离碧源。“鱼”好奇“雁”是不是太阳的信徒,曾追问:“哪里是你的前往?”并未得到回复。他们相约,在关山之处,暂时停歇,未能赴约。也许,雁曾经说过:“我会是潜入水中,任凭我的羽毛失去自由。”鱼也回应说:“我会跃出水面,无论我的鳞甲曝晒于阳。”但所有的一切只是艺术的语言,却没人能宣之于口。我听闻了他们绝对不算轰轰烈烈却让“雁”难以释怀的前半生,现在只有这一支笔,记下这个故事留给我的记忆。

我的叔叔和“雁”从某种程度上算是表亲,本来不太熟悉,因在新的城市重逢而拉近关系,后来由于共同的奋斗经历又成为更加亲密的伙伴。叔叔跟“鱼”也并不相熟,经“雁”介绍而相识。年轻的“雁”面对心爱的“鱼”时,满眼是欢喜,掩饰不住喜悦,在行为上却从来没有过于亲密的举动,始终保持一段不近不远的距离。这种“美”即在于幸福来临前的无限期待,因为他们早已相约好毕业之后结婚。他们的感情是那样稳定而顺利,旁观者都能预见他们幸福的未来。但是意外还是来临,这个“意外”没人愿意再详述。总而言之,因为这个意外,“雁”和叔叔一起去了外地打拼,和“鱼”的联系也逐渐中断,等到叔叔他们再回到熟悉的环境时,“鱼”已经嫁人了。这其实是一个很简单也很寻常的开始,因为这种事情常有发生——年轻时曾坠入热恋的男女多数都不能步入婚姻的殿堂。我也是这样想的,因为我的身边并不缺少这样的例子。况且叔叔那时也认为“雁”和“鱼”的感情并没有浓烈到海誓山盟的地步,随着时间的推移,“雁”肯定能够走出这段感情。

“雁”其实在外地时就得知了“鱼”嫁人的消息,叔叔能从他的表情中看出忧伤,可他也并没有多么痛彻心扉。但他和“鱼”再次见面时,他却因为常年的劳累突然病倒了。“鱼”来医院探望他时,他不顾外面的风雨冲了出去,在雨中指责“鱼”背弃了他们的约定。我一直以为这是自尊引来的愤怒,所以“雁”才会用最恶毒的语言、最狠绝的语气来发泄他满腔的愤恨,来斩断他们所有的过往。但应该也与他们的感情还没有经过岁月的积淀有关。可是“鱼”却听凭“雁”的指责,镇定地希望“雁”不要再折磨自己,而是要保重身体。树叶被雨水冲洗得放光,可无论多么大的雨,都无法冲洗尽“雁”心中的悲伤和痛苦。我那时就在想,为什么只有昏暗的路灯!为什么没有月亮!好让月光和雨水穿过林梢,一起倾洒在他们的肩上,也让月亮看一看他们的阴晴圆缺。但他们以后的人生不会有晴和圆了,就像伞上面甩出的雨滴,即使曾经在顶端相遇,终将会滑落飞离。“雁”病好之后,和“鱼”又见了一面,表达自己那天说了太多伤人话的歉意。在萧瑟的季节,有的树还是暗绿,有的草却已枯黄。除了那阵阵的秋风,谁还能倾诉“雁”的衷肠?凉透的湖水、古老的枝丫,只知道和他们一同沉静,在沉静中痛不欲生。从那天之后,“鱼”和“雁”除了逢年过节的问候,再也没有过多的联系。“雁”的事业步入了正轨,成为某个领域名噪一时的人物。所有人都以为,“鱼”在“雁”的生命中永远地淡化了。之后“鱼”的丈夫意外辞世,让两个人仿佛有了弥补遗憾的机会,但中间又发生了许多的是是非非,而这又是另一个故事了。

叔叔向我提起了“雁”曾经说的一段话:“如果这一切都是天意的话,那么老天爷,你对我实在是太不公平了!”叔叔被他说的这番话震惊了,当时语塞,但后面回忆起来才发现,这一段话可谓是“雁”生命中承上启下的一段话,是人生下半场的宣言书。这时叔叔才发现“雁”人格中最为闪耀光亮的特征——与天争看看谁先说害怕。“不服天命”其实只是我的概括,其实也包括了许多良莠不齐的性格特征,如骄傲、自负、叛逆、决绝、冲动等。但我从来都相信,世界上既没有上帝和天意,也没有那种叫作命运的神秘力量,有的不过是错综复杂的众生轨迹和权衡砝码。“雁”的“不服天命”既有合理的先天因素,更有人生经历的诱惑。他年轻时就才华出众、鹤立鸡群,为他“与天争”攒足了自信和力量。不过他的骄傲在他尚未成名前显现的时刻并不多,倒是在他事业上取得了一定的成就后,这种特点却常常显露,不过这也恰恰暴露了他的弱小无助。因为除了年龄阅历的优势,他甚至是羡慕嫉妒那些一无所有的年轻人。“雁”进入中年后,心境愈发苍凉、萧瑟,单调乏味。年轻时候的分别像水一样日日浸泡他的心,遭受的打击则像刀锋划过早已对外界温度没有感知到皴裂的皮肤,道道伤痕见血见肉。同样是深情,“雁”并未如骏马雪狼般驰骋发泄,而是悲苦凄凉,于暗夜之中承受苦涩舔舐伤口,如受伤雄鹰积蓄忍耐。

同样,也是这种不服天命的性格造成了他生命中的悲剧,在“爱而不得”中体现地最为淋漓尽致。他对苍天的愤怒、命运的不公与日俱增,以至于总会做出一些鱼死网破、背水一战、孤注一掷的行为。他曾经似乎还对天意有所期待,但他总结他的前半生,终于在苦闷和痛苦之中爆发了对天意的愤怒。“爱而不得”原本是众生都会经历的不幸,不过多数人也能够让其成为岁月的疤痕,最终走出伤痛。而这种痛苦,在“雁”身上却格外强烈,甚至成为他永远无法醒来的梦魇、缠绕一生的牵绊、不能割舍的执念。他不肯让这个伤口愈合,任凭血液流走他的生气,皮肉裸露他的痛苦。他念念不忘,于是无视一切风景,最终造成了生命的荒凉景象。他心如死水,内心渐趋封闭,对他生命中其他的事情很难提起兴趣,眼中的一切都失去了色彩。而工作本身不需要太多情感的投入,“雁”越是与之长期为伍,越能映射出他内心的空虚。

我无法详述“鱼”和“雁”始终未能同行的原因,但一个原本寻常的开始却造成了如此漫长的折磨。旁观者并不需要同情,如果有人问起自己的立场,只需要责怪“雁”自己搅弄了天地的风云,一次又一次尝试去到“鱼”所在的碧波之中——“雁”是这样说的。对于这个薄情的时代,我能感受到周围人对“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这种爱情的暗自向往和内心深处等待召唤的期许。正如那段没有宣之于口的誓言,我们也深深埋藏了不顾一切的勇气。可鱼和雁的故事,就是这种专一的守候,却并没有带来幸福美满的结局。我或许可以用文字来美化种种遗憾,但对于亲历者来说,个中伤痛,唯有己知。我没有想过定义鱼雁故事一个正确的答案,但我的确知道了,无论何时何地,都应该面向更辽阔的天地。

作者单位:河北大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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