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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IGC时代数字艺术品的“灵韵”再现

2024-07-08吉雅茹

文化产业 2024年17期
关键词:本雅明艺术品绘画

吉雅茹

一百多年前,技术复制时代的到来使得艺术品祛魅,这一现象促使瓦尔特·本雅明提出了“灵韵”(Aura)概念。随着时代的不断演进,“灵韵”的语境也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在AIGC技术逐渐普及的当下,商业化艺术品的产出变得更加高效迅速,而AI绘画技术的出现对数字化艺术品返魅的进程再次造成了冲击,这一系列社会现象促使人们重新思考现代赛博“灵韵”消弭的问题。

数字复制时代“灵韵”表现更迭及其含义延伸

本雅明“灵韵”更迭与存续可行性分析

随着2024年2月OpenAI发布了首个可实现文本生成视频的大模型SORA,对于AIGC技术的热议又一次映入了大众眼帘。从网络的热议声中,我们不难看出生活在AIGC时代的人们已经对艺术品的原创性产生了质疑,数字艺术的“灵韵”随着新工具的产生再次面临消亡。时至今日,“灵韵”的概念是否仍然对数字艺术品适用?AIGC的出现又为数字艺术带来了哪些机遇与挑战?

19世纪第二次工业革命之后,机械复制技术日趋成熟。瓦尔特·本雅明在《机械复制时代的艺术作品》以及《摄影小史》中提出了“灵韵”的概念,批判了机械复制时代艺术品祛魅化的趋势。在本雅明看来,传统艺术所具备的“原真性”与“膜拜价值”被技术发展不断冲击,“灵韵”在机械复制时代已然逐渐消逝。从一定程度上讲,本雅明肯定了“灵韵消散”所带来的科学祛魅以及艺术民主化成果;但与此同时,他也展现出了一种矛盾化的观点——在对波德莱尔忧郁诗和通感诗的解读中,他无比怀念“灵韵”时代的艺术所具备的美感。

然而,“灵韵”概念是否完全如同本雅明所说,已然随着技术对艺术的冲击而被完全消解?我们不妨回归本雅明对于“灵韵”的直接感受来探讨。在本雅明的描述中,“灵韵”的概念虽然是抽象的,但在字里行间,我们可以窥见他所怀念的那一隅天地:“在一个夏日的午后,一边休憩一边凝视地平线上的一座连绵不断的山脉或一根在休憩者身上投下绿荫的树枝,那就是这座山脉或这根树枝的光韵在散发。”可见,这种感知是一种基于观察者视角的主观审美体会,在这种审美体会中,自然的“灵韵”被赋予神圣化的特质,引出了古典艺术所具备的高度膜拜价值的特征。

判断一件作品有无“灵韵”,取决于观者的审美经验。这意味着我们可以对本雅明关于技术复制导致“灵韵”消失的观点提出质疑。事实上,在现代复制技术下,艺术作品的“灵韵”并未消失,反而得到了加强,其膜拜价值也没有减少。只是这种“灵韵”必然不同于本雅明时期的“灵韵”,是具有时代性特征的。“灵韵”的崇高地位已被消解,昔日辉煌的建筑已然随处可见——人们在频繁的感官刺激下逐渐感到麻木,而这也对数字艺术品的“灵韵”表达提出了更严苛的要求。

随着载体的不断更迭,现代艺术家已经习惯于用数位版等工具在软件上创作艺术品,这本质上是由于传播媒介更迭而导致的生产方式变革。在赛博空间中,艺术家在社交网站上发布数字作品,构成了千万间“赛博画廊”。然而,人们对于本雅明口中抽象概念的追寻就此停滞了吗?事实并非如此。时至今日,本雅明所怀念的“灵韵”的感触并未消亡,而是随着传播媒介的数字化仍以某种形式存在着。在多重感官刺激之下,我们仍可以在大洋彼岸感受到《底特律:成为人类》等游戏作品为我们带来的异国人文景观复现,也可以通过VR技术复原某一最具孕育性时刻的意境美。在数字时代,作为人体的延伸的媒介,以视听语言为主的方式将人们的感官沉浸到了批评家们所希冀的时刻——对“灵韵”的追寻仍在继续。

数字艺术品“返魅”的进程

步入21世纪后,随着游戏、动漫等数字产业的蓬勃发展,人们对于以网络为传播载体的具象审美的商业需求日渐浓厚,而这也为艺术家创作形式的转变提供了契机。不可忽视的是,传统艺术的表达方式以某种形式在赛博世界中再生了。在这个时代所流行的数字绘画艺术形式呈现出一种高度复古性,如游戏CG、数字插画等艺术形式,借鉴了古典绘画中的表现手法。古典精神与象征主义也为现代数字绘画提供了表现灵感,以MOBA游戏《英雄联盟》的原画CG为例,其追求高度精确的人体比例与对称平衡的构图组合,以及人物的主体写实性与神话故事性,这与古典艺术的部分理念不谋而合。商业化数字艺术品让被现代艺术家忽视已久的造型能力又回归到了公众视野,而这种复古的追求也影响了后续数字艺术品的发展。

艺术民主化与大众化的过程本是理性主义祛魅的结果,以游戏CG、数字插画为典型的数字艺术是其漫长过程的中间产物。在AIGC大行其道前的数年间,人们对于数字插画艺术表达的热情是不可估量的。在抖音、哔哩哔哩直播间,人们如同文艺复兴时代的学徒般学习着数位板绘画的造型基础,大多数人的学习并非出于商业化的利益考量,而是出于人类对绘画爱好的本能。理性的车轮将艺术带入了世俗商业化的进程中,然而古典艺术却从中再生,这为艺术家们在认识到世界祛魅的负面后果之后所产生的“返魅”进程提供了契机。

用数字媒介表达古典绘画观念,人们对于数字绘画艺术的要求从满足商品所需逐渐转移到了重建其身为艺术品的审美的崇高性上——这些贡献者可以被视为数字艺术时代的返魅者。那些本在机械复制时代就被消解的崇高性与神秘感又在赛博世界中复生了,“灵韵”在逐步重回大众视野——至少在AIGC时代来临前是如此。

在AIGC时代,数字“灵韵”如何被消解?

AI绘画大约在2022年进入公众视野,其标志性事件是在2022年8月,美国科罗拉多州博览会的艺术比赛上,使用软件Midjourney生成的作品《太空歌剧院》获得了该比赛的奖项。在此之前,AI绘画不过被视为大众娱乐的工具;此后,AI逐步取代部分美术工作,成为诸多设计师的生产工具。这也引发了人们对于创作者的信任危机——作品是否由AI生成在今天这个时代变得颇为重要。在AI绘画流行后的数月间,各大互联网平台上出现了绘画爱好者自发组建的鉴别AI绘画团体。

为何人们如此热衷于鉴别AI作品?在当下,AI绘画本就是一个极具争议性的话题。一方面,AI绘画作为一种技术进步的体现可以极大地提高创作效率,将想法直接转变为图像的现实的强大功能诱惑着诸多创作者投身于其中。另一方面,AIGC带来的争议则要更为显著。首先是版权问题,其次是AI所产生的艺术伦理问题。

版权问题方面,由于AI绘画本身的绘图原理无可避免地采用了基于大数据的训练形式,其是否侵犯他人著作权仍是一个值得商榷的话题。通常情况下,类似于Midjourney、Stable Diffusion等AI插画软件会利用从互联网上抓取而来的图片进行模型训练,而这类图片的数量往往能够达到千亿级别。这些未经授权使用的图像自然引发了诸多艺术家的不满,2022年,浩浩荡荡的艺术家们在ArtStation上进行了“抵制AI作画”的运动,这也为艺术家争取了一定社会层面的支持。2023年,美国版权局(USCO)发布的新规称,人工智能(AI)自动生成的作品不受版权法保护。然而在北京互联网法院对“李昀锴案”进行审理时,则认可了AI作品中人的智力投入,进而做出了保护AI创作者著作权的判决。

至于艺术伦理问题方面,则与绘画的情感表达作用以及创作者的诚意有关。绘画是人类认识世界的本能行为,是人类情感宣泄、引发情感共鸣的重要方式。托尔斯泰在《论艺术》中曾说:“人们用语言互相传达思想,而人们用艺术互相传达感情。”而由算法生成的图片仅需要几个提示词引导AI基于大数据随机生成图像,然后再由人类筛选符合自身审美与作品表达意境的成图。这与人类的情感表达逻辑并不相称,也极大地消解了人对于物象表达的参与度。人类艺术创作中的“创作来源”则不仅关系到所看或者所学的知识、素材,还与艺术家的生活体验密切相关。《蒙娜丽莎》究竟为何可以成为《蒙娜丽莎》?它不仅是由“长发女子、古典风格、暗沉色调”等提示词构成的画面,而是由达·芬奇本人经过对时代绘画表达的反复思考凝结而成的心血之作。然而,对于大多数AI绘画者来说,只要输入几个关键词,获得一张看似精致的成图,便可被称之为“艺术作品”。AI绘画的创作者不必掌握编程知识与绘画技巧,甚至不必拥有相应情感与创作理念,仅凭随机的指示,也能够得到形式上足以与任何艺术作品媲美的作品,艺术的定义因而变得模糊。与此同时,AI绘画的随机性、娱乐化倾向,使形式美感与价值判断相分离,也削弱了艺术的伦理维度。更有甚者,在AI成图的基础上生硬嵌套“灵感来源”与思想内涵,这无异于是一种欺瞒观者的行为,与艺术者应有的坦诚背道而驰。

而以上两方面的问题所产生的争议,归根结底是相关规章制度并未随着AI绘画的繁荣而完善所导致的。技术在任何时代都是一把双刃剑,如果不对其加以遏制管理,技术的支持者本身一定会被其所反噬。而相关法律的贯彻落实尚且遥远,在现阶段,人们应当对AI绘画的争议问题进行个案分析,以此作为相关条例逐步完善的基础。

对AIGC时代重构数字“灵韵”可行性的探讨

那么,艺术行业应当如何在这种毁灭性的打击下生存?我们应当如何重构数字时代的“灵韵”?首先,从创作者本身的角度出发,创作者必须从对工具物性的沉湎与对高效率的崇拜中抽身而出,关注作品本身的质量,这是一个创作者的初心与本分。但这本质上是由生产力和商业要求所决定的现状,创作者并不能主导对于AI设计产物的成图要求。那么,从创作方式的角度出发,创作者可以做出哪些力所能及的提升?

“自动化的最后一英里悖论”揭示了自动化技术永远无法完全取代人类的参与的真理。尽管人工智能在某些基础绘画工作方面表现出色,但在表达世界的关键环节和处理细节方面,人类的参与仍然是必要的。当今,人机共创已经成为历史的必然趋势,也是创作者无可避免的话题。而作品“灵韵”的有无便取决于人如何完成这“最后一英里”。艺术作品是通过“提炼”创造出的“神似”,而AI生成的艺术品则是通过“模仿”创造出的“形似”,这两种方式在本质上存在明显的区别。现在大多数AI使用者将AI当作创作的“高级工具”,在作品成作的最后阶段进行部分更改后便投入使用。这对于以经济效益为首要追求的商业插画来说是提高生产效率的捷径,但对于艺术“灵韵”来说却是一种毁灭性的同质化打击。将AI绘画当作生产设计的“低级工具”是理想状态,重复烦琐的工作被取代,高级工作仍由人来进行,作品的质量提高,人的审美水平随着生产力水平提高。对于设计师而言,AI工具是极好的素材库与灵感源泉。在前期的素材搜罗、灵感整理等步骤使用AI,将充分发挥大数据的优势,使人得以“提炼”素材中有益于表达情感的部分,使人机共创成为有益于艺术设计生态的合理化步骤。与此同时,也将提高人参与到艺术设计中的占比,使人类的主体性得到回归。

此外,加强观者的审美教育也是AIGC时代的迫切要求。人正是通过审美活动来试图超脱现实生活的束缚与枷锁,使灵魂在艺术作品营造的意境中得到放松与休憩。而在当今娱乐至死的时代,审美活动的娱乐性愈发走向极端,注意力的集中变得难能可贵,浮躁的审美风气只能给人带来空洞的虚无感。在这样的时代背景下,提高年轻一代审美能力的下限是教育者迫切需要思考的议题。只有受众的审美与要求提高,生产者才会以崭新的面貌面对大众。

技术进步所引发的思辨,使我们更清晰地剥离出哪些是人性的本质,哪些是可以被数据复制的,哪些是可以被算法替代的。在应试教育时期,学生过多地将重点迁移到了对于知识的记忆与背诵,进而忽视了艺术中最真挚的情感表达。这是竞争体系下的必然遗憾,也是工具理性主导的世界下人类感性的缺失。只有挣脱功利主义的束缚,让学生真正从艺术中获取到价值,才能让他们认识到艺术作品中“灵韵”的不可替代性。

艺术发展到当下已经呈现出了极高的民主化、大众化的特点,技术与生产力的提高使得人人成为艺术家成为可能。从机械复制时代到数字复制时代,“灵韵”在一次次危机与再生的机遇中不断更迭含义,犹如凤凰涅槃般重生。AI绘画无异于这漫漫长河中艺术形式的又一次质变,其尚且在刚起步阶段,形式的发展与更迭仍令人期待。但是无论如何,艺术终究是以人为本的创作行为。人们不希望看到同质化的艺术作品重复出现,也不期望看到不断蔓延的解构主义模糊了一切实际存在的事物。在这个物欲无限膨胀的世代中,我们迫切期望看到一种定义与行为规范能够遏制艺术伦理的熵增,使得独特性深深刻印于人们的脑海,让专注力重归观者视域,使“灵韵”重归大众视野。

(作者单位:北京交通大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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