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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脉的赓续:蒲松龄诗赋与历下亭变迁

2024-07-07王赫

蒲松龄研究 2024年2期
关键词:诗赋蒲松龄文化传承

收稿日期:2024-02-06

作者简介:王赫(1991- ),女,山东济南人。山东大学文学院博士研究生,主要从事元明清文学研究。

摘要:济南名亭历下亭曾经几度兴废,与之相关的游宴和文学活动亦经历几番盛衰。自北魏以来的史志诗文的记载和描述,一定程度上可供推考此亭地理位置和景观的变迁。清康熙年间,李兴祖和喻成龙重建历下亭以尽接续风俗、延绵文史之责,蒲松龄为此盛举作赋创诗,吟咏胜景,追怀故迹,称颂功德,冀望将来,生动诠释了园林生活对文学书写的重要影响,表现出文化“传而益久”的认知与情怀,成为文学精神一脉相承、文化志业继往开来的悠久历史传统的象征和写照。

关键词:蒲松龄;历下亭;诗赋;园林文学;文化传承

中图分类号:I207.72    文献标志码:A

济南大明湖历下亭历史悠久,风光旖旎,人文璀璨。其地理位置几度变迁,亭上风景与文坛雅事屡次湮没而复现,久经沧桑,终为胜地。今之历下亭的位置和格局的基础,奠定于清康熙三十二年(1693)山东盐运使李兴祖的重建工程。是年蒲松龄与时任山东按察使喻成龙再次晤见于济南,时逢李兴祖重建历下亭竣工,蒲松龄遂应喻成龙邀请,欣然命笔作《古历亭赋》以资纪念,另有七律《重建古历亭》被收入喻、李二人编选刊刻的《历亭诗文会编》十卷之四。此后蒲松龄又作七律《古历亭》歌颂此番盛举。后世之历下亭虽已非唐之故旧,然文人形诸歌咏,每兴怀于当年杜甫和李邕在历下古亭的雅会豪吟。蒲松龄的历下亭诗赋更是融情于景,浮想联翩,连类引譬,观往知来,从不同侧面具体展现了园林生活与文学创作的密切关系。无论是名亭古迹的存续,还是游士文心的传承,皆彰显着文脉赓续的力量与意义。

迄今所见被认为是有关历下亭的最早记载出自北魏郦道元《水经注》卷八《济水》:“其水(按,指泺水,以趵突泉为发源)北为大明湖,西即大明寺,寺东北两面侧湖,此水便成净池也。池上有客亭,左右楸桐,负日俯仰,目对鱼鸟,水木明瑟,可谓濠梁之性,物我无违矣。” [1]210南接泺水,北通鹊山湖,在今五龙潭泉群一带汇流而成的水域就是古大明湖。“客亭”所在的“净池”,元代于钦所纂《齐乘》卷之五“亭馆下·北渚亭”条谓之即为后来的五龙潭:“泺水北为大明湖,西有大明寺,水成净池。池上有亭,即北渚也。池今名五龙潭,潭上有五龙庙,亭则废矣。” [2]460卷之二“济南水·大明湖”条云:“城西五龙潭侧古有北渚亭,岂池、亭遗迹邪?” [2]138推测五龙潭的古北渚亭或许就是《水经注》所载池上“客亭”。此古北渚亭当区别于宋之北渚亭。清代钱谦益主张“客亭”正是杜甫在天宝四年(745)所作《陪李北海宴历下亭》一诗中赞誉为“海右此亭古”的历下古亭 [3]5。于是,历下亭自魏至唐之旧址位处古大明湖、今五龙潭畔的观点,即被后世沿袭。乾隆《历城县志》卷十五《古迹考二·亭馆一》云:“杜诗曰‘北渚凌清河,下即曰‘海右此亭古,则此亭即在北渚无疑。”“疑即《水经注》所谓‘池上客亭也。”“盖杜诗所谓‘此亭,即《水经注》之‘池上客亭,其时城尚小于元和十五年以后之城远甚,诸水皆在城外,亭亦在城外无疑。” [4]300-301,307今五龙潭公园名士阁西侧竖有一石碑,正面题“古历亭旧址”,背面刻杜甫《陪李北海宴历下亭》诗,皆为书法家武中奇所书。

关于杜诗中的“历下”一名,一说因亭南邻历山即千佛山而得名,一说亭本无专名而以城名代称,战国后期历山之下济南城称历下邑,为后来济南府城西南一隅。杜甫在大历元年(766)流寓夔州时所作的《八哀诗·赠秘书监江夏李公邕》中忆及历下亭之聚:“伊昔临淄亭,酒酣讬末契。” [5]4007当时的济南已于天宝元年(742)由齐州改临淄郡,故此杜甫又以“临淄”概称历下亭。若据此来看,则杜甫所称“历下”二字在当时可能尚未成为亭的正式命名。

北宋晁补之在绍圣元年(1094)出知齐州时作《北渚亭赋》,其序言中谈及所见的历下亭:“而圃多大木,历下亭又其最高处也。” [6]292“圃”指州署园林。蒙古太宗七年(1235)秋七月,元好问与故人李辅之游济南,“置酒历下亭故基”,称“此亭在府宅之后,自周齐以来有之。旁近有亭曰环波、鹊山、北渚、岚漪、水香、水西、凝波、狎鸥” [7]354(《济南行记》),此行在金朝灭亡的次年。据后来的《齐乘》卷之五“亭馆下·历下亭”条记载,元代历下亭在“府城驿邸内历山台上” [2]459,此位置亦即宋时州衙和金时府宅处。因此,北宋至元代所复建的历下亭就在大明湖南岸州衙后地势较高之处,而元好问以之为周齐以来的历下古亭。

明代成化年间山东按察使李裕《游济南大明湖记》一文称“南岸”的“历下、环波、水香三亭” [8]149为北宋时曾巩重建。曾巩于熙宁四年至六年(1071—1073)在齐州知州任上,为疏浚明湖水系、兴修济南园林做出了重要贡献,然而在其题咏济南风物的数十诗篇中,却未见吟诵历下亭之句;同时期其他文士也鲜有描绘历下亭者,这当中包括熙宁六年至九年(1073—1076)任齐州掌书记并作有大量歌咏济南诗篇的苏辙,而元丰元年(1078)写下“矫贡(按,应作“矫首”)历下亭,朱栏转清溪” [9]830(《次韵寄李六弟济南郡城桥亭之诗》)的黄庭坚则不曾亲临济南游赏历下亭。可见,曾巩重建历下亭之说缺乏文献支持,重建之亭的具体出现时间也不得而知。

约二十年后,晁补之所见历下亭处因繁茂树木的遮挡,“举首南望,不知其有山”,曾巩筑北渚亭之址则“群峰屹然列于林上,城郭井闾皆在其下,陂湖迤逦,川原极望” [6]292(《北渚亭赋(并序)》),远眺之景更为旷然可喜。金亡后,元好问慨然而叹“大概承平时,济南楼观,天下莫与为比”,历经“贞祐之乱”及其后长达二十年的丧乱,“唯有荆榛瓦砾而已”,但“正如南都隆德故宫,颓圯百年,涧溪草树,有荒寒古澹之趣。虽高甍画栋无复其旧,而天巧具在,不待外饰而后奇也” [7]354-355(《济南行记》),景致犹有独特可观之处。到于钦纂修《齐乘》时,历下亭“面山背湖,实为胜绝” [2]459,再现风采。标为济南八景之一的“历下秋风”,指的即是宋元间大明湖南岸历下亭的景观。

入明以后,历下亭因济南贡院规模的不断扩展而逐渐衰废。明代正统年间“泉之北渚”的“古亭遗址”“岿然尚存” [8]137(薛瑄《历亭送别序》),成化年间“湮圮基存” [8]149(李裕《游济南大明湖记》),崇祯年间“驿、台俱废”,“父老相传,亭址在今贡院后” [10](崇祯《历城县志》卷十一《古迹志》)。作于明末的“海内名亭都不见,令人却忆少陵诗”(张鹤鸣《同刘五云游湖》),“不见此亭当日古,却逢名士一时多” [11](刘敕《历下亭》)等诗句,皆道出亭之圮废。

李兴祖有感于前人宴赏胜地变为荒墟,遗踪不可想见,遂谋之布政使喻成龙和按察使张敏诸公,又得地产主人故绅艾君捐助,重建历下亭于大明湖东南隅湖心岛上,康熙三十二年(1693)二月上旬动工,三月中旬竣工。李兴祖《课慎堂文集》卷二收录的《重葺古历亭碑记》(乾隆《历城县志》和道光《济南府志》等均仅节录)载当时盛况:“于是征工庀材,甃石安基,相方考楹,面南而中,周回凡六楹,东西护以廊庑,左竖绰楔,右置闲房,后列石刻李杜二公诗,廊内缭垣嵌今诸名什,循旧而增新,颜曰‘古历亭,旁架木梁,通游屐。”亭上景致旷朗而秀美:“弥望极顾,万山面内,重城束外,烟蓑月棹,来往波间,雨槛雪窗,参差湖面,鸟慕广闲,鱼乐静深,凡其物类,无不呈形现态,效媚于前,诚游观之佳丽者已。” [12]46同年夏季,又在亭之西偏修筑轩宇三间,颜额“蔚蓝”,“取湖色天光相染之义” [12]47(《蔚蓝轩记》),增其寥廓空茫与幽邃静深兼美之致。

直至李兴祖重建此题额为“古历亭”的新历下亭,历下亭的历史和文化底蕴才得以随着时代的推进而继续涵养,其所承载的历史和文化精神得以重获生机、愈加丰富,后来至今的屡次修缮和扩建皆因循其绝佳的地理位置而再未移址,园林名迹与文学名作的传承均于此获益。蒲松龄作为最早登临“古历亭”的著名文学家之一,以其华章妙笔在济南园林文学史上编织珍贵记忆,同样表现了古往今来延绵文脉的自觉意识。

《古历亭赋》 [13]24-26全文分两大部分来写:前半部分首先介绍历下亭的概况,铺陈摹写历下亭的美景,继而追述感怀古历下亭的历史——先遥想唐宋古亭之盛,再庆幸明时古亭之兴,后惋惜清初古亭之衰;后半部分颂扬李兴祖和喻成龙建筑新亭的功绩,赞叹园游和文艺活动的重振,并寄望于将来无论兴衰自有后继之人。结合历下亭变迁的历史材料来看,赋中涉及的人文地理内容也需要留意考究。

开篇“亭以地名,物因人见。何人何代,迹肇创于华阳?几世几年,名永齐于水面?”言历下亭得名于地理位置,历史悠久,因名士游览而美名远扬,点明了自然环境与人文环境两方面的特点,纲举目张。这里的“华阳”指华不注山之南,“水面”指历下亭附近的天心水面亭。

接下来从“凭轩四望”到“类王家之庭院”,描摹在亭上凭轩与在周边泛湖时的所见、所闻、所感:

凭轩四望,俛瞰长渠;顺水一航,直通高殿。笼笼树色,近环薜荔之墙;泛泛溪津,遥接芙蓉之苑。入眶清冷,狎鸥与野鹭兼飞;聒耳哜嘈,禽语共蝉声相乱。金梭织锦,唼呷蒲藻之乡;桂楫张筵,容与芦荻之岸。蒹葭挹露,翠生波而将流;荷芰连天,香随风而不断。蝶迷春草,疑谢氏之池塘;竹荫花斋,类王家之庭院。

轩宇楼阁,花鸟鱼虫,水中水畔,虚旷而复幽邃,色香清雅,远近相应,动静皆宜,“顺水一航”,畅然快意,“桂楫张筵”,惬意悠然。花有“薜荔”“芙蓉”,暗合古诗高洁的譬谕:“掔木根以结茝兮,贯薜荔之落蕊。”“制芰荷以为衣兮,集芙蓉以为裳。”(屈原《离骚》)鸟有“狎鸥”“野鹭”,流露鸥鹭忘机、隐逸淡泊的情怀。以“金梭织锦”比喻金色游鱼穿梭蒲藻之间的样子,更见游鱼唼呷的轻盈;以“桂楫张筵”比喻华丽游船划开水波的动作,更见岸边芦荻随水荡漾之貌。此段收尾用典,“蝶迷春草”用南朝宋谢灵运“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登池上楼》)之典,“竹荫花斋”用东晋王徽之“何可一日无此君”(《世说新语·任诞》)之典,写历下亭景致之美仿若谢氏池塘与王家庭院,赋予其浓郁的古意和文人气息。

紧承魏晋名士典故,下段继写盛唐时期杜甫一行游赏历下古亭并最早为之题咏的史事,即“旧题始于老杜”,从而引出“新亭结于盛唐”。结合后文判断,此处的“新亭”当指杜甫与李邕游览宴饮的另一座亭,杜、李二人各有诗咏之,称“新亭”是以别于古亭。新亭为齐州司马李之芳所建,在历下古城北城墙一带,对鹊山湖,可“隐见清湖阴” [5]85(杜甫《同李太守登历下古城员外新亭》)。或以为北宋历下亭选址就在这一唐时新亭故基处,因杜诗中“筵秩宴北林”等描写与晁补之所述北宋历下亭周围景色相似。蒲松龄此篇赋中,实则将新亭仍当作历下亭来看待,因有下文铺写历下亭盛时场景。

“南有蜡山、北渚,西有环碧、水香”,是写历下亭盛时与周边诸亭交相辉映。“蜡山”当作“鹊山”,指鹊山亭,“环碧”当指“环波”,明代方建环碧亭。鹊山、北渚、环波、水香四亭皆始建于曾巩在齐州任上时。接下来的八句连用历史人物典故,通过写游人丰富热闹的游园活动,来表现历下亭昼夜繁华的景象,语言风格亦转为绮丽柔婉:

沈璧浮珠,佳人拾翠之浦;乘轩载妓,名贤醉白之堂。石季伦方来,闻笙歌之满路;羊待中所到,见灯烛之成行。坐上之素帢青衫,莺与燕认;槛外之篮舆蜡屐,月并花荒。京兆蹇驴,过冲行盖;章台骏马,嘶立垂杨。

水中月影如“沈璧”,水中星光如“浮珠”,浮光跃金的亭畔,正是佳人游春的好去处;这里又如同北宋韩琦的醉白堂,名贤纷纷乘车载妓而至。笙歌满路,灯烛成行,堪比西晋石崇的金谷园和羊祜最爱游览的岘山,可供奏乐吟歌,置酒言咏,人们畅叙幽怀,终日不倦。在莺飞燕舞的盎然春意里,在月掩花遮的迷离夜色中,常常可以见到亭内有文人墨客集会,亭外有闲人雅士游逛。这里既上演着像贾岛推敲诗句而得韩愈指点那样的文人佳话,也不缺走马章台折柳惜别的才子佳人故事。这一段主要择取与人物游园活动有关的典故和意象来写,侧重渲染历下亭春日和夜间的景象,与前一部分的清隽疏朗之风迥然不同,更增华丽的韵味和世俗的气息。

呼应段落开头,本段以歌颂杜、李之诗作结:“少陵之什连篇,尚留吉光于艺苑;秦和之词五韵,犹统墨气于云庄。”杜甫作于济南的游亭诗,除《陪李北海宴历下亭》和《同李太守登历下古城员外新亭》二首外,还有《暂如临邑,至峭山湖亭,奉怀李员外,率尔成兴》,抒写在鹊山湖亭中对李之芳的思念,所以赋中谓其诗“连篇”。李邕有五古《登历下古城员外孙新亭》,中有“太山雄地理,巨壑眇云庄” [5]89之句,因此赋中说“犹统墨气于云庄”;李邕字泰和,故“秦”当作“泰”。赞扬二人诗作留存于文苑与济南山水之间,也是在赞扬历下亭与济南城的文风之盛。

“夫何濠濮之沦涟,依然鱼鸟;蓬莱之清浅,业已沧桑”,到此一转,开始写历下亭的沧桑变迁。“濠濮”“鱼鸟”正是《水经注》中描绘池上客亭所使用的意象,此谓四周水木明瑟的风景尚存,物我无违的濠梁之性尚在。“蓬莱”“沧桑”既是用东晋葛洪《神仙传》卷七《麻姑》的典故,言历下亭昔日雅集的盛况不复得见,也照应了曾巩《环波亭》诗句:“城头山色相围出,檐底波声四面来。谁信瀛洲未归去,两州俱得小蓬莱。” [14]104原在湖中的环波亭曾一度湮没,后建的环碧亭在南岸历下亭近旁。此时历下亭就如同王维的辋川别墅和嵇康的山阳故居,人事与亭迹皆已消逝。

“幸也泺水才人,起任湖山之主”,说的是继李邕之后,明代济南府人李攀龙又操风雅之权,复原了历下亭珠帘画栋的奇观,重振了天宝年间饮茶写诗的雅事,使此地又得一兴。今所见有关李攀龙修葺历下亭事迹的最早文献,即李兴祖的《重葺古历亭碑记》:“迄今千数百年,未有继响者,惟李沧溟曾一修葺。至今几二百年,又为荒墟,向之几筵欂栌委于草莽,而前人讌赏遗踪不可想见矣。” [12]46除之后的重修历下亭记延续此说以外,未见更多佐证,此说与前面所引明代后期史志诗文的记述也构成冲突。

赋中写道自这昙花一现之后,百年来历下亭再经衰微,萧条荒芜:

夕阳红湿,招凉叶于明沙;秋径微茫,缈寒萤于败堵。飘摇欲尽,凄凉半亩蓬蒿;风景不殊,寂寞一蓑烟雨。苍苔遍隰,绣地为文;绿荇分钗,抽茎作股。望桃源而去,再返棹已无人家;自天台而还,旋回头竟属邱莽。

对照前段绮糜而热闹的春景,此段以“夕阳”“凉叶”“明沙”“秋径”“寒萤”“败堵”“蓬蒿”等景物点染凄凉飘摇的秋景,化用“风景不殊”(《世说新语·言语》)、“一蓑烟雨”(苏轼《定风波》)等句深化时移世易的落寞心绪,并借青苔遍地如织花纹的比喻侧写行人罕至,借绿荇丛生如分钗股的比喻侧写游船无踪,衬出寂寥氛围。历下亭繁丽景象的隐匿,就如武陵渔人难以再寻桃源,刘晨和阮肇难以再遇仙女,巨大的变迁仿佛只在瞬息之间。

抑而后扬,以下部分体现这篇赋的首要创作目的,即称颂李兴祖和喻成龙的重建之功,抒发情志。“乃有营州国士”至“事亦奇矣”颂扬李兴祖的事迹。北魏置营州,辖地在今辽宁省境内,李兴祖是奉天铁岭(今辽宁省铁岭市)人,故称之“营州国士”;陇西李氏在南北朝至唐代为高门望族,李兴祖继李邕和李攀龙之后再继诗骚传统,故称之“陇右洪支”,“洪支”别本作“洪文”,疑误。接着写李兴祖就像“年年鬻纸,为买沧浪”的苏舜钦和“夜夜呼门,长燃火炬”的谢灵运一样,总是夜以续昼地游赏历下亭,用笔幽默——苏舜钦退隐沧浪亭,是在其遭御史中丞王拱辰弹劾自盗而被削籍后,事由是其以卖故纸公钱会宾客(事见《宋史》卷四百四十二《列传第二百一》);谢灵运出仕刘宋时肆意游遨,不复关怀民间听讼,在永嘉太守任上一年便称疾去职(事见《南史》卷十九《列传第九》)。就此“瓦盆再见”,杜甫有诗“莫笑田家老瓦盆,自从盛酒长儿孙” [5]2257(《少年行》二首其一),历下亭重现前世景象,重临之人“还同旧谱”,仍属李姓支脉,真是古今辉映的奇事。“又有神明连帅”至“辄偕秦望之游”颂扬喻成龙的事迹。先赞其为官贤明,能使政简刑清,情操高雅,通过礼乐教化施展襟怀抱负;次赞其延揽人才,敬贤礼士,有诗人如庾信和鲍照,施展如杜甫和李白那般瑰玮的文采,有高士如支遁和温造,倾洒如潘岳和陆机那般风流的才情;再赞其提倡教育,鼓励文章,就像唐代常衮那样,客主钧礼,燕飨同游。于是诗坛千年雅集恢复,彩笺亦为之增辉。

如今历下亭忽如“紫府”洞开,仍伴“仙舟”停靠,曾一度像“无何有之乡”那样空无虚幻的所在陡然重现于世,令人惊奇神往,设若发生在元好问时,定会令他倍感惊讶。因元好问曾访历下亭遗踪,故赋中“讶为顿有”的“后山”应作元好问之号“遗山”。虚实相生、时空交错的写法,更添奇异色彩。赋中巧妙反用丁令威化鹤(典出《搜神后记》卷一)和雪泥鸿爪(典出苏轼《和子由渑池怀旧》)的典故,表达历下亭的没落历时虽久,但仍可凭借基迹与史料恢复往昔盛景之幸。“人相助而弥彰,迹以传而益久”与李兴祖《重葺古历亭碑记》中的“因思物之兴废,虽有成数,然亦存乎其人” [12]46异曲同工,堪称卓见,实为画龙点睛之笔。

之后继续表现新建之亭的秀丽雅致之风,呼应首段,但将描写的重心从自然景物转移至人物与文心:湖水中长盛开“君子之花”(典出周敦颐《爱莲说》),高门外复栽种“先生之柳”(典出陶渊明《五柳先生传》),借亭周边特色植物喻往来文人和地方长官高洁风雅;依次以滕王阁佩玉鸣鸾、兰亭流觞曲水、梁园即席千言、金谷园约章三斗作比,烘托显贵名士齐聚此亭的盎然意兴;尘嚣中人到此可纾解不安,才学之士到此可大展文思,望云霞则生发如顾恺之“遥望层城”(《世说新语·言语》)般的遐想,像山简那样“倒著白接?”(《世说新语·任诞》)的狂友正酣睡在荷池边,尽显历下亭引人入胜的魅力。

赋文最后,蒲松龄再次感叹李姓同宗修筑历下亭的巧合,并由此出发,期待后世再续机缘:“于今百年来,再衰再盛,恰逢白雪之宗;焉知千载下,复废复兴,不有青莲之后哉!”“白雪”指李攀龙,李攀龙辞官归济后,先后在鲍山下和大明湖畔筑白雪楼,故称。全赋三次提及从李邕到李攀龙再到李兴祖的事业承袭的关系,与李兴祖《重葺古历亭碑记》中的感想一致:“夫以北海之后千馀年而有沧溟,沧溟之后几二百年而有予,又皆为统宗,岂水木根源相感触而使然欤?抑精灵所萃,俟其人而后发欤?”同样,李兴祖也对后人寄予热切的冀望:“继此千百年之后,复有如余辈之不忘前修,踵事增华,则斯亭与天地同寿可也,是则予所以望后起者之责也。” [12]46同源的不仅是血脉,也是文思与情怀;期待延续的不仅是历下亭的园林风光,还有士人传统与人文精神。

这一题旨也彰显于蒲松龄为新修古历亭专作的两首七律中:

大明湖上一徘徊,两岸垂杨荫绿苔。

大雅不随芳草没,新亭仍傍碧流开。

雨馀水涨双堤远,风起荷香四面来。

遥羡当年贤太守,少陵嘉宴得追陪。[13]553

(《聊斋诗集》卷三《重建古历亭》)

历亭湖水绕高城,胜地新开爽气生。

晓岸烟消孤殿出,夕阳霞照远波明。

谁知白雪清风渺,犹待青莲旧谱兴。

万事盛衰俱前数,百年佳迹两迁更。[13]557

(《聊斋诗集》卷三《古历亭》)

“大雅不随芳草没,新亭仍傍碧流开”,“遥羡当年贤太守,少陵嘉宴得追陪”,“谁知白雪清风渺,犹待青莲旧谱兴”诸句,均写前人诗文佳话的流传与古历亭的新生。遥深的寄意和积极的情感使得风景描写更显气象开阔、意境悠远。

李兴祖重建历下亭以存前贤遗迹,履行了“观风问俗,起废举坠” [12]46(《重葺古历亭碑记》)的责任与担当。喻成龙敦请蒲松龄为座上客并始终礼仪有加,方有后来游览和吟诵历下亭的一时之胜,也无怪乎起初“高卧不起” [15]283(蒲箬《清故显考岁进士候选儒学训导柳泉公行述》)的蒲松龄在喻成龙调任时会致以“虚衷真爱士”“宇内有知己” [13]557(《送喻方伯》)的敬意。此后雍正、道光、咸丰时期相继对历下亭各有兴作,秉承“名胜之就堙,官斯土者之责也” [8]475(陈景亮《重修历下亭记》)的理念,或修葺,或增置,或装饰。新中国成立后更是多次在清代规模形制的基础上进行整修和完善,将重视和保存历史与文化的观念代代传承。今历下亭的匾额、楹联、诗碑和石刻画像等文物展现着自杜甫和李邕以来的名士风采,位于亭东南方向的临湖阁外墙壁上就嵌有书法家王仲武书《古历亭赋》石刻。

在更广阔的意义上,蒲松龄对李、喻二人建置事业的歌颂,所牵引出的不仅是历下亭的兴废与围绕此亭的文坛雅事的盛衰,也关乎千百年来文学精神一脉相承、文化志业继往开来的悠久历史传统。《古历亭赋》在古今历下亭之外,还直接写到大明湖东北岸的北极阁(即“高殿”)以及天心水面、鹊山、北渚、环波、水香诸亭,烘托交映,相得益彰,频繁化用的典故又涉及谢氏池塘、王家庭院、醉白堂、金谷园、辋川别墅、山阳故居、滕王阁、兰亭和梁园等诸多私家或公共园林建筑,每一处景观都蕴含着丰富深厚的文学意味,互文见义。蒲松龄的历下亭诗赋思接千载,别具会心,构筑起心灵的优游之境,展现了园林生活对文学书写的重要影响,是文脉传承的缩影和印证。抚今追昔,鉴往知来,无论古迹或是文坛,但尽人事珍存流传,自会后继有人,别开生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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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朱一玄,编.《聊斋志异》资料汇编[G].天津:南开大学出版社,2012.

Continuation of Cultural Context: Pu Songling's Poetry

and Fu and the Changes of Lixia Pavilion

Wang He

(School of Literature,Shandong University,Ji'nan 250100,China)

Abstract: The renowned Lixia Pavilion in Jinan,accompanied by the related visiting and literary activities,have undergone prosperity and decline several times. References found in historical records and literary works since the Northern Wei Dynasty provide valuable insights into the changes in terms of geographical location and landscape of this pavilion. During Emperor Kangxi's reign in the Qing Dynasty,Li Xingzu and Yu Chenglong reconstructed the pavilion in order to fulfill the responsibility of continuing the culture and history. Their contribution,along with the pavilion itself,was highly regarded by Pu Songling in his poems and fu,which embodies the garden and park's significant influence on literary writing,reflects the comprehending of culture's preservation by means of transmission,and has become a symbol of the time-honored tradition of the literary spirit and vocations continuation.

Key words: Pu Songling;Lixia Pavilion;poetry and fu;garden and park literature;culture inheritance

(责任编辑:李汉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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