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游者（组诗）

甫跃辉

悖行者

今日无风。也无雨。这人类星球旋转

在宇宙的边缘。多少人在这有限的

大地上，把无限长路装进时间的序列

把无限的草原和森林，安排进风雨

多少人喝过最后一杯酒，告别的话

仍如鲠在喉。多少人在城门口相逢

那远行的，带走的不只是一片雨云

也带走季节和梦境。当遥远的风吹过——

从沙漠的一粒沙，吹遍江南千万树杏花

冬天随着冰层消融。果壳裂开泥土

灯火挑开暗夜。远行者路过山中独户

此地欢宴重开，觥筹在明暗间交错

命运的齿轮环环相扣，转动的声响

在静夜里如惊雷坠落在琉璃酒杯

一只纤手从虚空的云朵里探出，在此处

拈花一笑，在彼处攥住地底枯骨

漫游者

云层高举星星的灯盏越过头顶

薄雾裹缠河流的腰带曳在身后

我们从乌云黑暗的内部获取闪电

在闪电柔顺的表面，碰触到暗影——

那清凉又灼热的瞬间，手指头枯焦的

螺纹，洞穿火焰抵达沙漠腹部的绿洲

多么焦渴的灵魂，捧起的每一粒水珠

都在喉头凝固为金子。一粒，一粒

我们须珍惜，这落入腹部的种子

微弱如流萤。前路将更遥远，更艰难，更

宽阔

我们在抵达万物，万物也在抵达我们

那经过的一阵风，一片叶，一只虫蚁

将化作呼吸、毛发和骨骼。无尽的漫游

从黑夜的发梢，走到白昼的额头

日光从左耳升起，在右眼落下一枚月亮

我们深入大地的梦境，徘徊，静坐

这是最终的栖息地。涌出火焰如红莲

遍布流水如锦缎，我们徘徊，静坐

用火焰清洗脏污的躯体，用流水浮荡

衰颓的内心：一只绝对意志之鱼倏然远遁

搏斗者

巨人俯身。短促的手指捉住一只蚂蚱

触须拨动细小日光，后腿涌动滚滚洪水

一只蚂蚱，原始的伟力经由纤末肢体

毫厘不差地导入巨人手指，猛地一跳

一只蚂蚱，从大地动的核心骤然弹起

那短暂的高度，上升至精神的虚空——

然而是徒劳的。巨人伸出另一根手指

如压顶之泰山，乌云携带阴影，雷霆

裹挟狂风。这一只蚂蚱，草芥般的身体

几欲迸溅青草的青，那蓬勃的脏腑

在狭窄的肚腹内搅动热带的大风暴

再度弹起，只稍微踢蹬，攀上手背

跃居手臂，拉拽眉毛，带锯齿的闪电

凌厉无匹，迅即无比，刺入软弱的

一片湖水——刹那间闭合的，是巨人的

一声惊叫，声音的另一端连接着一颗

颤动的心脏，然而血液猛地崛起如大潮水

置此绝地，巨人翻滚身体制造又一阵大

地动

一只手扑过去，又一只手扑过去——

那两道小小的绿色闪电轮番挥斥——

无数的地动，无数的闪电，这永无止息的

搏斗啊，在一个又一个日夜静悄悄

上演……

有时候，我觉得我是那巨人，生活

是那只蚂蚱；有时候，又恰恰相反

独唱者

寂静的中心。缓慢而持久。从尘埃升起

从地底枯骨升起，从星球内部的熔岩升起

这些寂静之物萌生的幼芽，静静地生长

往上攀缘犹如纯粹的光芒。更高，要

更高——

然而仍然无声。在寂静的中心，黑暗

亦闪闪发光，发光之物都收敛起耀眼的

毛刺

圆满地存在于万有之间：无限高远的天地

无限延展的星空，熠熠闪烁的野花

吐露芬芳的群星，都从寂静之中生长出

声音，温柔的、洁净的、孤独的声音啊

在窄小的身体内回响，那身体是宇宙的

容器，装进风声、雨声、草木摇落声

装进兽类的嘶吼、鱼类的唼喋，装进哭声

笑声，装进死亡在喉咙等待着的最后那

一声

啊这无形的独唱者，站在一切寂静的中心

她的身体盛大光明地存在，内部回荡着

遥远恒星衰老的声音、近旁星系相融的

声音

整个宇宙迅速膨胀又坍缩的声音——

回荡再回荡，我们短暂的命运再无法承受

这寂静的繁复，这寂静的喧嚣。这无可比

拟的

寂静，升起又降落在窗外，是又一年的

春天

日落之声

落日浑圆，沉重，迟缓，无声的红

无懈可击无法比拟。在人间的楼群之后

缓慢而难以挽回地深入大地。暮色四起

鸟雀的鸣叫，每一声都是一粒石子

投进苍茫河面。除此之外，日落无声

寂静惊心动魄。我在飘窗读一本诗集：

“大象回家的脚步声”“木轮车队行

进着”……

古老的方块字，闷雷似的在纸上滚动

夏 夜

你睡着的时候，星星在窗外埋下果核

内心的隐秘向四处生长，梦境的野草

溢出边界。一点点月光，就能让蟋蟀

迷醉在自己绣针般的歌声里：尖锐是

平凡日子里的蜜，一点点就能刺穿

鼓胀的念想：忽快忽慢，时间在情绪里

多么不可捉摸。还有更多隐秘潜藏

在夏日的湖底。蘑菇和云朵形状如一

从雨天的深处探身而出，难以尽述的

寂静和绚烂，在窗帘的眼睑细细描绘

一条藤蔓，一片绿叶，然后是无数花朵

你的一声呓语，让所有幻象纷纷远去

窗外青山脉脉，白昼明白得如同焰火

责任编辑：梁智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