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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天的早晨

2024-07-07君滔

广州文艺 2024年6期

君滔

感恩节前一天,杨冠平收到了米娅的贺卡。美国人习惯圣诞节寄贺卡,感恩节贺卡冠平印象中还是第一次收到。

杨冠平今年七十七岁,在美国东部翡翠堡这座大学城生活了三十几年。冠平是在新冠疫情刚起时退休的,一晃已经四年。从开春起,他常常吃过夜饭就犯困。本来还有兴致和妻子夏冬琴窝在沙发里看看电视,现在却是熬不过晚上八点就先上楼睡了。睡得早自然醒得早。五点不到冬琴还在微微打鼾,冠平就窸窣起身,轻轻带上卧室门。冠平住的这栋房子还是老房东莫里森夫妇结婚前建的,有八九十年历史了。他怕吵醒妻子,下楼格外留心,但木板楼梯还是嘎吱作响。

一大早起来,冠平都在楼下厨房洗漱。一楼虽也有个洗手间,不过自从独生女小砚搬去纽约后,这洗手间就成了储物间。冬天尤其好用,暖气出风口一关就是个天然冷藏室。靠墙的木头书架是夫妇俩花十美元在教堂义卖会上淘来的,上面堆满肉松、皮蛋、霉豆腐等南北杂货。

冠平下楼推开洗手间,哦,不,储物间的门,去取他放在洗手台上的洗漱用品。地上堆满各种大米:富贵花、锦米、红国宝。冬琴说这些米各有各的滋味,他是吃不出来,但都奉旨似的搬了回来。只是,人走进储藏室落脚时需要更加小心。地上还摊着一个半开的纸箱,里面是小砚从纽约一家参行订给他们补身体的西洋参、干贝和冰糖燕窝。

明天是感恩节,女儿小砚照例带着外孙女艾米丽去纽约长岛的公婆家过。每年这前后她都会寄些补品过来,算是弥补不能回家的遗憾。感恩节去公婆家过,中国农历年来看阿爸姆妈,这是外孙女出生后第四年大家的约定。

冠平拿起洗漱用品还有假牙来到厨房。在厨房洗漱最大的好处是没镜子,冠平本来就是少年白,退休后他决定不再染发,转瞬间华发满头的他并没有老之将至的感叹,反倒觉得这更有学者气质。直到去年,一口牙忽然兵败如山倒地掉光了,他常会被镜子里的自己吓一跳:整个脸像是少掉了三分之一!原本高挺的鼻梁,也显得大而无当。嘴巴因为没有牙齿支撑完全瘪了下来,两片嘴唇几乎缩成一条直线,即使装上假牙,自己的脸也是惨不忍睹。疫情的第二年例行肠镜检查后,冠平莫名其妙在几个月内轻了三十磅,宽大的国字脸也从颜真卿笔下浑圆有力的“国”,变成褚遂良石拓版长空游丝的“国”,精干巴瘦,布满皱纹。这让本来并不在意样貌的冠平,也一时难以适应。在冬琴督促下,冠平里里外外做了体检,老天保佑,并未发现什么恶疾,但体重再也恢复不到从前那样。

洗漱完毕后,就该去热一杯牛奶,再烤两片吐司面包。冠平最中意的早餐老三样是泡饭、酱瓜、霉豆腐,但自从他体重暴瘦后,冬琴只允许他偶尔为之,说是没营养。冠平开始有点儿抵触情绪,不过很快就适应了。不适应也得适应啊!好在吐司面包涂上一层厚厚的花生酱,不但吃起来香薄脆,还耐饥不伤牙口。

冠平在餐桌前坐定,戴上耳机打开手机里保存的京戏《四郎探母》:“金井锁梧桐,长叹空随一阵风……”

他一边吃一边随着檀板京胡摇头晃脑,甚是享受。这Bose无线耳机是女儿小砚送给他的退休礼物,一起寄来的还有一个音质极佳的无线扬声器。不过每次他一用扬声器听,冬琴就皱眉头嫌吵,所以他并不常用。

吃完早餐,窗外还是黑蒙蒙的。冠平戴上眼镜整理起前两天从邮箱取回来的一沓信。它们无非是各种捐款请求或花花绿绿的广告,偶然有一两封重要的,不是水电公司,就是医院的账单。冠平把没用的信件一封封丢进垃圾桶,却突然瞄到有个小巧的橘色信封。拆开一看,原来是张印着枫叶、忍冬果图案的感恩节贺卡。不知又是哪个机构要求捐款的。冠平一边想着一边打开卡片,是几行手写的英文字:“Dear Ping,I'm Mia.It's been a while.How are you?”

Mia?那个眼睛闪着祖母绿、一头金发总是慵懒蓬松的米娅?冠平在书桌前呆坐片刻,那些备受煎熬的日日夜夜,那天顶的壁画、雕花的圆柱、昏黄的灯光忽然从四面八方向他扑来……他回身往楼梯口望了望,暗自庆幸冬琴还在楼上熟睡。

芍药开/牡丹放/花红一片,

艳阳天/春光好/百鸟声喧

……

耳机里,铁镜公主的这两句西皮摇板,唱得甜润婉转、娇俏明艳。冠平抬头望眼窗外,春光自然看不见,不过转成灰白的天幕已透出少许红晕:是时候出门散步了。早起散步是冠平退休后养成的习惯,来回三英里路走下来,整个人都神清气爽。

取下耳机,冠平穿戴整齐来到后院。院子里的两棵橡树、一棵枫树都有上百年树龄,树叶落得到处都是。冠平夫妇刚搬来时,后院这几棵树就这么高大。三十年光阴在老树身上几乎看不出任何痕迹,却先后带走了老房东莫里森夫妇,也让冠平和冬琴从中年变成了老年。

今天是翡翠堡政府挨家挨户收树叶的最后期限。本以为定期给家里割草的墨裔园丁迭戈会按时来收叶子,谁知上周冬琴打电话去,迭戈说自己已经搬去亚利桑那州了:“抱歉,琴,我走得太急,没来得及和你们说。以后这些事你们只能找别人了。”

错过了镇里收树叶的日子可是要被罚款的。冬琴本来想让冠平再打几个电话看看能不能找找别人,又啧啧嘴巴挥手道:“还是我来打。你这耳朵,听起戏文来起劲,打电话却常常说听不到!”可冬琴打了十多通电话也找不到人。

“算了,我们自己弄吧。”冬琴泄气地说,“我昨天碰到小苏州的老板娘珍妮,她说疫情期间她家的外卖生意反倒更好了。但最近她也寻不到帮手,你知道劳工都跑去干吗了吗?”

“干吗?”冠平好奇地问道。

“和迭戈一样,去种大麻了!”冬琴露出神秘兮兮的表情。

“你是说迭戈搬到亚利桑那州种大麻去了?”冠平一脸惊讶。

“是的,你知道现在美国木佬佬州都可以合法卖大麻了。珍妮说种大麻钞票来得快,现在餐馆又难做,所以木佬佬中餐馆老板改行去种大麻了,那帮墨西哥人和福建人也跟去打工了!”

冬琴用杭州话“木佬佬”来形容“很多”的时候,眉飞色舞、表情夸张。冠平摇摇头,觉得难以置信。不过找不到工人也是事实。连着两天,他和冬琴从早到晚一直在捡树叶,等下再辛苦几个小时,就可以完工了。

昨晚风大,冠平注意到车道上停着的两台车上也覆盖了不少树叶。一辆白色SUV是他和冬琴的,另外一辆蓝色皮卡车则是房客强生的。三十出头的强生在翡翠堡警察局工作,是个韩裔美国人。他住在冠平家搭建在后院车库上的小木屋里。小木屋不大,却是独门独户、五脏俱全。

冠平正纳闷儿强生怎么还没回父母家过感恩节,却见他推门从楼梯上下来,金毛大黄乔伊跟在他后面。乔伊一见到冠平,就扑上来猛摇尾巴,一脸讨喜状。冠平从小就喜欢动物,总想在退休后养只小狗每天陪他蹦蹦跳跳多热闹。但每每想到有洁癖的冬琴提到小狗小猫时的嫌弃表情,他就把嘴边的话咽了下去。

“杨先生早安!”高大魁梧的强生说一口纯正英语,很自觉地隔着大概六英尺的距离跟冠平打招呼。疫情虽然没有之前那么严重,但对冠平夫妇这样的老人来说,还是小心防范为妙。强生是个有礼貌的小伙子,刚搬来的第二天就送一箱橘子过来,冠平夫妇都对他印象甚佳。

“我等下就回爸妈家过节了,昨天本来想去找您和杨太太,但回家太晚不好意思来打搅。”强生说,“感恩节之后,我女朋友要搬来和我一起住。因为之前租房子的时候,合同上只有我一个人,不知道多个人是不是要增加房租?”

“这个……”冠平向来不管这些事,迟疑道,“这个不急,等你过节回来再说吧。”

“好的,好的!我知道,回来我找杨太太商量!”强生会意一笑,露出一口洁白整齐的牙齿,仰起脸对金毛大黄吹个口哨,“乔伊,上车!”

乔伊还在向冠平殷勤地摇着尾巴,但一听到主人指令,它立即跳上了那辆皮卡车后座,吐着舌头把头伸到窗外。强生也从车里伸出头,向冠平挥手道别。冠平眯起眼睛,挥挥手望着强生的车远去。

应该是三十年前了吧,强生现在住的这个小木屋里住的是冠平夫妇。那时候冠平刚从翡翠湖大学的访问学者转念博士,初来美国和他团聚的妻子冬琴也不过四十出头。冬琴抵美后不过一个月,两个人就从教堂招租广告上找到这个小木屋,搬离单身公寓。

莫里森夫妇似乎和冬琴特别投缘。老夫妇没有孩子,生前授权给教堂,将所有遗产由教堂拍卖后捐献给慈善机构。老莫里森在遗嘱中加了一行字写明:如果杨冠平夫妇愿意买下这栋房子,请以市场价的一半价格卖给他们。

于是,在莫里森夫妇先后去世的几个月后,冠平一家从后院的小木屋搬到了这栋大房子。

年少时总觉得日月悠长,一天光景好似度了一年。活到冠平这把年纪,一年也好像是一天。一转眼,他和冬琴已是莫里森夫妇当年的年龄了。想到这儿,冠平自己也吓了一大跳,他已然成了苍苍老朽,冬琴比自己小五岁,也已年过七十。

夏冬琴会折腾。她在老家杭州是牙科医生,来美国后却改行成了房地产经纪人。冠平心知肚明,冬琴其实从未真正喜欢过牙医这个职业。他还记得当年冬琴怀上小砚时曾对他抱怨过:“罩个白大褂像个剃头师傅,从早站到晚,站得我脚膀骨都站断也就算了,你不晓得有多少病人嘴巴一张开,这个臭啊……”

冬琴一脸厌恶地啧啧道:“我一点儿都不夸张,真当像人家屋里厢用了祖孙三代的马桶,臭气熏天!今天我真当熬不牢了,对这个病人讲:‘你们屋里厢的马桶,是不是也要天天用竹丝笤帚刷刷清爽的啦?你这牙齿怎么从来不晓得刷?我戴个口罩都被你熏杀的啦!”

有时候冠平真吃不消冬琴这直来直去的脾气。这种让人下不了台的话,他是无论如何说不出口的。他照例是笑着没搭腔,俯身去摸摸冬琴隆起的肚子。结婚这么多年,冬琴是撒娇嗔怪也好,动气撒泼也罢,冠平的反应,永远是淡淡一笑。他素来不愿和别人争辩,哪怕是自己太太。有一年去参加一对新人婚礼,新郎新娘要冠平夫妇透露他们婚姻长久的秘诀,冠平想也没想就吐出三个字:怕夫人。

关于丈夫之所以怕夫人,作家张恨水有过很经典的论述:有些是因为夫人无见识,唠叨得厉害,不屑与她争长短;有些是因为心里爱夫人,不愿意让她难堪,宁可自己委屈些;有些是因为夫人有本领,想她辅助,不敢得罪她。他杨冠平,当归在不愿意让夏冬琴难堪这一类。

对于冬琴改行做房地产经纪人,冠平心里虽然觉得惋惜,却也没反对。冬琴是那种看到喜欢的房子眼睛会放光的人:“看到这里嘎许多好房子,让我想到从前屋里厢在西湖边的老房子,也是独门独院哦。我前两年回去路过,还看到门口那棵桃花树开得旺盛。”

冬琴一边感叹一边摇头道:“我老早同你讲过的,那棵树还是姆妈怀上我那年种下的。许多年过去了,我都已经变老霉干菜了,这棵桃花树倒是越开越闹忙了!”

杨冠平是在杭州的大学留校任教第二年认识夏冬琴的。

有一天晚上他和几个单身同事看完电影,骑车抄捷径回学校教工宿舍。谁知那条路正在修,当中被挖出一个大坑,乌漆麻黑也没个警示灯。骑在前头的冠平连人带车掉进坑里,满脸鲜血地被送去医院急诊。这飞来横祸造成冠平下颌骨骨折,左边磕掉好几个大牙,也让他认识了在医院值班的实习医生夏冬琴。

冠平在急症室忍痛睁开眼,迷糊中看到一个眉目清秀的年轻女子,安静地站在两鬓斑白的老医生旁边。冠平脑海里不禁浮出八个字:落花无言、人淡如菊。

当年的夏冬琴不光工作吃香相貌好,又是杭州本地姑娘,追求者甚多。但冬琴对穷孤儿杨冠平情有独钟,连他自己都觉得意外。那个年代知识分子是不吃香的“臭老九”,但冬琴和冠平一样,从来没有相信过“读书无用论”。每次医院有老专家在食堂门口被贴大字报,回家后冬琴都是一改往日的叽叽喳喳,和冠平闷头吃饭。那段荒唐的日子,冠平的不少同事都在教研室打牌、吹牛,冠平甚至学会了抽烟。是冬琴把他拉回家,翻箱倒柜把能找到的香烟统统搜刮出来丢进垃圾桶,然后从衣柜顶上老岳母在他们结婚时送的樟木箱里,摸出一本不知道哪里弄来的《英华大词典》,让冠平每天和她背上几十个单词。

“冠平,我是绝对不相信这种日子会一直这样下去的。”

冠平家的这栋房子地势很高,站在院落眺望,远山黛影,半掩在薄雾里。现在翡翠堡几乎看不到这种木片贴墙的老屋了。这么多年,冬琴其实一直想着要换栋新房子,但无论如何也找不到比这位置更好、院子更大又价格合适的,也就作罢。

冠平是舍不得离开这栋老房子的。他还记得女儿小砚刚到翡翠堡时,一大早看到后院的鹿群在吃草、兴奋地冲过去时的欢呼雀跃。一转眼,他们的外孙女艾米丽已经是小砚当时的年纪了。当年冬琴执意要让小砚在国内念完初中才来美国,一来冠平刚找到工作,二来冬琴认为国内基础教育比美国强:“而且我请教过专家的,哪怕再过几年出国,像她这种小姑娘英文达到母语水平是没问题的。”这一点,事后证明冬琴是对的。小砚现在在纽约一家律师行工作,英文比很多美国人还好。但这孩子似乎总和冠平夫妇隔了一层膜,更不要说她刚来翡翠堡和他们团聚那几年的各种叛逆了。

冠平至今还记得,那天老师一大早打电话来说小砚有一个礼拜没来学校,问她是不是病了。可冬琴发誓她明明看着女儿每天穿着校服去学校的啊。兜兜转转两个人发疯一样开着车四处找女儿,居然在大学城的酒吧街上,看到小砚和几个小瘪三靠在墙根上抽烟。后来才知道,女儿这几天都是一大早穿了冬琴给她准备的校服出门,中途提前下车,去公厕换了自己喜欢的衣服,就去外面游荡了。冬琴看着眼前这个抹着大红唇、穿着迷你短裙、露出一大截肥白大腿的女儿,气得全身发抖。

那段时间的夏冬琴和杨小砚,天天像一对毛发悚立、斗得不可开交的红眼鸡。有一天冬琴气得忍不住给女儿一个巴掌,小砚居然打了911,冲进门来的警察差点儿给冬琴戴上手铐。噩梦,噩梦啊!从前冠平一想到那段日子就摇头,现在想想,这算什么噩梦呢?有几个孩子没有过青春期的叛逆?更何况那些日子就算有噩梦也是好的,小砚还在身边,自己和冬琴也正当壮年。两个人每天都铆足力气仰望着高处的云天,期待登顶后一览众山小的喜悦。

空气真是新鲜啊!出得院落,每次走上健步道,冠平都会发出这样的感叹。今年又是个暖冬,全无料峭寒意。健步道两旁的树木,大都只剩下灰白嶙峋的枝干,枯叶深深浅浅落了一地。早先落下的叶子被人踩成深褐色,又有新的叶子落在上面。稀稀疏疏的暗铜色,偶然掺杂点儿不知道从哪里飞来的新绿色。在暗铜浅绿和深褐之间,是泛着光的柏油小道。这斑驳的调色板一直蔓延到无穷无尽处。

一大早,这条路上像他这样散步的老人还真不少,比如镇上教堂八十好几的老牧师伊望。像竹竿一样高瘦的伊望,今天又穿一件宽松的连帽运动衫,手里牵着他那只精壮的小猎犬,猎犬的嘴里还叼着根树枝。伊望从后面超过冠平时,回过身和他打招呼:“平,教堂又恢复做礼拜了,有空来参加参加活动吧,你和琴好多年没来了,大家都很想你们啊。”

冠平礼貌地朝他笑笑。这么多年来,冠平夫妇有一搭没一搭地上过教堂,却一直没有信教。夫妻两人总是无法说服自己去相信,光、空气、陆地、星斗、动物和人,都是上帝在七日之间创造的。

冠平一边走一边深呼吸,忽然想到了米娅寄来的贺卡。米娅提到她父亲染疫去世了,唉,这场疫情真是让很多家庭失去了亲人。疫情刚起时,冬琴和冠平连门都不敢出。每天盯着电视新闻,既担心国内的亲戚朋友,更担心在纽约的小砚一家。尤其是接到住在纽约皇后区的杭州老乡汪医生染疫去世的消息后,冬琴更是坐卧难安:“那时候下乡巡回医疗,汪医生和我分在一组,他总是帮我背着药箱。唉!听说老汪走的辰光,医院也不让他太太金珠和女儿进去送最后一程,你想想看,多凄凉啊!”

等有了疫苗,大家总算看到了曙光。冠平还记得他打完第二针疫苗,和冬琴走出诊所,真有点儿劫后余生的激动……

不远处是翡翠湖,翡翠堡就是因这湖而得名的。每次冠平都会在湖边长椅小坐后,再打道回府。冠平初见此湖时被惊艳到的不是湖水的碧绿清澈,而是湖边像幕布一样绵延的松林。冠平一直认为松树很中国,尤其是这种骨坚神高、颇有些苍凉感的老松。当年他在浙江临安“五七干校”学会了用毛竹做笔筒,笔筒上画得最多的就是松树。从老根到节窟,从枝干到松针,或徐或疾,或顺或逆,提一支狼毫中锋一气呵成,好不过瘾!松树和竹子一样最适合用黑白水墨来写意,兴致浓时,他还会再落几笔断崖或残石。

眼前的湖水一如既往地平静,空气中淡淡的松香似有若无。翡翠湖的绿让冠平想到他少时常常出游的富春江。不同的是,在富春江上嬉戏的是野鸭,此刻在翡翠湖上栖息的则是大雁。有趣的是,即使把头埋在身体里酣睡,这些大雁也中规中矩,在湖面上一个个呈人字形排开。

如果不是每天早起散步,很难享受到这样的风景吧。此刻的他可以静静发呆,而不用担心冬琴忽然冲到他面前吼:“我在和你讲话,你没听到吗?我看你两只耳朵是越来越聋了,赶快约个医生去看看!”

冬琴年轻时就是泼辣脾气,但个性变得越发喜怒无常应该是在小砚结婚之后。冠平从来没有想到,他的宝贝独生女,会这么轻描淡写地把自己嫁出去。

小砚固然叛逆,读书却是极好,临考大学那年稍微用把劲就进了普林斯顿。冠平暗自得意,这应该是来自他爱读书的好基因。念完法学院的女儿,一次就通过律师资格考试并顺利在纽约找到工作,从此就像断了线的风筝,忙到几个月都不给他们打个电话。冬琴某天心血来潮,决定来个突然袭击去纽约看小砚。

“这样不合适吧。”冠平推了推眼镜,迟疑道。

“为啥不合适?跟她提过好几次去看看她新搬的公寓,都说太忙。就算再忙,也没时间和阿爸姆妈吃个饭?”冬琴想做的事没人拦得住。

夫妇俩一大早坐火车换地铁,辗转来到曼哈顿的公寓楼时已是傍晚。冬琴拨通手机通知女儿:“姆妈阿爸到了!”

这是个周末,冠平夫妇原本不指望小砚这个时间在家,他们甚至已经想好如果吃个闭门羹,就先去皇后区拜访老朋友汪秋生夫妇。让冠平夫妇喜出望外的是,小砚居然在家!等女儿走出电梯,两个人的笑容却僵在那里。小砚瘦了不少,扎个马尾穿一身居家便服。和她一起迎上来的还有个四十出头的白人男子,栗色卷发胡子拉碴,一双眼睛倒是挺神气。卷发男脸上堆满笑意,露出一口白齿,小砚的嘴巴却紧紧地抿成一条线。

“爸妈,你们来了也好。认识一下我的男朋友,基思。”

小砚开口说话时牵住了男子的手,眼神挑衅地看着冬琴。冠平注意到基思皱巴巴的白T恤上,印了三个表情各异的头像,其中一个的右边脸上像是溅了几滴暗血——冠平先是有点儿奇怪,等夫妇两人在小砚公寓的沙发上坐定,听基思自我介绍是个画家后,冠平才想到这应该是颜料。镉红色?他有点儿走神。扭头看一眼冬琴,才发现妻子脸色铁青,身子气得微微颤抖。

那天晚上坐在汪医生夫妇家的饭厅里,冬琴喝了点儿绍兴老酒,对这两个十几年没见的老朋友数落道:“你们倒说说看,这个讨债鬼到底看上这个老男人哪一点了?你们要晓得这个男人脸上的皱纹,比我们屋里厢的老杨还要多啦!而且,还离过婚,同前面老婆有个十岁的男伢儿!哼,套件皱巴巴的文化衫,就以为自己是个艺术家?小砚到底是看中他哪一点了?!”

无论夏冬琴再怎么想不通,小砚还是不管三七二十一隔年春天就结婚了。冬琴拒绝参加女儿的婚礼:“我就当这个讨债鬼死过了!”

有一天冠平下班回家,看到冬琴一个人孤零零枯坐在女儿房里,昏暗中是一个微微驼背的剪影。冠平心里一紧,开了灯。冬琴抬起头来,泪痕未干的一双眼空洞地看着他。冠平上前抱住冬琴,拍拍肩膀安慰妻子。冬琴却一把甩开他,眼睛望着窗外暗下来的天色,冷冷道:

“她是在和我赌气。她从小就这个样子,烟头热气从来分不清。总有一天她要吃苦头的!杨冠平,你记牢我今朝这句话:总有一天,她杨小砚是要吃苦头的!”

冬琴死活不肯出席女儿的婚礼,冠平也不再劝,对小砚的婚姻他心里也有点儿五味杂陈。最终,夫妇两人都没有去见证女儿这人生中最重要的时刻。事实上直到今天,他们也没和小砚住在长岛的公婆见过面。

母女两人的冷战,一直到小砚的女儿艾米丽四岁那年才有所缓和。和外孙女断断续续视频了一年,冬琴终于放低姿态开始和女儿来往,但也只限于一年一次的农历年前后,小砚一家三口到翡翠堡过个周末。想到这里,冠平苦笑着把一只手搭在椅背上,手指无意间触到一个不锈钢小牌子。翡翠堡很多公园里都有这种带个小牌子的座椅,通常是后人为祭奠先人捐赠的。冠平之前从未注意过牌子上面写了什么,今天他扭过头眯起眼睛仔细看,才发现是这两行字:

In loving memory ofJohanna Jones who always found peace and joy in nature. Jan. 1945 to Dec. 2016.

(怀念约翰娜·琼斯:她总是在大自然中找到平静和快乐。

一九四五年一月至二○一六年十二月)

如此算来,这位琼斯女士享年七十一岁。冠平今年七十七岁了,冬琴比他小五岁,也比这琼斯女士多活一年了……抬头望去,翡翠湖畔青灰色的乱石间,高高低低布满芒草。冠平忽然想到清少纳言在《枕草子》里这样写过芒草:

好似满头白发,

呆呆地一个劲在风中摇曳。

只沉湎在往事的样子,

像极了人的一生。

“呆呆”二字,甚妙,也让人感伤。这个年龄难免想到生死,冠平从未和冬琴谈过身后事,他忽然觉得捐个长椅让人歇脚也是个不错的主意,他甚至想去问问翡翠堡当地政府,捐这样一个椅子要花多少钱。

坐久了觉得有点儿凉,冠平起身准备往回走,手插进大衣口袋却触到了藏在内层毛衣里的那张贺卡。对了,米娅的贺卡。

米娅是冠平公司的人事主管,因为前夫曾在世界银行供职,米娅不但去过中国,游过杭州西湖,甚至还爱喝龙井茶。这让冠平对米娅生出很多好感。这么多年,冠平总是闷头工作很少和同事有交集,除了有时候会和米娅聊些家常,公司里和冠平还有点儿私交的人就是陈学栋了。

冠平退休前供职的这家公司挂靠在翡翠堡大学,别看现在员工超过两百人,三十年前冠平刚加盟的时候,按冬琴的话来说:只有小猫三五只。这么多年公司兵强马壮,华裔员工也不少,但冠平一直是研发部唯一一位有中国背景的核心成员,直到五年前陈学栋的加盟。四十出头的陈学栋从宾州的大学博士毕业,还是单身。他刚搬来翡翠堡的那个感恩节,冬琴提议冠平让陈学栋来家里吃饭:“大家都是中国人。小陈一个人来这里工作人生地不熟,蛮可怜的。”

不过那天陈学栋给冬琴的印象不佳,起因是他对冠平每年感恩节都要花很多气力做的手工鱼丸,居然连礼貌上的赞美都没有。这种鱼丸单纯用鱼肉做成,只靠长时间搅拌来得其黏力,不加任何杂物。陈学栋尝一口,面色尴尬地说:“这鱼丸好像吃不出什么味道来。”冬琴忍不住回他一句:“大概你是吃惯了东方店买的冷冻鱼丸,一个个硬邦邦好去当乒乓球了!”冠平赶紧打圆场道:“年轻人还是味觉厉害,梁实秋在《雅舍谈吃》里写道,他妈妈每次看到阿爸买回一条大活鱼就会说:‘这鱼太活了,拿来做鱼丸最好!翡翠堡买不到活鱼,味道自然差很多。吃个意思,吃个意思。”

冠平嘴里没说什么,心里也不是滋味。陈学栋进家门后无论是坐在沙发上还是上桌吃饭,一直在抖脚,抖得老房子的地板嘎吱作响,让冠平差点儿以为是地震了。冠平一向老派,心里不觉摇头:现在的年轻人,真是越来越没有教养。

谁知道陈学栋进公司不到两年就被解雇了,原因是他隐瞒了自己在一家中国境内公司有挂名。冠平的公司和美国航空航天局NASA合作,研发的产品和超导薄膜技术有关。这么多年,冠平也收到过不少从前在中国的同事、朋友的项目合作邀请,都被他一概拒绝。没想到小陈……

冠平很久没有想到陈学栋了,看来还是要怪米娅的贺卡。冠平不禁摇摇头,站起身慢慢走回家。

过节的缘故,今天健步道上的年轻人明显比以前少,但不时还会遇见几个穿着单薄运动服的,或骑车或跑步或踩着滑板和他擦肩而过。冠平很庆幸自己无论在国内还是在美国,从未离开过大学校园。每天看到这些神采飞扬的大学生,好像自己的生活也充满了希望。

又有一个黑发的亚裔男孩迎着阳光,从远处滑着踏板过来。冠平小心地躲让,回头看一眼那潇洒的背影,心里不禁感慨起来:“总有一天,你的脸上也会布满皱纹,下楼也会关节痛得要去扶楼梯……这就是人生啊!”

冠平正感叹着,一不留神差点儿撞上一辆迎面而来的自行车。一个模糊的影子嗖的一下从冠平身边擦过,低声丢过来一句:“嘿,你怎么没戴口罩?”

冠平吃了一惊,心跳加速脸也涨得通红。在翡翠堡住那么久,还是第一次碰到有人对他说话这么粗鲁!“世风日下,世风日下!”一边摇头一边感叹,他又忽然意识到说“世风日下”似乎不合适,应该是“阴魂不散”?冠平兀自把左手往上一挥,抬头眯眼望望天空,碧蓝通透阳光温暖,挥手间,刚才的不愉快已经像灰尘一样被掸得干干净净。

转眼间,冠平就到了家门口。哎?车道上那辆白色SUV不见了。冬琴这一大早又出门去哪里了?进得客厅,他习惯性地去拿耳机,忽然想到冬琴不在家,不觉暗喜。

Bose扬声器里,传出迂回曲折、抑扬顿挫的徽胡声。杨四郎和着西皮慢板,唱得如诉如泣:

杨延辉坐宫院自思自叹,

想起了当年事好不惨然。

我好比笼中鸟有翅难展,

我好比虎离山受了孤单。

我好比南来雁失群飞散,

……

冠平瞥一眼手机视频里的杨延辉:站在花团锦簇的巨幅牡丹孔雀屏风前,长髯飘飘、锦衣玉带。头顶两根长翎,随着四郎的自思自叹上下飞舞,好不威风!可是北宋大将杨四郎苦啊,含屈忍辱在辽国一待就是十五年——

“我好比笼中鸟有翅难展……”

每每听到这一句,冠平就有点儿凄凄然。他自问和戏文里杨四郎的境遇全无相似之处,可为什么回想这长长的一生,无论在故乡还是在异国,他总觉得自己也像只笼中鸟呢?想到这里,冠平摸出米娅的贺卡,戴上老花镜又看了一遍:

Ping,您退休这几年我一直没跟您联络实在对不起。有件事我瞒了您好久,事实上当初是我跟小亨利总裁提到您和陈学栋关系不错的。您知道我在人事部工作,这是公司在调查陈先生时的标准操作流程。我绝没想到会给您带来这么多的麻烦。不过您要相信我,我并没有恶意。

去年我父亲染疫去世了,我马上要搬回得州老家工作,这样可以离母亲近一点儿。离开之前,我想跟您说声对不起。当然,您要是觉得受到背叛无法原谅我,我也能够理解。祝您和琴感恩节快乐。

Love,Mia

当年冠平被公派到翡翠堡做一年的访问学者,他省吃俭用,想着回国可以买得起冬琴想要的空调、冰箱、洗衣机,但留在杭州的妻子却有了新的想法:不为你自己,也该想想小砚的前途啊……冠平只怪自己到美国后一直报喜不报忧,不过女儿如果这么小就有机会出来看看世界,倒也是件好事。于是冠平想办法转成读博,毕业之后,导师把他推荐给自己的老同学亨利先生。亨利的公司还在草创阶段,他给冠平开出的工资,比博士后的待遇好不了多少,但对冠平来说已是天文数字了。冠平从前在杭州是大学副教授,一个月工资还不到两百元人民币。他刚进公司时工作一天,已经抵得上教书时几个月薪水了。最重要的是,亨利那时答应帮冠平办特殊人才绿卡。

冠平本打算拿到身份后再寻思更好的出路,但等冬琴母女先后来翡翠堡和他团聚,一切安排妥当时自己已然五十出头,懒得再折腾了。冠平倒也没太多遗憾,这么多年他负责研发的几个产品,陆续和美国航空航天局NASA签订了长期合约,这家挂靠在翡翠湖大学名下的公司,发展到今天这个规模,也只有包括冠平在内的五名元老。老亨利对冠平一直很器重,每年公司年会上从不吝惜对他的溢美之词。不过冬琴对此一向不屑,常常鼻孔哼出一口气冷笑道:“嘴巴讲得好听,实惠一点儿也没有。论资历你早该当研发部主任了,却让那个印度佬骑在你头上。他业务不如你,资格没你老,这一升官赚的钞票肯定比你多木佬佬。早知道当年不应该劝你留在美国,化工系的老沈回国不到五年就评上院士了,住在南上路上的小洋楼里,不要太舒服哦!”

冬琴每次发牢骚都只图自己嘴上爽快,从来不看冠平的脸色。冠平什么都可以忍,最气不过的是冬琴总拿自己和别人比。印度人钱德尔当主任他并不介意,他向来最烦那些行政琐事。倒是老沈成了院士的消息,让他若有所思:当年他若选择回国,恐怕也有机会成为学校超导薄膜领域的学术带头人。

也未必。

老沈是出了名的人精,他哪怕当年不回国留在美国,也必定会翻云覆雨折腾一番。而冠平哪怕回了国,应该还是会每天在实验室里一门心思盯着数据,参禅一样几十年定在原地。

四年前老亨利忽然中风去世,他最小的儿子小亨利成了公司总裁。小亨利上任不久陈学栋就出事了。冠平万万没有想到,陈学栋被辞退一周后,自己就被小亨利叫去办公室。坐在总裁椅上的小亨利对他单刀直入道:“杨先生,今天请您来是和陈学栋一事有关。公司这两天进入了您的电脑系统,发现里面有几封您和中国友人的往来电邮,内容可能比较敏感。公司会配合联邦调查局FBI,对您进行进一步调查。”

内容比较敏感的电邮?顶多是一些国内的旧友来询问是否有合作可能的电邮罢了,他从来都是一概拒绝的!看着眼前小亨利那张上下翻动的嘴巴,冠平的脑袋忽然放空,整个人好像回到了将近半个世纪前那个漆黑的晚上。如果有摄影机拍下当时的场景再用慢动作回放,他年轻结实的身体,应该是从那辆破旧的永久牌自行车座上慢慢飞起,满头乌发也很青春地飞扬着吧——

年轻的杨冠平飞了起来一直飞到半空,然后猛地一下,重重跌进那个没有任何警示灯的深坑里,满脸是血。空气中也是咸湿的血腥味……

“杨先生,杨先生,”乌漆麻黑的深坑外面,传来小亨利的声音,“您在听吗?”

冠平抬起头,一言不发。

“杨先生,我知道您是公司研发部的元老,但此事涉及国安问题我们不得不谨慎。您放心,这件事公司会严格保密。从今天起,请您先告假休息一个月,等候调查结果。”

那天回家,在辗转反侧的长夜里,冠平整个人都是跌在深坑里的感觉,空气中咸湿的血腥味挥之不去。

该怎么和冬琴说这件事呢?冠平想到刚结婚那年冬琴下乡去巡回医疗半年,和他们合用三居室的莫老师夫妇因为新生了女儿,找冠平商量能不能用自家的大房间换冠平家的两个小房间:“女儿成夜哭,她妈妈白天黑夜都没法儿睡,实在是受不了了,她让我厚着脸皮来问问你行不行?”当年通个电话也不方便,冠平心肠一软,没和冬琴通气就答应了。等冬琴回到杭州,气得把冠平端给她的玻璃水杯一把打碎到地上:“天底下找得出第二个你这样的木头吗?!两间房同人家去换一间房?人家刚生了女儿,我们就不要生了?以后我们一家三口就挤在一间房里?”

冠平从火车站接了冬琴回到家已经是半夜,她却不管三七二十一敲开莫家房门去理论,莫老师点头哈腰一脸惭愧,莫太太手里抱个哇哇大哭的婴儿,并不觉得自己理亏:“不是杨老师答应,我们也不能强行换啊,既然换了,就是两相情愿嘛。”

冬琴无论如何也咽不下这口气,第二天一早就把这事闹到了校办,冠平怎么拦也拦不住。来来回回折腾总有小半年,学校最后为了息事宁人,再加上冬琴给校办周主任的岳母镶了一口好牙,周主任终于给冠平家在老校区争取到一个独门独院的两居室,那民国时建的青砖瓦房还带个小后院。

“冠平啊,你这个老实人,真是娶了个能干老婆啊!”冠平去房管处取钥匙的时候,吴处长拍着他的肩膀,意味深长地笑道。

此刻的冠平在床上辗转,忽然想到当年搬家前自己整理老房间,移开大衣柜后手还不小心被墙角的玻璃碴子割出一道血痕,想来是那天冬琴摔杯子时迸进去的。

公司发生的事是万万不能告诉冬琴的。小亨利可不是周主任,和FBI打交道更不是开玩笑的。调查就调查吧。他杨冠平固然不像从前的同事老沈那样能干,但年轻时大家一起经历了那么多事情,他却并没有比老沈吃亏。想登高才会跌重。风风雨雨这一路走来,冠平总能置身事外,自有他天真其成的处事法则,这次也不会例外。冠平心里笃定下来,一觉睡到天亮。

第二天早上,冠平和往常一样开车出门,不过不是去公司,而是开到离翡翠堡四十公里以外的水晶城。水晶城图书馆是栋老建筑,圆拱顶的大阅览室,从天顶壁画到琉璃壁灯,从雕花圆柱到织锦地毯,都保留了一个世纪前的原貌。冠平在隐秘处找了一张暗红色老旧皮沙发坐定,茶几上古色刻花的台灯只是用作装饰,昏黄的灯光简直和他小时候屋里用的那盏油灯一样柔和。冠平的思绪,飞回年少时那无数个忽明忽暗的长夜——

办学堂的外祖父,在冠平小学毕业不久就被关入大牢。半年后,两个舅舅又被拉出去枪毙,姆妈没多久就一病不起。阿爸自从娶了新太太之后,冠平就感觉不到自己还有阿爸了。说起来,杨冠平这辈子最要感激的人除了外祖父,就是他少时的国文先生朱承轩。朱先生当时被迫离开在上海执教的大学,回到老家富春江边。冠平的外祖父如获至宝,三顾茅庐地把他请到自己办的学堂教书。每每觉得生活艰难,冠平都会想起外祖父的教诲:自事其心、用心若镜。而朱先生让他明白,不必为旁人的羞辱而捶胸顿足,读书人自可以从知识中找到自己的尊严。

接下来的一个月,冠平像上班一样每天总是第一个去图书馆报到,在一大排一大排书架之间,按照兴致随手抽本书来读。慢慢地,冠平觉得自己整个人已经从那漆黑的深坑里爬了出来,咸湿的血腥味也早已闻不到,空气中只剩下似有若无的书香。

一个月后,小亨利给他电话留言:“杨先生,您的问题联邦调查局很快查清了。请您回公司上班吧!”

清者终归是自清!冠平很平静地回到公司上班,同事们也以为他休了个长假。三个月后,新冠疫情在全美暴发,公司开始要求员工在家上班,冠平心下感叹,凡事是要讲缘分的。他本打算和老亨利一样工作到最后一刻:在实验室待着真比在家听冬琴唠叨清闲,更何况他实在喜欢这份工作。但这疫情似乎在提醒他,是时候和这家公司告别了。

“您要是觉得受到背叛无法原谅我,我也能够理解。”

现在想来,他在公司的最后三个月米娅对他是有点儿怪怪的,再不像从前那样偶尔来找他聊个天。当初除了被羞辱,冠平的确有过被背叛的感觉。但这不怪米娅,她只是在尽职而已。那该怪谁?冠平懒得花心思琢磨。不过他已经想好了,过了感恩节就给米娅回张卡片,让她不必愧疚。

想到这里,冠平心里一阵轻松。他啜一口西湖龙井,低头看手机视频里的《四郎探母》:素色屏风上画着一枝老松、两只白鹭。母子二人捶胸顿足、悲喜交加。颤巍巍,佘太君对着叩地三声的儿子声泪俱下道:

我儿失落番邦外,

为娘每日挂心怀。

夫妻恩爱不恩爱?

公主贤才不贤才?

冠平正摇头晃脑听得入戏,啪一声,扬声器被关掉了。冬琴不知什么时候进了房间,沉着脸道:“你真是算盘珠子拨一拨才动一动啊,我不在你就不会先弄弄后院的树叶?赶紧来弄吧,总要花小半天辰光呢!”

“贤妻息怒,老生从命!”冠平学着京腔,站起身来换了件工作服。冬琴也套了件牛仔外套来到后院。两个人用鼓风机把散乱的叶子吹成一堆,再用耙子把叶子推到一张巨大的塑料布上。很多树叶落在房子地基下的凹槽里,冠平正要俯身去拨,冬琴喝道:“杨冠平,我来弄!和你说了多少次了,这种拗起拗倒的动作很危险,你现在身体这么僵兜兜,不行的!”

冠平只能作罢,心疼地看妻子有点儿发福的身子探进凹槽里,用力把里面的树叶耙出来。

在国内,冬琴这个年龄的女人,大都过着她中学同学汤美丽一样的悠闲生活。汤美丽的孙辈都已成人,她天天要么在西湖边喝茶打牌,要么云髻高耸穿个旗袍、拈一把桃花扇在T台上走老年时装步——一幅人生最美夕阳红的晚景。可冬琴还成天劳碌命似的忙进忙出。

两个人清完树叶进门换了衣服,冬琴道:“哦,差点儿忘了!我多做了一份八宝饭今早给城东的李太太送去,她从院子里摘了几枝梅花给我。”冬琴要冠平放几张报纸摊在餐桌上,自己从车里取回一捆共六枝梅花。遒劲的老枝上,疏落有致地撒着点点红梅。

一阵暗香袭来。

冠平忽然想到那年冬天杭州难得落了场鹅毛大雪,几乎全城的人都赶去灵峰赏梅。千树万树红梅蜡梅,于隆冬一片白茫茫之中,让人生起无限望春之意。

冬琴一边拿着剪刀修梅花枝,一边对冠平说:“对了,你去把酒精灯拿来。我看网上花艺老师说玫瑰花枝要剪成斜口,再用火烧下切口可以多活蛮多辰光的,我想这梅花也应该一样。”

客厅有些昏暗,冬琴背光坐着专心修剪梅花,脸上皱纹也变得模糊不清。冠平难得看到冬琴眉眼安静的样子,仿佛回到从前的岁月。刚刚学会走路的小砚下巴搁在桌子上,认真看妈妈修花——当年冬琴修的不是梅花而是水仙花。每年春节前从花市买来水仙,冬琴都要再修一下根茎,让更多花苞从里面露出来,然后放进扁平修长的花盆里。

“石头呢?”冬琴眼里含笑,低头看小砚。

小砚把小手伸进上衣两个沉甸甸的口袋里,摸出一块,对着光照一照然后递给冬琴,脸上是烂漫的笑容:“妈妈,这个里面有只兔子!”又摸出一块石头扭头叫冠平,“这个里面是三潭印月。爸爸,快来看啊,三潭印月!”

坐在客厅一角沙发上的冠平合上手中的书,走过来抱起小砚:“哦,三潭印月是上次小砚在虎跑找到的宝贝啊。这些石头放在水仙花下面,花儿就开得更漂亮啦,对不对?”

一家三口在冬日暖阳中嬉笑的场景,像泛黄的胶片,一帧帧呈现在冠平眼前。此刻的冠平忽然觉得自己想家想得厉害。想杭州的西湖,想富春江,更想富春江边外祖父的学堂,以及学堂里传来的琅琅书声:“来来来,来上学……”

从前是再也回不去了。

冠平看着红梅映衬下的冬琴,那一句“落花无语、人淡如菊”又浮现在眼前,冠平正在七回八转心潮澎湃,那边修完梅花的冬琴脸一抬、眼睛一瞪,对他吼道:

“杨冠平!我要你去拿的酒精灯呢?你怎么还像根蜡烛一样木头木脑插在这里?”

冠平哭笑不得。他踱着方步摇头晃脑走出房间,学着杨四郎的腔调半开玩笑地哼道:

夫妻恩爱是恩爱

可惜公主不贤才

……

“越老越神经,我看你脑子是坏掉了啦!”

冠平一回头,看妻子正抿嘴笑着,窗外暖阳一如当年的漫天大雪,亮得晃眼。

责任编辑:梁智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