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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一只猪握手

2024-07-07李聿中

广州文艺 2024年6期

李聿中

多年以前,在我父亲的家乡明光河畔,我曾用尽浑身解数试图去与一只猪握手;可就连我都无法预料到,这样一个清奇且微不足道的想法,居然随着时间的锈迹让我耿耿于怀到现在。

1

明光镇位于腾冲市北部,再往北就是缅甸,其间有一条河同名称作明光河,属伊洛瓦底江流域,发源于高黎贡山,流过的村镇不计其数。边远的地理位置与群山环绕的地势留给了这里的子民与世隔绝的桃源生活,但随之而来的是无尽的贫穷。庆幸的是,山峦带给了这里的人们药材、山珍与野味;河流赋予了他们群鱼蚌贝;天空不时幻化出厚得像要吞没雷雨的流云;而被土壤渲染成红色的脚底藏有金、银、铜、铁、铅、锌等二十多种有色金属和非金属矿产资源。这里的老人说:“这里什么也没有。”可是他们却一辈子都守在这里,并不是他们无法走出去,而是他们只想在这里。

我第一次记事来这里时还是一个十岁的孩子,但我父亲跟我说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回去过很多次。那年腾冲拥有了它的第一个机场,听闻这个消息后,我父亲激动得将我扛起在家中来回走动,嘴里的文字随着二氧化碳一同涌出并奔涌在我的耳朵与鼻腔深处:“儿子,你老爸的家终于有机场了,以后老爸再也不用坐十二个小时的车回去了。”

幼小的我完全沉迷在父亲厚实且舒适的肩膀上,想象着自己是一只雄鹰翱翔在两米的高空,享受着自己的视线可以与天花板上的顶灯齐平,黄与白交替的光芒射进空气,随着我的视觉一同照亮了整个室内。此时此刻的我已然成为一个大人,去俯视那些沾满灰尘的静物,能看到屋顶夹缝中的蛛网与蚊子的尸体,最重要的是我正抓着父亲黝黑且卷硬的长发,此时此刻的他再也不是一个难以被征服的严肃角色……我终于在今天成了一个不再忤逆父亲恳求的孩子,坐在父亲的肩膀上,拥抱着自以为是的成熟,并且将那句话真正流窜进我的耳际:“我带你去你的老家看一看吧,坐飞机只用一个半小时,睡一觉的工夫就到了。”

我再没有理由拒绝父亲的邀请,作为一个孩子,在此之前我曾多次拒绝过父亲的愿望。父亲曾不止一次地邀请我,甚至想方设法地试图诱惑我去那片山河驻足片刻,只是我一想到要乘坐超过十个小时的汽车行驶在因颠簸而反胃的泥泞道路上,就无论他如何劝说都无法接受。我最骄傲的事情是我从没有让我父亲有机会将自身的意志强加于我,这次也一样。我们做了一个约定,说得功利点儿是一次“交易”,为了以后都能在我父亲的肩膀上横行霸道,我决定心甘情愿地去我的老家看一看。

坐在百米高空上目睹朝我身后退去的绿色,我像一个大独裁者一样看着一切景致都趋于渺小,而它们的兴衰却仅仅在我挥手之间。这种孩童时期的幻想源于一种霸道的虚荣心,而每一次对新事物的尝试与开眼都是践行这种自大的开始。真羡慕儿童时期能将天真的“恶”肆无忌惮地挥霍成一种可笑的荒诞,而长大的我却倍感连支配思想都是一种奢侈。

在我不知不觉快要从梦中醒来时,飞行的气压阻碍了我的耳膜去触碰空调发出的叹息。我似乎听见我座椅后面不远处有婴儿的啼哭声,似乎还伴随着一支轻盈的摇篮曲盛放在气压碰撞的嗡嗡声中。“多么幼稚的啼哭声啊,我想我都数年没有这样啜泣了吧……”我冥想这种压抑的声音绝不会从我口中再次迸发而出,世界上再没有任何事情让我放肆流泪了吧。我现在早已把自己当成了一个成熟的男性,现在的我必须坚强地从一个梦中回归现实,去一睹窗外的景色是否值得将我的视线留下。

事实证明,这个梦让我穿越了几百公里,将我的认知带到了陌生的境地。远处雾气升腾,云中泛着彩光羞怯地藏在它依赖的被褥里,而包裹住彩光的云似乎就像那个婴儿一样酝酿着一场哭泣,并且随时将泪花倾泻而下,将身下的那条河填满。连绵的高山形状各异,有时像一匹飞马朝我的身后奔去,有时又像一只沉睡的麋鹿,却拥有狮子的身体和雄鹰的羽翼。我在它们身上看见一个个人在刺绣,用针线缝补着缺失的拼图,幻化作一片片田野,然后长出生的希冀;看到人类在劈砍着它们的羽毛,然后燃起熊熊火焰,去照亮每一个寂寥的夜,而其间裹挟着米粒的芳香;我看到他们咧嘴地笑,大口喝着它们的汗水,我看到他们干脆跳进泛黄的湍流中洗澡,将水花溅得好高好高;最后我看见的是披在山间潮湿的红土,正无声无息地漠视着这一切,任凭人们剖开它们炙热的内心,而它们依旧享受着恒久的酣睡。

它们的“生”与城市中的“死”大相径庭。当我乘坐的飞机从昆明机场助跑、跳跃、起飞,直到平稳之后,我看到我生活了十年的城市被灰与白的石头与水泥禁锢,高楼像一个个困惑的孩子被披上了甲胄,蜷缩在没有绿色树木包裹的“乐土”。我看到飞鸟在毫发不剩的高枝冷漠地望着疲于奔命的人群,我似乎听到它们对人类的惶恐与惊悸,并且下定决心要将一坨粪便投掷在喷涌着浓烟的巨大烟囱里。所以我选择了回避窗外的一切,我必须守护着这片孕育了我但被动物们厌恶的土地。所以我选择了在梦中将它美化成我所愿意接受的模样,而当我醒来时,一切都好像梦想成真了。

我转头寻找着我的父母,确认他们都还在我身旁静静地一言不发后,我才确定了现在的我正在延续着现实的发生。

我的父亲端坐着,他捧着一本书无视周围嘈杂的一切阅读着。我还记得那是一本法国作家罗伯·格里耶的作品选集,就像十几年后的今天正在动笔写下这个故事的我也立刻就想到了他的一句至理名言:“二十世纪是不稳定的、浮动的、不可捉摸的,外部世界与人的内心都像是迷宫。我不理解这个世界,所以我写作。”我的父亲赶上了20世纪的后半个时期,他读书、写作,被人们称作高傲且孤僻的一只燕子,而在他的内心深处是否也无法理解那个人们都用手当作脚倒立在地上行走,让声音都从地上缓缓升起的时代呢?

我的母亲则是仿若一棵夏季海滩边的棕榈树斜靠在椅子上,静静闭着眼睛却好似传递给我整个夏季。我知道她一定没有进入梦的维度,而是静谧地想着被时间的车轮席卷而过的诸多事宜,梳理着生活的琐碎并将它们渐次推到神思的边缘,避免操劳的身心让皱纹从眼角间蔓延开来。我感受到她的眼帘颤动着将空气中微小的灰尘扬起,而此刻的她是否终于有这么一刻可以停下无穷的操心,放肆地将眼睛闭上,为自己营造一场只有鲜花问津厚土的美艳时光……

我看着飞机慢慢越过高黎贡山,缓缓朝着山顶的停机坪降落。这是一座建于山上的飞机场,四周被群山的额头顶起,仿佛我们正降落在一片被绿叶裹挟的雨林间。乘客们仿佛听见了树叶被踩踏的声响纷纷醒来,朝着窗外指手画脚,并且分享给身旁的人。我的母亲同样如此,她去过云南一百多个县市,而我能感受到她对腾冲的情感就像是她对待第一次旅行那般,无论多少次光顾都会仿若初见,充满着极强的新鲜感和归属感。所以此刻的她正穿着一条色彩鲜艳的棉麻长裙,在肆无忌惮地盛开着。

当我们拿上行李飞奔而出,一股热流席卷而来,为我们的到来展现出极大的热情。我父亲对着每一个从身边擦肩而过的人都微笑致意,这里是他成长为一个青年的地方,也只有这里能让他重新变成一个孩子。

上车之后,父亲在前排与老友攀谈,时不时转过身来炫耀他的朋友们都安康且数十年来都不曾改变。来接待我们的叔叔则是告诉我在不远处的餐厅正烤着一只小乳猪等待着我们去品尝。母亲听到便开始自言自语,似乎是猪这个字眼让她想起了什么,随即将我搂在怀里,对着一个十岁的孩子温柔地絮叨着:

“你知道吗,前天你二孃打电话和我说,在老家松山角旁边的新街上,有一只长得如童话般奇妙的猪,每一个慕名而去的人都想与它握手,似乎这么做以后就会有什么好事情发生似的。”

“与一只童话般的猪握手?”我诧异童话般的猪应该做何姿态,又在心底想象着那个场景,却又无法捕捉到记忆中自己曾经那么做过,“那我要去看看,我也要去与那只猪握手。”

2

“对,将你的腰腹挺直,重心前倾,将脚固定在树干的分杈间,感觉自己像是一只松鼠一样很轻易就能攀上去。”

爷爷正在教我攀爬我家院子里的一棵棕包树,将棕树花摘下,去皮取其中的棕包米便能烹饪食用。我问爷爷为什么树上会长着黄色的鱼,而爷爷则顺着我的思路告诉我:“鱼中有鱼子,虽苦但养人,我们农村的人只要一双手就能变出盘中三餐。这棵树是宝,能让水里的鱼长在天上,我们世世代代为它浇水、施肥,所以它又给我们变出了扫帚、棕垫和蓑衣予以感谢,这就是自然的法则。”

我将一条条鱼摘下小心翼翼地抱在怀中,生怕它们会飞走,为的是找寻一摊水狠狠跃入其中。但我转过头在这棵近五米高的树上随意张望间,我看到了村子房舍上的瓦砾一块一块平整地堆放在屋顶,上面的青苔正安逸地享受着晨曦铺洒而来。云就在房檐之上,树木一棵棵将上半身投入它们鼓鼓的怀中。我也好似一伸手就能用细小的巴掌拍到云,感受它们似乳酪那般柔软细腻的肌肤正被我搅乱成一摊泡沫。一只燕子飞过,停在我家房梁与屋檐交会处的燕窝中,那是我父亲的同伴,它孤身如一条虹霓飞逝在白昼的晴空中,而如若我不曾攀上这棵棕包树,我定然忽视它那恒久的孤独。

“像风筝一样坠下来。”

爷爷张开深色西装覆盖的怀抱邀请我坠落。我俯视而下看到爷爷的影子被光影拉长,从院子这头直插入那头墙壁的间隙中,而他的身体却零星成一个渺小的脸颊,饱含温柔与坚定。我在他的瞳孔中看见了一幅画——在蓝天与马儿形状的云点缀的背景中,一个孩子攀在一棵棕包树上义无反顾地飞坠而下,他手里满载着棕包,张大的嘴巴被风吹得鼓鼓囊囊,并慢慢填满了整幅画卷……当我睁开眼睛,我正坐在爷爷的怀抱中,完好无损地回到地面。

我看着爷爷眯成一条缝的眼睛将那幅画吞没,然后问道:“爷爷,你知道新街上有一只猪吗?”

“新街上的猪可太多了,也不是每一只我都能喊出名字。”

“原来猪真的有名字吗?”

爷爷将我放下,牵着我的手走到我家的猪圈口。里面有三只黑猪没日没夜地吃着人类的剩饭,在暗无天日的木头棚圈里日渐肥硕。

“倒不如你来给它们分别取一个名字。”

我将小手背在身后,身体前倾将头够进被模板封闭到只露出一个窗口的猪圈中:“猪是应该有名字的吧?”我反问爷爷,随后被扑面而来的气味熏得几乎窒息,“可是真的很臭、很丑,又很无助啊。”

“无助,很好的形容词,我也第一次听说安逸的猪会无助呢。但唯独可以确定的是,你已经在不经意间给它们三个家伙取上名字了。”

从此,我家的三只猪分别叫作很臭、很丑和很无助。每一次当我回到家乡的院落中,我都会去看看它们。奇怪的是,自此以后这三个名字像是贴在它们心底的标签一样被我精确捕捉,我可以很准确地区分它们三个家伙谁是谁,即便是它们在一顿饱腹之后抱成一团睡得一动不动。我说不清楚它们究竟各自有什么特点能让我一眼就将各自的名字脱口而出,就连与三只猪朝夕相处的爷爷也早就将它们混在记忆的遗忘中,到后面干脆统一用“猪”去囊括了。

第一天就这样轻松愉快地结束了。我晚上吃到了棕包炒肉、干腌菜棕包汤,以及棕包炖小白鱼。作为一个讨厌苦瓜、西蓝花和胡萝卜的挑食小孩,我居然自然而然地接受了棕米浸入汤底中的苦,甚至期盼所有与它共存的菜都沾染上这份苦味。这可以被理解为这份苦是我千辛万苦爬上树去采摘而来,也可以被想成我记住了爷爷的话——棕包树是宝,能让鱼长在天上。所以我无论如何都要将它细细咀嚼,并且对它充满无尽的尊重。

晚上躺在木板床上,听着远处池塘中炸开来的蛙鸣,突然想到白天问爷爷的话——关于那只猪的下落,还没有得到答复。我兴冲冲地穿着一条内裤就冲下楼跑到火塘房去找爷爷,只见到爷爷和父亲一人占据着一个扶手椅安稳地睡着了。从这一刻我才真正意识到,我的爷爷是父亲的父亲,虽然我的父亲在我的面前是一个没有烦恼的大人,而父亲在爷爷面前也只是一个单纯的孩子。父亲指缝间夹着的烟头此刻落地,整条烟灰如瀑布一样砸在石头地上散落开来,好比是他那颗要强且刀枪不入的心,彻底卸下了坚硬无比的甲胄。

我没有叫醒爷爷,而是悄悄关上灯,蹑手蹑脚地回到了房间。我看着天花板安静地沉睡着,一只蜘蛛用蛛网抚摸着它被岁月挤压过后的裂纹,将爬行声都隐遁在从窗外奋力挤进的月光中,旁边另一张床上是早已入梦的母亲,睡得很踏实,没有被我的脚步声牵引回这个此刻看似总算是趋于幻梦的尘世。

那只燕子并没有人们说的那么孤傲吧?即便是多么要强的燕子在家里也就是这样无声无息地沉睡着。我安稳地睡着了,梦中好似见到了一只猪,它张开翅膀将我拥入怀中,我看到了它手上被人类摸得光滑的老茧上攥着一滴水,而那滴水像一颗水晶一样绝对不会飞溅开来,永远不会被阳光夺去那片顽强的湿意,而是微笑着去定义那份完美无瑕的纯粹。

草叶打趣着晚星,石壁上的青苔被一片羽毛占据。满是裂纹的木柱坚决地撑起这片鼾声四起的院落。在黑暗的怀抱中,一只燕子与月光交融着冷寂,在透明到融化清澈的燕窝中,等待着拂晓将那片阳光投进去。

3

我被一只红冠齐整如莲花一般的大公鸡叫醒,它不费吹灰之力就跳上房顶,吭哧吭哧地踩在瓦砾上弄出好似夜晚被打碎的声响,响亮的鸣叫将我带入拂晓的呵欠中,我揉了揉眼睛,回味着苏醒就忘却的梦境,留下了深切的遗憾。

当我踩着被岁月抽空的木质阶梯缓缓下楼,奶奶已在院中捣鼓着我不曾见过的物件,见我小心翼翼地下来后,给予我一个人世间最温暖的微笑。

我看见一个天大的竹制簸箕平摊在院子中央,大小足够我在上面翻滚跳跃,这是我在城里不曾见到过的。簸箕上面摆满了被切到大小一致的豆腐,间距统一,横竖对齐,像一个个士兵仪态端庄地曝晒在阳光下纹丝不动。它们的脸颊也被阳光晒成金黄色,有的甚至长出了霉毛,足以想象它们保持这个姿势已经有一段日子了。

没等我开口提问,奶奶就抢先给了我答复:“我在腌制素卤腐,将晒过的豆腐蘸取高度白酒后裹满我调配的秘制腌料,再放入罐子中,接下来就交给时间去发酵了。”

我看到奶奶背后有几个大罐子,身旁还有一个装满调料的大盆,脑中便联想到每次吃饭时,父亲都会搛出一大坨卤腐摆在碗中,并且骄傲地介绍这是他母亲做的。我回想起素卤腐进入味蕾中的味道,与油卤腐比就好像干巴和腊肉的区别。油卤腐在口中入口即化,裹挟着油的香味在舌头间瞬间挥发成一汪泉水;而素卤腐则是富有嚼劲在嘴中慢慢变成小块,酒味混杂着姜丝的冲气让我觉得好似舌头翻过了一座高山,却又多出来一片丘壑。

我出神地望着奶奶的手迅速地完成着一套刻在脑中成为机械化记忆的动作,佩服着她娴熟的工艺,同时嘴里分泌的唾液也悄悄滴落在地。原来卤腐是发霉的豆腐?那看来只要是变质的东西,就不会再次变质,就能背着时间被人类永久享用了?诸多疑问在我的脑中出现又离开,而此刻的我一门心思只想将那个隐匿于我内心深处最大的疑问揭开。

“奶奶,那只像童话一般的猪究竟长什么样子?为什么人们纷纷想与它握手呢?”

“它呀,我也只是听邻居张奶说,有一次她去新街赶集,一只巨物横在路口的指路石碑旁贪婪地吞噬着一切摆在眼前的食物,活像一只猪。张奶吓一跳,只见人们排着队上前纷纷做着什么,随后又满足地离去……第二天村子里就传遍了——一只似猪非猪的怪物与人们握手的故事。听说好几个村里的人都慕名而去,但他们回来后又故作高深地隐瞒了一切细节,说是讲出来就不灵了,鬼知道真的假的……”

“村里谁见过那只猪呢?”我打断了奶奶的演讲,“快告诉我,奶奶,快告诉我。”生怕奶奶将话题越扯越远。

“好像李家老二就见过吧。奶奶我呀,也是半只脚踏进土里的人了,对这些事情不感兴趣,只求一生平平安安的,至于说其他的那些……”

如果要礼貌地等奶奶说完这一切,估计黄昏都将会在这位老人诚恳的絮叨中渐渐沉睡。趁着奶奶一边做素卤腐一边滔滔不绝演说的同时,我早就偷偷溜出院门,朝着隔壁张奶家飞奔而去。

张奶是我家的邻居,与爷爷奶奶交往密切。她的儿子在外地打工,女儿嫁到了山那边的村子,老伴儿去世得早,无人陪伴,是一个标准的留守老人。

我一到她家门前就见到了张奶,她在门口的大石梯上烤太阳,似睡非睡,像一尊经久不衰的雕像处在满是裂缝的石阶上。

“张奶……张奶……”我不忍心打扰一个老人美好又闲暇的早晨,但还是抱着满腹疑问这样做了。

“是干孙孙呀,我在等你奶来和我烤太阳哩。她昨日说今天给旁边李家送三斤米、四筐萝卜作为帮忙浇粪的报酬。我说这么好的差事倒不如下次需要浇粪时叫我。”她将袖子捋起,露出满是晒斑且皱巴巴的一双手臂,“别看我老得只剩下一层皮,力气可不会少她的……”

奶奶早年养了四个男娃、一个女娃,由于过于劳累腰杆子一直不是很好,所以就时常让村里的年轻人帮忙去菜地中浇粪,并给予他们一些散钱或是瓜果蔬菜作为报酬。

“奶!奶!奶!打住。”我不得不再一次打断一个老人沉浸式的絮语,“我要说的是那只猪,对!就是那只猪。”我的脑子已经将这份迫不及待推向了极点,“新街的那只猪!它到底长什么样子?您能告诉我吗?”

“你说它啊,不是我说,这世界上居然会有那么丑的玩意儿。它头上长着两只羚羊的角,长长地挂在身后;耳朵上长满了荆棘丛生的毛——我想要是将它们像割稻草一样割下来回家做成一把钢丝刷,一定非常坚固;臃肿的肚皮耷拉着皮,比我大腿上的赘肉粗糙千倍万倍;最后是一双犀牛一样的蹄子上面有三个敷满泥巴的脚趾……可别再提了,我的肠胃翻来覆去……”

显然已经无法从张奶口中得到足以让我信服的信息。我没有再打扰她烤太阳的美梦,而是又一次头也不回地径直离开,把希望寄托在李家老二的身上。

如张奶所说,帮我奶奶浇粪的李家老二是个全职浇粪工。由于村里年轻人少,大老人居多,他们的重活儿累活儿常常都交给他帮忙效劳。闲着也是闲着,所以一开始李家老二还是抱着顺便帮忙以打发时间的态度去做这件事情,大老人们也会给他相应的报酬。时间久了,他便渐渐习惯了这项差事,成了全村唯一一个以浇粪为活计的全职浇粪工。

我走到李家门前便闻到了一股子粪水发酵后的恶臭,但还是捏着鼻子屏息走进了这个大门虚掩的院子。

虽然我从来没见过李家老二,但是我想,在我面前这个跷着二郎腿,被自己的鼾声差点儿呛到窒息的狼狈大叔,应该就是他没错。只见他扶摇在空气中的那只脚上的大拇指钩着一只被泥巴淹没的布鞋来回晃荡,另一只脚则是踩着另一只布鞋的表面。我没有将视线宏观落在他脸部的整体上,而是将视觉全神贯注于脸部的细枝末节——葱茏的鼻毛几乎要延伸到嘴唇上沿,嘴上的哈喇子像是气势汹汹地要将整个院落淹没,被油浸染的头发连成一撮一撮朝着天空狠狠戳去……

“二叔,李家二叔……”我有气无力地将牙缝间奋力钻出的声音垂在地上铺陈开来。

随着一声震耳欲聋的鼾声,又戛然而止。李家老二像是将那声响吞到肚子中一般顺势惊醒并飞快坐了起来,脚上的布鞋也被甩到了天上,又撕心裂肺地砸向地面,溅起一摊土灰。

他用黑色的泥手揉着布满血丝的双眼,让本就黝黑的肌肤蒙上了又一层黑幕。

“怎么?你奶刚叫我浇完粪水,难不成顷刻间你家的粪坑又吃撑了?”

“你这话说的,懒人屎尿多,我家可没有小懒鬼。”我气急败坏地从鼻子里狠狠地呼出两口气。

我省略了那些客套的问候,直接将想说的话硬生生塞进了他的耳朵:“我是想问新街的那只猪,你见过的,为什么人们纷纷慕名而去与它握手呢?”

李家老二不慌不忙地站起从地上捡起了那只被甩飞的布鞋,装模作样地拍了拍又将脚套了进去,随即点起一根香烟,呼出的烟圈让我咳嗽了两声:“我还以为又有活计了呢,原来又是关于那只猪啊。这两天不停地有人来问我诸如此类的问题,总是以莫名其妙的话开头,我心里就琢磨着,他们怎么就不能多走两里路去新街看一看?”

“可是……”我无法反驳。

“没有可是,告诉你一个消息,明天就是赶集的日子,你家二叔总会在这天开着他那辆二手摩托车载着你爷爷去新街给人算八字,车上多你一个也不多,不如你亲自去看看?”

我从李家老二家出来后,已经是正午。太阳在头顶洒出金色麦子一样的阳光,将那些从烟囱中冒出的香气照得结结实实。我放下了这个早上东奔西走的执念,闻着四周扑面而来的饭香,在柴火与油烟的引领下回了家,开始享受今天的午饭。

吃完饭后,女人们开始收拾碗筷,男人们跷着腿在院子中吃茶唠嗑儿。我跳上爸爸的后背,恳请他明天允许我和二叔与爷爷一起去赶街。

“那好啊,跟着你二叔和爷爷骑车下去吧,顺便将你妹妹接上来吃饭。”

妹妹是二叔家的孩子,小我一岁,与二孃一同住在新街,这次回来还没有与她相聚。

我随后又用同样的撒娇方式去与二叔一顿周旋,他这才答应我。大人们似乎都是吃软不吃硬,孩子们只要有什么需求就打感情牌,一哭二闹三上吊是没用的,只要将那些甜蜜的违心话全部讲一遍,他们高兴后就依你了。

晚上很早我就上了床,将自己锁在被子中逼迫着意识快些被梦带走,让明天的白昼早日降临。成年男人们会围在火塘边吃烟吃酒直到午夜,成年女人们在做完一天的家务后也不会放过这段难得自由的时光,互相串门打起麻将。

母亲不打麻将,她一个人躲在一个无人问津的角落抓起一本书静静看着。而父亲和乡亲们总有说不完的话,仿佛每一个人都将他捧在手心中,试图将他脑子里的学问掏空。

第二天就这样模棱两可地溜走了,我盼望着明天能去新街看一看,倒不完全是为了得到某个困扰我的结论,也是因为在赶集的日子里,有来来往往的人穿梭在叫卖声中,每个人心中都盼望着发现什么,留下什么,同时又试着填补什么。这些是我瘦小的身体下托着的那颗还未被腐化的内心想真真切切去接纳的,属于这个世界绽放在生息间所存在的……趁这一切还没有完全消逝。

4

二叔用力地踩着那辆迷离在时光中渐渐沉睡的摩托车:“这老东西就是时常不太听话,不过快了,就要发动了。”

我和爷爷早已坐在他的身后,只见他用左脚用力蹬着启动杆。随着一阵肉眼可见的尾气穿透我们的身体,轰隆声响起,我们出发了。

新街距我的老家松山角有两里地,走路需要半个小时,但骑车也要二十分钟。颠簸的路面让沿途的风景晃荡在我们的瞳孔中,时刻提醒我们那不是一幅画,而是真实存在的景致。我看着那些树影婆娑在屋宇间,仿佛云彩坠落,而我们正在冲散一道道雾霭,直至世界尽头。

我想起昨晚兴奋得一夜未睡,在太阳还未完全浮上山峦的高度时,我就起床坐到了院子中,等待着黑夜与白昼交会时那所剩无几的时光渐渐挥散。山里早晚温差挺大,霜覆在青苔上,露珠欲滴在半空,没有晨光的天空也并不黝黑,星空与月亮很近,而我的视线却很远。老旧的木头凳子很舒服,就像此刻穿着一件汗衫的我暴露在院落中,很舒服。没等多久,阳光终于来到,随后是公鸡攀上屋瓦开始鸣叫,新的一天就这样降临。

沿途穿过一个个村落,门口的老人们在路边坐着,将目光纷纷投向我们。爷爷好似知道每一个人,在每一个擦肩而过中致以微笑或问候。我看着他们起身凝望远方的样子,就像是我期待着什么东西钻进我脑中的瞬间那样,很单纯,又毫无杂质的渴望,仿佛体现了人类的初衷——我们总是愿意将生命活成等待中的那个模样。

穿过一个与四周乡村格格不入的镇政府,那条笔直的新街就在我们的摩托车停格时彻底浮现。

我跟在二叔和爷爷身后,穿梭于弥漫在空气中的人群与他们的喉咙由于震颤而产生的形形色色的语言中,生怕被这繁荣的景象淹没。爷爷时不时回头看看我的行迹,但步伐并未减慢,也许这条路已经在他的脑子里长成了参天大树,每一片叶子的存在都能被他清楚透析。此时此刻地上的每一粒存在的沙石,也被他许多个视线的停格清楚地注视过。

来到一个大院前,门口超市的阿姨一眼就认出了我,顺手拿了一袋牛奶供我享用。她将我迎到院落深处,穿过一个狭窄的通道,来到了这片妹妹长大的院落。正厅对着的墙壁上画着两只鸳鸯在戏水,四合院内是红色的木质材料建构,地砖是黑色的火山石,几个人站在院中对我微笑,一个好像见过,其余不知。

爷爷坐在院中,那些站在院子的人都是等待着爷爷给他们算八字与姻缘的,所以爷爷立刻投入了一天的忙碌中。年幼的我故意弄出一个孩子自说自话的吵闹,其实是在呼唤着妹妹的注意。楼上的地板从远至近传来了奔跑的脚步声,一张脸从二楼围栏的缝隙间探出了头,喜出望外的神情拥抱着我的渴望。那是我与妹妹见面的方式,我的仰望与她的俯视碰撞在这个院落间,直至她飞奔下来牵起我的手奔走出院落的石阶,让外面的人群吞没我们久违的思念,那时候我们才开口吐出第一句话,而此前都是故作深沉的沉默。

在我更小的时候妹妹曾经来过我生活的城市,只是那时我也小,印象中的妹妹如今已经是另一番模样了。

“你想看‘上刀山吗?”妹妹依旧在装深沉。

“那是啥?”

“走吧,带你这个城市人见识一下,你小子今天有福了。”

不知为何,妹妹总是像一个长辈一样与我对话,而我也早就习惯了她像一个姐姐一般居高临下地带我走过这片土地的每一个角落。如果哪天她真正作为一个妹妹的角色依赖我,也许我反而会觉得匪夷所思,希望那天慢些来到,至少在这片山河壮丽的景秀风光中,我希望自己像个弟弟一样一直依附着她的指引,让我可以轻而易举地接纳这里的一切,并且将一个孩子的好奇心化作满满当当的答案。

“那只猪在哪儿呢?”妹妹牵着我的手穿行在依旧人满为患的街道,赶街将会持续一整天,所以像蜂群一样的人流将会始终如一地聚集于此。而我自言自语的发问也必定被鼎沸的人声吞没,所以妹妹并未做出回应。我四处观看找寻着一只猪的身影,但除了猪肉外没有活物映入眼帘。

“上刀山下火海”是傈僳族的一种杂技表演,光听名字就能感受到一种极其危险的压迫感。而傈僳族的人把“敢上刀山,敢下火海”的人视为勇士,也是他们对克服这个世界的艰难险阻的一种勇敢的态度。

“你错过了昨天晚上‘下火海的精彩表演。他们将炭烧得火红并堆在地上,光着脚踩在上面跳来跳去,双脚溅起火花却毫发未伤,真是太神奇了。”

“可是……”

我想说可是他们是怎么做到的,但妹妹不给我提问的机会,她霸道地抢过我的辞藻,并且变成她自己的语句:“今天的‘上刀山应该会比‘下火海还要精彩吧。作为孩子的我们一定无法在满是大人的人群里看到这精彩的一幕,但你别担心,我早就找好了一个绝佳的观看场地。走,我带你去。”

爬上了街道尽头一处被废弃的房屋,我们小心地踩在屋顶碎裂的瓦砾上,生怕被青苔绊倒滑落并摔下去。终于,我们爬上了屋顶,坐在连接两片屋顶的横梁上,眼前的风光却将我的思绪带离了这里——远处山脉的锯齿线清晰可见,其中藏着几个寺庙或是道观像是山峦的眼睛一样悬挂在半空;没有高楼阻碍的情况下,我能看到远处一小摊寨子静静隐入尘烟,在宿命的轮回中一如从前;飞鸟缠绵在高空将翅膀摊开缓慢盘旋着,试图瘫软直到一滴雨水降落的时刻;一朵花绽放的颜色也能在无垠的绿中轻易被捕捉,就好像一只麋鹿经过滑动的野草的声响也能被风带入我的耳际。是的,在没有钢筋水泥笼罩的红土地里,连自然不经意间展露的宣泄都是如此美丽。

星点般的人将广场围成了一个圈,在圆心中一个长长的梯子直插云霄。傈僳族的人们将七十二把钢刀搭建成一个十几二十米高的刀梯,每一把刀都坚韧无比。

“那些可都是很锋利的刀哦,碰一下皮肤可能就会被划开一个大口子。”

我看得出奇,并且期待他们将要如何表演。只见一个穿着民族服饰的傈僳族人轻巧地光着脚踩在刀刃上迅速攀上了梯顶,在梯子顶端摆弄起了高难度的动作。倒立,翻滚,转体,像一只麻雀在电线杆上跳着民族舞蹈。

“他一定没有遍体鳞伤吧,否则也不会如此轻巧自如地去触摸那片云彩。”我双手托着腮望着他自如地在刀尖上挥洒着汗水,不想放过任何一个细节。

在没有看到他的整个表演前,我以为人在刀山上会像一块肉一样被慢慢磨去皮囊,在砧板上用自己的身体迎接新生。但这一切都是我悲观的梦呓,事实上他毫发无伤地下到了地面,向众人展示他完好无损的双脚。人群中爆发出雷鸣一样的掌声,在没有大厦阻挡的空中四散开来,又从山的那边传来了阵阵回声。

这就是“上刀山”的整个过程,我会一直记得有一个民族叫作傈僳族,他们的族人用这样的方式告诉这个世界,他们光着脚在火海上认真地奔跑,溅起的火星像烟火飞向高空汹涌地炸开,而他们却不曾迷失在炽热的火焰中被吞噬;他们踩在刀尖上无畏地爬向连着天地的阶梯,在云之彼端触碰盈满天空的彩霞,在蓝天的肩膀上完成一支在刀尖上的舞蹈,俯瞰大地万物虔诚且仰慕的目光;而他们的双脚却也就澄澈如他们的内心,像是他们的名字生生不息刻在世间的苦难中,永远不抛弃火的滚烫与刀刃的锋利,并且将这一切轰轰烈烈地征服在脚下。

我与妹妹满足地离开了那个被废弃了却承载着我们快乐的屋檐。妹妹带我绕进了一个巷子,在一个狭窄的走道边有一家小店,专门卖撒撇。我和妹妹坐下,我吃酸撒,她吃苦撒,加一碗腾冲细米线,一人一碗泡鲁达。原来饱眼福也会饿,到了现在我们才从刚才精彩的表演中缓过神来,意识到那种饥饿感已经将我们的大脑吞没。

我瞧了瞧酸料,又瞧了瞧苦料,摇着头说道:“我不懂你为何会喜欢吃苦的东西,苦瓜、苦菜、蒲公英,甚至是发臭的白果……你还只是个孩子,孩子可从来不吃苦。”

“哥,”她蔑视地看着我,“农村的孩子早当家,苦是山野赋予这些菜的味道,采到什么就吃什么,我们没的选。毕竟谁会和胃过不去呢?”

“拜托,现在是二十一世纪,你别总拿农村说事,你看看今天的新街,应有尽有。人们有的是钱去选择自己想吃酸甜还是苦辣。”

妹妹没有再理会我,而是大口地将细米线送入口中。我意识到我的言辞过于尖刻,毕竟妹妹不挑食是美德。我不能因为自己是一个挑食的城市孩子,就让她放弃一个农村孩子蔑视城市孩子的自尊心。

我将话题岔开:“哦,对了,那只猪的事情你听说了吗?”

“猪,猪,猪,你就知道猪,咱家的猪肉都被你吃光了。”妹妹显然是生气了,此时可不能继续让这盆烈火继续蔓延。

“妹妹咱消停些,女人脾气大老得快。你听我说,不是咱家的猪,我说的是那只人们都想与它握手的猪。”我突然觉得好像哪里有点儿不对,“握蹄?握猪蹄?人们都说与猪握手,可猪并没有手,猪只有猪蹄吧。”

妹妹捧腹大笑,刚吃的米线都从鼻子里喷了出来,挂在空中摇摇欲坠。我依旧陷入了自我沉思中,没有理会她的嘲讽。

“与猪握手?你真逗,猪哪里有手,猪只有四只脚,四个大猪蹄子。”

看来妹妹并不知道有这样一只猪的存在,不过好歹是缓和了妹妹的情绪,她现在看起来又和之前一样没心没肺地装大人了。我打算回她家问问二孃,早就听闻二孃是新街的“包打听”,只要这条街上任何一家人出了什么事情,她保准是第一个知道的。

我和妹妹回到她家的院落中,爷爷依旧坐在那里给人算着八字,而排着队的人有的打起了斗地主,有的相互之间聊得不可开交。二孃在楼上与她的好友打麻将,我撇下往厕所跑去的妹妹,快步走上楼去。

“二孃,二孃。”

“乖乖,你们玩回来了噶,冰箱里有冰棒……二筒……你自己去拿着吃不消客气。”

“好的二孃,一会儿再吃,我是想问……”

二孃看起来今天手气不错:“杠上花,和了!”

我将二孃拉到一边,严肃地开始了我再次的问询:“二孃啊,我是想问那只会握手的猪……不对,是会握猪蹄的猪……也不对,是会用猪蹄子去与人握手的猪在哪里?”

二孃一看就是明白人,没有辜负我对她的信任:“你说那只猪啊,听过听过,它就在镇政府门口的那尊徐霞客的石像边拴着呢。让你妹妹带你去吧,我这手气正顺呢,走不开。”

这次换我拉着妹妹的手,朝着镇政府的方向飞奔而去。

镇政府的周边路段从沙石路变成了柏油路,道路回转而上,证明它建在一座坡头,一定能放眼望到四周的一切。我怎么也没想到,原来那只猪,就在我们到达新街时我第一眼望到的那个地方。这似乎也预示着开始就是结束,不管我走多远,如何用尽全力奔跑,而我所探寻的一切都熠熠生辉在高空,而我却没有抬头望一望,否则天空一定会给予我答案。

镇政府门口是中式建筑的风格,一个池塘波心矗立着一个圆形亭子,两边被小石桥连接到路面。大门前有一个很高的旗杆上面有五星红旗飘扬在风中。政府大门算不上市政府那般宏伟,但对比起新街两旁的居民房屋也算是非常气派。挂着的牌子被年岁抹上了焦黄,但是黑色的字体依旧引人注目。

我和妹妹刚奔赴这里,还来不及大喘气就看到了一条长长的人群像虫排列在镇政府门前的花园里。队伍的尾部在哪儿不得而知,而头部就在那个湖心亭中。远远望去,一个黑灰色的庞然大物静静地睡着,形状、五官和声音不得而知,它仅仅就像一块石头一般摊在那里,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我继续拉着妹妹的手奔到了队尾,前面近乎百人,对这只猪议论纷纷。

“听说它是猪神,头上长着角,活像个龙胎里蹦出的玩意儿。”

“隔壁村有人摸了摸它的手,回家后媳妇就怀上了。听说之前他们一直为孩子的事而困扰,连村头神医都找不到无法怀孕的原因。”

“你还别说,它有能力被拴在政府门口,也许真的是什么鬼神显灵,也可能是国家的秘密武器。”

“我只想和它握握手,保佑我家老汉在矿山里淘到金子……”

男人女人、老人小孩、各式各样的人声此起彼伏地飘扬在空气中。妹妹似乎对此并无太大兴趣,将注意力全部集中在远处山上,那里是徐霞客曾经到过的地方。

“看那边,山间崖头有个寺院,名为云岩寺,徐霞客曾经在那里住过一段时间。”

我随着妹妹纤细的手指对准的方向望去,确有一寺颠沛在山间摇摇欲坠,好似翻个身就会滚落到山谷中一样静静沉睡。

“那是徐霞客到过的最远的地方,不瞒你说,我也半信半疑,但那座山脚下的人都这么说,所以整个明光乡的人都这么说。”妹妹仔细地告诉我这些历史抑或是传言留下的足迹,此时的她让我觉得她真的就是我的姐姐,带我穿越去她的记忆里,去聆听那些她心底泛起的涟漪。

我的心中对我的老家生出一番敬意,就像我突然觉得自己好似一下就长大了。来到这里前,我似乎还是一个不愿意去驻足远望的孩子,而现在,我好像学会在四面环山的大地上眺望,去享受目光包容着整片大地,与那种城市中无法体会到的遥远。这里让人将时间的消磨凝聚在怅惘中,孕育着一场自然而然又合情合理的呆滞。

“嘿,别挤,说你呢……”前面的人开始礼貌地争吵。

我在这片嘈杂的争吵声中慢慢失去了对语言的理解。我时常混淆在云南的方言中无法将它们之间的差异性彻底辨析明确。每去一个地方,当人们开始将语言的蓝图彻底吐露(一般是在吵架时),我就变得更加糊涂。语言本身是搭建人类沟通的桥梁,即便我们已经有了官方的普通话,还是有很多人靠着自我生发的语言沟通着喜怒。而我的脑子太过于渺小,无法融入这场肆意的争辩中。

妹妹看我一头雾水,知道我无法听懂家乡土话,便试着给我翻译。可等到他们将心中的怒火发泄到喉咙然后开始不管不顾地激发动物的轰鸣时,连妹妹也失去了对他们语言的理解。不难想象,如若要听别人如何用那种内心本源的语言数落自己,我们可能需要用一生去学习如何让消逝在耳边的语言重新粉刷上意义。到那时候,也许这种礼貌的争吵也就是生命中的一阵风顺便刮来的雨,很快就能多云转晴。

近了!近了!在不知经历了多长时间的等待,那头黑色的庞然大物渐渐变得清晰起来,我开始慢慢捕捉到它的细枝末节了。此刻的我正全力以赴地将视线推搡过去。

它像一面阴天的镜子狠狠贴在地面,映射出那无垠缥缈的灰色。我看到它身体上的毛发如草叶盛开,似乎每一阵微风的存在都是为了轻轻掠过而后将它们像是狂风中的稻草人那般狠狠摇曳。身体呢,身体似整个猪圈包容着万千褶皱,我看它就好像看到了成千上万只猪挤在一起堆成一座小山,那恶臭的气味仿若是这座山上的一片乌云模糊了视线。而它的汗水像汪洋流淌在炎热的午后,难怪宽阔的背脊上整片森林都被滋润得极好。不知它到底是一块镶于泥土中的黑色湖泊,还是一汪深不见底的泥沼。总之它可以是山河湖海,可以是一朵足以填满悬崖的巨大蘑菇,也可以是一座从银河中坠落的陨石经过汗水的冲刷而在时间中熄灭的火山,但……我想它并不可以是一只猪吧。

再看它那摊开在肥肉上稀稀拉拉的五官,那更是一种难以言说的异样了。我首先看到了它的嘴巴,两颗獠牙飞出冲上云霄,其余的小牙用力扒开两块泥巴垫一样的厚唇丑陋地前后左右勉强排列着。奇怪的是,它可不是一头野猪,没有精瘦的身材,却有着比野猪还要彪悍的獠牙,连苍蝇都绕着盘旋生怕被划伤。再来是鼻子,鼻子完全凹进肉中,两个鼻孔塞满了各色泥土,时不时将它们呼出喷撒一地,在动与静的节奏中慢慢让观察者知道它还有鼻子存在于脸盆大的脸上。我想它的鼻子原本也是像猪一样长长地伸出来暴露在空气中的,可我现在必须仔细寻找才能在一片灰色中看到它的轮廓,在呼吸间有规律地蠕动着,呼吸着属于生命的一息之氧。最后是眼睛,但它可以说是没有眼睛,它的眼睛被狠心蒙蔽在厚厚的皮囊中,活像一只留着长发的古牧犬那样不让人看到它瞳孔中反射出的世界的苍凉。我想它一定能看到周边的一切,看到它如此受欢迎地被围观,看到自己终有一天会得到人类的垂怜。

可这种垂怜到底是因为对它与其他猪相比的独异性表现出的好奇与保护,还是对它一块肉覆盖在一片泥上昏昏沉沉地将自己误认为一块石头纹丝不动的那般审丑与嘲笑呢?到头来我还是更希望它就把自己当成一只猪,一只普通又平凡在世界上经历生存与毁灭的猪,而不是现在这样——作为一只被人们纷纷围观在镇政府前,排着大队不惜以蹉跎时间为代价去渴望与它握手的一只“猪”。

5

“哥……”妹妹下意识地搂住了我的手腕,像是见到一片黄昏坠下,“我怕,它到底是什么?”

“也许……”我也并不敢确定它到底是一头海象、犀牛、恐龙,还是所有动物的组合,“总之我们还是要去与它握手,一定会有好事发生。”

“你怎么知道他们就不是庸人自扰?也许他们只是觉得打麻将累了,就去路边发呆,发呆累了,就编造出这样一通谎言来迷惑我们。对,似乎是这样的。”

“可它是真实存在的对吗,这个家伙。我想它一定是猪和某个动物生的可怜虫,像与犀牛、与大象、与孔雀……一切皆有可能。”

我搂紧妹妹的胳膊并安慰她这个异类并不具备攻击性,至少在刚刚那场争吵中,它依旧事不关己地趴在地上,像是见过大世面一样见怪不怪,仿佛世界的事情都与它无关。随着我们与它距离的接近,越来越多的人在我们前面与它握完手后发出了惊叹的表情,随后意犹未尽地离去。而我们也真正有幸见到那双手,抑或是那双猪蹄,到底有什么魅力。

我们叹服在世界挥散的虚脱中,筋疲力尽地爬在渴求同类的肯定中。但我们从不会去考虑,一束花是否会在你摘下它时怨恨你?一片叶子落地是否会成为一种莫名的伤痛?一粒泥土嵌在人类的鞋中是否会抱怨它抽离的身体再也无法回归草甸?就像是我此时此刻,是否会去考虑一只猪在众目睽睽之下,会感受到我正在用带着童心但却不失理智的成熟去迎接它,那悠于我心,生长在我脑里,泛滥于我多巴胺中的神秘呢?

可能你不敢相信,当我前面的队伍只剩下三个人时,当我就快要直接面对它时,当我真正看到前面的人与它握“手”时,它的“手”所带给我的震撼。你会相信它本来就是一双人的手吗?或是它有着一双趋同于人的手,严谨点儿说是两双四只,因为猪真的没有手脚之分,而它四只蹄子都长着人手的模样。我可以在它的一只“手”上看见四根指头,虽然没有人的那么长,但真的不像猪蹄那般,那我想是趋于蹄子和指头之间的一种——蹄指吧。

“你看到了吗?哥哥,长着人手的猪,难怪人们要和它握手,人们从来不说握猪蹄。”

“妹妹,哥哥不瞎,我当然看到了,这就是我为什么惊讶到失语。”

事实上,我有点儿烦妹妹的聒噪了,也许当人类需要面对一个奇迹出现在眼前的时候,应该保持安静,应该更酷一点儿,不必说话,只要安静地享受着这个瞬间。

我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想马上插队上去与它握手,但还是忍住了,也许现在该享受的是继续将它的全身上下打量个遍,而不是急功近利地达到最终目的。我让妹妹排着队,自己朝前站在它的四周好好打量了一下——它的耳朵像山包挺立,比熊的耳朵稍长,比兔子的耳朵短些许。两耳蜷曲在一起像是入梦的灰天鹅站在悬崖边优雅地一动不动。它的尾巴像一条褐色的巨蟒萦绕在身旁。而尾巴的发源地却像是刚开的樱花那般粉嫩新鲜,屁股上的毛皮可能是被蹭掉了,与其余肌肤形成鲜明的对比,光秃秃的一无所有,甚至在泥泞中空无得极其干净。等待这冗长的打量结束后,妹妹的前面仅剩下一个人了,于是我期待归队,我需要做好心理准备,就像每一个人生中的重大时刻那样,此时此刻就是那个瞬间。

宿命在桀骜的云层中幻化作一片雨,挥洒着汗水倾慕这片土地。宇宙的光蛰伏于轮回间从天空果决坠下,又被缱绻在空气中的炎热缓缓提起,化作另一片云,去谱写回转于天地的深情。白天与干涸焦躁在夜晚与潮湿间,生命的消耗在于迫切去触碰那片荒芜,而虚幻的梦常常将它窃取为神往,因此生命总是奔向那个束缚的牢笼,去渴望生命坠落时,它始终保持着妄想的权利。因此,那片云是这样,那淅淅沥沥的雨是这样,我寻找着一个答案的决心同样是这样,也许并不需要一个结果去停止这段恒久的追逐。

也许天空正在将这份答案落幕,所以将那份雀跃顷刻间幻化成儒雅的眼泪,去浇灭大地在干涸中燃烧的熊熊烈火。而我们必须将那份馈赠像大麦般拾起,让原野再一次回归最初的棕黑。

你能想象刚刚还艳阳高照的晴天顷刻间就这样下起了雨?就像我之前还看着天上的蔚蓝对着我微笑,而转眼就变成了阴郁的黑灰。我开始担心是否会下雨,因为这座亭子的屋顶并没有坚固到能抵挡一场暴雨的前行。我可以依稀看到它顶上的缝隙外的天空,已经准备将怒气发泄到我们的身体上,好像随时会漏下一排闪电。

是的,这就像电影那般发生了。我似乎是听见了谁弹了一下响指,看见了谁悄悄地用眼睛的视线去触碰了什么按钮,冥想除了谁又将装在身体里的雨水借给了这片本该开心到像恋爱那般的蓝天……总之,我好像开始不相信这个世界了,因为此时此刻,雨点从针化作了牛油果那般正大光明地穿过亭子的屋顶密密麻麻地砸到了我们的头顶。天幕中泛滥的思绪再也不愿忍受被世界无视的忧虑,此刻它已然将所有情绪迸发而出。你愿意淋漓这场深邃的放肆吗?在这片被绿意拥护的大地之上,它即将被鲜活湿润的爱彻底填满。

远处一个身影缓缓走来,是一个戴着军绿色帽子打着黑伞的人。他走到这只猪跟前熟悉地解下了拴在柱子上的缰绳,随后又从亭子的另一边缓慢离去。没有华丽的开场白,所以也就意味着没有煽情的结束语。

我、妹妹与前面排队的大叔都看愣了,同时又气闷了。我们排了一下午的队,那只猪说没就没了,而我们只能徒劳无功地守在原地不知所措。再看一看身后排队的人群,说散就散了。我们不知道他们何时各奔东西,也许是在晴转多云时,也许是在雨水飞溅在落日间敲打着空气时,不重要了。

“倒霉,真是受够了。”前面的大叔抓着被雨水浸湿的头发,让它们像雨水一同无忧无虑地各自飞舞,“娃子,你们也快回去吧,小心感冒。”随后他便穿着他的人字拖一步一滑地冲进了雨的帷幕里,消逝在距离的残酷中,再也没有回头。

我和妹妹傻眼地看着一切发生,又任其结束。猪的背影慢慢蹭进浓厚的雨雾中,只有那蟒蛇一般的尾巴不停地搅拌着空气,试图将周围的朦胧击碎。远处山影荒诞地浸没在烟雨中迷失成一条勾勒天际的线,而它近得就好似在眼前为我们分裂天地的悲伤,让我们明白这雨从天上而来,却在地面绚丽地炸开,仿佛是谁在高高的云霭中朝着低谷放了一个烟花,透明的火花不知将持续多久,才能满足这场潮湿的沉醉。

转瞬之间,镇政府门口只剩下我和妹妹,而这场雨水已经彻底将我们的热情浇灭,我们的身体如海绵膨胀得越发沉重,连野性地奔跑都变得异常艰难。可我们还是不得不驮着雨水奋力狂奔,沿着那只猪的轨迹,去继续寻求填满心底的那份慰藉。

一只猪在雨水的拍打下渐渐回归了它最初的模样,它好像并没有那般黑,至少不该像黑夜那样绽放;它那尖刺一样的毛发也渐渐塌在皮肤上,像是孩子依托母亲的臂弯,沉沉地听着雨声睡去。而它的主人——那个戴着军绿色帽子打着黑伞的人用均等节奏的步伐不快不慢地踱步着,时不时将伞往猪的那边倾斜,以至于另一侧的衣裳颜色变深,湿了一大片。一阵风刮过将那人头上的帽子吹到了地面洼水上漂浮,长长的头发瞬间垂下,如披风将整个后背遮盖成黑色。她不慌不忙地弯腰捡起那顶深绿色的帽子,依旧不顾一切地戴在头上,没有将水拧去,没有嫌弃浅黄色的泥水附着在帽檐之上。也许那只是多了一点点重量,也许在她的心里根本没有觉得脏,没有在乎潮湿将彻底席卷她那头秀丽的头发,而她还是那样将背挺得笔直踏出每一个均匀的步伐。她不避讳脚下每一块泥潭,不介意步伐踩下溅起的水花飞洒在另一只鞋子上,慢慢涌入鞋子的身心将一切干燥彻底泯灭。

而当这一切在我们眼中像胶片那般放映时,我们才认清她是一个女性。刚刚的烟幕没有将这个信息传达,所以我们迷失于缥缈中涣散了真实本该有的形状。

我们跟随他们来到了附近一座村庄,汹涌的泥水飞驰而下淹没了妹妹和我的鞋袜,我们陷入泥潭中艰难地跟随着前面的两个若隐若现的背影。潮湿的腐臭与炊烟散发的饭香夹杂在空气中,妹妹的肚子咕噜地打了个寒战,随即萌发出了对这片雨天和我的所有恨意:“我受够了,我的肚子空得足以塞得下一只牛,我必须走了哥哥,就原谅一个孩子的任性吧……”随后她将我与我们的执念抛诸脑后,头也不回地往她家的方向自私地跑去。

我在几秒钟的思想怠惰后感受到我的肚子也早就空空如也,原来我早已在这片雨天中错失了傍晚的昏黄,并且在每一滴雨水将我的头发溅开去撕扯我的头皮的同时,我的妹妹就这样不管不顾地抛下我坚决地去寻找她的归宿。她没有邀请我去她家共进晚餐,甚至没有担心我是否会消失在雨水的陷阱中,找不到归途。可我现在没法儿想太多,因为前面的背影正在离我远去,而我的步伐正在觊觎它并且想抓住时间的间隙飞速涌动。

那个女人和那只猪转进了一个巷子口,在正数第二个院落中将盛满雨水的脚踏进了平面高低不齐的门槛,并且狠狠地关上了大门。我站在门口记住了那对凶神恶煞的门神的眼神后,才感觉全身酸痛,才感觉到自己被这片雨水深深地辜负。

当我回到家时,夜色早已随着雨水滴落在我的眉宇间,而它们没有明媚的目光,没有今夜崭新的笑,没有由于苏醒而焕发的闪烁。阴郁的天空什么也没有,就连云彩也成了天空灰暗的衣裳盖住了今早还绚烂成篝火的白昼。我的母亲用一个微笑凝固了我潮湿的面容,我的父亲抱着一个烟筒在烟雾中装作一只雨雾里走失的麋鹿,用诧异的眼眸催促我去洗一个热水澡,去将今天的潮湿彻底融化在热气中。

任凭热水化作一座洪流淌过我的肌肤,将我早已被泡皱的皮囊彻底吵醒,我望着这水柱又一次奔涌在我的额头将我的头发再一次掀在空中——人生时常经历着同样形式的事情,只是有的是一首舒缓且沁人心脾的助眠轻音乐,而有的却是钉在墙上试图恳求风将它带走的一幅海报。为什么有时岁月击打在额头是在轻轻爱抚,而有时却是深深的折磨和绝望的焦躁……

我在这样一种矛盾的循环中困顿在一整天的回眸中。今天很充实,我窥探到了谜底的外壳,却还是没有机会凝望到它的内心。明天定要将这一切视线,拜托这场雨,拜托困惑于大地的淤泥,拜托那久别重逢的潮湿与困倦。那只猪,我明天能否将你的蹄子捧在我的手中呢?

6

雨后的山野将奇迹从童话里酿进现实的苦酒中。地里的菜苗哼哧哼哧从被雨水泡开的土中冒出了头,遁于叶中的蛹破开了壳从丑陋的毛虫嫁接为一只只风信子一样的蝴蝶高飞于空,幻化成雨后的彩虹。朵朵意犹未尽的云厚实得像是月球的羽翼缠绵于村庄上方,而那些空隙中透出的湛蓝色让晴空再一次破壳而出。

“红伞伞,白杆杆,吃完一起躺板板。躺板板,睡棺棺,然后一起埋山山……”

大清早,乡亲们便开始组团上山采菌子,一边哼着关于菌子的歌谣,一面将被云雨的吵闹唤醒并伸出头晒被子的菌子拔起,收入背后的箩筐中。

每到三伏天最闷热的时段,大地的龟裂被一场雨坚定了恳切的目光,云南靠山的村民们便会在山上采取菌子拿去镇里卖,镇上的人又卖去县上,县里的人又卖去市里,一环接着一环,每一环都要赚个差价,等卖到我们的城市时,只剩下被挑剩的又小又碎的几朵,而价钱还高得离谱儿。所以我从小就羡慕山边的子民,他们首先受到了山神的馈赠,将土壤化作食物与金钱,再变成厚实的土墙和四世同堂,而这一切都要从一场雨开始。

当我下到院堂,奶奶坐在她亲手用木头搭建的凳子上,面前已经摆满了大片红色的菌子。她提醒我千万不能调皮去捡着未经加工过的菌子吃,碰过要洗手,否则会看见鬼追着我跑。确实,大红菌是剧毒之王,毒性堪比海洋里的河豚,如果没有弄熟食用会有生命危险。但世界就是公平的——越毒的菌子烹饪出来越好吃;越难爬的山总有人冒着生命危险去尝试;越是难以得到的爱情越是有人锲而不舍地浪费光阴;就像是越苦的药却包治百病;越是逆耳的劝告越有哲学道理……总之,世界就是要反着来,没有什么东西是轻易获取的,没有痛苦的人生也没有多大意义。

奶奶做了大红菌炖鸡,再将一些红菌蒸炸炒腌做成了一桌子菜,每一道菜都有红菌。我吃了两碗饭,父亲吃了三碗,我们自愿接受暴食的快乐,是为了感谢这片大地不曾将我的祖祖辈辈抛弃。

我爱上这里的美食从棕包开始,经过干腌菜小白鱼、稀豆粉饵丝,再到鹅油泡饭、腾冲锅子菜,最后结束于红菌。红菌是雨水从天空裹挟而来的星星,星星不常掉落在大地生根长成山珍,而我也知道在往后的日子里我无法常常在家乡的大地上漫山遍野地狂奔。我们不曾在每一个夜晚抬头,去困惑于银河的形状,去试图编织属于我们的星空(除了凡·高),就好比我们不曾陪伴着家乡的树叶飘零变成每一粒尘土。因此,我开始对新鲜事物轰轰烈烈地尝试,却止于一份谢忱;我没法儿将我自己的每一秒钟挥洒在这里的雨中,我只能将这一切镌刻在记忆中,避免让世界的丑陋染指这片净土,并且避免我的脚步将这里的泥土踩踏得沉重。

今天我没有再去打搅妹妹,也许是对她昨晚抛下我独自逃走的失望,也许是认清了不能将自己的念想强加在别人心中。总之,如果妹妹没有主动找上我,那我也没有理由去让她陪我追梦。但我有个更好的人选——我看到母亲将鸡蛋放入火塘上黝黑的铁锅后,便无所事事地反复整理着那个早已规整的桌子,似乎桌子上的陈设也讲究风水似的。

“妈,陪我追梦!”

“先吃个热鸡蛋,就走。”她随即从火塘上的铁锅的温水里挑了一个偏大的蛋递给我,那是昨晚彻夜燃烧到殆尽的柴火所留下的余温贡献的最后一份热度。

我从火塘旁拿了一把尖刀将鸡蛋头戳开一个口,用嘴用力地吮吸着里面还未成团的蛋液。热鸡蛋是这里有别于城市的吃法,只有在山里孕育的原生态土鸡蛋才能这样被人们信任地享用——将鸡蛋放入被柴火余温温暖的热水中浸泡,蛋中的液体会沸腾到五成熟,刚好未能结成团,因此能够像茶水那般清澈地供人享用。母亲并没有教我如何吃热鸡蛋,因为她相信我早就看过爷爷奶奶每天早晨都这样重复着去解决早餐。

我拉着母亲回到了那个村子,母亲说这里叫作小寨,旁边是大寨,在过去就是三尖山,翻过那座山就到腾冲市区了。她告诉我在我父亲小的时候这里还没有通路,要从村子到达市区必须走被泥巴裹挟的山路。刚上高中的父亲要从家翻越三座尖尖的山走上三天三夜,中间就自己生一堆火在几个破庙里过夜。每个月回家一次,每次都要这么走。奶奶每次给父亲准备一个行囊的食物,其中有三个分好的布袋,分别作为三天三顿的口粮充饥。第一个布袋中有三个烧饼,第二个布袋中有三个烤玉米,第三个布袋中有三小块用柴火烤熟的五花肉,先苦后甜。奶奶就这样将父亲送出了村子上高中,再将父亲从腾冲送到了昆明上大学。奶奶不识字,父亲博览群书,但父亲一生都将奶奶看作是一片汪洋的书海,我从他看奶奶的眼神中能感受到他一辈子都在这片浩瀚中摆动着臂膀用力地划水并以此止渴。奶奶的智慧到底是什么?只有我父亲能懂。

小寨的石墙洒上了太阳金黄的回眸,时而被树荫的倩影蒙上一幅画,时而像金子棱角分明。高高的土坡还沉浸在昨天的甘霖中,依旧湿漉漉。我和母亲的鞋底不一会儿便敷上了厚厚的泥巴,仿佛是脚底粘上了一把摊开的扇子,而那些饱含养分的泥巴奋力想攀上我们的鞋底,恨不得就在脚底长出草叶与花,顺着我们的迁徙到另一个国度安家。

我满身大汗地质疑昨天是否爬过这样一座高坡,也许是昨天那场暴雨引发的水流让路面显得平整,也许是我的注意力根本就没有放在脚下。而母亲则是自始至终没有问我要去何处追寻那个梦。作为母亲身上掉下的一块肉,或许她根本无须去揣测我的内心,就能知道我的困惑该要蔓延到何处。直到我们终于看到了那只猪被昨天那个女人像是牵狗一样牵着,母亲才终于开口。

“本来也没打算找到什么,证明什么,只是想着和你出来散个步,却真被你给找着了。”然后她拿出刚买的手机意思性地对着前面拍了几张。当快门延迟的咔嚓声还没有落幕,伴随着那哽咽在耳边的声响,我们发现那只猪身后还跟着一大批黄灿灿的生命,瞬间将我们与它的距离填得满满当当。

显然,那是一群鸡跟着一只猪,猪又被一个女人牵着,毫无违和感地就这样奔袭到不知名的去处。一隅军绿色、一块泛灰的棕黑,还有一大片深浅不一的黄冲击着我们的眼球,仿佛我们的世界仅仅由这三种色彩涂鸦成一块被土墙包裹的前方,无法拥有更多缤纷的颜料绽放在命运中。而这种简单,这份轻易便能被一眼识破的单调,却正好填满了我此时此刻所有的梦与所有为之倾洒的遗憾。

母亲的心情就像那避过树丫间的阳光那般炽烈地照耀在大地上。她的注意力全被这些鲜活又灵巧的小生命所吸引,就连嘴里的感叹声和惊喜声都化作和煦的风优雅地散布在午后。“真是可爱的小生命……”快门声开始此起彼伏地响起,“快拿着,帮妈妈与它们拍几张。”

我不耐烦地接过手机随意性地按几下,可眼神还是跟随着那只猪电缆一般的尾巴一同搅拌着空气。而母亲还是很认真地变换着姿势,认真地接受着每一次快门定格后的喜悦。

有时候很佩服母亲,手机从按键变成了屏幕,岁月让我从一个懵懂无知的孩童变成了一个懵懂有知的孩童,而母亲爱拍照的习惯始终没有变,仿佛这就是她一辈子坚守的一个使命,并且倾其所有耐心认真地对待着。不过转念一想,我好像也遗传了母亲这种对生活的任性,就像是此时此刻我对这只猪的背影那般坚决,一定要拼尽全力将心底的渴望狠狠付诸行动。

我们始终无法超过那堆鸡追上前面的那只猪,我们被它们的部队狠狠隔绝在距离的残酷中,穿梭于那迷宫一般的巷弄。我的妈妈何其满足于古色古香的村寨,没有让生命的失辜负这里的得,只有我在困顿中遗失着美好,不解这山水的风情,拒绝这份淳朴的景色进入我的大脑,缝补记忆中的缺憾。我只能静静紧随其后,在遇到奇异景致时满足母亲对相片的偏爱,然后重复着追逐,重新将涣散的视线移回那场梦。

直到那泡发在水中的列车出现,它默默随着星球的频率旋转着,没有情绪,没有因何而存在的宿因。直到它安静地沉淀在林间,带走沿途的泥土,带走了落叶与凋零的花,也带走了我们这段旅程最后的幻境。直到我倾其所有地去拯救,然后将自己的梦亲自毁灭。

我们走出了小寨,来到一片满载水杉的密林。高大的树木挺着笔直的后背像一座座楼宇充斥着蓝天的开阔,将那片苍穹的光一点点熄灭。此时视线逐渐变得昏暗,白天也近似于夜晚,山间的水雾浮游在树木的间隙中为这里的神秘增添了一个童话故事的开头。树木们那些连接泥土的根系被一摊红褐色的水淹没,我们无法看清它有多深,究竟是一个吞噬万物的窟窿渴望着随意什么东西或是生命不慎坠落,还是仅仅是一阵刚刚没过脚踝的清流,温顺地在昏暗中打盹儿。密林中有一条不宽不窄的小路,被枯叶覆盖着,他们沿着这条路走进了水杉林中,从远处看像是在水面上行走。这里没有喊叫,没有动物之间的唏嘘声,因此我可以听见光擦过树木而发出的碰撞声,我甚至看见了头顶的树叶在啃食着掠过的风,甩动着头颅将云化作腐叶击落。

这里让我想到了J.K.罗琳在她的成名小说《哈利·波特》里有关禁林的描写——“从这里往前看,无数棵高大的树耸立在那里,月光照着整个森林,一棵棵树如一个个可怕的妖怪,让我们感到一阵阵恐惧。”现在没有月光,白昼也毫无踪迹。此时此刻我们同样身处一片黑暗森林中,这里的树木好似在动,这里的积水永远不会干涸,这里的落叶一年四季都在,而这里的我们正在跟随着一个人与一群动物,悄悄潜入,将这里不知多么厚实的枯叶踩踏出撕裂大地的声响。

他们前行的脚步充斥着冷漠,没有一个生命满怀诗意地回头,望向一路走来的轨迹,也望向我们恳切的跟随,然后感动于这场真切的追奔中去,让这场梦理所当然地实现,让我们的手久别重逢般相触……只是,一切都无法回头,时间是,落日是,我与母亲走过的泥巴路也是;他们始终没有转身将目光狠戾地投入我的怀抱,他们没有……所以他们也得到了应有的报应,他们也为这份漠视付出了惨重的代价——有一只拳头般大小的小鸡不慎落入死气沉沉的水中,那何其安静的水吞没了它跟随母亲的权利,它再也没法儿跟上前方那坚决前进的脚步了。而它的母亲的眼中只有主人的背影,全然不知后面缺失了一个至亲。它的主人铆着劲儿头也不回地将一排排树木推到背后,她一定有什么愿望必须赶去实现吧?所以在她的脑中全然不顾后面那一群生命正跟随着她迈入她的梦。

我看见了这个情形,冲进水中想救助这只还不会游泳的小生物,随后母亲又跃了进来,要救助我这个义无反顾的蠢货。于是我们感受到了静水的冰凉,随之又将这摊沉睡的死水吵醒,重新泛起了涟漪,重新找回了作为水应该奔流不息的定义。而有趣的是,我坐在这摊水中,水不过就没过我的手腕,站起身来,也就刚刚淹过我的脚踝,庆幸的是那只鸡被我救起后毫发无伤,捧在我手中像一个被乌云浸湿的太阳,暗淡了光泽,却依旧活泼地为这场冰冷瑟瑟发抖。

当我们想朝着前方大声呼喊时,才发现留下的只有影影绰绰的雾气定格在远方。而我们的记忆就像是幻觉般如此不真实,好似我们一直跟随的生命是这片虚幻的雾气即兴创作的海市蜃楼。而当我们分清自私的真实后,它那模糊的虚影终于不再掩饰,将一切美好全部击溃。

但有一点的确是真实的,就是我手里的这个生命,在我回家的路上睡着了,甚至时不时传来一声鼾叫,证明它正安逸地做着一场美梦。我双手小心翼翼地捧着它跟随着母亲的脚步,母亲没有抱怨她鲜艳的衣服因我而灌入泥水,沉着的脚步踏在黄昏中的乡间小路,将那一抹抹山边泛起的微光留在身后。我看见母亲沉寂的背影缓缓流淌在前方,我定是如现在这般义无反顾地跟随,像夜晚跟随着白昼;像是山林的绿折服于泥土的棕;像是那群动物跟随着它们的主人不问未知的去路;像是过去、现在和未来这些屋宇间的砖瓦必将世世代代被这里的人默默守候;像是那骄傲的时间让我们不得不用力奔跑跟随着它的流逝直到我们都化作尘土,直到天上又多一颗星星,而这一切还将继续荏苒,继续把世间的悲欢重复。

我与母亲回到家时,月色已然偷走了昼日,带给村子的是大片黝黑与少数暗黄的光点。我试想将小鸡藏在生长着棕包树院落里的角落中,离门远远的,一眼无法望到。我走进漆黑的院子,在没有灯光的天空下蹒跚而行,找寻着小鸡宿命之所。院里满是还未成熟的青菜所冒出的叶子,有我这般高。我行走在其间也仿若误入了一片矮林子,高低不平的田洼让我筋疲力尽。我来到离门最远的院墙夹角处,找了个小纸箱,在里面垫了几片看似很舒服的叶子,将小鸡摆在其上,让它的鼾声惊艳这片孤独的原野,让这个久违生机的菜园重新披上动物的羽毛,在夜色中澄澈如汪洋漫延。

“今夜你会在这里睡得很好,很安静。”我自言自语地将纸箱稍稍合上,上面盖上一块石头以防止在深夜误入此地的野兽将这小东西叼走。“一定不能让父亲知道……否则……”我在心里默念千万遍,生怕父亲知道后骂我是小偷儿,让我罚站在院落中经受每一个人目光的谴责。

这或许是父亲会做出来的事,他教子严厉时常会在小事上误解我,有时不分青红皂白将错误扣在我的头上,所以我非常惧怕他那肃穆的目光将空气中的所有声响都抽离,只留我在孤寂的空气中瑟瑟发抖。不过长大后,我恰似又将这份严肃镌刻成为时光中父亲存在的证据。他的忙碌,他烦躁的内心与故作清高的神情让我怜惜他面对所有背叛时所汹涌出的无奈。因此我感激他,感激他将我当作一个可塑之才反复雕琢,感激他每一次将我推到风口浪尖,又在我最需要安慰时给我一个台阶下,所以我一直感激他能抽出时间将我挂记在他填得满满当当的生活中。当我长大后我明白了父亲的苦心,他将我像是蒲公英的种子一样丢弃在空中,我必然直面我的人生,而他会是风将我吹到更远的国度。我终将感恩这份归宿长期以来接纳我的所有无知与懵懂,那是父亲教会我的成长,而我必然为此一直证明下去。

如果你不曾站在别人的痛苦中反思自己的任性,你永远无法体会原来一个人会背着那么多重人格艰难地前行着,能看到路边的野花盛开,能感受到一只蚊子正在吸食你的血液,那你一定是幸福的,你一定有那么一刻的闲暇真正地看到了这个世界流露的悲欢。我的人格有千千万,我的伪装蔓延所有人性,但对于父母,我永远是庆幸且感恩,因为他们从来不干涉我任性地跟随时间挥洒自如,就像是这时我想与一只猪握手,我必然奋力去完成这份执念,我就是这样的人。

7

我是一片荒芜的大地,而你是我最后的那朵蔷薇。

——聂鲁达

当我将一切安排妥当,走出院门悄悄地将它关上后,母亲的呼唤从我的头顶沉下一直坠入我的耳畔。

“你上来一下,我给你看样东西。”母亲正坐在侧院的屋顶上。那是唯一一面没有瓦片且平整的屋顶,是后面重新装盖的。高大的水箱让侧旁的母亲显得娇小可爱,她只看了我一眼就将视线挪开投向了未知的方向。

我快步奔上顶层,爬上一道四阶梯子,便上到了屋顶。爷爷奶奶家是寨子中最新翻修院落的人家,别人只有两层木头瓦房,而我们脚下已经是石头砖房。站在顶端,有一种登高远望的感觉,虽然并没有很高,最多十几米,但已然可以做到一碧万顷。我看到一户户人家连绵在黑暗的雾气中,环绕着的一束束黄光是一摊摊篝火被四周的土墙盘绕着。芦苇荡子里的蛙鸣声、火堆炸开木头的星火声、老人碎碎念小孩上床睡觉的絮叨声,全部如水汽般冉冉升起,化作我耳朵里的养分,让我的感官迅速飞跃整个寨子,并燃遍整个夜晚。

我靠在母亲身上,倦怠感迅速占据全身,成为一个即将被梦乡占据的缥缈蜉蝣,“你不是要给我看什么东西吗?可是这里乌漆麻黑的空空如也……”那夜色是一块厚厚的棉被,正在将我的身体彻底遮盖。

“别急,你现在刚从光明中来,再缓一缓,你就能在这黑暗中看见一切啦。”

我将信将疑地漠然发着呆,眼珠子在眼眶中四处转动着找寻那一份母亲送给我的惊喜。楼下传来了父亲与寨民畅聊的笑声,我好像听见了他们燃烧的烟上的余烬默默被这声响震颤到地上,化作了无垠的灰烬。

可不能太着急,被这片夜腹中的肠胃揉搓咀嚼的东西,需要一点儿时间去酝酿出一片在奇迹中飞溅而出的盛宴。身处于高楼间的人们时常避免抬头仰望天空,你走的每一条路都会因为人潮和往来的汽车将你推向前方,你无暇停下脚步,因为你必须将你的生活填满,在每一个无法呼吸的时刻盘踞在地上,在每一个失眠的夜计划明天的归宿,原来你早已经为了生活将一切出卖。那条你每日往返于单位与公寓的大道,你甚至无法记起哪家店铺矗立于何处;你不知道时间将哪一片灯光变得趋于昏暗;你甚至没有看过任何一个与你擦肩而过的人脸上绽放的表情;你没有将这个世界的装束印刻在大脑中,无法说出母亲每日做饭时穿戴的围裙的颜色,没有注意到父亲的镜框换过几次;你甚至忽视了自己的身体被烈日灼上色斑,而你的爱早已破碎成闪电,你的发色渐趋灰暗,你的内心已经和大脑一同习惯了被遗忘……

我们都想将生命活成自己想要的样子,但我们为之付出的代价是努力换来的徒劳。你知道美好并不是大富大贵;美好并不是你身上披着多么昂贵稀有的毛皮;并不是将皮鞋擦得锃亮,将头发梳成大人的模样;你知道美好并不是你为了一个理想的结果而浪费一辈子去证明那场失败吗?而我知道,美好是此时此刻我坐在母亲身旁什么也不用去想;美好是我作为一个孩子对一日三餐充满期待;美好是我奋力跳进雨里淋漓出一片欢乐;美好是我为了与一只猪握手,满怀期待地将时间活成我想蹉跎的模样,就像转瞬间天上闪烁的光点渐渐浮现在我的眼白中,将我的瞳孔照成五颜六色的模样。

刚刚还黑压压的天空瞬间呈现出一条星河笔直流淌在我们眼前。四面八方的星子如蛰伏的野兽露出了尖锐的目光,也像是从泥土中冒出的一滴滴水、一粒粒海水枯竭后的盐,几近将激越的泪滴落而下,在我们身处的大地上洒满那份沉睡的孤寂。我看见本该无趣的夜晚,天空如白日的大地般精彩纷呈:这边是各式各样的花朵泛滥着妩媚,而那边又被一只老虎在奔跑时践踏成淅淅沥沥的花雨随处泼洒;一支支箭此时被许多人头马身的怪物手上的弦弓抛掷,将那些闲散的瓣片击碎成野草苦笑着随意流离像是天际的羽毛;随后是十二生肖飞跑作为光影的点缀,又有十二星座兑现了凡人对神话的向往,再来是二十八星宿各自占据着一席之地悲欢离合,又将那八十八星全部诙谐成银河旁的子民世世代代驻守在云深之中不离不弃……

原来,天空的世界与我们一样存在着生息间的揉搓。我们大地上生发的悲喜在天上同样每天放映着。是否天空中某一个角落里流露的光亮就是一双眼睛像我们仰望它们那般将我们注视?那至少它们比我们活得更加洒脱自如,因为在我们为了逃避时间选择昏睡的时候,它们真真切切地将我们当作一片荒芜去怜悯,将我们化作一摊死水努力地照耀。光,将人世间的眼睛照亮,告诉视线距离与色彩,告诉泪水失落,告诉命运是天上的银河像一条裂缝深不可测;告诉我和我的同类,只要你在夜晚留出一片时间的缺角等待天空的安慰,它必将倾其所有为你绽放,它必将它所认为的存在演变进你触手可及的视野中,而你所担忧的毁灭其实何其渺小,在这片辽阔的星河面前如此不值一提。

我们的夜晚是它们出没的白昼,那我们的白昼它们又该沉睡还是躲进岁月的夹角中去呢?母亲指着一片星群,我顺着指尖望去,一头牛踩着蔓延在云彩上的黑色,溅起的灰尘是白与黑对比而显现出的色差,它弓腰曲背试图用头上的两只尖角狠狠地往前戳去,“那是你的星座——金牛座,像你一样义无反顾。”母亲双手捧着我的脸蛋将我的视线移到那片星座的怀中,它就在我面前聒噪地踩踏着若隐若现的云,它的前面除了几滴钻石大小的星点以外一无所有。

“我是白羊座,卷曲的角折杀了所有锋芒,和你刚好相反。”母亲又将我的脑袋歪向另一侧,我似乎真的看到了一团毛茸茸的生命将头上的角卷曲成螺旋状,所以它只能生生世世扮演着一个善良的弱者被捕捉和伤害。母亲大概是想告诉我,有些时候不要去像一头牛一样为一件事情付出所有,也许默默承受才能变成丰饶的晚风接受黑暗的寂寞,并且得以看到并享受这个由数千星云种满的星球下,那些被忙碌与枯燥割舍的快乐,其实就在不经意间,我们抬头仰望的时候。

那一夜,我在母亲的怀中安稳地睡着了。我在冥冥中看到了那只猪,它似乎也是一摊被星线连成的泡沫满溢碧空。我看到它身上的泥浆早已被那湛蓝洗净,羽毛柔顺地坍塌成一条星河五彩斑斓地流淌。其实在一望无际的星海中它是何其渺小,以至于我必须全神贯注在它的一隅空间中,时刻担心如何才能将它永远留住。它为我伸出了双手,如此白皙澄澈。我将我的手重重地搭在它的掌心上,手指轻快地在它柔软的掌心摩擦着。轻盈的空气透过我们掌心也想挤入其中,为那本就游移不定的冷热,在汇聚与剥离间加上更多扑朔迷离的温度。我们摇着一轮弯弯的明月似两棵柳树摇曳于夜晚消磨着夜色阑珊,寂静的大地依旧沉睡,寨子里的人依旧代谢着昼日的疲惫没有醒来。

也许四季就是我们手心的温度碰撞而开绽给世界的幻象,而其间散落在世间的喜怒哀乐造就了血肉、骸骨与不息的生死。在流星似落叶旋转坠落的夜晚,我在梦中做着这样一个美梦,等待着宇宙将我的臆想一层层剥开,将我涣散的失落与渴望放入一具躯壳中,“人”这个概念就在这样的纠葛中诞生。区别于这片星河诞下的曼妙,我们还有为爱,为得与失,为遗憾的耿耿于怀。为释然与重生,我们是这样延续着我们短暂的存在并为之迈出脚步的。

天上的一滴露水滴在我的唇边,我翻了个身,睁开眼……我置身于这片星海如一叶孤舟随意漂流,身下是母亲的怀抱,她也早就像一个孩子般睡着了。此时旁边一株蔷薇藤爬上篱笆院墙穿过木头、砖瓦、水泥与石头,攀上那高高的楼宇,从我的身旁经过,为我开出一朵蔷薇花,为我此刻枯涸的鼻腔提供一丝淡淡的芳香。我该如何将你们全部留住呢?

我的母亲,我是一片荒芜如尘埃的躯壳,而你是我零落成碎片后最后的那朵蔷薇。就这样拖着我的失落一点点泛出清香以救赎我的破灭吧,让你无所谓一切锋芒的包容时刻带领我像流星般潇洒地逝去……就像小时候,也像我茁壮到成为你的大树,像我和你一般渐渐衰老,像我们一同溅起的星点那样泼洒在雾气的海市蜃楼,像我们似真似幻的开始又结束。

8

我们必须敬佩世界的微凉,从第一束曦光打破夜晚凝聚的寒冷开始。我们必须早起去经历光斑劝退寒流的时刻,必须凝望晨间的霜露化作水汽升腾沾湿我们的脸颊。我们会感念一个刺骨的寒战将我们的神思叫醒,让我们的时间从泥土中冉冉升起,在天空爆开一片温暖。如太阳那般,我们的生命从阴郁的山间呈现,从渺小到浩瀚,以火热的姿态融化冰凌,成为烟火在天际爆裂无声。但一定要铭记辉煌的短暂,我们必须尊重世界的消弭。我们必定会迎接坠落,迎接荒废于时光中的无奈。我们要像迎接拂晓那般追随黄昏,睡意是缠绵轮回的臂膀,我们必须紧紧依靠任其发生,任其结果,任其消失成为一粒尘土……我们抱着这份认知重复着宿命的规则,想想那些无关紧要的事情每天都在闭幕,想想记忆中被遗忘的时刻,想想火焰伴随着灰烬,想想彩虹的短暂吧。

往后的时光也弥足珍贵,我与那只鸡度过了明亮但渐行渐远的三天。我每日以一个孩子的愚昧给它喂食,将它放在院子里追着它奔跑。我在它精疲力竭时向它讲述那只猪于我而言意味着什么。我将一根香肠均匀剖开,我们一人一半,我见它吃得津津有味,我也乐在其中。我询问它诸多问题,我明白那些提问永远不会得到答复,我只是天真地将对世界的困惑寄托在一只鸡身上,我真的将它当成一个朋友倾诉着作为一个人类孩子的烦恼。我对它发誓我会将它送到它的母亲身边,劝它暂时放下这份思念,我再将这份友情延续几天,就几天。我甚至将它搂在怀中一起在一片草丛间睡着,醒来后它的屎尿沾染了我的肌肤,随意翻滚便能让泥土紧实地在我的身上扎根,那些蚁群也更加理所当然地将我当成一块石头随意踩踏。我不生气,一点儿也不。一切都自然地发生,我们之间发生的故事需要被定义为纯真与洒脱,我想我们就这样将时间定格在我们心中,在这个院子里,在我们饱含睡意的那阵暖风中。

我将我的快乐诉诸它留下的爪印间,我似乎真的觉得它在与我追奔嬉戏,我自私地赋予了一个动物虚假的情感,而我让这一切变成了我的自以为是——我毁灭了这一切,我留下了永远的遗憾。我第一次认识到我是魔鬼,我是魔鬼,我是魔鬼……事实上,人类在幼小时就是魔鬼的模样,破坏一切,消亡一切,毁灭一切……我们年少时的肆无忌惮源于最初的本心,那种不受规则约束的放肆,在没有父母谩骂时,我们总是自私地无视他人的情绪,而将自我的脾气随意宣泄,直至被狠狠骂醒。

第三天早晨,在一个温差巨大的昼夜交替间,我发现它冻死在了那个我为它搭建的纸箱中。我抱着它僵硬的身体奔涌号叫,吹开了掩映在院落的野草,也引来了父亲母亲、爷爷奶奶,以及乡邻。我的父亲狠狠揍了我一顿,倒不是因为我的疏忽葬送了一个渺小的生命,而是他认为我将它偷窃并占为己有。我必须为这个生命的逝去而承受着。我的母亲漠视这一切的发生,似乎从一开始她就明白结局会是如此,只是我必须经历这份由于一意孤行而引发的愧疚。

直到现在我都无法释怀,那几天与我一同度过的时光,它是否愉悦,是否无怨无悔。它的生命永远定格在那天,它本可以长成一只满是彩色羽毛的大鸡跃上房顶在晨曦间呐喊,它本可以在它母亲的怀中经历每一次沉睡,它本可以不经历寒冷撕咬它肌肤的痛苦。这份愧疚一直侵袭着我的每个不知名的瞬间,而我必须经历这种遗憾在我的生命中永远存留,伴随着我的生息一直在每一个夜晚被记挂。

我将它埋在了那个院子。我为它寻找了每一粒我认为独特且美丽的尘土一颗颗覆在它身上,满含眼泪地与它告别。我将那里堆成一个小土包,在一块木板上写上“小鸡之墓”插在土包中央。奶奶说它是小米鸡,幼年只有米粒般大小,一阵风就能吹走,所以必须拥有母鸡的陪伴才能成活。爷爷安慰我,他小时候去偷别人的鸡在山林中烧烤充饥,那个年代能吃上肉是一种奢侈,所以每一个山里的男孩子都经历过这样调皮的时刻。而我明白,当我每次回到老家,经过那个院子,我都会想起它,想起那只小米鸡僵硬地躺在那里无声无息地奔向死亡。我明白我再也不敢进入那个院子,去刻意地看一看那个墙角下,那片我们一同睡过的草堆是否更加丰饶,那个土包会不会一直存在。我永远无法忘怀,我曾经为了我的自私剥夺了我好朋友的生命。

父亲带我专程跑到小寨与那家人道歉。我一路上欣喜若狂,这可能是我最后一次机会与那只猪相见,因为明天我们即将返程回到市区的喧闹中去。我眉头上像是开了一朵玫瑰般红扑扑地皱起,眼角的鱼尾纹越发清晰,脸蛋上的肉歪斜得紧凑成一团,嘴角虚掩着即将迸发而出的快乐。父亲见我这副幸灾乐祸捣蛋相,越发投来不解的目光,并且口中碎碎念着阴阳怪气的话:“怎么,去与人赔礼道歉像是中了彩票那般春风满面,我想你是得了什么大病。”

我转过头去用无声的嘴角喃喃自语:你懂什么,你什么也不懂。但是明面上还是礼貌地回复了父亲:“还记得那只会与人握手的猪吗?就是她家的。我想去一睹它的风采。”

“与其在这里为了一只猪喜上眉梢,不如看看眼前这片水库。整个寨子的水都从这儿而来,可如今它几近干涸,几近干涸了……”

我从父亲黯然神伤的脸上望去,眼前果然横跨着一个仿若天坑的巨大水库。它是一块夹在两面山间的巨大盆地,另外两边分别是连通松山角与小寨的一段石桥和我们正在步行的泥石路。水库的石壁上覆盖着青苔,像是一座口子被水撑开的大井,本可以储存一片小一些的海洋,而如今看起来只是一块大一些的池子罢了。很难说它哪一天就彻底枯竭至底,没有一滴水,鱼虾全部裸露在天空下挣扎跳跃着,等待着那最后一口气也被这毒辣的阳光吞噬成为泡影。

同在这样一片土地上行走,我与父亲的烦恼却各不相同。我父亲忧虑着整个寨子,那是更宏大的焦虑;而我只在乎自己盼望的事情,属于是鸿毛一般的焦急。其实,父亲很多时候更像个孩子,孩子总是担忧世界毁灭,彗星撞地球,外星人侵略……而成年人更多的是殚精竭虑于当下现实中那些关乎自我利益的危机,关乎经济、名声与从群体中脱颖而出的实力。父亲是那种即使自己都无法保证温饱,却也会担忧着别人是否饱腹的人。他思想中的“正”在这个社会中显得幼稚,甚至是愚笨。然而,这正是我长期以来对我父亲无比佩服的地方。他对于清白的仰仗,他自恃清高的神态,思虑家国大事时轻易将自己情绪暴露的单纯,真的像一个孩子一样懵懂无知得像一汪水,一汪在沙漠中不愿变得浑浊不堪的水。

我们很快来到了小寨那户人家的门前,褪色的木门上贴着两个门神,左边是皂袍大将黑面神尉迟恭,右边是神拳太保小孟尝秦叔宝。他俩对着我与父亲怒目而瞪,好像是将我们当作乱世的贼人隔绝在这木门之外。

平时威严的父亲此时此刻也胆战心惊地弓着背轻轻将铺首上的门环与木门来回相撞。很快门便轻轻从外向内被拉开,那个女人站在门前,一脸诧异的神情定格在原地。我终于看清楚她的长相:新月眉下一双丹凤眼凌厉在风中;高鼻梁下却伴随着朝天鼻显得在一张菱形脸上格格不入;嘴唇厚实,然而却始终掩盖不住因东倒西歪的牙齿而将嘴唇挤成波浪状的违和相;坑坑洼洼的皮肤上光斑横流,似礁石上被雨点长期击打而留下的细小窟窿。她整体给人感觉很凶,拥有那种让人一看就不敢作怪的面相。

父亲说明来由后,便按着我的头与他一同深深鞠了一躬,并且开始将长篇大论的歉语使劲塞进她那双被凌乱的发丝覆盖的耳中。她在整个过程中静得出神,表情没有太大的变化,我认为她正准备伺机将我们喷得狗血淋头,然后将我们当成软弱的臭虫连同脚跟带进来的泥土一同扫地出门。可事实是她并没有,事实上她听完这一切后只是呆滞地吐出一句话:“啊?原来我丢了一只小鸡吗?我都没有注意到。”她说完神色依旧温柔地邀请我和我的父亲进去坐上一坐,这与我对她的面相所产生的刻板印象形成了极大的反差。我父亲要赔给她两百块钱,但是她坚决不要,而后我父亲邀请她家去我家吃饭,她才勉强答应。

与寨子中众多妇女儿童和老人一样,她的老公在外地打工,家里只有她一人与一群动物。我在她家转了一圈,没有见到那只猪,随后失落地跑到她跟前但又不得不收敛起全部情绪问:“那只猪呢?阿姨,您家的那只猪怎么不在这里?”

“你救起小米鸡的那天就被我卖去县城里了,县城的一家大户人家坐着一辆大车下来,愿意出高价钱买那只猪。我思索了几天,实在不舍,但迫于生计还是只能将它卖了,毕竟那可是我家老汉半年的工资,不管怎样只能舍得了。”

大车应该是那种很豪华的七座汽车吧。我心里默默地为这一切感到惋惜,从惋惜又到绝望,甚至是窒息。看来我再也无法与它握手了,再也不能了……

她说她前两天赶着那只猪和一群鸡从山林中抄近路去新街上与那人碰头。卖了那只猪后,她又卖了几只鸡,买了几筐白菜回家腌成咸菜,一条黄牛肉回家挂起来风干成黄牛干巴,准备过年她老公回来给他下酒吃。我又询问为何她每次都将那只猪拴在镇政府门口示众,引得众多人排着队去与它握手?她讶异地说她并非有意想让那只猪成为一个“明星”,只是她每次上新街去都会带着它一同前往,好歹沿途自己身边有个伴不至于那么孤单。至于为什么要将它拴在那里纯粹是因为她那时去镇政府旁的妇联办公室找乡亲唠嗑儿,而公共单位禁止让家畜进入,所以只能拴在镇政府的那个亭子之内,让它躲避下阳光休息上一个闷热的下午。

“有些时候真的挺无聊的,自己一个人守着这个连下雨都会漏两滴的院子,每天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过着。与其坐在家中对着墙壁发呆,不如走得远点儿到街上去,那里人多,聊聊天充实些。如果再不给自己找点儿乐子,那如何熬下去?”她笑着说出了这番最真心的话,眼中没有一丝抱怨,甚至满是知足。

至于为什么人们会与那只猪握手,她全然不知,只是猜大概是因为那只猪是与其他动物杂交的产物,人们没有见过,所以觉得稀奇吧。

原来是人们少见多怪。看来它并没有什么超能力,也不是什么国家秘密武器,但在这依托山水而建立起对于世界认知的美丽村镇,它已足够神奇,足够让人们花上很长的时间去将它安放进光阴的消磨中;这更胜于那满是镜面林立的高楼,胜于一套嵌满珍珠的华服,胜于纸醉金迷与一场烂醉,胜于一场鸿鹄之志的美梦,甚至是更胜于爱恨情仇和对未来的惊惧,还有那些望不见的摸不到的信仰与幻想……至少它望得到,摸得到,想得到,能真切地将时间慢慢虚度,充实得无所顾虑,带着真切的好奇去寻找一场没有结果的荒废。

9

那个女人在她那破旧但一尘不染的宅院中绘声绘色地对我们讲起了那只猪的故事。我与父亲坐在太阳下,像寨子中的老人那样嗑着瓜子跷着二郎腿,让阳光染指我们每一寸肌肤,让这个故事萦绕在血液与骨髓中。

一切就要从那只猪的母亲开始说起。那只猪的母亲本就是一只与野猪杂交的物种,生得坚硬的皮肤与獠牙,厚厚的毛可以当作刷子,腿也比其他猪要短,但还远没有那么奇怪。一日她领着那只母猪坐在三轮车后去新街赶街子。那时从小寨到新街没有柏油路,只有一条坑坑洼洼的泥石路,只能容纳两辆车勉强并排通过。路两边是各式各样的田野,一直延伸到大山脚下。当他们行至路途中时,那只猪不知道是看到了什么,瞬间就从车上一跃而下往田埂冲去。等她喊停了司机,跑下车四处张望时,只剩下孤零零的玉米秆子和大麦穗子在风中规律地飘荡,而那只猪已然消失无踪了。

“那时想着,完了……”她用脚狠狠跺了下地面,似乎现在回想起来还很后怕,“那只猪几乎是我们所有的家当,母猪正是丰腴之年,今年一定可以生下一大群猪崽子。那可是我们的未来,那可是我们全家的积蓄。”

父亲点点头,他一定对那个年代深有感触。在那个连肉都很少见的年代,拥有一只猪(特别是一只母猪)比房子还要值钱。我们没有焦急地询问后续,而是等她从迸发的情绪中慢慢舒缓后,继续娓娓道来。

整整一周,对眼前这个女人来说,这一周是毁灭性的。她就像失去孩子一样整天顶着红肿的双眼四处寻找那只母猪的踪迹,但是始终没有结果。她该怎么向她在外打工的男人交代呢?他们没有孩子,没有地,没有能在秋天丰收的庄稼,这片青山似乎与她无关,那些丰饶的田地与她无关。她在心底默默地请求神灵,让这只猪回来,至少让它不要被野兽吃进肚中,至少它能在某个地方安全地生存下去。她早就把这只猪当成了亲人,不仅仅是他们吃饭的来源,更是朝夕陪伴她的一个生命。

还好老天没有让这个将单纯隐匿于山寨的女人经历永恒的绝望,在一周过后,那只猪自己出现在了猪圈中,并且怀有身孕。“我忘不了那个早晨,我依旧迷迷糊糊地起来刷牙洗脸,生柴烧水,和往常一样。但我每天都有一个习惯,那就是去猪圈门口往里扫视一圈,即便那里早已空空如也。那天也不例外,我朝着猪圈里望去,在视线挪开的刹那,我感觉到有一个巨物在里面打盹儿,于是又将视线挪了回去……它就像一个刚出生的婴儿一样睡在那里,喘着沉沉的粗气,睡得很香很甜。”

之后的事情我都知道了,那只猪就是这只母猪的孩子,只是它现在在哪儿呢?在遥远的县城做着更加安稳的美梦吗?还是落入了下一个木头栅栏中,变成了一只让人去猎奇从而满足自我欲望的“宠物”呢?

我们无法剖析一个人的命运,只能从过去的影子中试图预测他在未来的所作所为是否存在价值。同样地,我们无法去预料一只猪在陌生的时间、陌生的地点,挨着陌生的人与动物,发生了怎样的一个故事。这种缠绕于真相与假说之间千丝万缕的猜测,这种模棱两可,被惯于不置可否的过程,正是我们执着于去填补生命中除了得到的少部分结果以外,那些大部分过程所付出的精力与经历下,我们用汗水、眼泪、血液、喜怒,以及年岁所铸造的一个个独一无二的故事,属于我们用成长与衰老所丰溢而成的神秘与荒诞,这就是人生。

10

我走在荒草互相挤压而缠绵的大地上,每踏出一步都能听见因压缩空心干涸的粮食秆子而发出的咔嚓声,预示着在到达山顶前,我还将继续伤害这些被黄昏洗涤的景致碎片。再往前走就是无人居住的半山腰,一路上覆盖着松果与针枝的尸体,我担心是否会与一条蛇相遇,只是并未实现。

到达山顶,整个松山角一览无余。我俯视山下数了数,除了我们家以外,一共有二十八个由瓦片四面包裹的院落。我家那幢新翻修的灰色平顶房异常显眼地屹立在其间。我看见奶奶如往常那般坐在院子里腌着卤腐和腌菜;爷爷穿着开着三个扣子的衬衫与皮鞋抱着水烟筒在另外一头将偌大的烟雾混淆在早饭的炊烟中;母亲还是一样东奔西窜于各个角落,她还是无法静坐片刻;而父亲迟迟没有出现,也许他正在屋里观赏着房子的每一丝裂缝,似乎只要将自己的爱塞入其中,就能让这些被时间抽空的木头重新如参天大树般结实。

我坐在一块岩石上,旁边是一棵似有千岁的松树,远处的山峰突兀在云海中波涛汹涌出属于它们的足迹,太阳慢慢从东方升上头顶。二孃是否还在无休无止地打麻将,妹妹此刻是否又在装大人严肃地说着一些我听不懂的哲理?这里的寨民每天蹲在路边究竟在等待着什么?那些老人好似深陷在岁月的波澜中被时间的空隙埋没,他们又如何去化解由于时间的剥夺而渐渐暗淡的眼眸?

我坐在父亲朋友的车上,爷爷奶奶一直跟到寨口。我将头伸出窗子与他们挥手,直到他们的身形小到我的视线不可及,整个寨子都被蜿蜒的沙地遮盖。我旁边出现了那个在父亲眼中几近干涸的水库,它在我眼中依旧安静地被一汪水填满,里面有水草、鱼虾和一些被遗弃的垃圾。但它永远不会死去,至少在我眼里,它长期以来被定义为一个水库,水库怎么可能没有水呢?就好像此时此刻我对这里的爱,一定无关于长久的陪伴,与它发生冗长与精彩的故事;一定无关于我了解多少,或是我就应该守望着它的出生直至结束;它可能无法在我的生命中包含太多,在脑中填满太多,但这里就是我的老家,我父亲成长的地方,我的亲人耕耘爱与希望的地方。因此于我而言,这里无论如何都是我内心深处一个无法替代的所在。

我坐在高铁上,父亲难得闭上眼睛沉睡,也许回家就是让人在生命中解毒,让一切重新来过。母亲反倒是拿起一本诗集开始阅读,我想老家的美景一定激发了她对诗歌的唯美语言的向往与追逐。至于我,我看着眼前的风景转瞬即逝,似乎还没有机会认识它们存在于世界上的独特,就已经与我擦肩而过蹉跎在生命的角落中,更别说是拥有道别的资格。

我睡着了,在梦中,我听到了许多人与我谈论那只猪的故事。张奶笑嘻嘻地说:那只猪?就因为它独一无二的外观与魅力,它成了一个县的县长,每天不用做任何事情,只要在办公室中吃着东西就能让那个县繁荣昌盛。李家老二说:那只猪最后在频繁更换主人的途中游历了世界,从亚洲到欧美再到非洲……最后听说在去北极的海上消失了,没有人知道它后面去哪儿了。一个找我爷爷算命的人说:那只猪啊,它最后被一个乡绅装在一个葡萄酒桶里偷偷运到了泰国的小岛上,那里有美军的实验室,他们需要它去培育新的物种,听说这是人类史上最伟大的一次实验……

半梦半醒间,我看见了我自己,一个十岁的孩子,郑重其事地告诉我:那只猪,快别执着于那只猪了,它在被卖到县城以后就与其他猪一样被吃了,被那些有钱人当作一顿午餐给瓜分了。也许现在连大便都被泥土分解了,你的执念只是徒劳,只是逃避现实的自我欺骗……

我当时极力地与“他”争辩,我认为前面几种结局才是完美的,它的独特一定能换来辉煌的人生。现在,直到现在我依旧在想,它的结局究竟如何呢?那只睡在县政府门口一动不动,毛如针尖,尾如巨蟒,身体似河马、犀牛、恐龙、孔雀等一切动物的组合的那只猪,它现在在哪儿呢?

我写这个故事的时候,认为结局是后者,毕竟它只是一只猪,一只独特的猪,一只让人想与它握手的猪,仅此而已。

责任编辑:卢 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