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山下
2024-07-07安宁
安宁
一
夜晚,九点三十分,我坐在庭院里,看到夕阳将最后一抹光,忽然洒满了南山。
这仿佛来自天堂的西域之光,将正在沉入梦中的山林、草木、巨石、鸟兽、尘埃、花朵、庭院,一一照亮。万物打了一个哈欠,睡眼惺忪中,看到自己置身于光芒万丈的舞台,惊异万分。
积聚了一天的阴云,已被扫荡一空。风停止了呼吸,整个世界此刻都聚焦在南山。金色的光芒包裹着婴儿般刚刚降临尘世的南山,也包裹着山脚下小小的村庄。走在大道上的人们,因这一束光,心底泛起细腻的波纹,一切艰辛的岁月,所有隐匿的伤痛,都被温柔地抚平。人们放轻了脚步,小心翼翼地蹚过太阳落在人间最后的光。一株草因为分不清身在梦中还是现实,身体战栗着,久久凝视着眼前恢宏的世界。山坡上的牛羊马匹,要到深夜十一点,才会漫步回家。那时,城市与荒野全都沉入梦中,天地间混沌一片。有时,它们也会卧在与天空无限接近的山脊上,度过整个夜晚。此刻,如梦似幻的光束包裹着一匹专注吃草的骏马,将它化为神秘的琥珀。这忽然提亮的暮色,并未将它打扰,仿佛这是无比寻常的一幕。一只山雀被奇异的光惊动,发出一两声鸣叫,随即又在暗夜中噤声。
山脚下的人们并未停下劳作的脚步。旅店的女主人天性活泼,一边侍弄着满院子的花草,一边向人们提起她穿越塔克拉玛干沙漠时,几乎葬身沙海的惊心动魄的往事。说到死亡,她的脸上并没有恐惧:“我已历经过三次死亡,用尽了人生的好运,余生就在南山下安静地度过就好了。”她这样平静地为自己总结,而后在听者的诧异中,轻快地除掉银叶菊根部枯死的叶片,又弯下腰去,深深嗅了嗅虞美人清香的花朵,并为尚未开放的格桑花补足明天所需的水分。男主人沉默寡言,用一刻不停的忙碌,将自己隐身于人们的视线之外。他们一生没有子嗣,安于南山下远离繁华都市的朴素日常。大雪封门的冬日,无人再抵达这里,女人便点燃炉火,为每个房间织下一幅开满鲜花的壁毯。待到明年春天,南山积雪融化,她便将壁毯挂满客房,让它们代替她,等待天南海北的客人。“冬天多么孤独啊,人们全都走光了,整个村庄好像就剩下我一个人,我要用永不停息的编织,对抗无处不在的孤独。”女人微笑着说。她的脸上,挂着天山雪水一样清澈的笑容,这笑容清洗了岁月赐予她的皱纹,人们因此猜不出她的年龄,若有人问她,她便歪头俏皮地说:“我永远十八岁。”
南山下的一切都没有年龄,万物在夜晚的光中永恒地生。旅者来到这里,也不会费力地打探或者猜测。人们习惯将乌鲁木齐南部的天山,简称为南山,或许是想起陶渊明笔下的“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或许什么也没有想,只是随意地这样起名。就像人们随意地将乌鲁木齐河流经的南山大大小小的沟壑,起名为羊圈沟、水西沟、板房沟、白杨沟、金泉沟或者菊花台。一粒种子被风吹落到大地的哪个褶皱,就在哪个褶皱里落地生根,开出芬芳的花朵。无数的父辈也是这样从大江南北汇聚到天山脚下,心中鼓涨着开疆拓土的激情,将青春与热血化为道路两旁参天的树木。天山脚下的大树根基扎得多深,人们曾经付出的战天斗地的艰辛就有多深。只有将一生奉献给这里的人们,看到干旱的大地上耸立的树木、山坡上牢牢抓住巨石的松柏遒劲的根基、天空上自由翱翔的苍鹰,才能真正懂得,此刻忽然洒落的这一束光,有怎样让人动容的美。
这一束光,很快消失在南山的沟壑之中。夜色将山脚下的村庄完全地笼罩,已是夜晚的十一点。人们燃起篝火,开启新的狂欢。狗吠声穿过清寂的街道,一声一声传来。我在清冷的风里裹紧外套,起身走出庭院。
黑暗中,我看到一只野猫迅疾地穿过马路,消失在对面荒草丛生的院子里。几只小狗在无人的大道上欢快地追逐,影子在昏黄的路灯下忽长忽短。路边的野花微微合拢了花瓣,陷入深沉的梦中。有人在院子里一边轻声地说笑,一边烤着刺刺作响的肉串。胖胖的老太太坐在门口打一阵瞌睡,恍惚中又抬起头,眯眼看着三三两两散步的路人。风吹过大道,带来天山上积雪沁凉的气息。棕熊、雪豹、马鹿或者猞猁,在隐秘的峡谷密林中沉睡。高耸入云的云杉,在星空下碰触着枝叶,发出亲密的私语。月亮不知去向,只有几颗寥落的星星,穿越浩瀚的宇宙,将遥远的星光,洒落巍峨的天山。
散步归来,时针已指向午夜十二点。人们谈兴正浓,不想睡去,仿佛来到这里,就为了南山下这场通宵达旦的狂欢。院子里篝火熊熊地燃烧着,火焰化作黑夜的精灵,舔舐着人们的心。我看到一颗流星,从遥远的天边滑落。一个人离开了这个世界,回归来时的泥土。人们牵起手,跳起热烈的舞蹈,与逝去的人做最后的告别。他的灵魂将跟随天山融雪,从乌鲁木齐出发,流经辽阔的新疆大地,而后化为灿烂的群星。
而此刻,活着的人们正在天山下饮酒、歌唱、起舞。深山化作野兽,隐没于混沌的大地。我躺在南山下小小的村庄里,想起曾经点亮了黯淡青春的人,已在这个夜晚永远地离去,心中并没有太多的哀伤。我只是化作一只蝴蝶,振翅飞入梦中。
二
在乌鲁木齐,我没有去找寻纪晓岚曾经生活的故居,似乎二百多年前的他,在这个城市的哪个角落,度过影响了此后一生的两年时光并不重要。我只想做一个大地上的漫游者,在他用一百六十首诗歌热烈赞美过的西域之城,四处走走,仿佛如此,我便可以聆听到被炫目的霓虹和冰冷的水泥遮蔽住的历史的声响。
这是7月,太阳正不遗余力地将所有的光芒,洒落在北纬43°40′37"、东经87°19′52"的一个微不足道的点上,这里是距离海洋最远的城市乌鲁木齐,地处亚洲心脏,蒙古人将其称为“优美的牧场”。从呼和浩特乘坐飞机,一路经过连绵起伏的阴山山脉,生机勃勃的河套平原,浩荡奔流的黄河,苍凉冷寂的巴丹吉林沙漠,继续向西,历经三个小时,便会看到闪烁着圣洁之光的天山。这一点莹澈的光,在古老的星球上存在了三百万年,从东向西,绵延两千五百公里,犹如深邃的星光,照亮神秘的西域。
被贬至乌鲁木齐的文人纪晓岚,没有如此便捷的交通工具,历经整整一个严冬的长途跋涉,他才从京城行至时人眼中的荒凉苦寒之地。清朝乾隆时期,曾有十六万罪犯被遣送新疆,当差,屯田,或一生为奴。在这片与中原文化迥异的广袤地域,一个被遣送至此的犯人,一旦抵达,就意味着与家人几乎再无相见的可能。人至中年的纪晓岚,初到边塞,心境寂寥,“雄心老去渐颓唐,醉卧将军古战场。半夜醒来吹铁笛,满天明月满天霜”。这首诗便是四十四岁的他对那时自身处境的悲凉写照。
但是一个迷恋行走、热爱美食的人,怎么会在散发神秘光芒的大地上失落?纪晓岚黯淡的内心,很快被天山上终年闪耀的积雪照亮,也被这片物产富饶、植满故事的地域深深吸引。就在这里,他认识了扎根沙漠的红柳、可以酿酒秣马的青稞,发现沙滩中“一丛数百茎,茎长数尺”的芨芨草,原来是史书中的息鸡草。他还在戈壁滩上与巨蜥相遇,在高山积雪中见到圣洁的雪莲,被“冬积冰,夏储水”的天生墩震动,流连于喀什噶尔山洞里绝美的汉代壁画。
而“凉争冰雪甜争蜜”“嚼来真似水晶寒”的甜美瓜果,“登盘春菜脆玻璃”的菜蔬,更是抚慰了纪晓岚贪吃的肠胃。在离开乌鲁木齐许多年后,无肉不欢的他,还在《阅微草堂笔记》中,津津有味地记载了让他垂涎欲滴的美食:“有野驼,止一峰,脔之极肥美”“骡肉肥脆可食,马则未见食之者。又有野羊,食之与常羊无异”“山珍入馔只寻常,处处深林是猎场”。为了吃,他还跑去打猎,试图炮轰一头“其巨如牛”的野猪,但最终因“众不敌寡”,悻悻然放弃。
只要有肉可吃,有烟可抽,有书可读,人生就没有什么值得烦恼。即便风雪交加的寒冬,这天山脚下的域外之城,依然是“朝朝煤户到城来”。寒冷的冬夜里,炉膛中轰隆轰隆穿行的炭火,温暖了客居西域的纪晓岚,让他在不知何时可以转向的人生逆旅中,由衷地发出赞叹,“北山更比西山好,须辨寒炉一夜灰”。
这是盛夏,门口卖馕的维吾尔族小伙子,正将一个个酥香可口的滚烫的馕,从馕坑里取出来,麻利地打包,交给络绎不绝的顾客。附近的玉石商铺里,游客在精心挑选着温润的玉石。大巴扎市场上热闹喧哗,即便到了凌晨,依然人头攒动。霓虹闪烁的大道上,行人车马川流不息。我站在交错纵横的高架桥下,仰头注视着夜空中一颗遥远的星星,它正努力穿过漆黑的夜幕,让微弱的星光照亮人间。身后的快餐店里,服务生站在门口,迎来送往,高声招呼着客人。形形色色的人向我走来,又从我身边消失。在这城市尚未陷入睡梦的凌晨,我有些恍惚,仿佛穿越时空的隧道,回到纪晓岚笔下瓜果煤盐应有尽有、黄羊野鱼肥硕鲜美的西域之城。
就在这里,纪晓岚记下黄沙大漠、沃野田畴,也记下奇花异草、飞禽走兽。酷暑严寒未曾将他击倒,他笑着起身,掸落灰尘,继续人生奇异之旅。他以孩子般天真赤诚之心,记下“小人国”里的红柳娃,茹毛饮血的野人,关帝庙前的神马,深山大泽中的奇异树妖,把犯人瞬间卷到异地的龙卷风,陪伴其千里跋涉返京的义犬,途中死去却千里托梦探儿的母亲,发放通关文牒后便停止哭泣的满城鬼魂;还以怜香惜玉之心,记下那些流落西域、命运多舛的柔弱女子。
多年前读到《阅微草堂笔记》中这则悲壮的爱情故事,便对乌鲁木齐这座从未抵达过的西域之城,心生敬畏。纪晓岚用三百九十三个字,记录了一个中原女子波澜壮阔的爱恨人生。故事中的中原女子,没有名姓,也无来处,她是千千万万陪同丈夫驻防西域的女子之一。猎猎大风中,一个娇弱的女子,在丈夫被派往伊犁运送军械时,是如何孤身一人熬过酷暑寒冬的,文中没有记载,但千里迢迢寻访而来的青梅竹马的恋人,与女子在家中赤身相拥,剖腹而死,却为她黯淡的一生,涂抹上浓墨重彩的一笔。昏迷中,她的魂魄依然在“急觅是人”,但早已命归黄泉的恋人,却“不知何往”。女子“独立沙碛中”,但见眼前“白草黄云,四无边际”。这浩瀚荒凉的戈壁,恍若她的一生,后退一步与爱情万里相隔,前进一步则与恋人生死永别。命运将她置于十字路口,却让她无路可走。最终,她选择顺从命运,以漫长无边的生,思念灰飞烟灭的死。“鸳鸯毕竟不双飞,天上人间旧愿违。白草萧萧埋旅榇,一生肠断华山畿。”纪晓岚为无数远离故土、客死西域的女子,写下这首弥漫着无限哀愁的悲怆之诗,诗中饱含了他对纯真爱情的礼赞,也寄寓着他对这座承载了自身命运沉浮的大地的深情。
“轮台九月风夜吼,一川碎石大如斗”“夜深灯火人归后,几处琵琶月下闻”,这是诗人笔下的域外之城,残酷威严,又寂静清幽。此刻,被天山雪水浸润了一千三百多年的古城里,死亡与新生,离去与抵达,犹如日月交替,在大地上轮回上演。干旱中死去的大树脚下,稚嫩的幼苗正将细小的根须,牢牢地扎入大地。去繁华之地寻找路途的年轻人,正与奔赴这座神秘之都的热血青年擦肩而过。人们在这里埋下爱恨,也在这里度过惊心动魄或微不足道的一生。
三
一个叫库兰的哈萨克族女人,坐在一棵树下,怀抱着冬不拉,为人们唱起一首又一首情歌。
她已经老得快要被爱情忘记,走入人群便会尘埃一样隐没,华美的长裙也遮不住她臃肿的身体,可是当她唱起《可爱的一朵玫瑰花》,便仿佛成为“歌声婉转如云霞”的少女玛丽亚,向心爱的恋人都达尔发出深情的呼唤,相约月亮升起的夜晚,依偎在树下深情地歌唱。她的歌声已经沧桑,岁月的车轮穿梭其中,将曾经清亮的嗓音一次次粗暴地碾压,可是,谁也不能阻止她此刻热烈地歌唱。这生命中自由的光,照亮了一个卑微的哈萨克族女人,让她在人生中某个朴素的瞬间,成为诗人们歌咏的日月星辰,大地上绽放的璀璨花朵。
天上有多少闪烁的星星,地上便有多少爱情的歌唱。骏马与歌声,是哈萨克族人在大地上自由飞翔的翼翅。人们骑在马背上,驰骋在天山下富饶的牧场,唱出生命中炽热的爱与哀愁。沿着河流星星点点散落的毡房里,飘出温暖的炊烟,也漾出清澈的歌声。人们在大地上繁衍生息,也在这肥沃的土地上生离死别。对于哈萨克族人,命运不是来去无踪的风,命运就是辽阔无边的大地,人们追逐着丰美的水草迁徙,也永远被命运包裹其中。年轻的人们骑马在山谷里相遇,随之而来的便是离别。一阵风去了哪里,另一阵风并不知晓。风只是在山谷里发出孤独的回响,为一生中再也不能忘记的惊鸿一瞥。
爱是什么?爱是没有缘起的波澜,在某个平静的午后,从河流上溅起,将途经的某个少年忽然间击中。天上空空荡荡,什么也没有,片刻前从南山飘来的云朵,早已不知去向。博格达峰上千年不化的积雪,闪耀着神圣的光,刺痛了陷入爱情的年轻人的心。“蜜一样甜美的哈迪夏”,像风中的树一样动人,像星星一样闪亮,像马驹一样俏皮,可是她就要嫁去远方;接亲的车马已经启程,热恋中的人啊,只能匍匐在大地上哭泣。叫“胡丝妮·霍尔兰”的少女,“遇见你的那一刻/我感觉所有的情歌/都变成了星星/镶嵌在我望向你的眼睛里……”上天赐予了她美貌,宛若日月星辰,可是所有追求爱情的人都如愿以偿,只有深爱着霍尔兰的少年,要一生哀痛。还有叫嘎俄丽泰的姑娘,“我徘徊在你住过的地方/已是一片荒凉”,“有谁告诉我/你搬去了哪一带”,为何与怀着一团野火前来赴约的恋人,这样残忍地不告而别?
叫库兰的哈萨克族女人,一定也有过如此炽热的爱情。为这份一生中只有一次的爱,她要用全部的生命去歌唱。她不关心谁来倾听自己的歌声,就像一条山间的河流,不关心岸边的人怎样来了又去。一条河只是尽情地歌唱,夏天在花朵缤纷的草地上放声高歌,收纳整个天山的融雪,而后欢快向前;冬天便在厚厚的冰层下低吟,陪伴睡梦中的鸟兽虫鱼。一个哈萨克族人降临尘世,歌声便融入了他的血肉,将他此后漫长一生中,即将历经的哀愁与伤痛,一一抚慰。行经此地的旅者,仰头看到高耸入云、仿佛一生不能穿越的天山,听到深山中传来的风的呼啸,野兽的低吼,还有骑马的牧人云雾般缭绕的歌声,会忍不住停下脚步,想化作一株朴素的椒蒿,一朵白色的蔷薇,一片绿色的苔藓,或者一条轻盈的小鱼,一只翱翔的苍鹰,一匹驰骋的骏马。人们就这样被忧伤的歌声俘获,希望永久停驻在这片开满鲜花的山谷,安静地老去。
但库兰不关心这些转瞬即逝的旅者,她只低头拨弄着琴弦,唱一首不知名字的歌。她无法用流畅的汉语,向人们翻译这首歌曲的词句,我只知道这是一首献给途经毡房的路人的歌。毡房中的哈萨克少女问路人叫什么名字,来自哪儿,一路是否疲惫。在人烟稀少的高山草原上,遇到一个远方来的路人,与他共饮一壶奶茶,这是上天的恩赐。眼睛清亮的少女,一定问了许多的问题,仿佛天山外的世界,是她遥不可及的梦想。也或许,她什么也没有问,只是默默陪伴他喝完一壶浓郁咸香的奶茶。可是,想到此后一别,便永生不能相见,她还是鼓足了勇气,对那人说:等你离去,一定不要将我忘记。
一只飞虫与另一只飞虫相遇,彼此碰触一下翼翅,便在花草的汪洋中消失。一片落叶与另一片落叶,在秋天的风里生死相依,翩翩起舞,风停了,一个坠入山谷,一个落在山脊,再也不曾相遇。一只鸟与另一只鸟,在暴风雨来临前的黄昏,并肩翻飞在云里,发出高亢激越的鸣叫,随即便分道扬镳。它们都不曾记住对方的名字,也未曾说过海誓山盟,但在临别前的时刻,因这烟花一样绚烂的相遇,它们对彼此深沉地叮咛:等你离去,一定不要将我忘记……
多少有着月亮一样容颜的女子,都像库兰一样老去。可是衰朽的皮囊,并不能阻止人们蓬勃地歌唱。这世间弥足珍贵的歌声,是生命中自由奔走的江河,是天山上几百万年从未停息的融雪,它染绿一切坚不可摧的荒芜,让生死在大地上绽开明艳的花朵,将爱情饱满的种子遍撒天山南北,而后掀开黑色的岩石,粉碎坚硬的泥土,栉风沐雨,向着天空和大地永不停息地生长。
当一个老去的妇人离开这个世界,躺卧在一生都未曾走遍的大地上,她听到明亮的歌声再次响起,又一个叫作库兰的少女,正跨上骏马,沿着天山河谷纵情驰骋,寻找珍稀的爱情之花。
逝去的人隔着几万光年的距离,注视着人间奔涌的江河,在寂静的苍穹下,微笑着拧亮星光。
四
在巴音布鲁克草原,我想让形体消失,化为大地的一个部分。
比如一丛茂密的酥油草,将自己柔软的草茎,献给羊羔温热的唇舌。比如一朵隐匿在蒿草中的蘑菇,与蝴蝶嬉戏整个夏天,便将短暂的一生度过。或者做一只优雅的天鹅,栖息在水草丰茂的沼泽地里,与伴侣深情相守。做一只神秘的棕熊也好,在人迹罕至的山林中,驻守着独属于自己的王国。
就在这片两万多平方公里的高山草原上,生命吸纳着热烈的阳光与丰沛的雪水,自由地生长。人们千里迢迢来到这里,会忘记旅途中的疲惫,身体以最轻盈的形态,在大地上缓缓打开。
人们还会陷入爱情,初恋般热烈又羞涩的爱情。它们在有着一千多道褶皱的开都河上,借助一千多个太阳,发出耀眼的光芒。这爱不需要言说,所有的语言都是多余,只是雪山下的惊鸿一瞥,爱情的种子便怦然打开,你遇到他(她),爱上他(她),此生再也不会忘记。你确信彼此相遇之前的岁月,仿佛从未存在,生命是一粒沉寂的陨石,许多人从你身边经过,却并不知晓,你也曾是漆黑宇宙中一颗独一无二的星星。是爱情将跌落尘埃的你无意中发现,生命于是被瞬间唤醒,发出轰然声响。
在巴音布鲁克草原,当你爱上一个人,心中便会弥漫起哀愁。这哀愁是清晨或者黄昏的雾霭,将银色的天山温柔包裹。你试图拨开缥缈的迷雾,看清爱情前进的方向。你知道他(她)就坐在你的身边,你们依偎在一起,聊起相遇之前的时光,和即将共同度过的未来。爱让生命化作新生的草叶,每一个细胞都闪闪发光。就在这样明亮的旅行中,你突然意识到生命的短暂与珍贵。相比起天山脚下永恒的大地,此刻将你甜蜜包裹的爱情,不过是电光石火,转瞬即逝。而与你牵手的那个人,也必将像草原上无数怒放又凋零的花朵,只需一场风雪,便消失不见。生命不能永存于世间,爱情也不会天长地久,这苍凉大地给予的启示,怎不让人心生哀愁?
就在我站立的地方,一群牦牛闲卧在花草丛中,一边啃食着鲜嫩的苜蓿,一边享受着午后明净的阳光。放牧的蒙古族男人,骑马从遥远的地平线上飞奔而来,黝黑的肌肤上闪烁着动人的光泽。我不知他来自哪里,也不知他将去往何处,作为过客,我们必将从彼此的生命中消失。来自蒙古高原的我,却因背后流淌的共同的河流,隔着起伏的花草,向他挥手致意。他也向我绽开微笑,露出一排灿烂的牙齿。一头牛犊跟在母亲身后,哞哞叫着,经过放牧的男人。它一路小跑时俏皮的身姿,吸引了我。于是我跟随它,向对面的山坡走去。那里盛开着无数漂亮的蘑菇,以及我无法叫出名字的花朵。也许,它们叫高山紫菀、鸢尾、独活;也许,它们叫珠牙蓼、甘草、卷耳、风铃草。我贫乏的草木知识,无法将灿若群星般点亮整个大地的花草,一一辨识。一只拱起前爪向我问好的可爱的土拨鼠,它所拥有的关于巴音布鲁克草原的知识,远远超过了人类。它知道雨后哪里会有丰盛的燕麦草,它知道哪里建造洞穴更安全牢固;它能听到几公里外人类的脚步声,或者天空中鹰隼的鸣叫,并迅速地逃离;它能清晰地记得一个月前骑马经过的牧人,它还能从漫长的冬眠中准时苏醒,向人类汇报春天的到来。一只天山下的土拨鼠,和一只呼伦贝尔草原上的土拨鼠,所拥有的迥异的方言,也只有它们自己能够准确地翻译。
这辽阔大地所呈现出的万千气象,世世代代居于此处的人类,花费千百年也不能完全地把握。人类只会震惊于神奇草原所给予的生命的启示。就像当我翻过起伏的山坡,看到一头高大威猛的牦牛,以祭祀天地的坦荡姿势,躺卧在草原上。这是一只被狼群攻击后分而食之的牦牛,它的内脏已被掏空,只剩下一堆朽骨,呈示着此处曾经发生的一场殊死搏斗。人们很难准确地还原这场惨烈的战争,但英勇的死者,虽已被虫蚁吸食掉最后的血肉,却向整个世界袒露了它护佑种族、争夺领地抑或捍卫生命尊严所付出的代价。
面对这副依然闪烁着生命荣光的白骨,人们会想起生活在巴音布鲁克草原上的土尔扈特蒙古族部落。他们的先祖,在离开故土140年后,依然没有忘记这片“太阳升起的地方”,于是1771年1月17日,整个部落近17万人,在首领渥巴锡率领下,以破釜沉舟、坚韧不拔的毅力,从俄国伏尔加河流域一路向东,浩浩荡荡,跋涉万里,耗时半年,终于抵达传说中有九个太阳照耀的东方大地。这时,整个部落衣衫褴褛,耗尽最后一丝力气,11万军民在围追堵截、饥寒交迫及残酷瘟疫中丧生。土尔扈特人以巨大的牺牲,最终换来部族的自由与尊严。这场被载入史册的悲壮事件,正如美国作家芮佛所言,“不是消失在历史上的传奇交界地区的一个孤立事件,而是人类永恒地追求自由与和平的一个真实范例,是值得我们传诵的一篇伟大叙事史诗”。
总有一天,人们的肉体将会登上高耸云霄的山巅,那里是灵魂翱翔的地方。这光芒万丈的梦想,让一代又一代人,让小至蜉蝣大至牦牛的千千万万的生命,飞蛾扑火,前赴后继,用鲜血谱写了一曲又一曲浩然之歌。
旅行的人们蜂拥而来,又蜂拥而去。人们只记住圣洁的雪山、壮阔的草原、蜿蜒的河流、驰骋的骏马,却很少有人俯下身去,注视一株花草的身体里,流淌着的英雄的血液。只有亘古永存的天山,将波澜壮阔的历史风云、威严朴素的自然法则、生存与死亡的残酷争斗,一一收纳。仿佛它站在天地之间,通晓人间所有的秘密。
责任编辑:杨 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