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国血祸,血液经济成催命符
2024-07-07小隐
小隐
5月20日,英国伦敦,抗议“毒血”的人群
2012年伦敦奥运会上,上百张病床被推上舞台,600名“病人”“医生”“护士”一起载歌载舞,显示出英国对国家医疗服务体系(NHS)的自豪。
谁也无法想到,曾经代表国家形象的“金名片”,正是如今聚光灯下惊天医疗惨案的始作俑者。更具讽刺意味的是,将NHS钉上耻辱柱的,正是它曾经“最引以为傲的成就”。
“今天是英国政府的耻辱日。”5月20日这天,英国首相苏纳克就该国医疗卫生领域被揭露的血液污染丑闻,发表了对全体国民的公开致歉,承认历届政府的失败。
据英国广播公司(BBC)报道,这桩堪称NHS“历史上最严重的医疗灾难”,为祸近半个世纪。截至目前,已有3万人因使用“毒血”而感染了艾滋病毒和丙肝病毒,死亡人数达3000人。
5月20日披露的长达2527页的调查报告显示,光是在1970年至1991年期间,就有约2.68万人因输血身患丙肝,仅2700人存活到2019年底;另有80到100人在输血后得了艾滋病,其中约85%的人已经死亡。
5月20日,英国首相里希·苏纳克在下议院就感染血液调查最终报告发表声明
使用血制品进行治疗的出血性疾病患者中,2400—5000人感染丙肝,有些案例还合并感染了乙肝和其他病毒;1250人感染了艾滋病毒,其中380名是儿童,这些患者大多数同时感染了丙肝,其中75%已经死亡。
在一串串关乎性命的数字之外,还有更令人触目惊心的不公事实。在听取数千名证人的证词并审查了数万份文件后,主持独立调查的前法官兰斯塔夫爵士,为这一系列悲剧作出了批判性的定论:“这并非一场意外,本来可以在很大程度上被避免。”
当献血沦为卖血
上世纪70年代,提取自血浆的“凝血因子VIII”,为治疗血友病带来了便捷高效的革命性突破,直接引发血液制品的供不应求。
巨大的缺口是客观存在的:到1980年,英国的凝血因子制品的用量,仅一年内便从5570万单位迅速攀升至6570万单位;但与此同时,本土产量仅为3000万单位。
尽管1975年世界卫生组织向全球发布警告,不要从他国进口血液制品,以防传染肝炎的风险。但义务献血无法自给自足的现实,仍使进口血液的生意顺势成为了一棵叮当作响的摇钱树。
以跨国药企百特国际为例,1970年后其曾靠贩卖血液,在一年内实现净利润从717万英镑飙升至1814万英镑。而这些企业的“货源”,则都指向了同一个来处—美国。
一个冷知识是,美国是“血液经济”大国。据中国国际电视台(CGTN)报道,美国是全球最大的付费血浆出口国,血浆单项出口额占该国出口总额的2.69%,超过了成品药、大豆、飞机等商品。
仅占世界不到5%人口的美国,却供应如此大规模的血液,原因在于这个国家打开了“潘多拉魔盒”。
在绝大部分国家和地区,有偿采血属于违法行为,但美国却是全球仅有的五个有偿献血国之一。该国规定,每人每周可“捐献”血浆2次,一年最多可“捐献”104次,平均每次可以获得35—65美元。
献血变质为卖血,经济贫困者借此创收,不乏携带艾滋和丙肝病毒的性交易者和瘾君子等边缘人士混迹其中。统计数据显示,在1970年代,美国献血者的丙肝发病率至少为1%。
取自血浆的“凝血因子VIII”
5月20日,血液感染受害者家庭在卫理公会中央大厅外
美国是全球最大的付费血浆出口国。
调查纪录片《第八凝血因子:阿肯色州监狱血液丑闻》,更揭露了美国监狱系统出售囚犯血浆以牟取暴利的黑暗事实,而这些囚犯多半也都身患病毒性肝炎和艾滋病。
血液经济利益至上
美国对血浆质检不加严格把关,致使遗祸无穷。凝血因子VIII由多人血浆混合后浓缩提取而成,但凡有一份血浆中含传染性病毒,就会污染整批制剂。
资料显示,1980年代,法国、葡萄牙、意大利、冰岛、日本、加拿大、伊朗、伊拉克等国,都因进口了美国受污染的血液制品,引发大规模感染事件。
英国并非唯一的“受害者”,却很可能是反应最迟滞、处理最不力的一个。
法国传染病监测中心主任斯宾塞·加布雷斯曾发出警讯:“所有在1978年后生产的美国血浆制品都应该停止使用,直到其传播艾滋病的风险被澄清。”
同时期,中国迅速对美国出口的血液制品开展大规模检测,发现污染比例超过10%。为防止感染面扩大,中国开始禁止进口除人血白蛋白以外的所有血液制品。
然而,在多国防微杜渐之时,英国却始终态度消极:1983年7月,政府否决了“吹哨人”威尔士疾病控制中心关于废止进口血液制品的提议;11月,官方仍称缺乏艾滋病毒经凝血因子VIII制品传播的确凿证据。
可在当年5月的一份备忘录中,英国卫生部分明已确认,该国一名感染艾滋病的血友病患者,输入过美国的凝血因子VIII制品。
令人齿冷的是,面对国民健康受威胁,英国采取鸵鸟姿态的根本原因,竟出于经济利益方面的考量。
1983年7月,英国药物安全委员会仍行决议,继续允许来自美国的凝血因子VIII制品用于治疗血友病。会议结束后,生物标准与控制研究所所长约瑟夫·史密斯,给血友病中心的亚瑟·布鲁姆去信提醒,要求“基于商业影响保密”。
也就是在这一年,对血浆中的病毒进行加热灭活的技术已在美国诞生。但由于热处理血浆的售价较普通血浆高50%,出于“成本考虑”,英国卫生部不仅没有积极推广,甚至封锁了这一消息。直到1985年底,NHS仍在给患者开具未经热处理的血浆制品。
死亡人数每周仍在上升,许多索赔人担心自己活不到获赔那天。
2022年1月,美国旧金山,市民在血站献血
管中窥豹,在这场大规模医疗事故的方方面面,治疗安全性都不是英国官方决策中的权重因素。最新发布的近300页报告,还披露了NHS在所谓临床研究驱动下,利用特雷洛尔残疾儿童学院的血友病学生进行人体实验的暴行。
BBC报道中,幸存者讲述了老师和医生沆瀣一气,用区别对待甚至虐待,逼迫孩子充当“小白鼠”的经历。他们被反复注射超正常剂量3—4倍的凝血因子制剂,来观察出血情况的改变,导致122名患者全部感染艾滋和肝炎,目前已有75人死亡。
“Blood on their hands”,《每日镜报》用双关语标题进行辛辣的讽刺—“他们的手里有血浆制品,他们的手上也沾满鲜血”。
的确,这一切不幸的根源,正在于治病救人全面让位给了经济效益。正如兰斯塔夫爵士所痛斥的那样:“感染之所以发生,是因为那些权威人士—医生、血液服务机构和历届政府—没有把病人的安全放在第一位。”
正义迟到50年
“第一阶段,我们宣称什么事都没有。第二阶段,说也许有事发生,但我们不该采取行动。第三阶段,说也许应该行动,但我们什么也做不了。第四阶段,说也许当初能做点什么,但现在已太迟了。”
英国政治喜剧《是,大臣》的这段台词,近期被媒体和网民反复提及,用以形容在这场横跨近50年的血液污染丑闻中,英国政府所采用的制度性防御策略。
面对患者们的集体控诉,当年英国政府推出难言诚意的“财务解决方案”—1900万英镑的艾滋病“特惠金”,却附加了必须签署放弃诉讼的“封口”条款。并且,弃权声明不仅针对艾滋感染,“不知名肝炎”(即当时患者未知与凝血因子VIII制品也有关的丙肝)也被列入其中。
受害者们就此失声。直到2017年,社会力量再度发起对“英国卫生和社会保障部公职人员行为失当”的集体诉讼,沉默的真相才重见天日。舆论压力之下,时任英国首相特蕾莎·梅宣布启动公开调查,却又一次发现令世人瞠目结舌的“遮丑”之举—大量保存于国家档案馆的文件遭人为湮灭。
对此,“凝血因子VIII运动”创始人、受害者家属代表杰森·埃文斯调查后坚信,1993—1998年间英国卫生部的备忘录和会议记录一波波被销毁,是“目的明确的,有预谋的,绝非什么神奇的巧合”。
一切不公,最终在2024年大白于天下。调查报告直指“官方在个人、集体和系统层面犯下错误”。于是,苏纳克才代表英国政府正式低下头颅,向所有受害者正式道歉,并反思“国家生活的核心存在着长达数十年的道德缺失”。
但缺席的正义实在就位得太晚,姗姗来迟的公道看起来是那样无力。据英国血友病协会估算,仅从宣布调查到水落石出的7年里,至少又有710名患者死亡,一如报告所述:“很多人应该接受审判,但更多的受害者已经不在。”
5月20日,英国伦敦,血液感染受害者手持标语寻求帮助
不幸能否就此终止?
兰斯塔夫爵士强调,调查不仅仅是发掘过去发生的事情,也要关注现在仍在延续的痛苦。“受害者因为感染艾滋病和肝炎,很早就被他们的邻居、同事、朋友,甚至卫生专业人员所回避、虐待。所有失去亲人的人,他们经历的悲伤和创伤至今仍在继续。”
此外他补充,艾滋病毒和丙型肝炎的早期治疗会造成持续一生的副作用,并且“往往比疾病本身更严重”。
《卫报》最新报道称,鉴于死亡人数每周仍在上升,许多索赔人担心自己活不到获赔那天,英国财政部主计长格伦计划在90天内,向最迫切需要赔偿的受害者优先支付21万英镑的临时赔偿金。
127亿,21万—如此悬殊的两个数字,不仅让人隐忧,苏纳克承诺的“无论成本如何,都会全额赔偿”能否顺利兑现。毕竟,受害群体早已伤痕累累,不堪再受打击。
“太多人死去,太多人的生活被毁,太多的家庭破碎,太多人失去生计。”苏格兰血友病组织主席、38年前感染丙肝的受害者代表比尔·赖特,对《早安苏格兰》节目如此喟叹:“我们知道,这几十年来一直被历届政府、卫生服务机构和医疗专业人士欺骗。一朝真相大白,在些许安慰之外,还指望从首相苏纳克那里听到什么呢?言语并没有多大意义。死者不能复活,罪行无法洗刷,伤害已经铸成。任何形式的道歉,要想对受害者有价值,都需要真正理解这一点。”
确如此言,但愿英国政府今番践行亡羊补牢,让这场苦难到此为止,真正画上句号。
责任编辑吴阳煜 wyy@nfcmag.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