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朗普定罪，撕裂了美国

远游

2024年5月31日，美国纽约，特朗普反对者举行抗议

卸任总统成为背上刑事罪行的重犯（felon），特朗普实属美国历史首例。

这是一场历时6个星期的审判。在纽约曼哈顿区中央大街100号，22名证人在过去的6个星期里被分别传召，最终在由12人组成的陪审团裁决下，一致判决由曼哈顿检方指控特朗普的34项控罪成立。

特朗普卸任总统后，身上的一连串民事和刑事的官司一直挥之不去。2023年年底，特朗普首宗民事官司以败诉告终。这次“捂口费”的败诉，宣告了特朗普的第一宗刑事官司法律战折损。

34条控罪的每一条，理论上都可能招致牢狱之灾。而法官将在7月11日宣布具体量刑。有意思的是，在那四天后就是共和党党代会，特朗普将被正式宣布为总统候选人。

2024年6月2日，美国佛罗里达州，特朗普的支持者举行示威活动

考虑到特朗普判刑的各种“史无前例”，理论上的“入狱”，可能很难实现。但在大选已经进入半年倒计时的背景下，特朗普堆积如山的法律战，已经不可能单纯是司法案件。

各种官司的判决将影响选举的走向，因此成为了选举议题的焦点。从陪审员的遴选，再到检察官的身份背景，在各方的不同解读下，各种被认为“肮脏”的细节被挖出，都被喷上各种政治颜料，再变成各自阵营攻讦对手的工具。

特朗普睁开了眼

“这是一间位于15楼的法庭，古老而破落。它面积比较小，看起来也很普通。可如果你向左看过去，大概在30英尺（9米左右）的地方，我的左手边就是那个看起来很显眼的特朗普。”纽约法律评论记者哈利·利特曼这样在美国公共广播网回忆现场。

庭审时不能拍照和录像，记者们只能口述审判特朗普的现场。他在那张桌子上坐了6个星期，大部分时间都在打瞌睡，以彰显自己对法庭的蔑视。各种不利于他的证人轮番上阵，他都无动于衷。

美东时间5月30日，下午4点20分，陪审团把纸条递给法官，几分钟后，法官开始宣读时，特朗普总算睁开了眼睛。媒体的标题是，“判决出来那一刻，特朗普眼睛瞪得大大的”。

法庭没有广播，在这里，特朗普无须表演。在陪审团主席逐条回答各项罪名“有罪”时，特朗普又恢复了面无表情的神态。

事实上，12人组成的陪审团，只要有一人否决某一项罪名，那么这项罪名就不予成立。而结果则是34项罪名全部成立，那就意味着，所有陪审员都对这些控罪没有异议。

由于“捂口费”案件的政治敏感性，这次庭审的法官特别对12名陪审员的身份作了严密的保护。

几分钟后，法官开始宣读时，特朗普总算睁开了眼睛。

既然“捂口费”案件在2018年已经酝酿已久，为什么就偏偏在大选前六个月开庭？

外界只知道，陪审团是从纽约市市民中抽签选出，由5名女性和7名男性组成，除了3人之外，其余都受过大学教育，职业分别为侍应（男）、投行从业者（男）、企业律师（男）、三名无业人员（女）、科技行业从业者（女）、民事诉讼律师（男）、私人财富经理（男）、电商从业者（男）和康复师（女）。根据报道，在这12人当中，除了一人对特朗普执政的政策有“强烈看法”（strong feelings），一名女性陪审员表示“欣赏特朗普的人格”，其余都在政治上对特朗普抱有中立立场。

也就是这12名陪审员，成为了各方争议的焦点。在相当一部分亲特朗普阵营的人看来，12名陪审员，34项控罪，全部一致投赞成票，多少显得不可思议。特别是，在一个陪审团里，竟有两名跟法律相关的从业人员，在过去比较罕见。

一位曾经为特朗普打官司的律师认为，在一个陪审团里有一个律师已经不常见，有两名律师则更显蹊跷。毕竟，自身拥有法律专业背景的陪审员，在审议案件中，很容易会影响其他陪审员的意见—至少，在法律知识上，他们更懂得如何说服其他人。

相当一部分共和党支持者，特别是那些以“MAGA”自称的特朗普死忠粉，在网上扬言，要把这12个陪审员逐个人肉出来，并且威胁道：“让他们好好感受街头正义！”

司法还是政治？

如果隐姓埋名的陪审员还不用面对即时的安全威胁，那么审判这场官司的法官和负责起诉的检察官，由于日常需要抛头露面，承接了特朗普粉丝们的大部分恨意。“法官加大树，再加绳索。我们就用你想要的方式来围观！”“我们一边直播绞死他们一边收费！”

早在“捂口费”案件聆讯开始前，主审法官胡安·默尔汉就已经收到了死亡恐吓。对包括检察官、法官和陪审团身份的质疑乃至人身攻击，可以说是特朗普作为被告带头挑起的。

其中，默尔汉的出生地—南美洲国家哥伦比亚，就成为特朗普屡次提起的话题：“这个法官憎恨特朗普。先看看他。看看他是生在哪里的？他忍受不了特朗普。他用自己的权力为所欲为。”

言下之意，作为来自南美洲的拉丁移民，默尔汉有理由仇恨严厉控制移民数量的共和党候选人特朗普，这不是一场单纯的司法审判。

对于共和党选民，特别是主张对移民采取强硬路线的特朗普支持者来说，这种论调，特别能切中他们对移民的恐惧。

在法庭宣判其34项重罪成立之后，特朗普在自己的特朗普大厦大堂发表演讲，再次把默尔汉挂在嘴边：“我们经历了许多次这种有利益冲突的法官。这是有严重的利益冲突啊！”特朗普口中的“冲突”，指的是默尔汉女儿的政治倾向，让默尔汉在审理案件中不能公正办案。

“ 捂口费”案的主审法官胡安·默尔汉

2024年5月31日，美国纽约，特朗普在特朗普大厦举行新闻发布会

特朗普和粉丝们在自己的社交媒体上声称，默尔汉的女儿是一名民主党选民，跟多名民主党高层有往来。

根据过往记录，2020年大选中，默尔汉给民主党阵营捐过35美元的小额捐款，其女儿洛伦·默尔汉在一个名为“Authentic Campaigns”的组织，为民主党高层工作。

默尔汉在被委派审议“捂口费”案件后，曾经在纽约司法道德委员会交代过自己的政治活动，而该委员会认为，这对审议“捂口费”案件构成问题。

“捂口费”案件开庭的时间点，在特朗普和追随者的眼中，也充满疑点。既然“捂口费”案件在2018年已经酝酿已久，为什么就偏偏在大选前六个月开庭？

这背后是一系列“巧合”。

这个案件的关键人物—曾经担任特朗普私人律师的迈克尔·科恩，也就是帮特朗普向成人片女星丹尼尔斯支付捂口费的当事人，于2019年入狱服刑，到2021年刚好出狱，并且许诺在法庭作证指控特朗普。

负责此案的检察官埃尔文·布拉格，于2022年1月上任，并且在上任之初就表示，要在当年的夏天开始对“捂口费”展开调查；而特朗普正式宣布参选2024年的总统选举，是在2022年的秋天。

政治撕裂场

从陪审人员、主审法官到检察官，一系列人事安排时间点，在各种看似无意的巧合下，双方阵营都能从中找到炒作点。

在2024年大选进入半年倒计时阶段，民主党和共和党双方在内政上几乎难以找到共识，陷入严重撕裂。围绕特朗普身上的司法案件引起的争议，犹如火上浇油。

“捂口费”案件宣布后，在一档时政清谈节目中，曾经支持特朗普但变成高调批评者的法律评论人乔治·康威和亲特朗普阵营人士斯科特·杰宁斯，爆发了激烈的争吵，双方的观点，也许可以代表普通投票者对特朗普司法案件的态度：

康威：“共和党曾经是强调法律和纪律的党。那样的共和党在哪里？共和党内呼吁把特朗普为自己的犯罪背上责任的人到哪里去了？一个罪犯竟然毫无争议地被提名成总统候选人？”

杰宁斯：“这是一个带有党派色彩的检察官，其目的是让特朗普入罪，而不是为法律服务。特朗普被定的罪并不是这次案件中核心的竞选财务问题。”

康威：“你这是在撒谎！共和党现在的问题就是让自己被谎言淹没。”

在入罪宣判后一日，拜登在白宫发表声明，认为“没人能够凌驾于法律之上”，并且表示这次审判一名美国前总统是司法公正的体现：“这是一个州级官司，而不是联邦层面的官司，是由12名公民组成的陪审团审理的。12名美国人，12名像你们这样的人，就像成千上万当过陪审员的美国人一样。”

站在民主党的角度，这12名普通陪审员的遴选，事前也得到了特朗普律师团队的同意。因此他们的判决，特朗普律师团队应该输得心服口服—当然，这对于支持者来说，毫无说服力。

特朗普首次因为刑事案件入罪，反而团结了共和党内部支持者。就在裁判前不到一个星期，曾经在党内对特朗普构成最大威胁的对手妮基·黑利宣布，将会在11月把选票投给特朗普。

在特朗普被判有罪后，共和党籍国会议员和州长们，几乎没有一个人跳出来明确反对，特朗普的同情牌，面对党内高层似乎奏效。

2024年6月1日，美国西好莱坞，身穿囚服的特朗普人形立牌

到了5月，官司打起来的时候，特朗普收到的捐款额开始反超。

另一边厢，特朗普的筹款网站也被访问者挤爆，导致系统出现间歇性宕机。在被裁定有罪的短短24小时内，小额筹款人总共给特朗普打了5300万美元。

此前，特朗普阵营收到的捐助还是比拜登少一截。5月之前，拜登阵营收到的捐款总额是1.95亿美元，而特朗普则是1.24亿美元。在2024年第一季度，拜登每月收到的捐款，都比特朗普要多，但到了5月，官司打起来的时候，特朗普收到的捐款额开始反超。

面对官司缠身的特朗普，捐款者和支持者们一个最大的顾忌，是这些钱是否会被用来应付官司，还是真正成为竞选的经费。特别是对于大财团来说，把钱押注在一个注定背负重罪、一半时间应付庭审的候选人身上，“投资”是否值得，是个大问号。这种疑虑，或多或少解释了为什么拜登得到的大财团资助，要多于特朗普。而特朗普的小额捐助者，又比拜登要多，也预示着他根基之深厚。

至少，从目前看，特朗普的获罪，并没有带来民主党所期望的效果。据美媒报道，拜登阵营的内部策略是，不炒作“特朗普入狱”或者“共和党替换候选人”的话题，而是着力让中间选民相信特朗普真的是个经过公正审判后获罪的罪犯。

虽然特朗普表示还要上诉，但另一方面来说，有罪的判决，对他来说，就像闪耀的王冠一样，被他戴在了头上。他得以借此大肆宣扬美国的堕落和肮脏，以及自己作为拯救者的使命。

走出法庭那一刻，他还声称，美国已经“下了地狱”，“我们的国家严重衰落”，罪犯、精神病人和恐怖分子，正在接管这个国家。

特朗普会报复，这种危险性已经被很多人所觉察。特朗普的支持者扬言，7月11日正式宣判刑期的那一天，将是他们“揭竿而起”的日子。

大选还有5个月，可以预见的是，撕裂将会越来越严重。

很少有人像共和党人拉里·霍根那样指出，在我们历史上这一危险的分裂时刻，所有领导人—无论党派—绝不能用更多有毒的党派纷争火上浇油。

责任编辑何承波 hcb@nfcmag.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