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盤西化（中）

王五一

一個國家，有了團結，什麼都有了；沒有團結，什麼都沒有。指望著讓民主這個寶貝蛋去把國家的團結效率一肩挑，結果一定是，它什麼也挑不起來，因為，一個沒有愛國文化的國家，根本就不可能有真正意義上的民主。

一座洋樓，由“地基”“磚瓦”“沙子”“石子”“水泥”“鋼筋”“馬賽克”等等諸多建築成分結構而成，同理，一個洋國，作為一種社會建築，由“愛國精神”“尚武文化”“自由市場”“民選政治”“個人自由”“教育科技”“工具理性”“帝國主義”“國際剝削”等等社會要素構建而成，其團結與高效兩個質量優勢，便與這些建築要素相關。根據腳決定鞋、文化決定制度的道理，可以推斷，市場經濟與民選政治這兩大制度要素，是由尚武與愛國這兩大文化要素所決定的。

把這個推斷略微展開一點：

一個民族的辦事效率，與許多因素有關，政策、觀念、動員、管理、制度等等，然而，團結，則只與文化有關。一個國家團結，原因無它，僅僅是因為它有團結文化。團結本身就是個文化概念，只是個文化概念，用其他社會因素來解釋團結，既曲解了團結，也曲解了文化。一個民族的團結精神，如同一個人有一雙強壯的腳，那是他的天賦，沒有“為什麼”。用什麼樣的“鞋”理論，也解釋不了那雙“腳”，用什麼樣的制度理論，也解釋不了文化。西洋國家尚武與愛國文化的成因，只能用它的歷史來解釋，用歐洲及環地中海地區那幾千年殺伐爭鬥的歷史來解釋，用它那日爾曼戰士文化與基督教忠誠精神相結合而形成的騎士道來解釋，正如人直立行走只能用人類的進化史來解釋一樣。團結，因其愛國，因其尚武——“愛國+尚武=團結”。一個具有愛國、尚武文化的民族，它的團結問題已經在文化層面上預先解決了，已經由它的文化天賦自然解決了。近代西洋民族國家，是含著團結文化的金鑰匙出生的，他們是在享受著其祖先用幾千年屍山血海凝成的文化遺產。

如此文化遺產，便為它的制度、政策選擇，創造了廣闊、自由的空間。它的全部制度建設，全部政策選擇，全部非文化社會要素的設計，只需要考慮一個因素：如何把日子過好。如此，過日子的效率安得不高？

一個自然團結的民族，不但可以搞民主，而且必須搞民主。民既愛國，不但可以托之以國，而且必須托之以國。面對廣大的愛國民眾，哪個特權貴族能特得了權？哪個獨裁者能獨得了裁？

這就是文化決定制度、團結決定效率的基本原理。一個國家，有了團結，什麼都有了；沒有團結，什麼都沒有。

一個由團結文化托著底的民主制度，其在過日子方面所表現出的效率優勢是非常誘人的。正是這種誘惑，把中國人誘糊塗了。當我們被民主的此種優越性所吸引而看不到它背後那個“文化托兒”的時候，便會誤認為西洋社會的一切優越性，都是從這光彩奪目的“民主”出來的。於是，我們把文化根基拿掉，把“文化決定制度”這個基礎邏輯環節拿掉，把“制度”這個二級概念當作原始概念，便製造出了兩個“基礎理論”：制度決定論和自由設計論。全盤西化的幻想，就從這兩個理論中出來了——制度既是決定一切的，又是可以自由設計的，那麼，把它的制度拿來，豈不就把一切都拿來了？

然而，當中國知識界根據“制度決定論”和“自由設計論”這兩個愚蠢的假設而展開西化運動的實際操作時，“文化根基”的道理很快就戳到了眼珠子上——你用什麼辦法來解決國家團結問題？

於是，中國近代思想史上，中國近代學術史上，中國近代師夷史上，便產生了這樣一個歷史設計理念：讓制度為文化打工，讓制度去幹文化的活兒，讓“鞋”去幹“腳”的活兒。

若問，哪個制度要素可以為文化打工？哪個制度成分可以代替文化來解決國家團結問題？答曰，民主。於是，百年來，中國知識份子便編造了下麵這個著名的邏輯：人民不愛國乃是因為國家不民主；國家不是他的，所以他不愛；一旦民了主，人民就會自動愛國。如此，民主就既能解決效率問題，也能解決團結問題了——難怪有人僅僅靠著喊一句“民主是個好東西”的口號就能把中國的學術飯吃到天上去。

指望著讓民主這個寶貝蛋去把國家的團結效率一肩挑，結果一定是，它什麼也挑不起來，因為，一個沒有愛國文化的國家，根本就不可能有真正意義上的民主。

一個尚武愛國的民族，一個含著團結文化的金鑰匙入世的民族，如同一個通身一體、堅實牢固的鐵桶，它只需要面對一件事：效率——如何擔更多的水。而一個尚文且奉“天下主義”的民族，一個有著“親異疏同”之奇怪意識的民族，一個在自己的國土上“外國人一律上等”的民族，一個從“以洋為師”會不知不覺間走向“以洋為爹”的民族，一句話，一個不團結的民族，則如同一個木桶，它的一切制度設計、政策操作，必須先考慮如何把這個桶拼起來、粘起來、箍起來、別散了架，想一想，它還能在多大程度上顧及擔水的效率？！

而這世上恰恰就有這樣一個“木桶民族”，它看不到這“鐵木之異”，它以為天下的桶都一樣，差異只在“擔水辦法”——制度，只要把人家擔水的好辦法都學來，那就是“全盤西化”了。至於這“全盤”中是否也應當包括人家的“鐵桶文化”，是否也應當包括著人家的尚武文化和愛國文化，是否也應當包括著人家的團結文化，是否也應當包括著人家那“個人有道德、國家無道德”的國家精神，是否也應當包括著人家那“事關國家民族，只有立場沒有是非”的民族親疏意識，是否也應當包括著人家那“國家利益至高無上”的大原則，不明白，也未想過。

結果是，中國的西化運動，只化看得見的，不化看不見的；只化好化的，不化不好化的；只化願意化的，不化不願意化的——

只講個人主義，不講愛國主義；

只講民主主義，不講民族主義；

只要資本主義，不要民族國家；

只要效率，不要團結；

只要菊，不要刀。

等等。

以上五個“只——不”句所反映的，實際上是五個陰陽太極體。個人主義是陰，愛國主義是陽；民主主義是陰，民族主義是陽；資本主義是陰，民族國家是陽；效率是陰，團結是陽；菊是陰，刀是陽。半盤西化，其實就是只學其陰面，不學其陽面。

中國的尚文文化，暗鬱鬱，陰森森，本就夠陰的了，學西方，本應從人家那裡學點陽氣來“合和”之，而如此半盤西化，只學其陰不學其陽，陰上加陰，為我們帶來了更大的災難，還不如一點兒不學。須知，當我們把西洋文化之完整的太極體拆開，棄其陽面而僅取其陰面的時候，所取之陰實際上已經不再屬於原來那個太極體，已經不再是西方的東西，而是中國人自己的東西了。沒有愛國主義為依託的個人主義，不是西洋的個人主義，而是中國人自己的個人主義；沒有民族主義為依託的民主主義，不是西洋的民主主義，而是中國人自己的民主主義；沒有民族國家為依託的資本主義，不是西洋的資本主義，而是中國人自己的資本主義；沒有以“刀”文化為依託的“菊”文化，不是日本的菊文化，而只是中國的“文化人”自己懦弱苟且心態的雅名託辭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