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曲汴河歌未罢往事越千年
2024-07-06晏洋
晏洋
汴河托举起来的盛世
唐代的河汴漕运体系是建立在隋代基础之上的,唐代时期,一般称广通渠为漕渠,通济渠被称为广济渠,又叫汴河或者汴渠、汴水,永济渠、山阳渎、江南河则沿用旧名。
唐王朝定都长安,对于“转漕东南之粟”的需求,高祖、太宗时期尚不明显。到了高宗时期,由于长安城的规模急剧扩大,人口超百万,加之驻军耗费和奢侈之风兴起,对于粮食的需求日渐增大。这时候,问题就来了,用今天的话说,当时存在的主要矛盾是人民日益增长的吃饭需求与严重不足的交通运输能力之间的矛盾,而且最大的运输挑战其实在于漕运路线的河南段。
初唐时期,江淮漕船多从汴河入黄河,再溯洛水到洛阳,输入含嘉仓。从洛阳到长安,主要经过3段区域,分别是洛阳到陕州,陕州到潼关,潼关到长安。在这3段区域中,最大的阻碍是陕州的三门峡。唐高宗时期,曾派大匠杨务廉在三门山开凿栈道,由当地百姓当挽夫,站在狭窄的栈道上,把绳索一头捆于胸,一头牵着漕船,双手抓着崖壁的“把手”,把船只拉过三门峡。绳索容易断,无数挽夫坠河而亡,当地百姓恨得咬牙切齿,大骂杨务廉为“妖人”。即使采取这样残酷的办法,通漕仍然十分困难,更无法有效解决都城的吃饭问题。因此,就出现了皇帝经常带着文武百官到东都洛阳“就食”的情形。唐玄宗时期,这一现象愈发严重。据统计,李隆基在位的最初20年时间里,一共在洛阳度过了9年,朝廷在长安到洛阳之间往复迁徙不下10次。
唐开元二年(714年),唐玄宗李隆基准河南尹李杰所奏,命其整修梁公堰——隋代梁睿整修过的汴口堰,“调发汴、郑丁夫以浚之”。唐开元十五年(727年),梁公堰“新漕塞,行舟不通”,又命大匠范安征调河南府、怀、郑、汴滑卫3万人疏决开旧河口(即重开板渚口),10天就完成了任务。
“就食洛阳”的现象直到唐开元二十四年(736年)才消失,这有赖于裴耀卿等人的漕运制度改革。为了加快漕运速度,唐开元十八年(730年),时任宣州刺史裴耀卿建议:“于河口置武牢仓,巩县(今巩义市)置洛口仓,使江南之舟不入黄河,黄河之舟不入洛口。而河阳、柏崖、太原、永丰、渭南诸仓,节级转运,水通则舟行,水浅则寓于仓以待,则舟无停留,而物不耗失。”这就是著名的分段运输法。不过,唐玄宗没有采纳裴耀卿的这一建议。唐开元二十一年(733年),裴耀卿改任京兆尹后,又一次提出:“罢陕陆运而置仓河口,使江南漕舟至河口者,输粟于仓而去,县官雇舟以分入河、洛。置仓三门东西,漕舟输其东仓,而陆运以输西仓,复以舟漕,以避三门之水险。”这次,玄宗接受了裴耀卿的建议,并任命他为江淮都转运使。除漕运江南之粟外,还“漕晋、绛、魏、濮、邢、贝、济、博之租输诸仓,转而入渭”。这样一来,效果显著,“凡三岁,漕七百万石,省陆运佣钱三十万缗”。有效扭转了关中缺粮的局面。
美国有过一个著名的企业管理家泰勒,他创立了有名的“泰勒制”,将工作拆分成可量化的工序,然后将每一道工序设计得合理、高效。由此类比,裴耀卿就像是唐朝的泰勒。他把漕运分成几个环节,在每个节点上都建好转运仓库,设计好衔接时间,由不同的专业人员实施。尽管这个方案并没有涉及工程技术上的革命,只进行了程序上的改良,但它同样获得了巨大的成功。此后,在继任者们的不懈努力下,漕粮总量逐年提高。
裴耀卿之后的漕运功臣当数韦坚。唐天宝二年(743年),在唐玄宗的要求下,陕郡太守兼水陆运使韦坚“治汉、隋运渠,起关门,抵长安,通山东租赋。”韦坚是名门子弟,父亲曾任兖州刺史。韦坚才能卓越,熟悉长安城周边的地形地貌,还在长安城的长乐坡苑墙外开凿了广运潭。此外,他还针对汴河易淤的特点,规定了“每年正月,发近县丁男,塞长茭,决沮淤”的制度,及时对汴河加以整治、疏浚。河、汴通航的能力大为提高。唐天宝二年(743年),一年内运抵关中的粮食达400万石,创造了唐代漕运量的最高纪录,不仅足够大唐帝国政府及市民之用,还可以在西北供养一支庞大边防军。
唐代中期以后,随着淮南、江南经济的持续发展,江淮地区成为全国财富中心,人口也大大增加,东南方向漕粮比重逐步增加。位于西北的政治中心长安,则愈发依赖东南方向经济中心的滋养。
因此,通往淮南之地的汴河逐渐成为维护国家命脉最重要的链条。正如皮日休诗中所说,“东南四十三州地,取尽脂膏是此河”。
逐渐崩塌的王朝
天宝十四年(755年)发生的安史之乱,沉重地打击了唐王朝的统治,经济社会遭到空前破坏,漕运体系也遭受了严重破坏。当洛阳一带和汴河被叛军占领时,江南漕粮不得不一度溯汉江西上,转运关中。即使如此,由于藩镇割据的缘故,漕运局面依然十分凶险,好在唐王朝基本控制着江淮之地。这得益于张巡、许远死守睢阳(商丘)阻止叛军南下江淮,客观上保住了国家经济命脉,为日后恢复运河特别是汴河漕运奠定了基础。
汴河是连接黄淮的必经水道,它自洛阳西苑引谷水、洛水入黄河,又在板渚引黄河水入汴口,再从开封以东导入泗水,再由泗水流入淮河。由于汴河水源主要取自黄河,含沙量较大,故有“汴水浊流”的说法。汴河易淤塞,需要经常疏浚。然而,安史之乱造成北方动荡,朝廷无暇顾及汴河,导致汴河无法通航,载重粮船更无法通行。
唐广德元年(763年),唐王朝平定安史之乱以后,便着手恢复漕运工作。广德二年(764年),唐代宗李豫派刘晏疏浚汴河,并“以刘晏颛领东都、河南、淮西、江西东西转运、租庸、铸钱、盐铁,转输至上都。……凡漕事亦皆决于晏。”刘晏主持漕运诸事后,一方面参照裴耀卿分段漕运的办法,在全国设立10个船厂,造船费用由国家承担;另一方面,他又在扬州专门制造可以直过三门的专用船2000艘。此外,他还进一步完善沿线仓储的设置,确保存储和转运效率。自此,运到关中的漕米每年也达到了110万石,使受到战火摧残的关中地区恢复了生机。
刘晏的漕运体系改革,对维系脆弱的唐朝政权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唐代宗极为看重他的才能,盛赞他为自己的萧何。
唐建中四年(783年),唐德宗命泾源节度使姚令言率领5万人马前去平定淮西节度使李希烈叛乱。为了鼓舞士气,朝廷许诺给泾源军发赏钱。结果泾源军途经长安时,朝廷却拿不出钱了,甚至连顿好饭都没有吃上,这直接引起了泾源军的愤怒,并最终演化为兵变。5万泾源军不仅没有镇压叛军,反而倒戈攻向长安。唐德宗见状仓皇离开长安,前往奉天(陕西乾县)。经此变故,唐德宗颜面扫地,更严重的是淮西节度使李希烈反叛后,控制了汴州(开封),切断了汴河交通线,直接威胁唐王朝的命脉。
淮西地处中原腹地,战略位置非常重要,叛军势力如果向东北方向推进,可以扼制汴河上的甬桥(今安徽宿县南),切断朝廷东南漕运这一经济命脉;向北推进,可以控制汴梁,威胁东都洛阳;向西推进,可以威胁襄州的安危,切断朝廷通过长江入汉水北上的漕运路线。因此,朝廷一日不得淮西,中原便一日不得安宁。在李希烈叛乱被平定的唐贞元二年(786年),汴河终于再一次畅通,控制江淮要冲之地的镇海军节度使韩滉立刻组织向关中运粮。当时,关中粮食已经吃光,在听到3万斛米已到陕州的消息后,唐德宗激动地对太子说:“米已至陕,吾父子得生矣!”唐贞元二十一年(805年),唐德宗驾崩。第二年,一位名叫白居易的文学青年来到长安,拜访文学前辈顾况。顾况拿白居易的名字开玩笑说:“长安米贵,居大不易。”
从唐贞元八年(792年)到十五年(799年),汴州又陆陆续续爆发了5次兵变。漕运又几度为战争所中断,但一有机会,唐朝统治者仍尽力设法恢复,运至关中的漕粮多者仍可年达100多万石。唐乾宁四年(897年),汴河中断,江淮漕运才最终断绝。唐天祐四年(907年),李唐王朝也宣告灭亡。
唐朝能够延续200多年,历经贞观之治、开元盛世,一个重要原因是得益于隋朝建立的大运河体系。在唐代,河、汴漕运虽然促进了南北经济的交流,有利于维护国家统一,但对劳动人民来说也是一个沉重的负担。一部漕运史,也是劳动人民用血和泪写成的历史。
汴河诗里的运河悲欢
丰富多彩的大运河文化,为后人留下了无尽的想象空间。其中,特别值得一提的是,唐朝诗人为我们留下的大量珍贵的、独特的汴河诗歌,其内容主要反映了运河沿岸的繁盛场景、离愁别绪、酬赠唱和等,生动地再现了唐代的国家兴衰、社会沉浮和个人际遇。
唐天宝三年(744年)初夏,李白和杜甫第一次相遇了。他们相见的地点是东都洛阳,当时李白43岁,杜甫32岁。两人一见如故,相约一同游览大唐壮美河山。当年秋天,他们沿河而下,抵达汴州,并在这里和另一位诗人高适一道,登上了位于此地的古吹台。多年后,杜甫对这次运河畔的同游还记忆犹新:“忆与高李辈,论交入酒垆。两公壮藻思,得我色敷腴。气酣登吹台,怀古视平芜。”
运河为沿线两岸带来了繁华景象,唐诗中常见描述这种繁华的字句,尤其是荥阳、汴州、楚州、扬州、杭州等沿岸重镇。比如王维写的《早入荥阳界》:“泛舟入荥泽,兹邑乃雄藩。河曲闾阎隘,川中烟火繁。因人见风俗,入境闻方言。秋野田畴盛,朝光市井喧。渔商波上客,鸡犬岸旁村。前路白云外,孤帆安可论。”荥阳是汴河上游城市,从诗歌描述中不难看出荥阳街市之多、商业之盛以及市井气息之浓,诗人用细致的笔调渲染了汴河沿岸城市喧嚣的日常。繁华过后是离愁,在运河上的孤寂、惆怅、离别之情渐渐铺开。比如白居易的《汴河路有感》:“三十年前路,孤舟重往还。绕身新眷属,举目旧乡关。事去唯留水,人非但见山。啼襟与愁鬓,此日两成斑。”白居易重归故里,来到汴河之滨,故乡已物是人非。
唐代汴河诗中还有直接以汴河为诗题,抒写家国之怨,以达到讽谏目的。比如白居易《隋堤柳》、李益《汴河曲》、罗邺《汴河》、胡曾《咏史诗·汴水》、汪遵《汴河》、徐凝《汴河览古》。也有另外一种观点,认为唐朝的兴盛得益于大运河的开挖,比如皮日休的《汴河怀古》:“尽道隋亡为此河,至今千里赖通波。若无水殿龙舟事,共禹论功不较多。”大运河深刻地影响着唐王朝,以大运河为主题的诗歌体展现了时代变迁和个人的悲欢离合,至今读来仍令人唏嘘不已。
汴河诗是唐诗的精粹,从初唐绵延至晚唐,贯穿了整个唐代,从侧面见证了唐王朝的兴亡盛衰。不同时期不同诗人因不同的原因来到汴河之畔,留下300余首汴河佳作。这些诗歌的创作时间、创作背景固然不同,但由于汴河这一纽带,使得这些诗歌既有差异性又存在关联性。汴河诗整体上散发着恬淡、伤感、忧郁的情绪和意蕴,用语真实悲切,情韵凄婉,这与唐代诗歌展现的昂扬向上、蓬勃奋发的乐观进取精神有所不同,但又合乎情理。
唐代,朝廷一直致力于畅通完善大运河漕运体系,在此加持之下,汴河和汴州的影响力日益增强,特别是在唐朝后期表现愈加明显。鉴于此,朝廷不断在这里增兵防卫,加强当地藩镇力量,以制衡周围的藩镇。因此,到了晚唐时期,无论是交通便利程度,还是城市发展水平,汴州已然成为“国家中心城市”。中国的历史,大运河的历史,将彻底从长安—洛阳轴心转变为开封—杭州轴心,古代中国政治经济格局就这样掀开了崭新的一页。
成也漕运,败也漕运。伴随着朱温后梁政权的建立,曾经光芒万丈的大唐帝国,终究是崩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