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与友书(外一篇)

2024-07-05李卓

牡丹 2024年13期
关键词:科罗小雨

好像是一个秋天,上午还是下午不记得了,天气晴朗,长空瓦蓝。一个戴着耳机的瘦高女孩从操场的草坪路过时,足球滚到她跟前。远处有人挥手高喊,麻烦把球踢过来。她取下耳机,小碎步助跑,然后一脚踢空,摔了个四仰八叉。我和几个坏小子在一旁大笑,她白了我们一眼,羞愧地跑开。

文理分科后,我们到了一个班。她叫杨孜孜,孜孜不倦的孜孜。这个名字很好听,但不应景。孜孜并不勤勉,相反,她有着鱼、猫或树一般的松弛感。她总是慢悠悠的,似乎没有一件事值得着急,说话慢,走路慢,笑也慢,甚至看人的眼神也很慢。很多的慢叠加到一个人身上,就成了安静的气质。所以,她成了一个美术生,勾勒描画,涂抹擦拭,听着孙燕姿的歌,周遭的所有事物似乎都与她无关。

孜孜长得不算漂亮,但很白净,她喜欢穿很宽大的衣服,走路不太甩臂膀。后来我们关系特别好时,我给她取外号叫僵尸老大,她倒也不生气,干脆顺着我,叫我二仄。仄,是湘北方言中的一个语气词,通常作为名词的后缀,小孩子叫细伢仄,小鸡仔叫细鸡仄,小猪叫细猪仄,还有花仄、草仄、风仄、雨仄、妹仄、歌仄等,大多数语境里,它是亲切的。二仄,二仄,听起来就像亲姐姐叫淘气的弟弟。孜孜家里经营着一个零食批发部,很多学校的商店都是她家供货,包括我们学校。每次校园里响起突突的三轮摩托轰鸣声,就是孜孜的爸爸亲自来送货了,我有时会站在二楼的阳台上大声叫叔叔好,他会笑着挥手回应。分科后的两年时光,孜孜经常会在早上带两份牛奶、蛋糕或别的零食来,悄悄往我抽屉里放一份。那是一段很快乐的时光。

在高中阶段,孜孜和我还有一个共同的好朋友,我们叫她小雨。小雨是个漂亮的姑娘,她眼睛黑亮,总是透着光。其时,我内心是喜欢小雨的,她也愿意亲近我,不过我们从未说开过。高三上学期,班上发生了一件大事。某天,一群女生在教室里神情激愤,说谁的饭卡被偷,谁的随身听不见了,谁的洗面奶经常被挤,最后所有矛头都指向小雨。那天,我站起身来制止她们,说没有证据的话不能血口喷人,一个女生拍桌而起,反问我是不是想包庇她。在她的强大气势压迫下,我默默坐了下来。故事的结局很令人沮丧,她们撬开小雨的柜子,找到了所有的失物。小雨的父亲赶到学校,扇了她一个耳光,把她领走,再也没回来。后来,我们得知小雨转学去了外地,然而,谁也没有主动联系过她。在漫长的岁月中,直至今天,我都对这件事耿耿于怀,觉得自己应该保护她,以及应该主动跟她沟通,问问她到底有什么隐情。对于当年领头破案的女生,内心深处我早已与她和解,毕竟她那时还小,眼里揉不得沙子是人之常情,但对于默许撬柜子的班主任,我依旧有些怨念,他应当可以处理得更好。小雨离开后,我经常会想起她。孜孜懂我,她会安慰我,也许小雨遭遇了一些难以启齿的难处,她本质上那么善良,不是万不得已,她不会做出那样的事来。若干年后,我跟小雨机缘巧合见了一面,我们并肩坐在江边,看碧水北去,日色迟暮,不知坐了多久,她轻轻把头靠在我的肩膀上,那一日,我们对话寥寥,但心到神知,直至再次挥手,隐遁于茫茫人海。

和小雨见过那一面后,我给孜孜打电话,说了小雨的近况。孜孜没有追问当年小雨为什么会那么做,她总是懂我,知道我不会问小雨,也知道小雨不会再提起往事。

高中毕业,孜孜考了湖南城市学院。有空的时候,她会来长沙,到我的学校看我,跟我和我的女朋友一起吃饭。晚上,我总是接待她到学校附近的网吧玩通宵,打泡泡堂。毕业后,她所有的联系方式突然消失不见,某天,一个广州的陌生号码打过来,是她熟悉的声音,当时我也在广州,跟她约了一顿饭。再后来,电话又成了空号。

孜孜曾经有过一个男朋友,时间过去太久,我已经忘了那个男孩的名字。只记得他长得文质彬彬,很儒雅。他们怎么开始的,怎么结束的,所有细节我都不知道,孜孜也从没说过。十年前,孜孜的家人给她在汨罗买了一个两层的大门面,给她装修成一间茶叶店。她成了茶叶店的老板娘,从此安定下来。

有了这间茶楼,我们高中同学就有了一个聚集地。每次从长沙回去,我都会直奔她的茶叶店,在一楼的茶台上跟她喝半晌清茶。彼时,孜孜最喜欢的话题,是她的姐姐杨玲。杨玲姐姐特别优秀,长得漂亮,也很有能力,她和姐夫,各自担任两个跨国集团的高管,定居在上海。孜孜说起姐姐的时候,总是骄傲的,大约,她希望活成姐姐的模样。命运总是喜欢捉弄人,素不喜让人遂愿。风华正茂的年纪,孜孜却患了红斑狼疮。药物让她清癯的脸庞变得肿胀,慢慢地,她越发不愿意说话,甚至不愿参加任何老朋友的聚会。每次快到饭点时,她总是说,二仄,我回家吃饭算了,你们去吧。偶尔我会霸蛮叫她一起去,可坐在桌上她也总是一副满怀心事的样子,后来我就索性不叫她了。

几年前,她的父亲倏然离世。这个消息来得突然,我们准备去吊唁的时候,孜孜来电说不要去,马上准备上山了。湘北方言中,土葬被称为上山,或者还山,尽管每个人都在大水面旁长大,可生命终结时,都会回到山里。我曾经思考过这个问题,为什么这片土地上的人长在岸旁,最后却一定要离岸而葬,隐进山林,百思千虑后,我只得到一个难以自洽的答案:生是流动的,死是静止的。

孜孜在她的父亲上山之后,彻底断了跟我们的联系。她的茶叶店成了一间药店,她自己则在小小的县城藏匿了身形。昨天晚上,杨佳给我打电话,说杨孜孜走了,你听说了吗?我晃了一下神,说你确定了再告诉我。电话挂断,我端起酒杯,跟几个年轻朋友一饮而尽,心中酸楚,两行热泪奔涌出来。片刻后,手机传来微信的提示,杨佳说确定了,在上海的医院走的,也是在上海火化的,骨灰安置在普陀山。

借口买烟,我出了包厢。在门外的一棵树旁,我大哭一场。我的僵尸老大,叫我二仄的姐姐,在上海的一张白色病床上停止了呼吸,高瘦的身躯变成了一抔骨灰。我曾去过普陀山,在金色的观音神像前,我没有许愿,因为我不确定能否回来还愿。可我知道,普陀山已经在召唤我,因为那里刚刚停驻一个好朋友的魂灵,她应该想见见我,听一听我的啜泣声。

小雨永远不会知道,孜孜比我更相信她。尽管那天她没有站起来。她的沉默,不是默认,而是一种无声的怜惜。孜孜,今晚真的很伤怀,在你孤独面对痛苦的时候,我从未守在你的身边,哪怕一天,哪怕一小时。你的妈妈和姐姐送走你的父亲后,又不得不送走你,她们该有多么心疼。我理解这种疼,它慢慢绞动我的泪腺,一颗一颗挤出泪水,可这无济于事,你终究失去了皮肉,失去了语言和情感,成了一抔骨灰。你来人间一趟,不曾经历刻骨铭心的爱恋,不曾讲过一段慷慨激昂的话,你慢悠悠,又快到难以置信地抵达终点。所有关于你的记忆,从此遁入风中,和岁月的长河里。

寻医记

我素来讳疾忌医。身体不舒服时,一般是能扛则扛,实在扛不住了,就依据症状上网搜索,自行“确诊”后去药店买点药,胡乱一吃了事。说来也怪,这些年我把身体的小疾小恙拿捏得死死的,妙手开方,从无差池。至于体检,数年间我就去过两次,一次是被热心同事生拉硬拽去的,一次是去参加某高研班学习要求做的。每次做完,我都像中大奖般喜悦好几天。一个总疑心自己沉疴缠身的人,用颤抖的手打开体检报告,发现只有几个无关痛痒的毛病时,感觉是极好的。

追溯讳忌的源头,发现横亘在记忆深处的,是一种不可名状的恐惧。

童年时,老家的几个屋场只有一个赤脚医生,叫科罗驼。他精瘦身材,背微坨,鼻梁上架一副老花镜,除了看急症或老人家的病,一般在家里坐诊。他出诊时会骑二八大杠自行车,身上斜挎一个暗褐色的皮质医药箱,带银色金属扣的皮带子绷得紧紧的,似乎承受着肩膀与箱子的搏命角力。再调皮的小混世魔王也怕科罗驼。他用小磨石熟练地在小药瓶上轮划一圈,食指轻弹,一截玻璃帽就飞进铝制的方盒里,接着,闪着寒光的针头插进药瓶,须臾间吸净药液。科罗驼不着急打针,他让人的光屁股晾着,眼睛微眯,嘴巴尖起,把针头笔直朝天,挤射出多余的空气。在针头刺进屁股的前几秒,科罗驼的右腕会规律地抖三下,在第四下精准出手,一击中的。真正的痛感,是从他的手推动注射器开始,那种胀痛是排山倒海般的,从扎针的小眼一直往大腿甚至腰部蔓延。每逢此时,精壮汉子都要痛苦呻吟几声,更遑论细皮嫩肉的小娃们了。也就是从那时起,我在心里埋下了怕医生的种子。

初二那年,不知怎么的,隔三差五就会牙龈肿痛。一开始吃消炎药下火药还有用,后来身体耐药了,吃什么都不再起作用。家里人给我找各种偏方,有时腮帮子上敷一团捣碎了的仙人掌,有时口含一把不知名的野草叶子,基本无效。一次,实在痛得受不了,妈妈帮我叫来了另一个赤脚医生胜军。当时我们已经搬去镇上,出了科罗驼的行医范围。胜军浓眉大眼,常穿白色衬衣,长相和气又显专业,虽然他从没给我医过病,但我心中隐隐觉得他是一个仁医,没有科罗驼的那股狠劲。胜军叫我张开嘴,说帮我看看,我费力地依着他的要求做了。一道光照进去,一把镊子伸进去,没等我反应过来,一种刺痛感划过牙龈,胜军抽回镊子,给我嘴里塞进一团酒精棉。我低下头,看见镊子上夹着一片带血的刀片。打那天起,我不再相信医生。

印象中,除了因急性胸膜炎、咽喉炎和荨麻疹进诊所打过几次吊针外,我基本保持着自主治疗的习惯。直至今年,数次动念想去医院检查一下肠胃。从三四年前开始,一喝酒就腹泻,到上个月,吃蒙脱石散或益生菌已经不起作用,肚子里沾一点油水就会翻江倒海,肋下几处地方都有些隐痛。我有着强烈的预感,自己十之八九得了癌症。起初,我是消极的,心想如果真得了癌症,就把后事安排好,然后寻一处地方了却残生。后来,我的心态又积极起来,想着无论还有几年时间,一定要去完成各种未竟的心愿,不给自己留太多遗憾。把一切想明白,我就请周姐帮我挂了号,并叮嘱她不要跟任何人说。

陪我去湘雅附三医院的是周姐和小俞。周姐担心我的麻药醒后一个人扶不动,就叫了小俞。预约做肠胃镜检查的时间是下午三点,两点半我们已经到了医技楼。头天晚上九点,我喝了七百多毫升磷酸钠盐溶液,拉到近乎虚脱,今天上午九点又喝了一次,半条命都丢在了洗手间里。上楼前,小俞去买了一瓶矿泉水,我站在楼外的垃圾桶边抽了两支烟。乘电梯上三楼,大厅里已经坐满了人,墙上悬挂着的显示屏里,我的名字在倒数第三个。

一对约莫四十来岁的夫妻坐在走廊联排座椅当头,互相倚靠,默默地流着泪。经过他们身旁的时候,我心生悲悯,一时竟难以消解。导诊台后坐着两位护士,一位负责叫号,以及跟患者沟通签订知情书,另一位在旁边协助她。叫号的护士性子有点急,她询问患者如果发现息肉需不需要切除时,有些患者一脸疑惑地说不太懂或进一步咨询时,她就会说等你回去想清楚了再来吧。我坐得离导诊台较近,听见另一个护士低声问她为什么不跟患者解释一下,她悄悄摇头,说这种事只能患者自己做决定,万一给建议后出什么问题谁也负不起责。实话说,我其实挺理解她的。毕竟每天面对不同却相同的一群患者,回答不同却相同的一些问题,久而久之自然会对许多人事变得冷漠。

等待的时间很漫长。可能有一个小时,又可能有两个小时,我忘了看手机,也许看了,只是后来忘记了。只记得里面有人叫我的名字,我就进去了。护士让我在二号检查室门外等待片刻,说他们先搞一下卫生。我坐在门外等待,大脑中一片空白。等进去后,一个小伙子医生指挥我侧躺上一张带滚轮的蓝色医用床,并让我把裤子褪下。我抬头看身边,还有不少女医生和女护士在走动,顿觉羞涩,索性闭了眼睛装睡。

麻药从手臂打进去,我感受到一丝凉意从血管慢慢往头颅和五脏六腑钻,人渐渐有些恍惚。等了一阵,睁开眼,只见几个医护人员在床前说说笑笑,在聊一些房产的问题。男医生略显得意地说自己幸亏在降价前把科大对面的一套房子卖了,房子不大,光线又不好,偏偏买主很喜欢,出的价钱还不错。护士们夸他有经济头脑,他就开心地笑。他们快活的聊天让我有些不满,似乎他们眼前这个光屁股的男人不是一个患者,只是生产线上的某个半成品,等待组装或拆卸。于是,等他们说笑声一停,我立马就开口询问道,请问我的肠胃镜什么时候做?一个护士笑了,说已经做完了。我心里一惊,旋即庆幸自己没有发火,不然真得闹个笑话。拉起裤子,我试着下地,身形有点晃悠,男医生上前一把搀住我的手臂,把我扶出了门。

周姐和小俞在门外等候着我。她们把我扶到座位上坐好,向我递来一瓶矿泉水。男医生回头制止了她们,说刚刚给我割了两坨息肉,今晚不能进食,也不可以喝水。我心中暗暗叫苦,又无可奈何。等待检查报告单的过程是煎熬的,我看着对面坐着的一位沉睡的阿姨,以及另一位一直在抱怨着什么的大叔,身体里似乎有一团气拼了命地往头顶冲,天旋地转。

从护士手中接过报告单时,麻药的劲基本过去了。我看到诊断结果的描述中,只有“慢性非萎缩性胃炎”“反流性食管炎”“大肠多发息肉”等字样,没看见“癌”,心中顿觉释然。取药后,我们坐车回去,谈话的氛围比来之前要轻松。

经此一难,我的心态有了一些明显的变化。我决定开始爱惜身体,清淡饮食,勤运动,不再过量饮酒,且争取近期内把烟戒掉。人来这世上走一遭不易,健康的体魄是所有可能性的前提。我还有很多地方想去,还有一院子花草需要打理,还有很多故事想书写,还有很多温暖的可爱的人想陪伴,即使向死而生,我也希望路途可以更遥长些,日子清浅,步履总是不徐不疾,每一天都有朝气相伴。白发苍苍时,我想住在一个澄净的湖边,极目之处有烟波浩渺,也有青山葱茏。某个万籁俱寂的夜晚,听着自己的呼吸和器官逐渐衰竭的声音,微笑睡去。

责任编辑 李知展

李卓,湖南写作学会副会长,鲁迅文学院42期高研班学员。作品见于《天涯》《湖南文学》《安徽文学》《延河》等刊。

猜你喜欢

科罗小雨
买卖
一个人的气象站
小雨孩
回忆小雨
求学之路
住”鸟巢”的人
神秘的“食人族”科罗威部落
卧薪尝胆
住“鸟巢”的人
一箭之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