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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怜

2024-07-05孙健

牡丹 2024年13期
关键词:苏子男子医院

1

夏娟的老公苏子西长得蛮帅的,大大的眼睛,高高的个子,身材不胖不瘦。他在县城里的一家医药公司做销售员,经常出差,但平素都是下了班准时回家。近些天,他有些反常,隔三差五不回家。夏娟打电话或是发微信,他不是不接听不回复就是找理由敷衍。陪客户吃饭,同事搬家,来了同学,到医院送货,等等。理由五花八门,极少重样。他每次找借口不回家都不提当事人的名字,尽管夏娟起了疑心,可也无从查证。

苏子西已经六天没回家了,说是出差了,到底真假,夏娟难以甄别。近几年,他所在的医药公司效益格外好,营业额连年创新高。他的工资不断攀升,到了年底还有一笔数额不菲的奖金。他有了钱便飘飘然忘乎所以了,一个地地道道的农家人,整天身穿光鲜的西装,打着领带,皮鞋擦得锃亮,还买了几瓶知名品牌的男士化妆品,每次出门都把那张从小就黑黝黝的圆脸涂抹成瘆人的珍珠色。

销售员的主要工作是与客户谈业务,个人形象当然分外重要。刚开始夏娟根本没当回事儿,后来渐渐觉得有些不对劲儿。有时候,他的手机响了,他瞄一眼屏幕,并不接听,而是神色慌张地两手握着手机往卧室里跑,进屋后还反插上门。他那猴急的样子,仿佛手里抓的是只兔子,稍不留神就逃走了。这些来历不明的电话,他经常一聊就是几十分钟。直到夏娟在外面故意敲门或大声叫嚷,他才挂掉电话,满面窘态地从卧室里出来。谁打来的电话呢?夏娟不得而知,但她知道这个人必定非同寻常。因为若是其他人打来电话,他从不躲进卧室,都是当夏娟的面气定神闲地接听,且大多是聊短短几分钟就完事。夏娟也想过查看他的手机,弄清神秘电话到底是谁打的,可他对手机看得紧,从不离身,况且还有锁屏密码,即便拿到也无计可施。她只好作罢。

直到夏娟的表姐给她打来电话,她才如梦方醒,终于知道是怎么回事。她表姐也在那家医药公司上班,在人事科,还是科长。当年苏子西能谋到这份好差使,多亏她表姐的极力推荐。她表姐打来电话时,夏娟正从棉田里拔完草回来。西方的天空铺满橘红色晚霞,收走已经沉落大半刺眼光芒的夕阳。她骑着电动三轮车驶在乡间小路上,车的后斗上放着一把明晃晃的镰刀,还有一个蓝格子图案的包袱,里面装着嫩绿的青草,是用来喂鸭和鹅的。手机响起悦耳的铃声,是那首她分外喜欢的《月亮之上》。

她忙把三轮车停在路边,从裤子口袋里摸出手机接听。她表姐咬牙切齿地说她亲眼看见苏子西下班后上了米小蓝那辆浅蓝色轿车,去了哪不得而知。米小蓝也是公司的销售员,他俩经常一起出差,一起见客户。说这话时,她表姐的嗓音里浸满了愤懑,电话这头的夏娟有些担心打完这个电话她能咬掉半截手机。夏娟望一眼空中如诗如画般的美景,嘴巴嚅动几下,说:“他俩……不可能好上吧……”她脑袋里嗡嗡作响,表姐后面的话她一句也没听清,就连什么时候挂的电话都忘掉了。她扭头看向路边葱郁的豆田,心里乱作一团。

她怔怔地呆立在电动三轮旁边,一手扶在泛着亮光的车把上。淡淡的雾霭从远处漫过来,光线渐渐变暗,她感到头顶上黛螺色的天空正在缓缓塌落。从田里归来的村民从她身边路过,纷纷和她打招呼,向来知书达理的她却忘记回话。不知过了多久,她的心绪如退潮的海水渐渐平复下来,一幕幕往事放电影一般在她脑间闪现。

2

夏娟和苏子西十年前经人介绍相识。她高考落榜后回家务农,苏子西职业学校毕了业立志干出一番新天地。志同道合的两个人没多久便心心相印,难舍难分。可他俩到了谈婚论嫁之际,问题如泥鳅一般冷不丁从淤泥里钻了出来。认死理的夏娟父亲非要让苏家交二十万元的彩礼,才准许二人办理结婚登记手续。苏子西家在农村,母亲有心脏病,每年花费大笔医疗费不说,还干不了累活儿。他家收入是全村最差的,根本拿不出彩礼钱。短短几天,苏子西就愁得眼眶下陷成了酒杯状,颧骨也高高隆起,宛如挂了两个鸡蛋。夏娟一连几天滴水未进,凭借绝食战败有老顽固之称的父亲,最终夏家不仅没要苏家一分钱的彩礼,结婚那天还送了价值几万元的嫁妆。洞房花烛夜,熄了灯,眼含热泪的苏子西,将夏娟紧紧揽在胸前,说一定对她好一辈子。他是这样说的,的确也是这样做的。婚后他从不让夏娟干累活儿,也从不让夏娟生气。后来他俩有了儿子,他去了医药公司上班。他们的日子越过越红火。

想想苏子西以往的所作所为,夏娟宁愿相信公鸡能下蛋,也不相信他会变心。太阳已经沉了下去,夜幕正在缓缓闭合,天边绛红色的云霞已经退却,变成了半透明的钴蓝色。夏娟眉间漾出浅浅的笑意,苏子西和米小蓝是同事,他上了她的车说不定一起办什么事去了,这很正常呀!为什么非要往坏处想呢?也许原本就没什么事儿,完全是杞人忧天罢了。

她的右脚划了个小圈,骑上三轮车,暗笑表姐小题大做。她骑着三轮车来到村口,袅袅的炊烟升腾在村落上空,清淡的米香袭面而来。她脑子里又像烧沸的稀饭似的闹腾起来。时间能改变一切,人心不是一成不变的,苏子西近段时间行事的确一反常态,他若不是和那个小妖精鬼混,怎么这么久不回家呢?他整天神神秘秘的,分明有事瞒着自己,再忙也该打个电话啊!

今天回家比以往要晚些,她恍然想起儿子小烁还在他爷爷家。每次接得晚了,他都是又哭又闹,爷爷只好让他骑大马,两位老人劳累了一辈子,奶奶的心脏病愈加严重,爷爷身体也不算好,哪里经得起这番折腾。她下意识地用力转动油门加快速度。

人生不如意者十之八九,谁家都有或大或小的不称心的事儿。夏娟家的日子过得挺殷实的,夫妻俩的关系也和美,唯一的感到遗憾的是,小烁一出生就有只脚是跛的,走起路来像极了电视剧《八仙过海》里的铁拐李,难看死了。夫妻俩想带小烁到医院去诊治,可仔细一想娘胎里带来的毛病是治不好的,总不能换一只脚吧。再说,若是带着小烁四处求医,这事儿就弄得尽人皆知。他还是个孩子,名声比什么都重要。大概是讳疾忌医的缘故,小烁五岁了,小两口至今没带他去医院诊治那只跛脚。

她骑着三轮车驶进一条巷子,不远处传来阵阵剧烈的咳声。她刚松弛下来的心脏猛地揪了起来,好像一块奶油面包被用力拧了个花。近段时间,村里有不少人染了风寒,症状都是咳嗽得厉害。小烁也不例外,且他尤为严重,其他人大都是咳几天就康复了,可小烁咳了都六七天了,没有任何转好的迹象。咳嗽声是从敞开着深红色大门的一个院子里传出来的。她把三轮车在院门前停好,挪动沾满泥土芳香的右腿从车子上下来。

一位有点驼背的老者正抱着一个瘦弱的男孩在院子里转圈,一位体态微胖的老太太紧跟在后面。见夏娟进来,孩子当即晃动着细弱的双臂,宛如一只张开翅膀的小鸟,就要飞过来。“爹,娘,辛苦你们了,还没做晚饭吧。”夏娟紧走几步,瞄一眼铝合金门关闭着的厨房,然后从老者怀里把孩子接过来。老者说:“天还早着呢,吃饭不着急。”“小烁不停地咳嗽,这可不行,得找医生看看。”老太太走上前来,抚摸一下孩子的脑袋。“看了,天天服药呢,就是不见效。”夏娟脸上铺满愁云。老者叹息一声,说:“我给小西打电话了,打了三次才接听,他说工作忙,抽不开身。这孩子,为赚钱家都不要了。”“他忙他的,家里的事我自己能行……”一阵沙哑的咳嗽声打断夏娟的话,她忙冲两位老人点几下头,抱着小烁转身向院门走去。

3

到家时夜幕已经完全闭合,院子里静悄悄的,只有饿着肚子的鸡鸭鹅偶尔叫几声,像是在向夏娟抗议还没用餐。窗明几净的砖瓦房四门紧闭,她用钥匙开了门,把小烁从三轮车上抱到屋里。她喂完牲畜,做了晚饭,还特意给小烁煮了两个鸡蛋。

小烁胃口还不错,吃下两个鸡蛋,喝了一碗稀饭。吃完饭,她又洗净一个鸭梨,削了皮,切成片,拌了少许白糖,让小烁吃下去。据说鸭梨能败火。她给小烁喝了药,三种,一种是片剂,另两种是冲剂。儿童用药味道都不算苦,小烁也配合,没费什么劲,就把药喝了下去。

夏娟陪小烁看起了动画片,小烁咳声不断,每次咳完,脸都涨得通红,像熟透的苹果。她摸了一下小烁的额头,好烫,于是从抽屉里翻出一支水银体温计,夹在他的腋下测了体温,三十九度,蛮高的,她赶紧给他喂下一粒布洛芬。

她很担心,去了里屋,拨打了苏子西的电话,振铃声响完最后一秒,未接听。她再打,仍然没接。她从屋里出来,又回到客厅的沙发上,给他发了微信:“小烁咳得厉害,还发烧,你快回家吧。”几分钟后,苏子西回了信息:“明天带小烁去医院看看吧,我忙着呢,回不去。”随后,他转账一千元。

她直视着微信对话框里橙色且带有往返箭头的转账图标,并未立即领取。难道真如大家口口相传的那样,男人有了钱就变坏?她正思忖着,又收到一条微信:“要不咱俩分手吧,日子没法过了。”她的脑袋嗡地响起来,仿佛里面有七八只苍蝇飞来飞去。都是赚了几个臭钱惹的祸,她登时对钱感到无比厌恶。她把手机丢到沙发边上,两手掩面,泪水忍不住淌下来。他终于撕下了虚伪的面具,再也不遮遮掩掩了。她这才感到她表姐是何等的英明,简直是长了一双火眼金睛,看人怎么这么准呢。可笑的是自己还傻傻地在心房的隐秘处为那个负心汉辩解。她真想为自己的无知狠狠地掴自己几个耳光。一阵剧烈的咳嗽声,惊的她打个激灵。小烁困了,他斜卧在另一个乳白色布艺沙发上。她抱起小烁去了卧室。

这一夜,小烁依然没完没了地咳嗽,她给他测了体温,三十九度五,不降反升。不能再拖了,再拖可能会出大问题了。她吓坏了,决计带小烁到镇上的医院。她把手机塞进口袋的时候,终于把那一千元的转账领取了,家里的钱的确不多了,带小烁去医院离了钱怎么行。

夏娟开着那辆银灰色吉利牌轿车拉着小烁驶往镇上的医院,十公里的路程,不一会儿就到了。一路上小烁此起彼伏的咳声,扰的她心里不得安宁。镇上的医院前年刚建了门诊大楼,条件不错。大夫给小烁做了检查,建议他住院治疗,她赶紧点头。可小烁服了几大包药,打了三天吊瓶,咳嗽和发烧的症状依然不见半点好转。“大夫,这可怎么办?”她焦灼地盯着那位眉间有颗美人痣的年轻女大夫。女大夫撩开落在额间的一缕长头,说:“要不……去市里的医院吧。”夏娟刚想说点什么,小烁又是一阵密集的咳嗽,他的胸脯一挺一挺的,好像案板上的一条鲫鱼,蹦跶着想把身体翻过来。她慌忙把到了舌尖的话咽回去,一只手平放在小烁胸前,仿佛要把那些扎心的咳声压回小烁的腹腔。

4

说走就走,夏娟办理了出院手续,开着轿车拉着小烁,驶往市人民医院。五六十公里的路程,伴随着时缓时急的咳声,轿车终于驶进了车辆拥挤的城区。驶过几个红绿灯路口,又拐了几个弯,轿车驶进了市人民医院的电动推拉门。停车场上密密麻麻地停满了各式各样的车辆。她开着车捉迷藏似的转来转去,使出吃奶的劲儿,才将车停进车位。

门诊楼的大厅里人山人海,喧嚷声不绝于耳。随着智慧医疗的推广与应用,挂号和付费用上了新设备,在自助机上就能操作完成,不必再在人工窗口排长队。靠墙处有十多台自助机呢,每台机器前仅有几个人在等待,夏娟站在一台自助机的队伍后面,她的前面只有三个人。

不一会儿,就轮到她了。她手忙脚乱一通操作,怎么也没挂上号。她以前从没有用过这新鲜玩意儿,她的指尖在方形屏幕上点来点去,也没挂上号。后面的几个人等急了,都在嘟嘟囔囔地抱怨,嫌她耽误太多时间。她的脸涨得通红,怎么也搞不定。

一只白净的手掌从旁边伸了过来,细长的食指跳舞似的在屏幕上点了几下,自助机的画面来回变换,仅几秒钟下端的出口便乖乖地吐出一张又窄又长的挂号单。夏娟感激地扭过头,她看到一张白净的长条脸。她刚要道声谢,那位中年男子一个笨拙的转身走开了。男子一句话也没说,甚至都没看夏娟一眼。她注视着男子耳边那颗榆钱大小的红痣,喃喃自语:“真是个好人!”

夏娟背起小烁乘电梯来到位于三楼的呼吸科门诊室,候诊区的人黑压压的一大片,一排排金属材质的深灰色连体椅上坐满了人。夏娟弯下腰再蹲下,把小烁从背上放下来。她嗟叹一声:“人怎么这么多呀!这两个挨千刀的!”她骂的当然是苏子西和米小蓝。

夏娟伸长脖子四下看了看。她没有找到空着的座位,只好牵着小烁的手在靠墙处站定。墙上的电子屏上显示着即将就诊患者的序号,还有用“*”号替代了中间一个字的姓名。当前九号患者正在就诊,小烁是六十五号呢,这要多久才能看上病呀!小烁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夏娟急得胸腔里仿佛着了火。

“嫂子,给孩子看病吗?”说话的是刚才帮夏娟挂号的那位好心男子。他头发长长的,身穿靓青色旧西装和牛仔裤,看上去挺阳光的。夏娟抬起头,心头一喜,问:“是您啊,您……也来看病吧?”“不是,我在医院干杂活儿。这孩子……得了肺病吧?”男子原本是标准的稍息姿势,他费力地把身体站直。夏娟低头瞅一眼小烁憋得发紫的脸,“嗯”了一声。

“人这么多,什么时候能看上呀?还是找老军医试试吧!他专治肺病!”男子又恢复之前的稍息姿势,其实他站直了身体看着挺别扭的。“老军医?”夏娟的嘴巴一步到位地张成鸡蛋形状。“前段时间,我的侄女也是患了肺病,就是老军医治好的,几副中药就搞定了!”那位男子扭头瞥一眼乌泱泱的正在候诊的人群。“到哪里找老军医呢?”夏娟的眼睛倏忽一下亮了起来。“要不……我带你们去?”他磕磕巴巴地说。“那可太好了!您真是个好心人!”她脸上溢出少许笑意。

男子是个跛子,走路一瘸一拐的。他每迈出一步,夏娟都揪一次心。他走路的速度并不慢,他脚步匆促地走在前面。夏娟背着小烁急切地紧跟其后,生怕被落下。他们仿佛是在逃离某个凶险之地,迟走一秒,也许就会大难临头。三个人乘电梯来到一楼,出了挂着塑料门帘的大门,来到停车场上。

夏娟把小烁抱到副驾驶座位上,男子坐在后排。她开着车驶出停车场,出了医院,行驶在川流不息的马路上。秋风泠泠,落叶飘飘。枯黄的蜷曲着的梧桐树叶子飘落在马路上来回滚动,轿车碾压过去,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那些落叶便瞬间支离破碎。

男子带路,轿车先是直行,然后右转弯向城外驶去。夏娟恨不得马上见到老军医,她将车开得飞快。半个小时过去了,距离城市的闹区越来越远,路上的车辆明显少了。前方是红灯,夏娟缓缓把车停下。男子注视着正前方,说:“再有几分钟就到了。”夏娟悬在半空的心终于缓缓落地。红灯变绿,轿车继续向前方驶去,驶出几百米远,小烁尖叫一声:“我要尿尿!”夏娟缓缓把轿车停在路边,打开双闪。夏娟说:“小烁,你自己去吧,小心点呀。”小烁答应一声,打开车门下了车,向路边的一个即将落光叶子的树林走去。男子问:“你男人怎么没来?”夏娟没回话,长长地叹息一声,仿佛要将心中的怨气全都倒干净。男子还算善解人意,没再继续问。

“这小子学得太逼真了!他长大了若是学表演,一定是个好演员!”男子扭头穿过车窗玻璃看向小烁,他只看了几眼,便扑哧一声笑了。他料定小烁是在学他走路。

小烁在一棵粗壮的梧桐树下撒完尿,提上腰部带松紧的裤子,回来了。他走路依然一瘸一拐的。夏娟不放心,赶紧下了车,迎了过去,牵住他的一只手。她生怕小烁摔倒。

男子像是突然明白了什么,急忙从车上下来,一脸惊愕地问:“孩子的脚……怎么了?”夏娟瞄一眼男子的左腿,呢喃道:“娘胎里带来的……你俩是一个情况吧……”男子的脸变成土灰色,嘴巴张了几张没吭声。

三个人上了车。轿车又行驶几分钟,男子让夏娟把车停在一个围墙是橙红色的院落门前。院落里有一幢四层高的杏黄色小楼。门口一侧挂有“仁心呼吸科诊所”字样儿的铜牌。夏娟打开车门,刚要下车,男子从后面拍拍她的肩膀,说:“别着急,我先看看老军医在不在?”

男子下了车,推开虚掩的藕灰色铁门,进了诊所。几分钟后,他一拐一拐地出来了。夏娟连忙落下车窗玻璃,他来到近前,摇两下头,说:“真不凑巧!老军医前天出了车祸,伤势很重,还住在医院的重症监护室呢!”夏娟心中燃烧着的那团火像淋了一场骤雨,瞬间熄灭。她哀叹一声,说:“运气怎么这么差呢!这可怎么办呀!”男子上了车,说:“回医院吧。”小烁又咳嗽一阵。当前也只能回医院了,夏娟只好开着车原路返回。

5

轿车驶回了医院,夏娟再次费了老大的劲才在停车场上停下车。进了门诊楼,夏娟抱着小烁向电梯口走去,男子跟在后面。夏娟感激地看他一眼,说:“大哥,您去忙吧,耽误您这么长时间,真不好意思。”男子表情僵硬地笑了笑,说:“今天没什么事,我陪你一块去吧。”想想那个可恨的苏子西,再看看眼前这位素不相识的男子,夏娟的心里悸动了两下,说实话,此时此刻她多么希望有个男人陪在身边啊。她冲男子点点头,没再说话。

再次来到呼吸科候诊区,人虽然比刚才少了一些,可还是蛮多的。没别的办法,只能等。还好,夏娟看到一个闲着的座位,她紧走几步,将小烁放在椅子上。她来到站在导医台前的男子旁边,说:“大哥,这里没事了,您去忙吧。”“我没事。”男子没动窝。夏娟没再劝,有男子在,她心里还踏实些,若是男子走了,她便没了主心骨。两个人就这样愣愣地站着,他俩各自有心事似的并未交谈什么。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了,快到中午了,候诊区的人明显少了,空闲的座位多了。夏娟说:“大哥,天不早了,你快回家吧,回去晚了,嫂子要着急了。”“就我这条腿,谁愿意和我一起过日子呢,我一个人,来去自由。”男子苦笑一声。夏娟看看男子,又瞅瞅不远处的小烁,感到心里一阵撕扯般的难受。男子指了指一个空位,说:“你坐下休息一会儿,我去去就来。”男子果真要走了,她心中萌生出莫名的失落感。她目送男子从自己的视线里消失,才坐到座位上。

男子单身,她的婚姻即将破裂,若是……她想着想着,脸颊像火烤一般烫得厉害。过了十几分钟,男子真的回来了。他还拎了一大包东西,是午餐。 “来,趁热快吃!”男子把买来的午饭放到一个空闲的座位上,解开方便袋,有馅饼、蒸包和米粥,碗筷都是一次性的。“怎么能让您买饭呢。”夏娟赶紧摸出一张半旧的五十元纸币递过去。“吃吧,我请你俩吃饭是应该的,谁让咱们有缘分呢。”他一把推开夏娟拿钱的那只手。夏娟又推让几次,男子执意不收,她只好作罢。小烁大概是饿了,他吃了一个蒸包,还喝了半碗米粥。吃罢午饭,夏娟收拾走用完的包装袋和碗筷,三个人坐在座位上,焦急地继续等待。

直到下午四点,电子屏上才出现小烁的名字,夏娟总算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小烁终于瞧上了病。一位戴黑框眼镜的男大夫,把闪亮的听诊器放进小烁怀里,变换着部位听了又听。他表情凝重地说:“住院治疗吧。”夏娟答应一声,接着便鸡啄米般地点头。

男子忙里忙外的,帮夏娟办起了住院手续,直到小烁躺在了病床上,他才告辞离开。临走之前,男子小声叮嘱夏娟,说小烁的病治好后,一定带他到省城的医院看看那只跛脚,六岁以前做手术,治疗效果非常好!他还说他年龄大了,已经治不好了。夏娟昏暗的心房,忽地透进一束亮光。她将男子送出十几米远,又担心小烁,只好朝他摆几下手转身回来。

做完一项项检查后,小烁被确诊为一种较为特殊的肺病。他的主治大夫制定了诊疗方案,经过十天的规范治疗,小烁痊愈出了院。小烁住院期间,夏娟曾多次到一楼的大厅四处转悠,她多么想再次碰见那名好心的男子啊,可遗憾的是,她再也没有见到他。她暗自后悔,要是加他一下微信就好了,那就不会与他失散了。到小烁出院那天,若是仍见不到他,她大概与他永远不见面了。每次想起这件事,她心里便会生出一种很特别的沉郁。

小烁终于出院回家了。夏娟带着小烁离开医院时,她不停地四下观看,她想在最后一刻能见到那位跛脚的男子,哪怕只是看他一眼,也知足了。可她并未如愿。

回家后,小烁不再咳嗽,也不发烧了,他完好如初。那位好心的男子让夏娟念念不忘,她逢人就说遇到好心人了,还说若不是老军医出了车祸,小烁不必住院也能治他的肺病,那就能省去不少医疗费。

6

出人意料的事发生前总是毫无征兆。那晚,空中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若不是街灯不知疲惫地散发着白色光线,整个村子就是黑咕隆咚的。小烁已上床睡觉,夏娟忙了一整天的农活儿,她刷了会儿抖音,也困了,正想上床休息,忽听到院子里有敲门声。这么晚了会是谁?夏娟吓得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难道村里的花心男人得知苏子西不在家,来找自己寻开心?

敲门声越来越大,她拿定主意,不管来人是谁,也决不开门。她隐约听见除了敲门声,还有喊叫声。都敲了快十分钟了,来人并没有离去的意思。这样下去,若是让邻居听到,必定说闲话。她来到院子里,拿起一把铁锹壮着胆子向门口走去。“夏娟,快开门!”门外是一名男子嘶哑的叫嚷声。“你是谁?天晚了,快走吧!”夏娟厉声喊道。“我是苏子西啊,快开门。”苏子西?她怔住了。没错,是那个负心汉的嗓音。

她猛地转过身。“夏娟,我错了,我不是人,你原谅我吧,快开门……”苏子西哀求道。夏娟缓缓转过身来,静静地等了几十秒,才把铁锹放在墙边,开了锁,抽开门的横栓,掉头回了屋。

苏子西跌跌撞撞地进了屋,他的西装扣子敞开着,天蓝色的衬衣并未和往日那样束进腰里,他原本油亮的头发凌乱得像个鸟窝。看得出,他有点狼狈,这和以往大不相同。他一进门就扑通跪倒在地,大声讫求夏娟的原谅。夏娟掉进了云雾之中,顿时愣住了。她坐在沙发上把头别向一侧,并未理会苏子西。他淌着眼泪讲述了事情经过。

近些天,他不仅和米小蓝好上了,他俩还私吞了公司的一笔数额巨大的货款,想远走高飞一起过日子。两个人在省城的酒店里鬼混了几天,在最后的一刻,米小蓝说她老公在家带孩子蛮辛苦的。她有个三岁的女儿,女儿聪明伶俐,活泼可爱。她说好久没回家了,天天做梦想女儿。她不想让女儿失去妈妈,更不想失去这个家。况且她若是有天被抓到还要坐牢。苏子西也想夏娟和小烁了。他也怕坐牢。于是二人悬崖勒马了。两个人回了公司,把货款悉数交到财务科。其实,二人携货款逃走的事儿,公司高管已经察觉了,正准备到公安局报案。董事长一怒之下把两个人开除了,报案也就免了。两个人羞愧难当,躲进一家小旅馆不吃不喝一整天,直到夜深人静天色晚了,才灰溜溜地回了家。瞅着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苏子西,夏娟忐忑的心终于踏实了许多。

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既然苏子西丢了工作,也只能在家帮夏娟干农活儿。大概是到了深秋时节风太大气候过于干燥的缘故,村子里患咳嗽病的人依然不见减少。几天后,村里的栓子也患上了和小烁一样的病,十多天了,打针吃药均不见效。他有三辆货车,雇了几名司机跑运输,是村里的首富。他不差钱,直接去了市人民医院。

栓子当天就开着那辆黑色二手奥迪A6回来了,他没有急着回家,而是把车停在了夏娟家的门口。他下了车,来到院子里,大声喊:“我也遇到你说的那位好心人了!他是个跛子,耳边有颗榆钱痣,老军医身体好着呢,满头白发,他就在那幢杏黄色小楼上……”夏娟正在收晒在院子里的棉花,她缓缓起身,满脸讶异地说:“那位好心男子带我去过了,老军医……真的出车祸了呢……”“看你不像有钱的,人家骗你呢……”栓子将拎着的两大包药举在半空晃了晃,嘻嘻地笑几声,洋洋自得地转身出了院子。

一晃又是几天过去了,栓子服了老军医的药不仅没见效,病情还加重了,咳声像机关枪射击似的分外急促,高烧都到了四十度。他吓坏了,赶紧找人陪他住进市人民医院。

7

二十多天后,栓子开着车从医院回来了,他依然把车先停在夏娟家门口,下了车快步来到院子里,愤愤地说:“那个跛子和老军医是一伙的,药是玉米面做的,他们专骗到城里看病的乡下人……听说,前几天他和老军医都被警察带走了……”不久前刚在省城的医院做完腿部矫正手术的小烁,正在夏娟的搀扶下练习走路。身穿运动装的苏子西在旁边目不转睛地观看。夫妻俩瞅着比划着双手说个不停的栓子,都惊得目瞪口呆。

正是傍晚时分,湛蓝色的天空像是清扫过似的,干干净净,连巴掌大的云朵也没有。泛着红晕的雾气如约而至,正在村子上空慢慢聚拢。收完庄稼的农家人吃饭时间比以往要早些,不知谁家已做起晚饭。空气中氤氲着淡淡的豆香,即将落山的夕阳编织出一片美丽的彩霞,为村子镀了一层淡黄色的光亮,仿佛披了件硕大的蝉翼般轻薄的绸纱。院子里柿子树上的叶子已经落尽,只剩下密密匝匝的火红的柿子迎着霞光悬挂在高高的树干上,煞是好看。

夏娟低下头沉思几秒,又瞄了一眼栓子。她似乎突然想到了什么,急忙两手扶在小烁稚嫩的双肩上,给他纠正一下走路的姿势,又若有所思地说:“可别把路走歪啊!”说完还瞥了眼旁边双臂抱胸的苏子西,二人的目光恰好撞个满怀,他的脸瞬间红到耳根儿。小烁懂事地挺了挺胸,腰板笔直。他每一步走得都非常缓慢,可看上去分外稳健。

“幸亏又去了市人民医院,大夫说再去晚了,就有生命危险……”栓子边说边满脸怒气地扭身向大门走去。夏娟目送他出了院子,然后一声不响地将小烁紧紧搂进怀里。

责任编辑 李知展

孙健,山东广饶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东营市作协副主席。小说见于《小说月报·原创版》《雨花》《时代文学》《北方文学》《山东文学》等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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