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红安
2024-07-04米禾禾
“小小黄安,人人好汉;锣鼓一响,四十八万;男将打仗,女将送饭。”
我的家乡湖北省红安县(原黄安县),是黄麻起义的策源地。我的姥爷张天华,就是从黄麻起义中走出来的革命者。2016年,我第一次随家人回到家乡。如今8年过去了,当时一幕一幕的场景依然在心头……
4月28日
我们准备回乡的一大家子人,除了我父母,此前都没去过。尤其是我,20多岁了,还根本没去过湖北。我们只知道自己的根在那里,在那个只听祖辈人说过的、很遥远的地方——红安。
大姨提议家人一起回老家的事情喊了一年多,终于在大家陆陆续续地挪出时间后,提上了日程。
除我在北京外,其他人都在南京,我提前一天从北京赶回南京汇合。出发的那天早上,大姨带着她的外孙女,三姨、四姨和妈妈还有我,都先到姥姥那里,然后一起到火车站,再与大舅一家祖孙三人碰头。人多,行李也多,我爸和三姨夫准备第二天自驾过去,最后在红安汇合。算起来,这次回红安,我们一行12个人,且是四世同行。“第三代”的代表是我和大舅的儿子——他也是我们这一辈里的大哥。
这次回红安,已90岁的姥姥也同行。姥姥名叫胡以钢,15岁参军离家,在战斗岁月中,认识了姥爷并结为夫妻。新中国成立初期,姥姥也曾回黄安县委工作过,但20世纪50年代随姥爷调到北京后,只回乡探过一次亲,之后再没有回过那片土地。
3个小时的高铁,真的很快。
下车时,行李太多,大箱子、大袋子,都数不过来,主要是给家乡人带的南京特产。我爸和三姨夫两个“壮劳力”没有同行,三姨要扶着姥姥,其他人全部上阵,连第四代里我的两个小侄女也要拎行李,开启了“蚂蚁搬家”模式。大舅笑嘻嘻地拎着箱子,兴冲冲地跑在最前面,我们还说要在站台上合影呢,可再扭头一看,他都快走到通往出站的楼梯口了。
老家人早早就在出站口等,来了好多人,我一个也没见过,或者说我一个也想不起来见过。有人跑过来拍我的肩:“小姑娘都长这么大啦?你还记得我吗?我是你XXX啊!我还抱过你呢!”
“什么时候?”
“你3岁的时候。”
啊……那我肯定是记不得了。
车子一路开了很久,才开到当地老城区。妈妈指指路边的人群,说这些都是老家的亲戚。
然后那群人就跟着我们的车往前走,车在一家宾馆门口停下,人群就一股脑儿地冲上来,之前很难搬运的行李被一抢而空,送到了楼上的各个房间里。
这是我第一次到一个叫老家的地方,也总算体会到了朋友们曾经说的或者我自己在书本上看的,何为回老家,何为老家人民的热情。
红安并不大,我也从没有来过,但我忽然发现,自己竟一点陌生感都没有,就好像我常来,对这里的每一寸土地都很熟悉一样。
带着这种美妙且耐人寻味的情绪,我开始了在红安的第一顿饭——真是超级、超级、超级好吃啊!
再看家人,他们比我还欢乐。我不断听见姨们发出惊奇地喊声——
“快吃这个!这是爸以前总做给咱们吃的粉蒸肉!”
“你尝这个,这不是爸以前在院子种过的菜吗?”
“爸最爱吃这个豆粑了,你看!好多年没吃到了!”
看他们完全沉浸在回忆中,说实话,我挺羡慕的。因为我3岁时,姥爷就去世了。我脑海中关于姥爷的记忆,实在太少了,而我确实也无比地爱着他。
我不停地吃菜,吃所有上来的菜。我把所有的味道都放进嘴里,就像是想把老家的味道存在大脑中。
我竟然,很喜欢这里——红安。
4月29日
我们去了黄麻起义纪念馆。
红安人很认真地把所有革命历史都记录在了这里,因为这里是革命开始的地方之一。这么多年,这座城就像是母亲一样,守护着历史,细心地照料着它们。
姥姥忽然就变得很安静,她认真看每一件展品、读每一块字牌。这是她曾经真实经历过的历史,是她走过的路。那种感受,也许我们谁都没办法设身处地去体会。我只有陪着她,慢慢地走,慢慢地看。
三姨指着橱窗里的一件旧军服,凑近姥姥的耳朵问道:“这是你打仗时穿的衣服吧?”
姥姥看了看,微微笑了,“这是后来的。”
我说:“姥姥说是后来的,那肯定就是后来的,她可是专业的。”
三姨、四姨都笑起来,“看来后辈人还是不够仔细,被老太太一眼看出了bug(漏洞)。”
走到一个展厅门外,我脚疼,大哥也累了,我俩就一起坐下来,不想进去了。妈妈问我:“你不进去啦?”
我说:“脚疼,不想动了,你们进去看吧。”
“那你不看就不看吧,我进去了,这个馆厅里可是有你姥爷的。”妈妈说。
我和大哥几乎同时蹦起来就往馆里冲,我们都想看看姥爷。这可不能错过,来这里就是为了姥爷来的。
其实,能看到的就是一张照片。照片应该和家里墙上挂着的没什么区别,但要是在这里看见,感觉应该会有很大的不同。
姥爷离开我们太久了,可是每次提到他,又总觉得是昨天的事。
这么多年,始终如此。
那些关于姥爷的故事,我听了无数遍,相当有画面感。姥爷离开的时候,我才3岁,可我总觉得,我看见了姥爷有很多年。在我们生活的大院里,有姥爷无处不在的痕迹,我在那里生活、长大,姥爷就像是陪在我身边,我就像是始终睡在姥爷怀里。
我胆子大,不怕困难,不轻言放弃。我一直觉得,这都是受了姥爷的影响。如今,我终于回到了姥爷出生的地方——红安。
4月30日
今天,我们去了姥爷小时候生活的地方——张李家村。
大老远地,就听见了噼里啪啦的鞭炮声。老家表哥说,这是在欢迎你们呢。
车一停,又是一群人把我们团团围住,“这是你舅,这是你婶,这是你三姥姥……”
我早已应接不暇。原来,网上说的“大表叔的八大姑的二大爷的舅老爷的老姨”真的存在……
我拎着摄影、摄像设备在人群中举步维艰,好不容易到了姥爷曾经住过的土屋门口。
妈妈说这里变了好多,和她上次来已经完全不同了,但是那棵大槐树还在。老家舅舅叫它“歪脖子树”,他笑着说:“你姥爷小时候,就总在这棵树上爬来爬去。”
我们一起凑近大槐树,不由分说拿出各自的手机狂拍一气。先是拍景,然后是自拍,然后不过瘾还找旁边人帮忙拍,然后一个人拍感觉气氛不够,又拉着大家一起拍……
认过所有的亲戚,喝过所有人家的茶水,吃过每一份招待零食后,差不多就到饭点了,又要吃饭了。
老家人从昨天就开始准备这顿午饭。他们太纯朴,总是不怎么说话,只会一个劲地看着我们笑,然后不停地说没招待好。
老家舅舅酒没喝几巡,眼睛就红了,嘴里还不停说着。他说,我盼望你们能回来看看已经很多年了,这次总算把你们盼回来了。他说,我们都是一个根出来的,我们是一家人。他说,我们的血脉永远都连在一起的,走到哪里都是最亲的人。他说,他自己爸还在的时候,每天都盼望我们能回来一次,盼望他的哥哥(我姥爷)能回来看看。他说,“我爸特别想他哥”。
然后,他就哭了。
一屋子的人,都红了眼眶。
老家舅舅紧紧攥着我妈妈的手,号啕大哭起来。四姨也哭了,三姨赶紧过来揽住舅舅的肩。
我走到一边,假装研究摄像机。其实,我的眼睛早已模糊得看不清东西。
姥爷1913年出生,1929年参加红军,同年入党,参加了长征、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后任炮兵第四预备学校校长,炮兵工程学院物保部部长等职务,一生戎马。他的弟弟在老家等了他一辈子,老家人等我们,等到了白头……
5月1日
今天,我们要离开红安了。
中午在红安吃了最后一顿饭,老家人照例都来了,照例轮番挨个儿敬酒,照例由老家表哥拿着酒瓶,一瞅有人杯子空了就立刻倒满。
“小侄女,舅舅和你喝一杯,以后要常回来啊!”
“表姐,我是你表弟,下次一定要来我家玩!”
这顿饭,我基本没有坐着吃,平均每30秒就被拉起来一次。等他们全部敬完酒,午宴也差不多结束了。
他们和我们每个人说话,都会有一句:“要常回来看看啊!”
一个只比我妈妈小两岁的表哥拿着酒杯过来,眼角全是泪。这几天,数他最能说的,这时却一句话都没有。他默默抹了一把眼泪,拿自己的杯子碰了碰我的杯子。
“经常回来吧。”喝完就走了。
我站在原地,好久。我说过,自己最不能控制的就是这个时候,可是屋里这么多人,我不想掉眼泪。回头看时,三姨已经把眼泪擦得差不多了。
2016年4月,米禾禾的姥姥胡以钢参观黄麻起义纪念馆。
吃完饭,收拾收拾就要回去了。
从上午开始,老家人就开始不断往返于自家和宾馆之间,或拖着各自的小推车,或开着车,来来回回,络绎不绝,给我们送老家的特产,怎么推脱都不行。
之前来的时候,我妈妈还曾天真地以为,等回去时没有了给老家人的礼物,行李就能少一些。现在看来,还真是天真了。
行李大大小小一共27件,这趟高铁是过路车,就停2分钟,怎么办?
老家舅舅和火车站值班员商量了半天,才得到3个送站的名额。于是,全家人都用即将奔赴战场般的神情,死死盯着进站口,左右手都已装备齐全,只等一放站就往里冲。
这架势,可吓着了值班员——他默默观察了我们一会儿,默默走到门口,也和我们一样做好了往里冲的准备。
要进站了,我们拿着大小包,用着吃奶的力气往站台上跑,值班员也被这样的情绪感染了,随手拿起一件行李就跟着大部队往前跑,还时不时聊上几句——
“你们这是要去哪啊?”
“南京。”
“不常回来吗?”
“还好吧。”
“怎么带这么多东西……”
…………
我们把如此规模的行李堆在站台上,又开始清点。各式各样的行李——箱子、纸盒、塑料袋、麻袋、购物大包……高低错落,完全没有排放整齐。
大舅问我:“行李齐了吗?”
“齐了……”
“那就好。”
车一到站,全体人员就炸开。我仿佛听见了厮杀的喊叫:“冲啊!一个都不能放过!”
先前宽慰我们说“时间足够你们坐车的乘客把行李搬上去的,不需要其他人进去送站”的值班员,也加入了我们的搬运队伍。
果然时间是足够的。足够到妈妈的眼泪都掉下来,在我看来就像是升格画面一样。我也没忍住,在最后一刻沦陷了。
我拿着摄像机,对着站台上的老家的舅舅和哥哥们。行李搬完,妈妈就说:“你们赶紧回去吧。”
姥姥被三姨搀扶着上了车,她站在车厢门口,回身看着站在车厢门外的老家的晚辈们。姥姥摆摆手,轻轻地说:“都回吧。”
老家舅舅笑着点头,可双脚根本没动,依旧站在车门前,静静地看着我们。妈妈又说了好几次你们回去吧,舅舅都笑着点头,站在原地看着我们。
妈妈忍不住,下车去和舅舅拥抱,我看到舅舅身后的哥哥们也双眼通红,连那个值班员都快跟着哭了。
舅舅始终不肯走,我的摄像机也始终在录着,眼泪爬满脸颊。
上了车,我回头找妈妈,她静静地望着车外。大家都面对面站着——之间就隔着一扇即将关闭的车门。
车门缓缓关上了,我舍不得离开,凑近了车玻璃往外看。舅舅和哥哥们依旧站在月台上,对着我们挥手。
列车慢慢开动,舅舅和哥哥们被一股不可阻挡的力量,从画中被拉到画左,再后来,就消失在了镜头里,让我无论怎么跟拍,都寻不到人了。
我走进车厢,大家已经开始忙着重新归置行李。姥姥被三姨安置在靠窗的位置坐着,她此刻特别沉静。又离开了,姥姥或许想了很多吧——毕竟,在她90岁高龄时又回一趟故土实属不易。我也在座位上坐下,看窗外的风景飞速划过。
列车加速了。我低头看了看大大小小背了一身的摄像机和单反相机,问妈妈:“还拍吗?”
“不用拍了。”
“那我收起来了。”
“嗯,收起来吧。”
我开始一样一样收拾装备,仔仔细细地把它们装好,放进大书包里。
不用拍了,都结束了。
…………
遗憾的是,那天我们在展厅里并没有看见姥爷——纪念馆正在装修调整,把他的照片收起来了。
(作者为编剧、导演)
编辑/李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