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遥夜之聚

2024-07-03陈小手

小说月报 2024年6期
关键词:慧慧游戏机游乐场

A游乐场

天快亮的时候,爸爸开着一辆碰碰车来了。碰碰车是UFO(不明飞行物)造型,有圆形的气垫底座和各色跳跃的彩灯,一路奔波,UFO通身冒热气。爸爸翻身下车,摸索着找到我,把我拽起来拍醒,让我带他去游乐场。我眼睛半睁,魂不知还在哪儿飘着,嗯嗯哼哼了几声,又闭眼睡倒了。他抱我下床扶我站定,打枣一样摇个不停,喊着,兄弟快醒醒,起来玩了,咱们去游乐场。我带着哭腔说,你梦游啊,咱们这儿哪来的游乐场?他说,你只管跟着我走,我给你指路。我说,你指啥路呀,你眼睛看不见啊。

游乐场卖游戏机,爸爸说,只要你去,给你买台小霸王回来。

三分钟不到,我就准备好了。脸都没洗,头发乱得像龙卷风。

鸡叫三声又是三声,路上全是雾,什么也看不清。原本要坐爸爸的UFO,他说,没电了,让UFO休息休息。我问,那怎么去?爸爸让我骑自行车载他去。我说自行车后座掉了,爸爸说不打紧,他可以坐前梁。我才十一岁,个子太低,胳膊腿不够长,找个斜坡踩一块石头摇晃着站定。爸爸坐上前梁,我扶好车搂着他,他说出发,我卖力一蹬,车子晃悠而去,去一座不知在哪儿的游乐场。

游乐场在哪儿,爸爸说他心里有数。至于怎么走,他说一直往前骑不要回头,遇到路口告诉他,他指给我是走左还是右。

骑了很久,很快就到了我从没去过的地方。遇到路口该往哪边走,爸爸脱口而出,像回家一样对路很熟。厉害厉害,爸爸因病致盲,走路不靠眼睛,靠心里的地图。我问还要骑多久,他说快了,再拐几个弯就到。我问他去游乐场干什么,他说见个朋友,他们约好了,在游乐场碰头。

这朋友也真是,爸爸眼睛都看不见了还让他折腾。什么人呀?我问,有事打电话不行吗,你半路头疼起来可怎么办?爸爸说没那人电话号码,有电话号码估计也打不通。

这是什么道理!你没电话号码怎么约他在游乐场碰头啊?!

爸爸莫名说,等你长大就知道了。

真是神经。

太阳出来后,世界亮了起来,雾更大了,路在雾中被无限拉长。爸爸实在太重,斜坐横梁依缩在我怀里。哪有小孩载大人的,我小腿抽筋力气用光,喊着,骑不动了,啥时候到呀?爸爸探身一望,就跟能看见似的,胡乱一指说,马上到了,就在前面。

感觉上当受骗,我喊着,就不该信你,不去了不去了。说完双手一丢撒手不管,自行车倒地,我们滚到了路边。爸爸摔到草丛里,衣服上全是粘毛刺。他眨巴着没有内容的眼,说,这会儿不是你撂挑子的时候,咱们赶时间,去晚了就见不到人了。我问,这么费劲,咱们到底见谁啊?他说,见一个从没见过的人。我歪坐地上,不停蹬脚说,见一个从没见过的人?你逗我玩哪!你着急忙慌见这人干啥?爸爸回道,快走吧,一时说不清。我说,真骑不动了,你自己摸黑去吧。

爸爸扶我起来,摸索着把自行车也扶了起来。他说,别一遇事就哼哼唧唧撂挑子不干,骑不动就想办法嘛。你听我指挥,保管让你想骑多远就骑多远。到了游乐场,想吃的想玩的,爸给你包圆儿。

爸爸指挥我和他位置对换,我坐前梁他踩踏板,车头他把着,我捉住他的手校准方向,借用我的好眼。盲人骑车,真是好玩,我一下子来了兴致。爸爸浑身紧绷攥住把手,手背青筋一片,我使坏一拨铃铛,吓得他一颤。我哈哈笑,爸爸铁掌一挥猛拍在我头上,神魂在我身子里来回颠,半天才复位合上。

出发了,车子前摇后晃,像是踩着长短不一的高跷。我帮爸爸校准方向,可他紧紧攥着把手,我力气不够,根本扳不过来。他南我北,他左我右,车子不知该听谁的,没走多远又滚路边了。

我蹭破了胳膊,爸爸咬牙呻吟,额头乱抖浮一层汗。我说,草那么厚,哪有那么疼?爸爸指指头,我明白过来,忙扶他坐起,靠在一棵核桃树下。他指指路边的石头,说,快,砸晕我,晕过去就不疼了。我连忙后退不停摆手。爸爸说,快,就当帮我个忙。我下不了手,把石头紧紧抱在怀里,像抱一只羊羔。他大喊,快点,我受不了了!我小心一砸,他啊啊喊着说,你不使劲更疼。我抓紧石头高高抬起,大口吸气闭眼砸下,不料闪身砸了个空。睁眼一看,爸爸已躺在地上,自己疼晕了。

爸爸没了呼吸,身体漏气一般瘪了下去,五官缩到一起。我伏在他身上哭,举目无人,四周全是雾。哭累了,想起电视上曾演过,给没气的人吹气,就能恢复如初。我开足马力使劲吹,吹得我脸涨通红耳朵跑气,爸爸还真的慢慢鼓了起来。我加大马力不敢泄气,爸爸渐渐恢复如初,他猛然起身推开我说,不敢再吹了,再吹我就爆了。

我跳起来鼓掌欢呼,爸爸复活了,爸爸复活了!

一番休整,我问爸爸,有那么疼吗?爸爸在地上摸了个核桃,说,脑袋里要是长一颗核桃,你说疼不疼?我问,核桃怎么能跑到脑袋里去?他说,不知道,这核桃越长越大,我快受不了了。我问,那该怎么办呢?他说,去他娘的,让它使劲长去吧,看它能拿我怎样!

我问,难道要一直疼下去吗?

爸爸一笑,说,要是能一直疼下去,我也接受。

我搞不懂。

爸爸要继续上路,怕他再疼,我坚决要回家。爸爸说,就一次机会,这次不见就再也见不到了,万军,当帮我个忙好吗?爸爸还会求人?我从没见过,一时愣住不知该说什么。爸爸四处摸,把车子扶了起来,说,走吧。我问,这人有这么重要?他说,对我来说,跟你一样重要。我说,那你不准骗我,保证一会儿就到。爸爸举着核桃说,我保证,骗你就让我脑袋里的核桃天天闹。

我一吸气,说,那得多疼,还是别了。

我坐前梁爸爸踩踏板,前车之鉴,这次车头我把着,爸爸双手扶我肩上。他说,我早该放手了,这车子以后只能靠你自己骑了。重新出发,两股劲还是合不到一起,车头摇摆走得艰难,差点又摔倒。爸爸说,黑蛋,放松点,你一紧张车头就会僵。他握住我肩膀,像握方向盘一样,用身上的暗劲把我连接起来,他说,重心得稳,车头不能晃,我压重心你稳方向,感受我给你的劲,哪边重你就往哪边轻打。父子同心,把咱俩的劲拧到一块,都用在车子上。

爸爸踩轮,我掌方向,我俩像在马戏团踩球一样忙乱。我斜坐横梁贴在爸爸怀里,心脏靠近心脏,两颗心脏连接,感受他手上涌来的力量轻调方向。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终于,车子也和我们连接起来,它不再使拗犯倔,烈马归栏一般,温顺地载我们向前荡去。

踩轮久了,爸爸也有点吃力,他老腰一弓一直来回往复,大口喘气。我问,到底什么时候能到啊?爸爸笃定说,前面就是,这回真到了。

路上有一段长下坡,车子自己跑了起来,我们一身轻松,高兴喊着直往前冲。似有大手猛然一拽,浓雾在空中一甩,幕布一样在路两边呼啦退开。太阳金光四射,世界清晰起来。城市近在眼前,海市蜃楼一般缥缈晃动。骑车进城,四处浮光掠影,车水马龙人流高楼都很熟悉,但在哪儿见过我又指认不出。

爸爸说,先吃饭,折腾一早上肯定饿了。我们点了一大桌,豆腐脑、灌汤包、羊肉泡馍、炸米糕,全是我爱吃的。浑身酥麻,这些味道穿透了我,像一直埋在我记忆深处。

吃饱喝足,该去游乐场了,这一天真美好。

爸爸双手放在我肩上,我导盲犬一样找路,问了好多人游乐场在哪儿,他们一声不吭只摆手摇头。爸爸说,问也白问,这游乐场只有我知道在哪儿,你听我指挥就行。走走停停,折返回头再寻他路,我们像两片连梗的树叶,在风中飘了很久。终于,一抬头,到了游乐场门口。

进了游乐场我溜了一圈,什么都有,就是没有卖游戏机的。难过一下子将我淹没。我喊着,这里不卖游戏机,你又骗我!我跑出游乐场说,你自己摸黑回去吧。

爸爸喊着,你回来,卖游戏机的还没来呢,来了就给你买。我回喊,信你个鬼,自行车我也骑走,你摸黑走回去吧。爸爸喊,游戏机一定买,这里没有咱就去店里。我说,现在就去买。爸爸商量着说,你先在游乐场玩一会儿,等见了要见的人咱们再去买行吗?别费了那些老劲,最后白跑一趟。一时没辙,我反身回来,说,再信你最后一回。爸爸手扶在我肩上,轻舒一口气,笑说,抛下我不管,我们万军才舍不得。我说,你再骗我就知道了。

笑声来回拐弯,快乐随处飘荡,游乐场什么都有,过山车、海盗船、空中飞人、高空秋千。问了一圈没一个能玩,我个子太矮不让进场,爸爸是盲人,他们不敢担风险。爸爸站在原地四处听了听,灵机一动说,碰碰车能玩。

碰碰车场子里没人,就我和爸爸两个。挑了半天,我们坐了辆宝马碰碰车,车头是一只卡通老虎,老虎头上的“王”字换成了宝马车标。爸爸说,没坐过宝马,咱们今天好好坐坐。老虎沉默,眼睛闪光咧嘴大笑,笑容占半个车头。

我和爸爸同坐一辆车,其他车没人坐,空车启动。我一按按钮,老虎出山,孙悟空、奥特曼、喜羊羊和米老鼠,大家在一块碰。你碰我我碰你,碰上分开分开又碰,我坐爸爸怀里,爸爸把着我的手浑身忙乱,我们的老虎左扑右咬,谁也不怵,喜羊羊、米老鼠早逃到角落去了,孙悟空和奥特曼没碰几个来回也纷纷抱头服软。

爸爸玩得起劲笑得气喘,额头浮出一层汗。他问,万军,你知道盲人能开什么车吗?我说,不知道。爸爸说,你知道的,你就是捣蛋不说。我说,大风车,老水车,高速路大堵车。爸爸哈哈大笑,说,配合一下嘛,一会儿给你多买张游戏卡。我立马回道,碰碰车。

爸爸摸摸我的头说,开碰碰车可真爽呀!就跟我的眼睛好了一样。

突然一个大趔趄,不知从哪儿冒出几辆碰碰车,样子是UFO,座位空空没人操作,可动力十足,像山羊被抽打急了眼不管不顾撞人报复。老虎直接趴地不动,宝马车标都吓掉了。几个UFO四面夹击,我和爸爸被UFO踢起了皮球。爸爸护着我喊,来人啊,救命啊,碰碰车撞人啦。一时跑来好几个穿制服的,UFO见状慌乱了,趁人开门时撞倒一片夺门逃出。那些人赶忙起身,拿着绳子四处去追。

出了场子,我和爸爸坐在台阶上喘气,到处瘀青浑身酸痛。我说,这些UFO是跟你有仇吧?他说,不应该啊,难道他们认识停在家里的那辆UFO?我说,都怪你,非要开什么UFO,还要在这UFO窝碰头。我又问,那人到底什么时候到啊?爸爸说,马上就到,马上就到。我喊着,你这个骗人精,说话从来没准头。你保证马上就到!爸爸表情郁郁说,我给你保证。保证什么却没说。

制服们回来了,一人拴一辆UFO往游乐场拖。身上闪着彩灯的UFO还在抵抗,奋力往外逃。一按开关,彩灯熄灭,UFO被人迷晕一样就都平顺地跟着绳子走了。那些人拖着UFO来到旋转木马跟前,拆下木马扔到墙角,木马不动不叫咧嘴欢笑。拴木马的钢棍从棚顶拔出,横插在中心的旋转塔上,几人合力把UFO抬起,顺着钢棍贯穿底部,咔噔一响卡紧扣牢,UFO跑不了了。

如是重复,那些UFO都被扣在了旋转塔上。电闸一掀,音乐响起,各色彩灯闪烁晃动,一个旋转飞车被组装而出。UFO如木马一样温顺下来,绕着旋转塔悠悠追逐上下起伏。

有人过来道歉说,可能是程序问题,一群玩具真把自己当UFO,在宇宙野惯了,怨人把它们困在这小地方,老想往外面跑。为示歉意,新安装的旋转飞车让我们免费坐,想坐多久坐多久。

我和爸爸一人坐一辆UFO,UFO这下不乱跑了,遵守纪律排队绕圈。我说,好玩是好玩,就是不停绕圈有点晕,想吐。爸爸说,驴靠布条,人靠做梦,好事得自己想。你闭上眼想象你这会儿人在宇宙,UFO正一直往前飞,看看还晕不晕。

我闭上眼,宇宙没一颗星星,黢黑填满四面八方。我开一辆UFO,既无来处也无去处,在宇宙中孤独穿行。前面是黑后面也是黑,路途比人的一生还要漫长,我想,的确,这UFO怎么开都是直行的。爸爸问,怎么样?我说,不怎么样,更晕了,感觉这UFO在加速。爸爸说,那你可得坐稳了,UFO可都是光速,梦里梦外过去未来,去哪儿都是一句话的工夫。我嘴一歪,说,可劲吹吧,都是你嘴上功夫。

睁开眼睛一看,不远处有人不断往来,快进般人影匆匆。一圈UFO像时针一样,你追我我追你不断加速,绕着旋转塔赶路不停,像谁在拨动一个巨大手表。哕,我呕出一小口,又咽了下去,忍着难受问,你要等的人长啥样啊?你不告诉我,你又看不见,人家来了都不知道。爸爸说,这人三十多岁,长得有点像我,但更像你。我问,世上还有这样的人?你又诓我!

爸爸说,有。这个谁也骗不了你。

爸爸问,你将来想做个什么样的人呢?

我想了想,说,能天天玩游戏机的人。

爸爸说,好好想想。

我说,我不想,闲得慌不是?现在都想好了,到时候干什么?

UFO继续拨动时间,我回头看了眼爸爸,彩灯光影在他瞳孔里闪烁,他满眼含情,说,配合一下嘛,一会儿给你多买两张游戏卡。我说,吃饱穿暖,不用工作,老婆养我,小孩两个。说完哈哈大笑,问,怎么样?

爸爸也哈哈大笑。他说,有个事我一直不知该怎么跟你说,我若不说的话,别人更不会对你说。我觉得,那样太残忍了。

我浑身紧张起来,感觉这场景在哪儿见过,绝不是什么好事。我说,那你别说,你不说,我就假装没发生过。

爸爸说,这件事是没法假装的。

我说,你别说你别说。

他微笑着说,爸爸好爱你啊,你一直在爸爸心里,永远都不会消失的。这件事爸爸不骗你,他指指自己的头说,向核桃保证。

我全身酥麻,不知为何瞬间有了泪意,心里嘟囔着,好肉麻啊,突然说这个干吗?我问,你说的事就是这个?

爸爸说,不是。不说了,那件事不说了。他说,那人可能不来了,我们不等他了。

我说,折腾一天白折腾了,坑人。等一个从没见过的人,也就你能做出这种事。赶紧走吧,游戏机等不及了。

爸爸说,还不行,还得再等一个人。那个人,我们有二十多年没见了。

游乐场快要关门了,不远处有人吆喝了声,电闸一关,所有彩灯次第熄灭,旋转飞车上的UFO不再跋山涉水,缓缓停了下来,通身冒着热气。我一跃而下,哇哇哭着说,还得再等一个?你要跟我说的事是这个吧?你可真够残忍的!你这个骗人精,我再也不会信你了。再也不会!你自己摸黑回去吧。

眼泪停不下来,我嗷嗷哭着,左手抹,右手抹,左右手一起抹,越抹越多。我埋头往游乐场外跑,跑到大门口,撞到一人怀里,抬眼一看是个老奶奶。老奶奶头发稀疏,差点摔倒,佝着腰扶住我。她眼睛很亮,既含笑又含泪说,万军,你哭什么?我用袖子擦了擦眼泪,盯着老奶奶看,看了半天才认出来。

妈妈,怎么是妈妈?妈妈怎么老成这样了?

我哭得更大声了,眼泪淹没了我……

B碰头

抱小甜下了车,站在老家门前,我和慧慧愣了好一会儿。杂草疯长,柿子树四处扩张,枝叶把家门都遮住了。表姐让我们住她家,慧慧没同意,她说,这次一住,下次再回来就不知什么时候了。

她说的是。

母亲一走,老家在心中就瓦解了,虽然房子还在。

母亲最后那几年一直住在老家,哪儿也不去,说是享受生活。临了,她是在城里的医院走的,立遗嘱要魂归故里,和早逝的父亲葬在一起。因为镇上修水库集体迁坟,故里没归成,我就把父亲从乡下接到城里,和母亲合葬在城郊的墓园。想着他们生前吃尽了苦,死后就来城里享享福吧。

福没享几天,母亲披一身黑雨衣,在一个雨夜来找我。她一直拧着眉头,斜倚着房门,茶也不喝,坐也不坐,让我把她葬回老家去。她说自己只会说方言,待在城里没人说话,实在孤独得要命。我问,我爸不是跟你合葬一块嘛,怎么还会孤独?她说,只有一堆粉末,连个鬼影都没有。

她问我小甜的兔唇怎么样了,我说,做了手术,但效果不好,嘴有点歪,鼻子也是歪的。她说,不应该啊,难道我那受苦积分白用了?我问受苦积分是啥,她说是新人到那边的政策优惠,谁生前吃苦多积分就高,用积分可以兑换个愿望。我问,你提了个啥愿望?母亲说是让小甜的兔唇彻底消失,从未病过。我说,你这愿望有点难度,估计怪你积分不够。

母亲有点难过,说,早知道没用,就兑换和你爸见面了。我在走之前,他专门托梦跟我说了个地方,让我先不要喝那药水,到了那边和他见一面,见完再彻底忘了他。你知道妈天生路痴,到了那边地方没找着,人也联系不上。一打听,才知道他可能出事了。你不知道他多可怜,因为瞎了眼睛,在那边走丢了。走丢算非法滞留,会被抓起来,不准喝忘川水,一直扎在那边。我问,扎在那边是啥意思?母亲说,就是得一直在那边做苦力,永远困在人世记忆里,直到咱们都没了,他还记着一家人,可没人再记得他了。

是挺可怜。

我还没来得及难过,母亲话锋一转,说得亏了美国人,她现在在那边还得待一段时间,这段时间宝贵,无论如何都得想办法和父亲见一面。我问,怎么还跟美国人扯上关系了?母亲说,这边也不知怎么想的,安排我下辈子做一台手机。因为美国“卡脖子”,这会儿咱们还在攒芯片,攒够了我才能喝那药水上班。我说,做手机多好,只有数据,没有情感,少受多少折腾。母亲点点头说,听说那手机很金贵的。我说,妈,好事,你下辈子终于要享福了。

母亲说,扯远了,说回正题,要找到你爸,现在只能靠你了。

我为难地说,天人两隔的,我上哪儿找去啊?

母亲说,我能来你梦中,你爸肯定也能来,你是中间人,我们都来你梦中不就行了。你在你梦中找个地方,到时候咱们全家在那儿碰头。

我问,我梦中的地方?问题是我怎么知道我梦中有什么地方?母亲抹着眼泪说,剩下的你自己想办法吧,你爸很可怜的,我的时间也不多了。

回乡办合葬仪式那天,亲戚们都来了,来送母亲最后一程。他们都夸我选了个好墓园,离老家不远,离他们也不远,过节都能来看看。最主要是母亲的好多朋友也葬在里面,一伙人说话吃饭打麻将都很方便。

没人提父亲,他们对父亲很陌生了,父亲成了一个符号,一个遥远的符号。墓碑上有两人的照片,一老一少,看着像母子。两人凑一块抿着嘴笑,身子挺得板正,有点拘谨,也有点生疏,似都在努力想话头。

墓口最后一块砖垒上时,鞭炮响起,填土礼成。一家人就此彻底分开,以后连骨灰也见不到了。站在墓前,我低低伤感,想他们来我梦中碰头这事。梦中相会,自此相忘于江湖,时间地点我定,少谁都不行。我真想他们能好好聚聚,可我哪能左右梦境?母亲特意梦中来寻,这事的分量不言自明,可怎么才能办成?头脑空空。

真让人头疼。

慧慧把老家彻底打扫了一遍,到处是一种旧旧的温馨。所有物品各居其位,慧慧只是擦洗干净,没有挪动。她说,这次走之前,能盖的都用旧床单盖上,把老家封存起来。她拿着一个U盘,说,就像这里面存着的视频,可能不会看,但一直都在。我问,什么视频?她说,咱们当年的婚礼视频,你要不要看?我勒了勒皮带,摸摸光秃的头顶,笑着说,还是算了。

我把碰头的事给慧慧说了说,问该怎么办。慧慧没笑话我,把这事当一件正经事思量。她说,这事说难不难,说不难又难,看你心意怎样。我说,且不说在梦里找个地方,爸爸可好久没来我梦里了,他不来,我怎么安排他们碰头呀?慧慧说,你心里没爸爸,他怎么可能常来。思念是一种力,力的作用是相互的。我笑说,李老师,你平时给学生这么上物理课吗?慧慧说,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临时突击一下,使劲想想爸爸,说不定他就来了。

我挠挠头说,都快想不起爸爸长什么样了。

慧慧安慰道,这不怪你,都怪时间。

按照慧慧的思路,我使劲想了想,只想起爸爸思维跳脱,行为总是异于常人。那会儿,他眼睛都看不见了,还要四处找人下棋,下真正的盲棋。自己看不见,就把我带上帮他挪子报棋路,让我当他的眼睛。我正是贪玩的年纪,哪受得了这样,四处躲着他。他买了个塑料手铐,把我和他铐一块,铐完说道,你别不珍惜,我啥都不干天天陪你玩,你以后会怀念的。我哭咧咧说,是我陪你玩吧,狗才要怀念。

除了下棋,他还喜欢唱歌,唱就唱吧,非要录下来。为了录歌,把学校发的英语磁带全给我洗了。没有伴奏,他就跑调干号,号《向天再借五百年》,号了好多遍。怪腔怪调,唱不上去的高音就朝下陡转,嘟噜读出来,听后把我笑得肚子痉挛。

不只号歌,他把我的语文课文也在磁带上录了一遍,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就给我读遍课文吧。磁带声音干涩,全是方言,爸爸在里面磕磕绊绊错字连篇,可情绪饱满,边读边评点。最后叮嘱我好好学习,天天吃饱,不要学坏,也不能太好,别让人欺负,打不过就跑。他特意强调把磁带存好,让妈妈也学习学习,别弄丢了。我那会儿哪爱学习,更不爱学语文,听着心烦,没多久就重洗了一遍,录了我痴迷的电视剧《仙剑奇侠传》。

慧慧说,多可惜呀。我说,谁说不是呢,我那会儿又败家又捣蛋。爸爸虽是搞电焊的,但梦想当个建筑师,苦于没考上大学,就买了很多书自学,虽没学出什么名堂,可笔记做了一箩筐。我趁他生病那会儿,为了去游戏厅,把他的笔记和书分批卖光了。收破烂的问,一斤两毛钱,卖不卖?我说,赶紧的,去晚没机子了。

都怪时间,家里已经没有父亲的印记了。

慧慧把我引到大门处,关上门,让我看门板,问,这是爸爸写的吗?我一看,还真是。上面用粉笔写满了数字和算式,是爸爸记的账。门板被灰尘包浆,有点发黑了,字迹几不可见,不留意还真不太好发现。父亲倒腾过一段时间水泥,可能是那会儿写上的。

门板上有球印,有小孩的脚印,还有我写的一句话,靠着回忆仔细辨认,是“爸爸,给我买游戏机”。叠着这句话,还写了很多字,这些字叠一块互相扭缠,我竟从没留意过,是爸爸写的。时间在这个角落慢了下来,粉笔字受潮褪色,可一直都在,只是看不大清了。

我望着门板发愣,想着字迹也会衰老吗,越来越淡,直至消失。

慧慧如获至宝,饶有兴致地辨认。她说,只认出了“就”和“游乐场”四个字,还有三个字不太好认。我俩共同研究着,字迹极潦草,也极淡,我们猜测、推翻,拼凑、假想,最终也没有统一意见。慧慧觉得那三个字是“想我”和“去”。“去”我和她一致,“想我”我觉得是“难过”。

“想我就去游乐场”或“难过就去游乐场”,意思一样。

我愣了愣神,想起爸爸离世之前,我们去过一次游乐场。他让我带他去县城买药,回来时路过游乐场,说,这辈子还没去过,我们去玩玩?我说,你又看不见,怎么玩?他说,总得体验一次吧。我问,那啥时候买游戏机?他说,一会儿玩完就去。

游乐场什么都有,过山车、海盗船、空中飞人、高空秋千,没一个能玩。我个子太矮不让进场,爸爸是盲人,他们不敢担风险。爸爸站在原地四处听了听,灵机一动说,碰碰车能玩。

围挡里全是小孩,羊羔一样不停咩咩叫,车子把笑声和尖叫声碰得到处都是。碰碰车我一辆,爸爸一辆,没有路线,也不需要方向,想怎么开就怎么开,想怎么撞就怎么撞。快乐像爆米花一样在我俩身上不断崩开、绽放,爸爸对空气喊着问,万军,你知道盲人能开什么车吗?我拖长音喊,大风车、老水车、高速路大堵车!爸爸哈哈一笑,说,你的机灵总用不对地方。

爸爸听声往人堆里碰,别人见他玩得疯,又是个盲人,都捉弄般躲着他。他到处搜寻,次次扑空,最后总是撞向围挡。他一次次撞向围挡,后面,一群孩子又四面八方围着他撞。突然一撞,人仰马翻眼冒金星,他爽朗大笑,说,开碰碰车可真爽,就跟我的眼睛好了一样。

我碰得有点晕,想吐,坐在车上不动,远远看着爸爸,觉得有点丢人和难为情,又觉得他有点可怜,怎么谁都欺负他?一瞬间泪意上翻。爸爸开车四处寻找,喊着,万军,人呢?黑蛋、黑蛋。我熄了车,躲在角落不应声,泪意瞬间又下去了。他继续喊着,一种奇怪的倔强和恶作剧让我始终沉默。爸爸急了,摸黑到处问,你们有没有见我家黑蛋?大家哄声一笑,没人回应,有孩子学舌也喊着黑蛋黑蛋。

最后,我还是接他出了围挡。

外面偏僻处,有几辆坏了的碰碰车,落灰掉漆,没人看管。我问爸爸还坐不坐,这里的碰碰车全是UFO,不计时不花钱,也没围挡拦。爸爸兴头未减,我扶他坐进其中一个,这个UFO四个轮胎,有三个风化扁了。他说,黑蛋,你也坐上来。我四处看了看,远远站着没回应。爸爸拍拍自己的座位,眼睛清亮,说,来吧黑蛋,UFO就要发车了。

我反复确认没人看我们,便坐了进去。爸爸问,说个地方吧,你想去哪儿咱就去哪儿。可把你能的,我眼珠一转说,我梦里全是好玩意儿,能去我梦里吗?爸爸说,哦,你这地方有点远,不过再远咱也一会儿就到。他一手搂我,一手打方向盘,脚下其实什么也没有,他来回使劲空踩,原来UFO是这样加油的。用力过猛,他把方向盘拽了下来,捧在我头上,从左打一圈,又从右打一圈,方向盘很是忙乱。他嘴里呜呜加速,说,UFO真快,这会儿工夫已经出陕西省了。我说,太慢了,再快点。爸爸回,那你可坐好了,咱这车比光还快,梦里梦外过去未来,去哪儿都是一句话的工夫。我嘴一歪,说,都是你嘴上功夫,可劲吹吧。

爸爸停了下来,说,这飞船要真能去未来就好了。他莫名问了句,万军啊,你将来想做个什么样的人呢?

这不是老师的活吗?作文老让写这个,我的答案是要么做超人,裤衩一穿,谁都干翻;要么做个机器猫,要什么就有什么。老师总给我很低的分数,评语写,注意审题,能不能做个人先?

我总是不知道大人想要什么答案。

我挠挠头,对爸爸说,你来说说,你将来想做什么?爸爸四周看了看,说,将来要有机会,我就做个游乐场吧。还能这样?我问为什么。爸爸说,游乐场多好,只有笑声和快乐。我拍手说,好愿望好愿望,这样我就能天天去游乐场玩了。爸爸说,是呀,到时候爸爸天天让你快乐。

爸爸还在转方向盘,他说,有个事我一直不知该怎么跟你说,我若不说的话,别人更不会对你说。我觉得,那样太残忍了。

我心里一紧,说,那你别说,你不说,我就假装没发生过。

爸爸说,这件事是没法假装的。

我问,和游戏机有关吗?爸爸摇摇头。我舒一口气,露出虎牙一笑,说,那我就放心了。你说吧。

慧慧问,后来呢?

后来爸爸什么都没说。别人也什么都没说。快乐一天是一天,我估计他们是这么想的。

爸爸刚走那会儿,我总是做同一个梦,梦见爸爸让我指路,带他去游乐场见一个朋友。他们约好在那儿见面,可那人始终没出现。我们一直等着,等人的时候,爸爸遮遮掩掩说他有件事想告诉我,可一直不知道该怎么说。我不接话茬,不停抱怨等的人太不靠谱了,到底等谁啊?爸爸没回答,只是往远处空洞地望着。

最后,游乐场快关门时,那人终于来了。我一看,直接愣住了。那人跟爸爸长得很像,跟我长得更像,只不过块头很大,走路地抖,像个扔铅球的。爸爸站起来,眼睛不眨地把那人浑身摸了个遍,说,不错不错,还活着,没长歪,有这两点我就放心了。

我小声问爸爸,这人是谁呀?

爸爸说,这是长大后的你。

我问,你急着见他干什么?

爸爸用看不见的眼睛看着我,轻轻说,我要死了。

每次到这儿,我一紧缩就醒了。后面经常重复这个梦,内容大同小异,可痛苦每次都很新鲜,像被卡车撞翻了一样,倒在床上,哭得难以动弹。爸爸在的那会儿,我一直以为他只是病了,那病折磨人治不好,可从没想过他会有一天一声不吭,彻底消失不见。

慧慧问,你现在还做这个梦吗?我说,很少了,为了不那么痛苦,我把什么都忘了。

那怎么行,人可不能什么都忘了。慧慧说,有主意了,你把这个梦再做一遍,让妈去游乐场碰头不就行了。我说,说得轻巧,梦哪是人能掌控的,就是做了,我也没法提前通知妈呀。慧慧说,你真是猪脑子,哪能让梦等人,肯定是人等梦呀,你让妈最近天天来你梦里不就行了。我说,爸爸离开太久,他在我心里都模糊了。慧慧说,看看那些字迹,你使劲想想,总能清晰起来。我说,光看字迹有什么用,爸爸好久都没来我梦里了,他还在不在那边都不好说。

重要的是在你心里。你总得试试吧。慧慧说。

慧慧拉我到房间,打开抽屉翻着一堆旧物。我看到一台游戏机躺在角落,表面泛黄了,但其实还很新。游戏机是爸爸走后妈妈买的,她说爸爸走之前专门叮嘱过,别再开空头支票了。买回来没玩几次,我便没了兴头,只要一玩心里就怪怪的,憋闷难受。

慧慧翻出一个坏了的电动剃须刀,问,这是你的吗?我拿在手里仔细端详,剃须刀满是划痕,款式老旧,刀头的网罩都生锈了。我说,不是,这是爸爸的。慧慧说,看来我猜得没错。我问,怎么了,这剃须刀有什么问题?慧慧小心打开网罩,嘴里唔一声,只见胡须碎楂一涌而出,在空中飘飘洒洒,寂寂无声。我浑身一揪,心里一动,错觉有一道孱弱可怜的身影,被剃须刀长久封印,一瞬解咒而出。慧慧问,有没有感觉?我神思晃荡点了点头,捧了些胡楂放在掌心,一时含情注目,说,时间竟还有失效的时候。

是呀,时间也会有失效的时候,只是你没发现。慧慧有点动情,她说,不能什么都怪时间。

原刊责编    员淑红

【作者简介】陈小手,男,1993年生,陕西蒲城人,鲁迅文学院青年教师,现居北京。作品见诸多文学刊物,出版有小说集《离开动物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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