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批判的标本: 老舍小说里的“火车”叙事
2024-07-03颜慧贤
【摘要】老舍是一位具有文化批判意识的作家。在《马裤先生》《不远千里而来》《番表——在火车上》《“火”车》四个小说文本中,通过叙述发生在火车这一空间内的种种故事,对小市民阶级表现出的不符合火车所代表的现代文明的行为模式、思维方式及其内涵的文化无意识,进行了较为深刻的批判。老舍笔下的小市民形象与火车这一现代文明空间,存在着种种错位。火车这一现代性表征,在老舍的小说叙事中,是不可替代性的存在。
【关键词】老舍;火车叙事;文化批判
【中图分类号】I2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7-2261(2024)13-0020-03
【DOI】10.20133/j.cnki.CN42-1932/G1.2024.13.006
【基金项目】本文系湖南省职业院校教育教学改革研究项目“‘五育融合背景下高职院校美育评价研究”(项目编号:ZJGB2021106)成果。
老舍是个有文化批判意识的作家,他的小说常常通过将身处现代性的物质生活空间,精神状态却仍然处于过去的小市民,置于小说叙事之中,进行文化意义上的批判。老舍有四篇与火车相关的短篇小说:《马裤先生》《不远千里而来》《番表——在火车上》《“火”车》,均是讲述在火车这一现代性表征的空间所发生的故事,火车在老舍笔下成为具有特殊意义的生活场域,通过在这一特定场域的故事创设,老舍在相关小说里完成了其文化批判。本文试图通过三个层面:文化批判的场域、双重层面的叙事、独特的空间意义,来分析老舍为何以火车为场域来进行文化批判。
一、文化批判的场域
《马裤先生》和《番表》都用第一人称视角叙述了一个“我”在火车上遭遇一个粗俗小市民的故事。“我”既是叙述者,又是经历者。《不远千里而来》则以第三人称限制视角,叙述了一个小市民在战乱之中搭乘火车逃生的故事。《“火”车》同样以第三人称全知视角,叙述了除夕搭乘火车回家过年的小市民的众生相。这四篇小说故事的发生空间与性质,都与火车密切相关。四篇小说里,火车里聚集的乘客一方面对以火车为代表的新事物充满好奇跃跃欲试,又抱持着老旧的行为模式与思维方式不肯放手,造成了一系列文化意义上的错位,这与老舍小说里常用的幽默与讽刺手法相结合,形成了一种具有独特意味的文化批判内涵。
《马裤先生》和《番表》之中,“我”承担了与马裤先生和番表先生为同一车厢乘客的人物角色,也由此见证了两者的一系列小市民行为。小市民形象,除了爱占便宜的心态,还伴随着看似讲究外表下的恶俗、势利、睚眦必报等一系列行为特点。马裤先生着装讲究,有着看似文明的外观,与讲究的着装形成错位的是一系列不文明的行为,把贪便宜的小市民心理和行为发挥到极致。番表先生同样有着看似讲究体面的穿着“衣裳都是绸子的,不时髦而颇规矩”。与此同时,他不怕周折与麻烦找来一堆番表只为在每一站台办“减价票”,对茶房颐指气使,对没有穿蓝布衣裳的“我”则点头微笑,且处处隐藏自己的所谓身份,而这背后的隐秘心理可能是:其实没有多少身份,但是自以为有身份,这里边有一种不自知的麻木和可笑。他体面文明的外表下,装载的同样是反文明的恶俗行为,比如“把鱼骨扔在了我的铺底下”“把碗中的茶底儿泼在我的脚上。”[1]番表先生的行为,与他的衣着,以及他刻意彰显的所谓身份,形成了一系列的错位。
《不远千里而来》中的王先生,则是一个自以为聪明,实际上却丧失了个人主体性的小市民形象。火车作为现代文明的物质产物,具有客体性。但这个具有客体性的物,在这个文本中,却主导了本应作为主体的人的行为选择。人本是富有主体性的所在,人本应自己掌握命运之舵,人生的前行,也本是应具有明确目的的旅程。而在这个文本里,本应是主体的人的行程与命运,却由具有确定性方向的物也即火车来决定。因此在这个文本里,人丧失其主体性,生成了多重错位。火车在这个故事里是可以将人们由兵荒马乱的场域运送至安全空间的载体,也是可以让王先生去寻找理想爱人的载体,于是站台和火车具有了圣地的意义,“东西两站的人就像上帝刚在站台上把他们造好似的,谁也不认识别处,只有站台和火车是圣地”[1]。与此同时,每一趟火车有着明确的轨道与目的地,而在此等候的人们和王先生却没有确定的目的地,只是麻木而被动地听凭火车装载他们去向任何可能的未知地。这是第一层错位。作为现代都市人的王先生不但没有明确的目的地,而且竟然不知道火车有固定的路线。“假如不是亲身到了西直门,他怎能知道火车是有固定的路线,而不是随意溜达着玩的?”[1]这是第二层错位。连火车有固定路线这样一个基本常识都不清楚的王先生,意识不到自己的可笑可悲,反而认为自己是时势造出的英雄,“王先生很喜欢自己长了经验,而且深信了时势造英雄的话”[1]。这是第三层错位。老舍的幽默与反讽,也由此生成。
在这一系列叙事中,麻木且不自知的国民性,也由是展现。火车行至德州站台,“一个卖烧饼的小儿被大家给扯碎了,买了烧饼还饶着卖烧饼小儿一只手,或一个耳朵”[4]。而临时下车买烧饼的乘客们依然“口中微笑”。国民的麻木,对生命的漠视,由此可见一斑。
都市和车站一样,都是现代文明的象征地。王先生身为都市人,本应是现代文明代表之一的王先生,上演了一番反文明的闹剧,如要把自己打行李票,在拥挤的车厢里“胳臂肘始终没闲着,有往前挤的,他便是一肘”[1]。在不予置评的叙事之中,王先生自以为聪明的沾沾自喜、爱占便宜、我若不好你也别想好的典型小市民心态跃然纸上;同样,《“火”车》二等车里的张先生和乔先生“一上车就把绒毯铺好,为独据一条凳”,苟先生在行李架上“放着自己的行李十八件……占地方长约二丈余”[2]。火车车厢是公共空间,老舍笔下的这一众人物,却把公共空间当作私人空间,各显身手、大占便宜,不讲文明与公德。对国民性的批判与讽刺也如此而生成。
二、双重层面的叙事
老舍这四篇小说的批判,并非只止步于叙述者对受述者的批判。从叙事的层面来看,这四篇小说都不是单一层面的叙事,而是具有双重层面的叙事:一是故事表层,《马裤先生》和《番表》是由“我”叙述的关于火车上遭遇小市民的故事,《不远千里而来》和《“火”车》的小市民故事都是由无名叙述者所叙述;二是叙述的深层,即老舍作为隐含作者所建构并意欲向读者传达的层面。那么,在叙述者之外,隐含作者究竟想向读者传递怎样的信息,又意欲达成何种目的?
初读《马裤先生》和《番表》,通过“我”的叙述,可以强烈地感受到受述者马裤先生和番表先生的小市民行径,与作为现代文明表征“火车”的极不协调。隐含作者在此通过叙述者对受述者的叙述,完成了第一层面意义上的对小市民的批判。与此同时需要注意到的是,这两个故事都为同故事叙述,“同故事叙述的一个重要特点,那就是即使现实主义的同故事叙述也不要求甚至可以说不能要求人物兼叙述者双重角色之间的完全一致”[3]。假设隐含作者意在通过文本向作者的读者传递除了第一层面之外的更多信息,极有可能推断出这两个文本的叙述为“少叙述”,也即作为叙述者的“我”受自我价值体系的局限,无法看到作为经历者“我”所经历事件的背后更深层意蕴,因此所传递或批判的内容受限。于是隐含作者可能在“我”的叙述背后,隐藏对叙述者“我”的批判,从而向作者的读者提供更深层面的价值引导。
两个文本的开场,马裤先生在火车车厢这样的公共空间使足全身的力气大喊茶房,番表先生胡搅蛮缠和茶房捣乱要换铺位,通过这样的叙事,读者可以轻易感受到“我”对于小市民的批判,并产生阅读期待:如叙述者“我”是否有层层深入的剖析和批判?
随着火车的前行,文本进一步深入发展,然而叙述者的叙事却变得软弱无力,始终停留在文本最初如同看客心态一般的批判浅层,隐含作者对于叙述者的失望与批判也逐渐渗透生发。按照通常的叙事逻辑,叙述者一开始便发现了受述者身上的劣根性,那么接下的叙事发展中,同为经历者的叙述者随着所见的增加,思考与批判也应当随之更加深入。但直至文本的结束,“我”的批判都止步于最初的看客心态与嘲笑心理,以及对于自我利益的维护。
随着叙事进程的推进,隐含作者对叙述者的价值批判逐渐显现:叙述者意识到了受述者身上小市民的劣根性,但是他的批判止于调侃与嘲笑,缺少进一步的反思以及启蒙精神。因此,叙述者“我”的价值体系,在隐含作者的眼里,有着极大的局限性。从根本上说,这两个文本涵盖着三层价值错位:第一层是小市民与火车这一文明空间的价值错位;第二层是叙述者“我”与小市民的价值错位;第三层是隐含作者与叙述者的价值错位。叙述者“我”深陷于小市民文化之中,虽然意识到其不合理性,却缺乏对这一文化的彻底反思,更无法谈及去摆脱甚至去瓦解这一文化,以启蒙姿态来进行对国民性的唤醒。这一隐藏的价值批判是隐含作者的深层批判。
《不远千里而来》和《“火”车》中,叙述者为无名叙述者,所采用视角分别限知与全知视角,见证了这两个文本之中的小市民个体以及群体形象。《不远千里而来》中的叙述者同时从外部和内部观照受述者,此外还借受述者王先生的视点观照小说里的世界。《“火”车》的叙述者视角大部分时间里是一个旁观者视角,叙述者主要从外部观照受述者群体。尽管这两个文本与《马裤先生》《番表》的叙述视角不同,但叙述者与隐含作者的叙述与批判目的却是一致的。
这两个文本之中的受述者,不管是被从哪一个角度观照,流露出来的都是浓厚的小市民习气。与此同时,《不远千里而来》中的王先生,不管从哪个层面被观照,叙述者所使用的从始至终都是不变的调侃语气;而在《“火”车》由火车变“火”车的灾难性事件的发生过程中,叙述者的叙述语气在灾难发生前后有所变化,灾难发生之前,叙述者是和其他几个文本一样的调侃语气;灾难发生之时,调侃的语气消失了,代之以带有紧张感的语气;灾难发生之后,则是近乎麻木的平静语气。但不管第一层面的叙述视角如何变换,这一层面对于小市民的价值批判,以及更深层面之中隐含作者对于叙述者的深层价值批判是不变的。
三、独特的空间意义
在以上四个与火车紧密相关的文本中,火车创造了故事发生的空间,其意蕴还指向等级关系、新旧交融等。亨利·列斐伏尔指出:“空间除了是一种生产手段,也是一种控制手段,因此还是一种支配手段、一种权力方式。”[4]交通的扩大,对空间进行着重新的权力安排,而运行的火车本身,则借助不同车厢,依靠于票价、环境装饰的不同,以及人为态度的区分,进行了等级关系和权力空间的界定。如“头等车厢座位是软皮沙发,或铺着绒丝的软席,地板上铺着地毯,富丽堂皇;二等车厢是商务座位;三等车厢是长条木板做成的靠背椅子”[5],再如马裤先生大概认为自己有钱买票上车,便自认为比茶房身份高人一等,于是一路上对茶房呼来喝去,没有半点尊重之意。还如《“火”车》里,查票者对待不同车厢的乘客的态度截然不同:“三等车,二金箍帽的脸都板起;二等车,一板一开;头等车,都笑。”[2]从车厢的装潢至人物的态度,无一不体现出车厢这一空间内的权力关系。
值得注意的是,由现代交通工具所产生的空间,都具有其不可替代的独特性。火车车厢封闭、拥挤、逼仄、狭小,又具有移动速度的空间特征,创设了故事发生的场域。如果脱离了这个特殊场域,可能就无法完成故事的叙写。火车走走停停,到站停靠的行进特点,才使得“我”得以见证番表先生在行程中,超乎常理般重视火车到达天津站时间的真正原因——为了75折的车票;因其封闭,“我”才无处可逃,或主动或被动地成为故事的见证者和讲述者;因其狭小,“我”才得以近距离地观察马裤先生和番表先生,捕捉到微小细节,从而给读者提供观察与判断人物身份的视角;因其拥挤,《不远千里而来》中的王先生才可能与车厢内外各种人物产生关联,生发故事,王先生的部分重要性格特征,也由这种关联中得以体现。而火车的位移速度,以及由这一位移速度所带来的幻觉或恍惚感,则是《“火”车》一文中,火车变“火”车的重要原因。
火车特有的速度感,也使得火车车厢成为新旧共存或者新旧交替的空间场域。《马裤先生》《番表——在火车上》《“火”车》三篇中,火车里的服务人员被称为“茶房”。马裤先生“穿马裤,戴平光的眼镜,青缎子洋服上身,胸袋插着小楷羊毫,足登青绒快靴”。《“火”车》中“苟先生很体面,水獭领的青呢大衣还未曾脱去,崭新的青缎子小帽也还在头上,衣冠齐楚,端坐如仪”。番表先生“衣裳都是绸子的”“对茶房必须拿出老爷的派头”“用根鸡肠带捆着”皮夹。他们身穿的马裤、青呢大衣、皮夹,是外来的,但是插的羊毫楷笔、戴的青缎子小帽,番表先生的绸子衣裳、老爷的派头又是传统的。《不远千里而来》中,“烧鸡、美国足球、大洪拳”共存,王先生前一刻还在买烧酒,后一秒却在站台臆想喝咖啡。这里的火车空间里由此弥漫着一股半新不旧的中式“风格”。此外,《“火”车》这个文本,把故事发生的时间设定在除夕,也是别有意蕴。“除夕”,在中国本来就意蕴着新旧交替的时间节点。那么老舍在这个文本里,设置这样一个时间节点,除了交代故事发生的特别背景,恐怕更深的用意,还是在于揭示新旧交替社会所包藏的积习。
总之,这四个文本的故事,都在火车这个象征现代文明的新事物上发生。加之老舍也许刻意将新旧事物杂糅在一起的叙事表达,比如“车票是半价票,一定和那两张近乎李白醉写的玩艺有关系”“王先生不能落后,打着交手仗,练着美国足球,耍着大洪拳”等,新旧的对立以及反讽批判也由此尤为突出。这也许可以带给当时的读者以思考:半新不旧的社会里的人物,如何才能现代的问题。硬件变了,但是软件(人的内在)没有变。
交通工具变了,但火车上的人没有变。民族的弱点由此显现。这里的火车,具有不可替代性。
参考文献:
[1]老舍.赶集·集外[M].北京:清华大学出版社,2018.
[2]老舍.火车集·贫血集[M].北京:清华大学出版社,2018.
[3]戴卫·赫尔曼.新叙事学[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4.
[4]亨利·列斐伏尔.空间的生产[M].北京:商务印书馆,2021.
[5]徐宗懋.民国时期的头等车厢[J].华夏人文地理,2005(06).
作者简介:
颜慧贤(1981.8-),女,湖南湘潭人,研究生,湖南交通职业技术学院讲师,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