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葫芦瓢(外二题)
2024-07-03王英
母亲的葫芦瓢
在我童年的记忆里,葫芦是乡村中常见的植物,也是乡村的一种标志。长葫芦的地方就生长村庄,那就是游子梦里的家园。透过墙上葫芦宽大的叶片,往院子里一看,就能看到熟悉的农家小院,悠闲的鸡鸭,机灵的狗,憨厚的鹅。这些童年的场景总会走进我的梦中,醒来后我发现,其实葫芦是一种与乡愁有关的植物,与家的感觉密不可分。
小时候,谷雨前后,母亲每年都会在院子的墙根下点上几粒葫芦籽。一场春雨后,葫芦就会从地下迫不及待地探出一片叶子,张望世界,再探出一片叶子,葫芦们长得很开心呢,长一寸,再长一寸,半院的架子就爬满绿色的藤蔓。
盛夏时节,院子里的葫芦花开了,满架碧绿的叶片中,绿白相间,谦卑而热烈,一如清纯的童年。洁白的花朵乖巧又素净,就像乡村里淳朴的小女孩,葫芦花从叶子间隙中探出头来,仰望着天似乎在沉思呢。葫芦花落了之后,圆圆的小葫芦长出来了,架子上面,叶子后面,随便一处地方,都可能藏着一个葫芦。
母亲种的葫芦是那种心形的瓢葫芦,专门用来做葫芦瓢。瓢葫芦就像乡间的土狗,足壮又朴实,一天一个样,葫芦挺着白胖胖的大肚子,好像藏了许多宝贝。白露之后,葫芦秧渐渐枯萎,那留着做瓢的葫芦也已成熟,摘下来摆在窗台上,晾晒一个来月。待到葫芦干透,用手一摇,里面的葫芦籽哗啦哗啦直响的时候,给葫芦开瓢的时机就到了。
这时候,很多人就会来我家挑选葫芦瓢。父亲会找来墨线盒,沿着人们挑选的葫芦顶端往下一弹,就在葫芦身上弹出一条一分为二的样线,再沿着墨线小心翼翼地用锯锯开,一剖两半,心形的葫芦就变成“一个葫芦两个瓢”。抠掉里面的葫芦籽,大家把瓢拿回家中,放在开水锅里翻几次身煮熟煮透,捞出晒干,就可以长久使用。我家的葫芦无偿送人,偶尔会有人取葫芦瓢时,会带来一些自己院子里的枣子、葡萄之类的东西,父母从不留起来,而是当场与大家一起尝个鲜儿。
那时候的乡村,还没有铁舀子和塑料舀子等器皿。人们过日子葫芦瓢担当起各种各样的角色。农家的角角落落,葫芦瓢无处不在,生活的经直纬横,无不靠葫芦瓢打点。葫芦瓢容量大、轻巧、结实、耐水,洁净无味,村民家里地里处处有它的身影。葫芦瓢可以用来舀水,平时倒扣在水缸木盖上,即使落到缸里,也是漂在水面上,取水很是方便。夏天,刚从地里干活回来的人们,嗓子眼渴得直冒烟,二话不说,操起葫芦瓢就舀,一瓢拔凉拔凉的净水,咕咚咕咚进肚润过肺腑,全身的汗立马止住,紧皱的眉头也舒展开来。葫芦瓢也可不沾水,终生不与水打交道。譬如,它们可以在玉米面缸里往外舀玉米面、白面缸舀白面,还可以用来装花生、豌豆、绿豆、芝麻等经济作物或者盛鸡蛋。葫芦瓢没有水的滋润,依然结实耐用,农家里里外外都离不开它,即使掉到地上摔裂了,粗针大线缝一下接着用。一直到葫芦瓢残破不堪,丢到灶火里烧火做饭,直至燃成灰烬,才算完成了它的使命。
葫芦瓢对人类所需很少,从一粒种子长成葫芦,只需要人们给它浇点水,它却把自己的一生毫无保留地献给了人类。随着生活水平的提高,塑料制品渐渐取代了葫芦瓢,如今的农村很少再看到用葫芦瓢的人家。想到那没有污染、没有公害、轻便实用的绿色家什——葫芦瓢,我的心里涌起莫名的惆怅。
居家过日子,邻里间互借东西,是常有的事情。有时面缸没玉米面了,母亲就拿着瓢,让我去邻居家借。我就颠颠地跑去,小心翼翼地回来,因为瓢里的玉米面是尖尖的,我怕洒出来。等到自家磨了玉米面,母亲就挖一瓢面,再让我还给邻居家。瓢也是尖尖的,不仅这样,这瓢要比借时的那个还要大一号。我说这瓢有点大,母亲却说:“就应该用大的瓢,借玉米面给你救了急,你不该用大的还吗?”母亲的这句话,就像一枚烙印深深印在了我的心灵深处,让我明白了为人之道。
借一小瓢还一大瓢,这就是母亲与乡亲们之间的交往方式,也是村庄里人们最简单的交往方式。淳朴的村民之间用葫芦瓢借米借面,都会用大一号的葫芦瓢还一瓢回去。40年过去了,在我的记忆深处,那朴实无华的葫芦瓢里,盛满的都是岁月深处浓浓的乡情啊!
童年的槽子糕
我家在岔河集村,是个5000人的大村,也是当时公社的所在地,大街上有一个供销社,那是村里的小孩子最向往的地方。
我同学赵宏伟的妈妈就是在自己的哥哥当上供销社主任之后,去供销社上班的。她做的是售货员,负责卖各种糕点,里面就包括槽子糕。赵宏伟的妈妈上班后不久,人们突然发现傍晚回家的时候,她手里总是拿着一个纸包,由于包裹得不严实,里面包着的两块槽子糕很容易看到。这个女人从从容容在街上走过,对碰到的每个人都要笑一笑,却从来不停下自己的脚步。
在大街上,我们这群孩子的眼睛都被赵宏伟妈妈手里的那两块槽子糕牢牢拴住了,目光随着她的背影走了很远,一直到她拐弯,我们才怅然若失地收回目光。我们甚至想,唉,做这个女人的儿子该多好呀,天天有槽子糕吃。在学校的操场上,我们经常问赵宏伟:“你家天天有槽子糕呵!”赵宏伟总是一脸漠然,会不屑地哼一声。我们又问:“槽子糕好吃吗?”他还是那一声:“哼!”赵宏伟这一声“哼”仿佛是对我们真诚羡慕的不屑,但又好像不是。
一个月后的下午,在课堂上赵宏伟突然闹起肚子来,疼得他在地上打滚儿。老师一看吓坏了,急忙背上他,在我们几个男生的护卫下,直奔公社的卫生院。半路上,老师让人赶紧通知赵宏伟的父母,快点儿来卫生院。赵宏伟在卫生院躺了三天,才回来上学。
有一天下午放学后,赵宏伟将我们几个要好的小伙伴约到村外,神神秘秘地对我们说:“知道我为啥闹肚子吗?都是我妈妈手里那两块槽子糕害的。那两块槽子糕是发霉的,供销社不要了,我妈妈说不能吃,不能吃,可她却天天提来提去。那天中午我趁她不注意就吃了,没想到刚上课就肚子疼。”停顿了一下,他接着说:“不过,我也算因祸得福,真的吃了一块槽子糕,妈妈看我闹肚子住院,就花五毛钱买了两块槽子糕给我养病,那槽子糕又香又软又甜,真的很好吃。可惜我只吃了一块,另一块给了我妹妹。”
“哦,槽子糕本来就是又香又软又甜的。”我们也都这样自以为是地说。
晚上回到家里,躺在炕上,睡不着,悄悄对母亲说:“槽子糕是又香又软又甜的,赵宏伟吃过,我啥时候能吃一块啊?”母亲听了,哽了一下,酸酸地说了声:“睡吧!”外面,夜很黑。
那一年我8岁,终于知道了槽子糕的味道。
家乡的麦黄杏
又到了麦收时节,莫名地想起老家院子里的老杏树,院子墙角的那棵杏树枝繁叶茂,枝枝杈杈遮挡了半个院子,树上的杏儿是随着小麦的泛黄而成熟,因此家乡人称之为“麦黄杏”。
每年的麦收前夕,炎热的夏风一吹,缀满了枝头的青杏就开始泛黄。每天清晨推门而出,首先冲入我鼻孔的就是麦黄杏特有的香气。挂在树上的一颗颗正在泛黄的杏儿,就像一道道金黄色的瀑布倾泻而下,在阳光的照射下,饱满水润就像水灵灵的妙龄少女,透过薄薄的杏皮,仿佛可以看见里面鲜嫩的果肉,引得我垂涎欲滴。
七八岁的我最盼望的事情,就是夜里会刮风,而且越大越好,那样的话树底下落下熟透的黄杏,少则两三个,多则七八个。我家的麦黄杏比乒乓球小点儿,落在地上的杏带着麻麻点点的灰斑,我用拇指和食指稍用力一捏,肉核轻而易举地就分开了。杏肉黄里透红,如同少女的皮肤吹弹可破,用嘴吸食汁丰甘甜的果肉,好似伏在心爱女孩的耳边和她喃喃细语,那种感觉和滋味无法用语言来表达,只能亲身体会才能感觉到那份美好。
麦黄杏的成熟期也就十天左右,在杏儿成熟的日子里,小伙伴们都喜欢来我家院子里玩。大家抬头看着高高的树上那诱人的杏,久久不肯离开。母亲就会说:“想吃,自己爬树上摘吧。”母亲话音没落,小伙伴已经爬到树上,连吃带摘,直到吃饱了才满意而归。
麦收时节,也就到了杏子的收获期,母亲取出长竹竿,拎着筐子,让我爬到树上。我抱着树干三下两下就蹿了上去,双脚稳稳地站在树杈的中间,双手分别抓住两个结杏儿比较多的树枝,奋力摇晃,杏儿就像下冰雹一样噼里啪啦往下掉,杏子急不可耐地连蹦带跳落到地面上。对于那些半遮半掩躲在树叶后面摇不下来的杏儿,母亲就用竹竿敲。于是,我又往高处爬了一段,再一次猛摇晃枝条,于是,又落了一阵杏子雨。母亲和弟弟在下面手忙脚乱地捡拾着,杏子疾风暴雨般砸了下来,不时打在母亲的草帽上,砸在弟弟的肩膀上,滚到奶奶的脚下,“哎呦”“乖乖”“嘿,真攒劲!”——喊叫声、感叹声、惊叹声此起彼伏,欢乐溢满我家的小院。
母亲把那些微黄捏着较硬的青杏儿装到葫芦瓢里,放在存放麦子的水泥柜里捂。把摔烂的、有孔的、带虫眼的杏儿留下来自家人吃,把熟透的好杏装进篮子,上面放了一个葫芦瓢,让我挎着篮子一瓢瓢送给左邻右舍们品尝。从上小学开始,一直到上中学,这项工作我整整干了十年。
小时候每次把好杏儿送给别人的时候,母亲怕我不理解,就对我说:“别人吃是扬名,留着自家吃是填坑,人活一辈子,一定要落下个好名声,才是最重要的!”我和弟弟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悄悄地把藏在自己小兜里熟的大杏子放到送人的挎篮里,那一刻,母亲的眼里满是赞许和欣慰的笑容。
“人活一辈子一定要落下个好名声”,母亲这句话就像一枚种子,深深地根植在了我幼小的心灵,并且悄悄地发了芽,而且随着年龄的增长,愈加繁茂起来。
记得有位作家说过这样一句话:“人取自一棵杏树的,其实是一棵杏树的慷慨和恩赐。”的确,在我的家乡一棵棵杏树就这样一代代地繁衍下来,影响着我们的日常生活,为我们的生活带来美好的滋味与回忆。
我曾无数次做过一个相同的梦,梦里自己长了一双透明的翅膀,在家乡的星空中飞翔,凝视着家乡土地,凝视着老院子里的挂满果实的杏树。我看见杏树下一个男孩目光清澈、明亮,他望向远方的眼眸,犹如树尖上的月光充满了爱意!
王英,男,河北霸州人,1958年出生,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协会会员,霸州市作家协会主席。著有长篇传记《悠远的云》、长篇纪实文学《梨花雨》、诗集《雅风集》和长篇游记随笔作品集《江山行迹》、长篇传记《田野里的墓碑》。作品见于《人民日报》(海外版)《农民日报》《河北日报》《甘肃日报》《今晚报》《齐鲁晚报》《燕赵晚报》《鸭绿江》《参花》《散文选刊》等报刊,部分作品曾入编国内权威读本,在国内省市级征文中多次获奖。其中《风吹麦浪》《母亲的葫芦瓢》《童年的槽子糕》等作品被选入中小学语文试卷或者课辅教材。
责任编辑:王震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