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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莘:为成长做有思想的减法

2024-07-03王梓霖

教育家 2024年24期
关键词:思辨性冲突孩子

王梓霖

处于普通教育的末端,四川大学哲学系教授刘莘见证了很多孩子的“未来”。他发现,那些在中小学阶段养成了良好阅读习惯的孩子,往往具有更强的适应力、更开阔的视野。相较而言,那些只盯着分数的孩子,在大学生活中的适应能力普遍较差。

在阅读中安顿“驿动的心”

“我从小是个费头子(四川话),干了不少逃学和调皮捣蛋的‘坏事而不喜欢读书。人生的好玩之处就在于,会在不知不觉中逃进怎么也预料不到的风景。阅读就是漫长的逃跑之路——逃离喧嚣、单调、形式主义,逃进人性的丰富、宇宙的壮阔以及层出不穷的有意识和无意识世界。”在一篇文章的开头,刘莘这样写道。

作为哲学系教授,刘莘除了做一般人眼中大学教授该做的工作,包括专业写作、专业翻译,又主动承担社会责任,直接面对中小学开展工作,追求“为成长做有思想的减法”。他认为这两项工作虽看似有着很远的距离,却因教育的本质而使二者存在着天然的联结。“人不是像蘑菇一样自然生长出来的,哲学工作者也好,普通教师也好,都很关注人的问题,而讨论人的问题自然会和教育发生关联。”

和人们理解中的好学生不同,刘莘个人的成长看起来有些离经叛道。中学时期,他对那些机械的学习提不起多少兴趣,常常采取种种行为表示抗议。传统的教育模式下,这个叛逆少年不断受到打击,遭遇了各种不留情面的批评。自那时起,他的心中就开始盘桓着一个念头,“教育不该是这个样子”。在“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的社会氛围中,刘莘被裹挟着进入了理工类大学的工科专业。但在迷茫的青春里,他弄不懂自己莫名的冲动,于是选择了退学,而阅读收容了他漂泊的灵魂。在20岁左右时,他终于安顿了那颗“驿动的心”。他先后做过个体户、工人、民办教师、私立学校校长等,但始终保持着阅读的习惯。经过一番折腾,他最终选择重回校园读书。

毕业后,刘莘谋得了一份大学教职,阅读成了他职业生活的内在环节,而他也始终隐藏着一份关于基础教育的漫长思考。萌发于中学的教育思考使他始终希望能在闲暇之余投入基础教育实践:他曾任成都市的政府督学,有机会进入中小学观察课堂教学现场;他还承担着一些社会职务,受学习机构、图书馆等组织邀请到各地演讲,与一线教师交流。在这些观察和交流的过程中他发现,与自己求学时代相比,如今中小学的教育生态不仅没有发生根本性的改变,在某些方面甚至变得更加“固化”。比如孩子们愈演愈烈的厌学情绪等心理健康问题。

随着观察与思考的不断深入,刘莘愈发感到基础教育的重要,慢慢将自己过去的经历和思考,与今天孩子们所面临的问题联系起来。他想做些什么,但教育内涵如此丰富,该从何处入手?刘莘最终将视线调转至让自己受益无穷的阅读。“如果今天的孩子能够较早喜欢上阅读,在阅读中‘遭遇一些日常生活中难以遇到的事情,大概能极大地帮助他们开阔对这个世界的理解。”

哲学本就要求思辨,因此将阅读与思辨相结合似乎是一件自然的事情。他倡导思辨性阅读,为学生提供的阅读材料具有经典性、儿童性、思想性,因为这一类著作中包含着人类智能的三个维度——知、情、意:“孩子们更容易与文学类文本共情,从而去想象自己的生活。这种想象在无意识中会激发他们的能量,这种激发恰好是今天这个‘内卷的世界里,很多学校教育所欠缺的。”

借否定性力量实现自我建构

为了更直接地了解如今基础教育阶段的现状,刘莘曾利用儿童哲学夏令营中给孩子们讲课的机会,组织“教育吐槽大会”,要求他们描写的内容绝对真实。评价环节,他主张在孩子间引起的共鸣越多,得票就越多。形式主义、家长式的管制、被禁锢的思想……孩子的文字虽稚嫩却似有锋芒,逼迫刘莘不得不再进行教育的追问。大学课堂里,为了帮助学生理解杜威的思想,刘莘带他们在阅读《民主主义与教育》的同时,回顾自己的基础教育经历,描述曾观察到的教育问题,很多文字都令他产生了深思。“中学期间不知自由为何物,到了大学陷入困境,不知为何而活,不知如何使用自己的自由。”“课本里的知识,仿佛是一种被机械化生产出来的东西,没有生命力。我们死记硬背着各种公式、古诗词,却很少有机会真正体验知识的乐趣和美妙。而这种机械化的教育,也导致了我们对于知识的态度变得功利。”还有学生表达得更为尖锐,偌大的纸上只写有“监狱”二字,令刘莘受到了极大的触动。一边是来自夏令营中孩子们的吐槽,一边是知名学府里学生对教育的回望,二者间似乎形成了某种遥远的呼应。

其中也有些温馨的表达,一个学生提及阅读给自己打下的底色,认为阅读使他得以更清晰地分辨学习生涯中的对与错,学会与那些错误的“常理”对抗。即便在中学时因巨大的学习压力而无暇阅读,进入大学后又回归到阅读构筑的精神世界中。另一个学生写到自己的初中语文教师,顶着学校施加的压力培养他们的阅读兴趣,使他能在疲倦的学习生活中因为阅读而照亮自己。

“我们希望培养什么样的孩子,该怎样满足他们内心生长的渴望?”刘莘认为,孩子们在成长过程中,必须通过语言与这个世界发生积极的建构关系。而思辨性阅读是人类利用文字符号理解和建构世界的不二路径。在孩子的成长过程中至少存在着三种冲突:观念与现实的冲突,他们可能时常发现自己学到的内容与现实并不一致;观念与观念的冲突,他们会因来自父母、教师、课本、网络的不同观念而产生认知上的混乱;现实与现实的冲突,而这最终会导致孩子与内在自我的冲突。而这些冲突往往被教育者所忽略。“小学三、四年级以上的孩子往往就已经产生自我冲突,而囿于现实原因,我们的语文教材中往往缺少这样体现三重冲突的讨论素材,即便有些文本存在复杂的情境、蕴含着相应的主题,教师们往往也只是注重感性分析或是聚焦分数的提高,比如这样的描写好在哪里,那篇文章美在何处。孩子们在传统的教学模式中,缺少面对真实世界冲突的机会,他们的困惑没有得到解答,这些冲突淤积下来,在后来的日子里再承受各方压力,就更容易出现各种心理问题。”

而思辨性阅读可以有效促进孩子思维的发展、精神的成长、心理的健康。其关键在于,让孩子们在遭遇否定性力量时,开始深层次地思考自己的困惑,梳理有关于人和人性的问题。“实际上在这个相对平庸的时代,一般人很难在日常生活中遇见伟大人物和伟大思想。阅读经典的好处就是,你可以在书中遇见伟大,遇见否定性的力量。只有当精神开始遭遇伟大的否定性力量时,健康成长才是可能的,积极心理才是有根基和内涵的。”刘莘说道。无论是通过阅读进行文字输入,还是阅读后通过自身的语言表达进行输出,都是孩子们通过语言进行有意义建构的重要方式。因此,专门与语言打交道的语文学科,对于促进他们的发展有着巨大的责任。

刘莘认为,语文学科教师须尽可能摒弃非思辨的教学方式,避免形式化、套路化的教学,而要尽可能多带领孩子们读经典、读整本书,去面对那些课本之外必须思考的人生问题。他主张将经典文本、思想主题和现实生活相融合的“三位一体”原则,有效推进整本书的思辨性阅读。刘莘为孩子们推荐了一些经得起时间检验的、既能吸引他们又具有丰富内涵的绝对经典,例如《小王子》《城南旧事》等包含更多思维能量的图书。至2024年,他已经为中小学生撰写了五本思辨性阅读著作,提倡教师在阅读教学中,先允许孩子们表达自己的原始体验,一起围绕书中的具体情节展开交流,而后回到责任、成长、人性等普遍概念,在不断地理解、否定和链接中,思考困惑、缓和冲突,从而跨越现实生活的界限,深入体验不同的人生情境,与人类文明中的一些本质性问题发生关联,认识他者也认识自己。

刘莘以德国作家米切尔·恩德的《毛毛》为例,提到思辨性阅读对孩子的意义。书中的“灰先生”来到人间,通过与人类攀谈制造焦虑,改变了人们的生活,其中他们对孩子们的影响最大,使其逐渐丧失了想象力和创造力,将生活变得越来越平庸,也越来越多地陷入无意义的“内卷”中。主角“毛毛”为了拯救她的朋友们,历经艰难的冒险,与“灰先生”进行了一场殊死搏斗。

《毛毛》是一本有趣的“故事书”,孩子们很容易被文本吸引,也能经由教师的引导深入思考“内卷”的本质和原因,初步意识到一些美好的事物,不该被转化为“内卷”的评判标准。刘莘解释:“这时他们再倒回来看自己的生活,能够逐渐形成一种否定性怀疑。这种怀疑是必需的,他们会从中形成一些自己的认识。在成长的过程中,当他意识到来自师长的一些不合理要求时,就能形成一定的思维‘防火墙。而教育者也能在带领孩子阅读这类书籍的过程中受到影响,减少一些过于功利的想法。”

教育者的“想不想”与“能不能”

“我经常看到一些学者批评今天的大学生眼里没有‘神。其根源就在于基础教育阶段的某些缺失,他们缺少面对真实问题、进行真实表达的机会。”原本语文教育在提升学生思维品质方面有着独特的作用,而如今不少套路化教学扼杀了个人成长过程中宝贵的丰富性、灵活性。

每年在走访学校的过程中,刘莘都会发现,即便在国家层面,小学升初中已经不允许考试,但一些学校出于各种目的,仍会举办常态化考试,有的甚至将教师绩效与学生的考试成绩相绑定。不少教师无奈按照标准开展固定模式的教学,将眼光局限于教材及其推荐的那几本读物。

“基层教育生态的改变需要一个持续的过程。”刘莘认为,除了国家层面的努力,教育者也需要作出积极的改变。首先是提升认知维度,应认识到:“当机器越来越像人时,人不能越来越像机器。”在这个人工智能技术高速发展的时代,儿童很容易成为被大数据捕捉、被人工智能奴役的对象,教育者要帮助他们成长为自由的人,成为无法被还原为数据和算法的有思想的人,而思辨性阅读不失为一条理想的教学路径。“我们可以用思维能力、精神成长等不同的术语描述核心观念,但归根结底,是要引导他们成长为具备深度思考、独到见解和明智判断力的个体,而非仅仅是机械地接收信息的存在。”

基层教育工作者还要有主动变革的意愿,充分发挥自身的主体性。比如,虽有国家层面的统一教材,教师也未必需要原原本本地从头教到尾,这既不现实,也并非教材设计的初衷。设计课程时,教师可以打通课堂内外,让孩子在规定时间内读完某本经典好书,而后回到课堂中一起讨论。既不机械地传授某种定论,也不固执地传递自己的想法,避免遮蔽孩子的优秀潜质,教授一些较低思想含量的文本,避免对孩子好奇心的消耗,将节省下来的时间留给读书。“我主张技能型语文教学改革,建议教师减少对白话文课文的程式化讲解,而把时间腾出来推进类似‘翻转课堂的、以整本书为载体的思辨性阅读教学。这样的教学改革视学生的阅读体验为关键的教学资源,鼓励教师敢于在课堂教学的不确定性中激发孩子思维并实现教学相长。”刘莘说。

2022年教师节前,刘莘的《以教师之思,促学生之问》出版,较为系统地呈现了自己对“整本书思问教学法纲领”的思考。在著作的最后,他附上了给孩子们的一封长信。此前,一所正在进行思辨性阅读探索的学校里,12个孩子就自己在阅读中产生的困惑向刘莘致信,他们在信中谈《夏洛的网》 《草房子》,谈对“特别的‘语文课”的思考,谈哲学思想和系统思维,也谈阅读的方法和生命的意义。一封封信件的背后,刘莘看到了思辨性阅读在课堂教学中的真实发生。回信中他写道:“相信老师,有些问题你们虽然暂时无法回答,却会像种子一样停留在心里。它们是种子,会生根发芽。它们也是心灵发育的源泉,会引导你们成长。”

“阅读对我的影响是一个渐进、累加的过程,没有什么故事性的突然转折。”刘莘如是说。如今,在与教师和孩子们的交流中,他也希望人们能在长期坚持的努力中感受阅读的力量,于不断的自我否定中获得坚实的成长。

刘莘,四川大学哲学与教育学教授,先后担任四川大学哲学系主任,四川大学发展研究中心主任,成都市政府督学。著有《爱与思:儿童文学经典解读》《归去来兮:安徒生的童话世界》《以教师之思,促学生之问》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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