譬如朝露
2024-07-03周子妮
周子妮
当她决定把书还给他的时候,书竟不见了。
白色封皮,飞一抹淡粉,点缀黑色波点,边缘处黑色粗体英文横着写“First Love Last Rites”。她还在翻找,被子下面,行李箱里,书包、手提袋、抽屉,遍寻无果。她发简讯问小林,有没有看到我拿着的那本白皮书?一本外国文学?是。好像看到过。记得我放哪了吗?那不记得。她坐在床角沉思,又发简讯给老白,你知不知道许灿借给我的那本白皮书,是他自己的还是岛上阅读社借来的?应该是他自己的。那便好,一本书嘛,不还也罢……这场了断缺失了重要道具成了她唯一遗憾。她起身踱步至窗前,雪晴云淡,天地一白。点点露珠,豆粒大小,已于玻璃窗凝结成雾。
不久前,她收到了《朝露》杂志寄来的明信片。早有耳闻,这家期刊每年深秋都会抽取幸运读者赴杂志社所在的朝露岛进行沙龙集会,这次竟抽到她。她对着明信片上的墨色山水发笑,料想大概这几年所有的运气都押在了这上头。
下了大巴,又乘船,登岛时天已向晚。夕阳渐退,早星越过群岚,举目皆为广阔水域,山色如娥,湖光如颊,心里的烦闷退却一半。同旁人满心欢喜登岛不同,初登宝地,她更像逃。两年前,父亲授人以柄,锒铛入狱。刚刚出事,男友又临阵脱逃,迅雷不及掩耳退掉酒席婚纱照。两年时间没能抚平她心中褶皱,平白生出许多冷眼更让她夜深时心有戚戚,从前三两好友亦逐渐走失,有说她情绪无常的,有说她愈发孤僻的,亦有墙头草趁机落井下石的。她自诩看清许多人世间晦涩难言的把戏,宁愿把自己活成孤岛。从前舍不得休的年假、加班倒休、探亲假,三三两两拼凑,踏上前往朝露的轮渡,一副带着骄傲高飞远走之势。
住处还算舒适,小小格子间,床垫柔软尚有皂香。她草草收拾妥当,没有参与集体晚宴,而是转头去见了一个住在岛上的笔友。两人吃过几碟当地特色菜,浅饮几杯,已是八点多钟。天已全黑,她打车回到住处,见同轮登岛的几位正往外走。打头的一个叫小林,江浙口音,问她要不要一起沿湖转转。时间还早,回去也难入眠,她很想答应,但又犹豫,毕竟人也陌生岛也陌生,同行几人皆为男子,她的犹豫可以理解。站在一旁穿牛仔外套的男子稍显年轻,栗色眉毛栗色瞳孔,下巴有青色胡茬,告诉她一会儿会有几个姑娘前去会合,叫她不必多虑。她被看穿,两颊发烫,嘴一抿便应下。小林叫了车子,她坐副驾,其中一个花白头发又蓄胡须,俨然长者模样的坐中间,他们叫他老白。她规规矩矩喊白老师,老白讲,莫要见外,就叫我老白或白哥。后来聊天方知晓,老白不过四十露头,白头发白胡须将他扮成长者。小林坐老白左手边,方才讲过话挤坐右手边的叫许灿。他们都很兴奋,一路谈着晚餐的吃食,问她怎么没去。她讲去见朋友,众人不响。她问刚才晚宴,有没有杂志主编之类宣布日程安排。小林讲是有一页纸。老白说,倒是可以仔细看看。许灿说,看看也就是看看。十几分钟后,司机停车,让他们沿路往东走,就能看到湖。岛上原住民不多,9点多钟,路上已不见什么人。好在一应设施齐全,小林热心肠,路过便利店进去买了一打“福佳白”,一人一听,剩余装进塑料袋子拎好。拉开拉环,泡沫涌出,她先吮了一口,果味酸甜,在舌尖炸裂,她猛缩脖颈,又与几人碰杯。小林讲,我平常不能喝酒,几听啤酒就要醉,今天上岛,实在高兴。小林个子小小,笑容满溢。她又喝下一大口,晚风习习,沁人心脾。继续往前走,将近一公里,终看到湖。她问,同行的几个女生何时来?许灿说你在群里问一下。她没讲话,继续朝前走,过桥,水面愈开阔,偶有鸥鹭自雾里划过,穿越晶蓝湖面,朝远岸飞去,越往前走雾气越稠,眉毛眼睛都蒙上水汽。几个女生相伴自梧桐树后小径款款而来,其中一个北方口音,叫楚楚,白色运动外套,搭深色牛仔裤及花纹运动鞋,才见面就轻揽她肩膀,小野是你吧?她点头笑。另一个香港小姐,娉婷而立,深色风衣深色贝雷帽,眉眼含笑,普通话竟讲得极好。小林分发剩余啤酒,大家碰杯,叮当作响。沿路梧桐生得根深叶茂。树上可以坐人,她讲。许灿抬头看看,树冠丰硕,枝杈也多,说,我托你一下,你就可以坐上去。她仰头看看许灿,摇摇头。许灿又说,想上去坐就去,这没什么不敢。她没讲话。一行人浩浩荡荡,三三两两,许灿有时走她右侧,有时走香港小姐左侧。老白最多和楚楚并肩,小林最随意,几拨人他都聊得来。
夜深似水,汩汩淌进墨色湖泊,远处仍有游船,薄雾里影影绰绰,还有高塔,层层叠叠,光影闪烁,只是不见月亮。不知不觉走了几公里,她已脚掌发酸,顺势寻长椅坐下,许灿坐她右侧。楚楚讲,那就都坐下歇歇,等等人。等谁?香港小姐问。等谁?她也好奇。沧浪酒吧的老板。哦,那个诗人!小林兴奋地说。是。楚楚答。听说他行伍出身,后来写诗,常年在朝露岛经营酒吧。朝露岛不是旅行胜地,居民又少,寻这里开酒吧,岂不蚀本?她问。不好说。小林讲,听说他蛮神奇,不为赚钱,背景很硬。老白讲,说不定,不仅是背景很硬。大家面面相觑,脸上藏匿晦涩笑意。许灿一直不讲话,捡起脚下石子把玩,拳头大小,掷进水里咕咚一声,水花四溅。她跺跺脚说,我们慢慢走,慢慢等,再坐下去,人要冻透。楚楚说,好,他常常环湖夜跑,说不定会遇到。刚欲起身,就听蓊郁梧桐后有脚步声,嗒嗒嗒嗒,伴随韵律呼吸。是他,楚楚迎上去喊,少帅!一个墨绿暗影驻足,如梧桐分枝,挺拔而立,却面目不清。这家伙,张爱玲看多了,许灿小声讲。张爱玲有什么不好,我也喜欢!她说。没什么不好,只是我更喜欢门罗。苏珊·桑塔格呢?那我没读过。你竟然没读过苏珊·桑塔格?这有什么稀奇,我又不是专业读者。她抬头望向许灿,笑笑不讲话。麦尔维尔的《白鲸》写得好,许灿说。我还没读过麦尔维尔的《白鲸》,她讲。你竟然没读过麦尔维尔的《白鲸》?这有什么稀奇,我又不是专业读者,她说。夜色浓重,他们两两相望,哑然失笑。不远处,楚楚携少帅走来,墨绿身影变得真切,剑眉星目,额上虽有几道深纹,谈笑间仍气宇不凡,很对得起楚楚那声嗲里嗲气的“少帅”。大家上前寒暄,她仍规规矩矩,称少帅老师,对方朗声大笑,笑声可传几里。老白说,楚楚等少帅,仿佛等待戈多。少帅挽起衣袖,双手叉腰笑说,同几个朋友聊天喝茶,刚把他们送走,紧赶慢赶还是让楚楚久等。这样,大家去我酒吧坐坐,我请大家喝Whisky。楚楚第一个鼓掌,老白和小林也愿意一道同去,香港小姐看向许灿,犹豫片刻,也说好。只剩她没拿定主意。楚楚拉她的胳膊,一起去嘛,人多才有得玩。她抱住胳膊说,只是上山还有一段路,我穿得实在单薄,我先回去加一件外衣,稍后去找你们会合。少帅看她一袭长裙讲,岛上确实风大,你至少应该穿件风衣。她说,不晓得岛上气温,看这些植物还以为这里四季如春。少帅又笑,这里一天便可经历四季,那我们先走。许灿说,路对面有共享电动车。她说,可是我不会骑。许灿瞪大眼睛。她说,是的,小时候骑电动摔过跤。那我载你走,许灿不由分说,往马路对面走。不用不用,她试图拉住许灿,你们去喝酒,这样,太不好意思。一直寡言的香港小姐突然发声,这里不好叫车,让他载你回去,我们也放心,小林也点头。那好,你们先去尽兴,她与大家挥别,走至对面,许灿已将车子推至路边。路上小心,快去快回!香港小姐在对面喊,她已侧坐在车后座,随之扬长而去。
许灿的背挺括宽厚,又着加绒外套,幸好她算纤细,促狭座位刚好有她容身之地,只一双手无处安放。起先,她拇指食指轻扯许灿外套下摆,身体始终后仰,路上车辆少,车速很快,稍有颠簸她的头就会撞到他的肩。初次相识,她甚感不妥,又不想表现得矫情怯懦,几根手指握紧又松开,笨拙慌张。后来她自作聪明,把两只手缩进衣袖,轻搭其肩胛,方才安稳。道路两旁,梧桐盘根错节,飞速倒退,还有远处山峦头顶黛色流云,月亮在流云背后仓皇露脸。云开月霁,蓦地亮堂堂,银色山泉般飞流直下,路的尽头似有水光,她一时分不清那是湖光山色还是月下琉璃。还有街灯,微微黄,一簇一簇,像舞台追光,把他们的影子缩短拉长。晚风仍是晚风,带着湖水潮气,扑面而来。许灿问她,会不会车子兜风,更觉得冷。她说,不会,你在前面,挡住了大部分风。一路像有某种默契,他们都没再讲话。只是她忽然想起陈可辛,想起80年代的香港马路,楼宇如梧桐,层层叠叠,鳞次栉比,微风醉人,若玉指纤纤,挑弄人心,张曼玉坐在黎明车后座,一只手握紧皮包,一只手抓黎明衣角,荡着两只脚仰头唱“甜蜜蜜,你笑得甜蜜蜜,好像花儿开在春风里,开在春风里……”她这样想着,不自觉地也荡了荡自己的两只脚。
住处不算远,很快驶抵。许灿说,你去加衣服,我在这里等你。她匆匆乘电梯上楼,进屋打开门灯,率先照镜子。又翻开行李找出蓝色风衣,穿戴好再次移步镜前,最后在梳妆台前挑选香水,手指掠过乌木沉香,掠过英国梨,掠过罗勒橙花,选择无人区玫瑰。耳后发梢都要喷,后又轻擦手腕,方才下楼。他像她离开时一样,坐在车座上,手里多了一本书。待她走近,把书递给她说,最近刚读过的,你要不要试试?试试就试试。她接过书看,白色封皮,飞一抹淡粉,点缀黑色波点,边缘处黑色粗体英文横着写“First Love,Last Rites.”。她坐上车讲,我看过根据他的小说改编的电影。什么?他问。《赎罪》,她讲,詹姆斯·麦卡沃伊的眼睛里像藏着一片湖。他启动车子说,坐稳了。她的头又撞到他的背。朝山上走,沿湖行驶几公里,他们发现软泥青荇间泊着一尾小船。啊!有船!她说。啊!有船!他说。徐徐停车,他们并肩往水边走,夜深露重,她的高跟鞋最不防滑,一不留神踩中青苔顽石,就是一个趔趄,他及时拉住她的胳膊,避免了一场人仰马翻。她一手抓着裙摆,一手靠他撑扶,走得深一脚,浅一脚。起初他只是扶住她的胳膊,仍走得艰难,他干脆拉住她的手。她不晓得手和胳膊的支点作用究竟相差多大,总之,蹒跚步履确实变得利落轻松,她冰凉手指也在他手掌中愈渐回温,回温,回温。直至走到船边,他们已十指交缠。手机铃声突兀响起,他松开她的手去接听。是个女声,几近陌生的方言。这时她的手机也传来提示音,是少帅请求添加她的微信——看来美女不肯赏光。配龇牙笑表情。她抬头看许灿眼睛,栗色瞳孔正目光炯炯,低头回复道,回到住处发现时间不早,明天还要搭最早轮渡回去处理家事,改日一定专程拜访。他们同时放下手机,许灿先一步登船,后又来扶她的手。木船极窄,好在中间有篷,她钻进去,在木制条凳坐稳,他立船头,试图摇动桨橹。她问他,你会摇船?不会,他说,但我会游泳。她透过乌篷船上格子方窗,见月夜晴朗,远处似有点点渔火,摇曳生辉。许灿毫不费力将船划离岸边。你猜这是什么人的船?她问。管他呢!许灿还在用力撑船,他的影子映在湖中,随涟漪曲折婉转。可能是白天时渔民捕鱼用的,他又说。见船中卫生尚可,并无半点鱼腥,她未置可否。船行至湖中,许灿就将桨收上来,坐在船头木凳上,她也钻出乌篷,与他并肩而坐,任小船在湖中肆意漂游。几两老酒外加一听“福佳白”,她已略有醉意。你脸怎么那么红?许灿问。她直视他的眼睛,眉眼带笑说,容光焕发。许灿问,怎么又黄了?防冷涂的蜡!他笑,她也笑。她把手探进缓滞的湖水中,猛然一撩,水珠就挂在许灿眼角眉梢。他们笑得更大声,小船被摇晃得左右战栗,在湖面推出细小波浪。他们笑的时候,眼睛都看向两边,她的那一侧是远山,他的一侧是屋宇。突然一阵嗡鸣,许灿的手机再次响起,他看了一眼来电显示直接挂断。这么晚了,谁还给你打电话?她问。没什么,许灿转过头来望向她,说说你吧,你是不是有不开心的事?她讲,是,笑容渐次收敛,继续说,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话,木心讲的。许灿问,什么?远山钟声,无人解意。语罢,她眼底已有泪意。他缓缓拉过她的左手,轻扣在自己掌心,讲,不知能否解你意,但如果你愿意讲,我很愿意听。她仰起头看雾蒙蒙夜色,长出一口气。她任由他牵着左手说,我父亲被人举报,下了大狱,两年了,还未等到最终判决,不知道还会蹲几年,男友当即又悔婚,一年前已在社交网络官宣婚纱照,天底下不会有人比我更惨!她说出这一切,竟如释重负。掉转过头,用力堆出笑脸,说,你呢?你一定不会像我这么惨。许灿说,如果我说一件惨事你心里会好过,那我就可以讲一件。她盯着他的眼睛看。我爱人前几年过世了,车祸,我一个人给她办的后事。他看向远方,不疾不徐,好像在讲远年故事。她掩嘴低声惊呼,天呐!抱歉!许灿转身看向她,说,你不必这样看我,都过去了,这些都可以谈,但可能真的,很难再觉得快乐,也很难再爱上别人,即使动心也不会再恋爱。为什么?她问。因为谈恋爱一点都不高级,他突然笑了出来。他们仍牵着手,双双望向湖面,雾气沆砀,天空突然落雪。啊,雪!她说。啊,雪!他说。雪花纷飞,落在船舱就化了,他们的船自在漂着,行过处留下一尾波痕,轻轻淡淡,融进水中。远方山峦,在雪花翩跹中愈发迷离,世界静默如谜,唯小船踽踽独行,在湖中留下潺潺跫音。不知是谁先起头,开始轻轻唱:
还记得当天旅馆的门牌,还留住笑着离开的神态,当天整个城市那样轻快,沿路一起走半里长街。还记得街灯照出一脸黄,还燃亮那份微温的便当,剪影的你轮廓太好看,凝住眼泪才敢细看。
夜色斑驳,他们仍牵着手。他惊讶,你竟然会唱粤语歌。她尴尬笑笑,一点点,因为他是广州人。这样啊,他豁然开朗。她也问,为什么你会讲粤语?他说因为工作经常要跑香港。雾霭沉沉,天地渐白,没有一丝风,周遭逐渐模糊,目之所及如开了柔光滤镜。你说天亮要回去,是真的?许灿问。是,她说,要不是今天一定要来报到,我会晚几天再来。许灿不响,她自顾自说,还有家事要处理,过几天回来。那我们现在往岸边划,划过去,天就要亮了。
夜已阑珊,黎明将至,他们已行至岸边。他送她往渡口走。晓月清辉,淙淙灌溉沿途花影。那是什么花?粉中带白,饱满盛大,开得痛痛快快,每一朵落满了雪。她想起金庸写《天龙八部》,木婉清对段誉摘下面纱,美如“新月清晕,花树堆雪”,大抵如此。那时木婉清对段誉讲,看过她面目的人,要么杀了他,要么嫁给他,孤冷如她,却笃信段郎深情。许灿问她在想什么,她只说,在赏花。等轮渡时,许灿讲,其实你是一个很骄傲的人,我能感觉到,请永远保持这份骄傲。她笑问,为什么?他看着她眼睛说,从这一刻开始,你于我而言就是一个特别的存在,不是朋友,亦不是恋人,但我想我们之间的感情会因此更加高贵。所以,你的骄傲就是我的骄傲。阳光乍泄,气温陡然上升,落雪逐渐融化成露水,在枝头滴答滴答,像凹凸镜把美好放大,把光彩放大,美好和光彩随朝露点点滴滴,在她心里浇灌出一棵会开花的树。沿途已陆续有过往行人越过他们登船,她注视着他的双眼,心中温澜潮生,像有一扇门被轰然开启,悉数抖尽尘埃,对许灿庄严宣告:欢迎光临。她随手从低矮灌木丛中团起积雪朝他扔去,边笑边跑说,哈哈,我们俩已经那么要好了吗?不然呢?他也朝她扔了雪球。汽笛响起,她将要上船,她对他讲,就送到这吧,我要走了。他说,我看你上船。人流熙熙攘攘,她欲上船,又转身跑到他身边,还有最后一句话,她仰头望向他。什么?他问。如果此生,我只能送你一件礼物,那我希望你能重新获得快乐。他眉目舒朗,笑谈,那这确实不易。她又说,哪怕有一刻钟,一分钟,一秒钟都好。他又笑,说,快上船吧,一会儿赶不及了。她跳上船,朝他挥手告别。一夜未眠,她仍未有倦意,酒精有时会令她兴奋。她掏出手机,在微博搜索框认认真真拼写“许灿”,果真搜到了,逐条翻阅他发布过的短句,随手拍的风景,拉至最低是他25岁时的照片,也是坐在水边,他正回头张望,不知在对谁浅笑吟吟。不晓得那时距离他的人生劫难还有多远,她在评论区写“你好呀,25岁的许灿”。然后摁灭手机,头倚船舱,闭上眼睛。
下了轮渡,辗转到家。匆忙中收到许灿微信。小睡一会儿看到你考古我的微博,莫名感动。这种心情你懂吧?她笑,回复他说,什么心情?对方正在输入,很快闪现一段话,《美丽人生》你看过吗?当然,她回答,哦,“公主殿下”,是吗?他说,是,就像“公主殿下”在集中营突然听到久违的歌声。我的“考古”如此珍贵?她问。当然,许灿回。顿了顿,她再次输入,刚刚小林讲过两天去沧浪酒吧开诗会,让我选一首去读,你会去吧?十几分钟,许灿回复两个鼓掌表情。
诗会当天,她穿藕荷色纱裙,配珍珠耳环,喷小苍兰香水。午后驱车行至沧浪酒吧。她第一个到,步入中式庭院,见回廊门框笔酣墨饱写着八个大字“知书达理,和光同尘”。进入正厅,装潢又似法式,蓝底天竺葵油画屏风后是墨绿亮皮沙发,椅背搭金色丝绒方巾,人坐下去会陷进一半。沙发一侧是复古留声机,黑胶正不停打转,顺铜色喇叭花传送爵士乐。中间摆红木小方桌,铺藏蓝提花桌布,瓜子、花生、话梅、橘子摆了四碟,少帅正从里间往外端玻璃杯,依旧着绿褐色衬衫。见她来又朗声笑,招呼她快坐,她本欲伸手帮忙,少帅坚持亲力亲为。后来小林、楚楚、老白依次赶到,同来的还有大眼睛西北姑娘、科幻读物发烧友,《朝露》杂志的编辑们也悉数到场,济济一堂。等来等去,不见许灿身影,她的眼神逐渐暗淡,诗会亦变得了无趣味。她发微信给他,所以,今天不会来了吗?半晌,他回复,不去了,朋友约我看剧。可是,一会儿我有诗要读。她打字极快。不是说我的骄傲就是你的骄傲吗?美好时刻,你怎能不在?又是半晌,许灿回复,那我现在过去。她想了想,在对话框输入三个字,不必了。酒吧灯光昏黄,众人相谈甚欢,她的心渐渐冷却,轮到她的时候,草草读了一首阿赫玛托娃的《你呼吸太阳,我呼吸月亮》,大家纷纷鼓掌。酒酣胸胆尚开张,推杯换盏至深夜,许灿仍音信全无。第二天清晨,她独自出门散步,行至绿草茵茵处,不知哪里跑来一只狸花猫,绕着她的小腿左蹭右蹭,动辄又仰躺在她面前,拦住去路一顿撒娇。她忍不住用手机拍下来,试图分享给什么人看,最终还是点开了与许灿的对话框,这只猫一直围着我转,不让我走。消失一夜的许灿竟马上回复,那它一定是爱上你了。她发一个哈哈大笑的表情,又说真有可能是什么人变的呢。对方正在输入,很快弹出字符,你叫我的名字,看它答不答应。许灿发来的文字,没有配一个表情,她当他说得认真,心里那一树呼之欲出的花蕾次第怒放。她伸手预备挠挠小猫的下巴,轻唤一声,是你吗许灿?刚一俯身,小猫竟倏忽逃走,在灌木丛中销声匿迹。她摇头笑笑,决定返回住处用早餐,边走边回许灿微信,昨天你不在,没和你会面的黑夜和清晨,好像早餐没吃到鸡蛋。行至餐厅门口,微信再次提示,许灿说,那很好,只是鸡蛋对我来说可并不是必需品。许灿讲得并没有错,话虽如此,她仍觉得兜头一盆冷水浇下,不是必需品,她于他而言又算什么呢?寡淡生活的调味剂?闲极无聊时的零食?
她已没有胃口进食,回房脑海中不断思忖,许灿已言至于此,难道同样的跟头要跌多次?她在心里画下楚河汉界,刚走进来的许灿已被推至界外。她又想起那本书,平白无故,怎可随意收人一本书?对,要还给他!
书竟不见了,印象中诗会时还带着它,用蓝格子纸抄写下的那首《你呼吸太阳,我呼吸月亮》就夹在书里,难道是记忆被篡改,或者那天夜里就丢在了船上?问过许多人,无果。翌日,她又早早起床往湖边走,企图找到那条小船。这次她穿了球鞋,沿湖走了一圈,气喘吁吁,仍未寻到木船。她不死心,拦住清扫道路的工人问,对方却说湖上从没有过什么船。不可能!她讲。是的,小姐,除了官方轮渡,湖上不许私人船只通行,逮到要重罚的。那或许是什么人趁夜黑风高,把船停在岸边留作他用?她不依不饶。不会的,小姐,一条船要多大,再小也要两三米!要多重?四五个小伙子才能搬运吧,怎么上岛?怎么过安检?这么大的目标,岛上居民没人冒这个险。见她愣在原地,工人又讲,我在这里扫了二十年大街,只在多年前见过一次木船,罚款金额说出来要吓死人,后来再也没人敢越雷池。她不相信,打车原路返回,又问出租司机,得到一样的回答。回到房间,她倚着枕头浅眠,思考与许灿的种种,思考过往人生的种种。自小到大,她都是乖宝,温良心软,念书时是好学生,工作时是好员工,男友也是门当户对的标配,好像事事顺利,直至父亲出事,从前她不愿辜负的人都纷纷离她而去,到头来只剩母亲与她抱团。她开始寡言,而又不能给母亲难堪,每天笑嘻嘻来笑嘻嘻走,似乎只有褪黑素和早脱的长发见证她的心事。很久再没人如许灿,朝她走近,也很久再没人如许灿让她愿意相信。“你的骄傲就是我的骄傲”,她在记忆中反复抚摸其中的每一个字,这一句的分量于她太重,压得她眼眶泛红。她愿相信他开口时的真心,只是不像从前,这一回,她的心底有了计较和盘算,因此想到许灿,想到他的忽热忽冷,不知如何是好。她还不自知,许灿在她心中已然举足轻重。恍惚间,收到少帅微信,约她晚些时候去酒吧喝酒,她说好。几分钟后,小林又发来微信,约她和其他几个朋友去岛外晚餐。她也说好。午后四点钟,听过一场Live house,她预备和小林他们一起乘船赴宴。突然,手机提示音响起,屏幕显示“许灿”,她不由得捏紧手机点开,文字中说是要请她晚上去他房间喝酒吃茶。她深吸一口气,坦白答复,今晚已经约了两局,他说正好也有一点事,可以晚些时候再一起,他可以等。她考虑再三,回复他说,那你先忙你的事。
讲实话,她很想放他鸽子。怨他诗会当日没有出现?怨他说好会来却没来?怨他这几天不冷亦不热的态度?抑或彰显自己的骄傲与矜贵?她吃不透许灿,更不懂自己。饭吃到一半,又接到许灿微信,说他已忙完。她开始坐不住。两男两女围着木桌吃湘菜,酸的酸辣的辣,吃得客客气气,她盯着对面男人酒杯里的酒,还剩半杯多,大男人就那么一点出息,她不禁在心里骂。回给他信息,说还在岛外。原本是想晾一晾他,结果还是回了他的微信。他又说,我已经往回走,你人来就好。她开始走神,望着满桌子的残羹冷炙,想起《色戒》里易先生对王佳芝也说过同样的话。
人来就好。
终于对面男人又端了三次杯,总算差不多。他们开始往外走。乘轮渡回到岛上,又在落雪。雪夜甬路被踩得邋遢不堪,满是泥泞,一不小心就是一个踉跄,渡口很难叫到车,她捧着手机在雪地里哆嗦,几乎冻得没了知觉,小腿开始抽筋儿,痛感阵阵袭来。小林把自己的手套摘下替她戴上,而他在哪呢?街灯下雪落得像不要钱,即使生在北方也难见下得这般淋漓尽致的大雪。终于,路上徐徐两束暖光,驶来一辆出租,她果断钻了进去,刚坐稳又收到他的微信,一张照片,花树堆雪,是那日一起看过的盛景,后又发来文字: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她冻僵的手指在车内暖风中慢慢可以回弯。
她知道他在等他,她偏要让他等一等她。
出租车驶抵,她先回寝室补涂口红,又在发梢重新喷了香水,罗意威的事后清晨,她觉得那是适合约会他的香水。关灯出门,她顿了顿脚,想起先前还应了少帅的约,猛拍额头,只好让他再等片刻。她又叫车,来到沧浪酒吧。一屋子男男女女正在里面喝酒,香港小姐和诗会上遇见的西北姑娘也在。众人插科打诨,爵士乐涌出音箱,像酒水被肆意泼得到处都是。她被少帅安排坐在身边。少帅实在耀眼,走到哪里都是众星捧月,她也忍不住多看他几眼。去洗手间的间隙,刷到许灿更新微博:
他总是在找轮渡入口,侧头对着玻璃,玻璃起了一层雾,外面变得破碎模糊。他想,到轮渡入口时,车子的这一侧能否看到。他也不明白,明明那时她就在他身边,手也在他手里。是因为雪的缘故吗?可那天距离下雪已经过去一段日子。回忆起来,两人在往轮渡入口走的时候,天是下着大雪的,有些时刻,好像他们还互相扔了雪球。手掌很热,如果放到雪地里,雪会化吧。又或许放到身体的一些部分,那些部分也跟着化吧。然后,他似乎听到那些化掉的部分,在以一个G大调的旋律在分解,所有的一切都在有序和无序中进行……
她盯着手机屏幕,开始后悔出现在沧浪酒吧,端了一杯威士忌,左摇右晃,想着要怎么找借口赶到他身边。她偏要让他等一等她,她又不忍心让他一直枯等,即使他才让她枯等了一个晚上。她忘了那个晚上曾怎样怨怼于他,微博上几句好话,她又投降了。她与一旁的香港小姐勾勾肩膀,又与少帅咬咬耳朵,逢场作戏,心猿意马,终于电话铃响,她假惺惺走出去接,然后快速寻车回到住处直奔许灿的房间。
许灿的房间酒气很重,许灿的酒气也很重。她已从旁人口中知晓,他很有几分酒量,见他两颊只是微红,似雾霾天的晚云,断定他还清醒。房间里坐着的还有老白,见她来了便走了出去。只剩他俩,都是酒过三巡,带着一点微醺,她歪靠在椅子上,许灿替她在腰后垫了软垫,灯光炽寥寥洒在他们之间,这该死的灯光。她后来回忆,总是要怨,那么白那么亮,大太阳似的把羞于见人的心事都拉出来晒,让她怎么敢靠他再近一点儿?如果只燃一盏烛火,摇曳的光晕里可能一切都会不一样吧。然而没有如果,只好规规矩矩,面对面坐着。她说我的小腿刚刚抽筋儿,痛得要命,半躺在椅子上,眯着眼看他,有点撒娇的意思。他好像不吃她这一套,坐在椅子上不说话,转念又讲,我替你揉揉吧。她把腿伸给他,趿拉着的高跟鞋被甩掉,他满脸赔笑,弯腰捡起鞋子轻托她的小腿帮她穿好,一连串动作让她错觉自己是被他捧在手心上的。他的手掌很大,又厚实,力度稳定而又富有节奏地在她的小腿上上下下。隔着裤子,她感觉到他掌心的温度一点一点顺着膝盖开始辐射,先前踩过的雪及淤积在身体里的寒气开始融化,她的身体开始浮现春意,她期待他能说些什么。然而从他嘴里蹦出的都是半月板、小腿肌肉、积液、黏膜这样的话。或许此刻他只满足于做一个康复教练,别无他意。乍暖还寒,她心里的春意褪去一半。
少帅不时给她发来微信,她佯装没看见,原来即使耀眼如少帅,她亦完全可以硬下心肠不作理会,对于许灿,她却不肯。片刻,老白随楚楚归来,四人聊天到很晚,酒是酒,茶是茶,喝得摇摇晃晃,恍若有桨声灯影,如在船上。
临别时,许灿从抽屉里掏出一只保温杯送她,通体白色,只底部绘制一个刺猬小人儿。刺猬小人儿浑身凌厉,却笑容温暖,他说,这就是你,我亲手设计的你。她向许灿讨了拥抱,许灿两臂将她箍紧,又箍紧。她觉得自己胸前如有流云,就快要散到他的身体里去了。春意再次袭来,她好像又听到窗外湖水汩汩流淌的声音,黏腻的,温润的。她的头刚好抵住他的肩膀,香水的味道他该闻到了吧。丢书的事,她没有讲给他,她决定再买一本一模一样的,假装那就是他拿给她的那本。
转日,公司说有急事,召她返回,事关重大,她不得不迅速收拾行李,距离集体离岛仅剩三天,三天后许灿、楚楚、老白、香港小姐、西北姑娘……大家都将各奔东西,只有少帅,白云苍狗,永远心甘情愿,留守孤岛。她提前结束朝露岛之行,临行前,她发微信问许灿,是否对她曾有一点儿动心。许灿斩钉截铁,一个字,有。她又发去微信,一字一句,打得百转千回,如果是这样,那你千万不要来送我。许灿答应。又是清晨,浓雾散去,渡口入口,不知名粉白花束再次盈满晨露,在日光下洞悉百态,熠熠生辉。她意外在渡口遇见少帅,少帅讲,每次朝露岛组织集会,他都会给每个人送行。这一回,她是他送走的第一个。她与少帅拥抱作别,坐上轮渡,看着俊朗少帅,英挺身影在窗外越来越小,泪水溃不成军。泪水与将要回归的一地鸡毛有关,与许灿有关。她看着窗子上的露珠,映射出斑斓色彩,想起许灿,心里又涌起期待。她还不知道三天后,少帅将要送走的最后两位集会参与者,是一对爱侣,他们旅行结婚,竟意外双双被《朝露》杂志抽中,于是把朝露岛作为旅行第一站。少帅后来对亲近朋友讲起,总会谈到那是一对极富魅力的爱侣,他们相处自由,彼此信任,势均力敌,双方都有许多异性知己。知道他人脉广,还请他帮忙联系航空公司,将机票一改再改,坚持待到最后期限,再一同返回香港。意外的是,平日里他们二人都用粤语交谈,与外人交流,普通话又讲得极好。
一日,她收到少帅短信。少帅说,送走所有人,岛上难得安静。夜深人静,少帅偷偷拖出自己藏在酒吧的小木船,独自于湖中夜钓。温风如酒,波纹如绫,他想,这次千万要小心,上次不知什么人把小船拖去,害他好找,幸好没被人发现,不然又要被罚巨款。他支好鱼竿,点燃一支烟,觉得条凳不稳,低头一看,原来下面卡着一本书,白色封皮,飞一抹淡粉,点缀黑色波点,边缘处黑色粗体英文横着写“First Love,Last Rit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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