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正平小小说二题
2024-07-02单正平
单正平
篾匠息讼
暑假回家探亲,刚进门,收到一条微信讣告,我家一个远房亲戚邢表叔,退休多年的法院院长,在太平镇看秦腔时,突发心梗去世。
邢表叔是个超级戏迷,退休后最大的爱好,就是约两三个戏迷,拎个小马扎,坐公交车或搭便车,到十里八乡追着看秦腔,近则几里,远则几十里,风雨无阻。据父亲讲,邢表叔尤其喜欢看包公戏,好几本戏都能背下来,当然也能唱,只是嗓子不亮,底气也不是很足。常有人在黄昏时分,看见邢院长拎着马扎,风尘仆仆往家里赶。看戏没人管饭,他得回家吃。
邢表叔为人随和,与世无争,一辈子平平安安,前半生是个编竹器的手艺人,后半生进官场,当了法院院长。父亲说,他没有辉煌业绩,但也不是没有高光时刻。
话说1980年,一度被砸烂的政法机构,需要恢复正常运作。当年的政法干部队伍已经七零八落,残存的人员内部派系林立,矛盾重重,一时没有合适的人选。市里领导根据上级指示,经过反复磋商,决定从政法部门以外选择一个政治觉悟高,为人正派,能团结大多数干部,年龄在四十岁左右的人担任法院院长。按图索骥,时任笼箩社主任的邢表叔成为最佳人选。但他的缺憾十分明显,文化程度太低,只是小学毕业,是个编竹器的篾匠,手艺好,人缘好,十几年熬成了笼箩社主任,对法律一窍不通,更没有政法工作经验。这事一时搁浅。然而形势不等人。上级对渭州迟迟不能确定法院院长十分不满。渭州领导只好到省里汇报。省里主管领导听了汇报,说这个人很合适啊!他姓邢,我第一眼看成刑,法院不就是判刑的地方吗?他能编箩箩筐筐,就能当法院院长。法官不就是拿法律编箩筐,给人定是非断赏罚的吗?
深谙官场规则的组织部领导说,省上虽然开绿灯,但直接从笼箩社到法院,确实太突兀,笼箩社主任是工人身份,法院院长是国家干部,你得先把身份变过来才合规矩,最好找个单位过渡一下。商量的结果,先把邢主任调到市总工会当主席,变成国家干部身份,走个过场,再去法院。
领导把这决定告诉邢表叔,他吓得不轻,给领导说,我大字不识几个,哪能当院长断官司?领导说,你能当主任就能当院长,有时候外行比内行还干得好。再说了,现在哪有官司,小打小闹的犯罪行为,公安局直接就处理掉了,到不了法院。经济案子根本没有。大一点的刑事案子,几年都没一个,你怕啥?就算真有大案子,那也不是你一个人能定的事,肯定还得市委说了算。
领导这么一说,邢表叔也就放下心来。他老婆说你现在当法院院长了,再不能像以前穷酸,就给他找裁缝做了一身蓝呢子中山装、一顶呢子帽子,买了一双本地产的皮鞋。邢表叔穿戴好了到我家来说这事。原来,邢表叔的媳妇是我奶奶的舅舅的女儿,我奶奶做的媒。邢表叔是陕西人,除了我家,在渭州没有别的亲戚。他结婚后,逢年过节肯定要来看看我奶奶。我家人一听他当了院长,自然也觉得风光无比,父亲当晚和邢表叔喝了一瓶西凤酒。
邢表叔当了院长,如领导所料,好几个月没有一个告状的。邢表叔好学上进,正好法院有个民国时代的书记员,可以给他提供一点辅导,大半年过去,邢表叔总算掌握了一些基本的法律概念术语,不至于开口全是外行话。这期间,市里还安排他到党校学习了两个月。
没官司就闲得慌。当院长了再不能随便到处跑去看秦腔。为了打发时间,他弄了点篾子,在办公室里编各种小篮子和小筐筐,逢年过节当礼物送人。
差不多半年过去,邢表叔终于迎来了一场官司。
太平镇双眉村有个骟匠,大家都叫他老邓。他几经辗转,从山西雁北地区买回来一头草驴,准备繁殖骡子挣钱。交配的公马早选好了,就是市畜牧兽医站那两匹大洋马。负责配种业务的金虎,是我奶奶的娘家侄子,我的又一个表叔。
金虎表叔是渭州城里最威风凛凛的男人。他一个人管理两匹大洋马,一匹黑的,一匹枣红的。黑马个子稍矮,皮毛像黑缎子,闪闪发光,脖子里挂一圈鸡蛋大的铜铃铛,马跑起来就发出沧浪沧浪的美妙声音。枣红马个头更大更高,马蹄子有老碗口那么大,四个蹄子上边一节腿是雪白的毛,显得高贵无比。金虎表叔浓眉大眼,虎背熊腰,和这两匹马非常般配。他常常骑马从六盘磨畜牧站出来,经过北沙石滩、新民路、船舱街、中山桥,沿路都有一群儿子娃跟着马跑,欢呼声不断。直到金虎表叔勒马拐进解放路口的大巷子,到我家门口了,他们才一哄而散。
那一天老邓牵了驴,走四十多里路,到畜牧站配种,一切顺利,完事后又走回双眉。当天晚上,草驴开始出血,老邓没在意,以为过一两天就好了。谁知到第二天情况越来越严重,眼看着驴卧倒抽搐,血流不断,他束手无策,周围又没有兽医。又熬了一夜,驴就断气了。
次日一大早,老邓先把死驴剥皮开膛,剔出驴肉,运到太平镇上,卖给做酱驴肉的饭馆,然后搭车进城到畜牧站要说法。他一口咬定,驴是黑马弄死的,畜牧站要赔他一头驴。
金虎说,我的马在这配种十几年了,啥事都没出过,身体健康没毛病,你的驴背不住那是你的事,与我们有啥关系?
老邓说,大兄弟,我骟了一辈子猪,啥没见过,啥不知道?你要省事,就拿钱我走,不愿意,我天天来缠你的脚。
金虎表叔说,我是吃饭长大的,不是你老邓吓大的。你要多少钱?
老邓说一百元。
金虎表叔说,我一分钱都没有。
老邓从腰里抽出一把剥皮弯刀,说你不给钱,我就割你的马卵子当壮阳药卖。说着挥刀扎架势,就要往里冲。
金虎冷笑说,有本事你来!接着一声口哨,一条黑背就冲了出来,对着老邓龇牙咧嘴吼几声,老邓顿时腿软了,但嘴还不饶人,破口大骂不止。
金虎也是见过世面的人,在渭州街道上扬鞭纵马十几年,怕过谁!他干脆不理老邓,到马厩里去喂马了。
老邓闹得无趣,只好鸣金收兵。这么骂了三天,毫无效果。老邓一看不行,第四天又使出一招,当众脱裤子,对着金虎亮家伙。他忘了金虎是干啥的。金虎大笑说,就你那点本钱,也敢到这来丢人现眼。
这下把老邓惹急了,恼羞成怒的他二话不说,光屁股就往市委市政府所在的人民广场跑。金虎没想到他来这一手,一时不知如何是好。老邓从城北的六盘磨一路向南进了城,沿途吸引了无数人,少不了一群好事者跟在他后面看热闹。有人起哄无人阻拦,老邓一口气跑到市政府大院,总算有人出来,把老邓引到值班室。一会儿周副市长出来,他从值班室墙角捡起一面旧红旗,扔给老邓,让他把下身先裹起来,好言劝慰老邓不能这么闹,你不要脸别人还要脸,有啥大不了的事不能商量解决,非得闹个鸡飞狗跳才罢休?周副市长说,现在是法制社会,有不公正的事,通过法律解决。你可以到法院去告畜牧站。在老邓心目中,老百姓有事从来都是找政府,根本想不起还有个法院。周副市长语气温和,态度坚定,老邓感觉在这地方自己的气场顿时就没了,只能听凭周副市长发落安排。
一星期后,渭州市人民法院开庭。邢表叔穿呢子制服,坐在法官椅上,表情庄重,还有点紧张。金虎和老邓分别在被告席与原告席上落座。
邢表叔说,原告老邓,你要起诉的是金虎,还是畜牧站?老邓说,我跟畜牧站无冤无仇,我要告金虎。
邢表叔又问,你说畜牧站的黑马弄死了你的驴,有证据吗?
老邓说,啥证据,驴死了就是证据,多少人都见过。
邢表叔问,驴死了你有没有请兽医做检查,到底啥原因?
老邓说,驴死了我赶紧收拾干净,把驴肉卖了,没顾上检查!
邢表叔说,你连最基本的证据都没有,咋能打官司?
老邓说,能不能打官司是你说了算,我也弄不清楚。你就说给我能赔多少钱。我这个驴可是花一百块买的。
邢表叔也不愿意纠缠法律问题。他说,这官司打不了,条件不具备,我看还是调解算了。老话说,见官司说散,遇婚姻说成。你们这事我也是这态度,你们两个啥意见?
金虎说,老邓,你的驴交配后大出血,原因可能很复杂,你不能说是我的马家伙太大,进得太深。
老邓说,我当骟匠一辈子,啥没见过,啥不知道。明摆着就是你的责任。
两人各不相让,一个要钱,另一个没钱。来回扯皮,吵了一上午,还是没有结果。
邢院长只好给他们上政治课。
他问老邓,死了的驴是你私人的吗?
老邓说,这还要问,当然是我私人的。
院长又问金虎,你们的马是私人的还是公家的?
金虎说,当然是公家的。
院长问老邓,公家的东西值钱还是私人的东西值钱?
老邓想了半天,说一样值钱。
院长又问金虎,你说呢?
金虎想了想,说一样值钱。
院长又问老邓,社会主义要战胜资本主义,是啥意思?
老邓说,我不知道。
院长又问他,我们要铲除私有制,是啥意思?
老邓说,不知道。
院长说,根据以上道理,社会主义公有制是个好东西,资本主义私有制是个坏东西。我们社会主义的马一定是好马,你资本主义的驴肯定是坏驴。好马把坏驴弄死了天经地义,符合历史潮流。你还想要赔钱?!
老邓张口结舌,彻底蒙了。
邢表叔也不再征求金虎的意见,说那你们就听我的。老邓确实损失了一头驴,应该有点赔偿。畜牧站确实没有钱赔偿,而且种马交配也有损失。你们两家各退让一点。今后三年,畜牧站免费给老邓配三次种,算是赔偿。老邓到政府闹事,影响社会秩序,本来应该有所惩戒,但既往不咎,今后不得再有这样的行为,不然的话,要受法律制裁。没有意见就这样执行。
老邓发呆,说不出话。
金虎很开心。
市领导对邢表叔调解纠纷的能力非常满意。他说的那几句话在干部中间流传,人们津津乐道,反复品味,赞叹邢表叔太有才了。
上海鸭子
房地产业有个术语,老破小,指的是老旧破烂狭小的房子或小区。其实很多小城市也可以用这个概念来形容。我老家渭州,以前就是个老破小的城市,现在虽然建设改造装修得面目一新,但骨子里还是个老破小,落后一如既往,穷得超乎想象。热爱家乡的人一般都承认渭州确实穷,但不大愿意别人,尤其是发达富裕地方的人,说渭州不好。你若坚持己见,批评渭州的不文明现象,比如现在还有旱厕在使用,自尊心受到伤害的渭州人会反过来鄙视你。我把渭州人的这种反应,称为反向歧视。这种现象不是现在才有,半世纪以前或更早一些,上海人在渭州就遭遇了反向歧视。
原本,渭州人喜欢上海的几乎所有东西,蜜蜂缝纫机,凤凰、永久自行车,上海、梅花、钻石手表,三五座钟,红灯收音机,中华牙膏,海鸥洗头膏,白猫洗衣粉,飞鹰刀片,大白兔奶糖,三枪衬衣,上海羊毛衫,中华铅笔,英雄金笔,上海蜡纸和上海油印机,上海图钉和上海大头针,以及很罕见的上海轿车——这样的车一出现,肯定是省里领导来了,地委书记、县委书记和公社书记那时都只能坐北京吉普。
但他们不喜欢上海人,送给他们一个蔑称,上海鸭子,简称鸭子。可能是气候寒凉的原因,渭州人不饲养鸭子,也不吃鸭子,但凡说到鸭子,那一定是指上海人。
渭州人说上海鸭子面黄肌瘦,看着就没有高大强壮的本地人那么体面排场。上海鸭子脖子耿直,既不会摇头晃脑,也不会低头弯腰,对渭州人崇尚的儒家礼教缺乏足够的尊重。上海鸭子说话只用舌头尖在嘴里抖动,发出的声音叽叽喳喳渭州人根本听不懂。上海鸭子只会吃米饭,不会吃饸饹扯面臊子面,天下还有这样可怜的人!
鸭子是统称,有的鸭子还有绰号,比如戴眼镜的黄老师叫黄四眼,烫头发抹口红穿高跟鞋的郑老师叫郑时髦。闹红卫兵时女学生给郑老师贴大字报,揭发她上厕所时用两毛钱当手纸用。这个行为含义丰富:侮辱工农兵,因为钞票上有工农兵头像;对人民币毫无尊重,太不把钱当回事;体现了资产阶级的生活作风,讲卫生到了病态的地步;等等。
渭州人鄙视上海鸭子,是因为他们看不惯渭州的许多事情,总要提意见,得罪了不少领导,也得罪了很多老百姓。最喜欢提出尖锐批评的是华老师,他后来是我的班主任。大约在1956年前后,第一批上海鸭子来到渭州,他们多是中学毕业生,带队的就是华老师。他来渭州第二年,就因为提意见太多太尖锐,不适合再当领导,被发配到小学教书。
华老师教我正是“文革”期间,学校无书可读,他就教毛泽东诗词,教世界地理常识。我现在大体还能背诵大部分毛泽东诗词,能按当时劫夫等人谱的曲子唱这些诗词,能背出非洲国家及其首都的名字。当然,现在的“莫桑比克”那时叫“莫三鼻给”,现在的“塞内加尔”那时好像叫“象牙海岸”。这都是华老师的功劳。
华老师每天抽两包宝成烟,每天用小锅煮挂面,冬天永远不戴帽子,头发永远上挺,穿一件中式棉袄,蓝色中式罩衣,脖子上一条灰色围巾,不穿棉裤,呢裤裤线笔直,但总有尘土,夏天旧皮鞋落满土,冬天穿蓝色粗呢面的圆舌头软鞋,当然也有土。黄土高原使他本来就黄的皮肤变得蜡黄,泛一丝幽光。他很瘦,两颊无肉,更显得颧骨和嘴巴突出,牙齿因为抽烟很凶,早变成锈黄,锐利的目光,因为隔了烟黄的眼镜,而显得浊黄。房间里灰黄的墙壁上,贴着旧黄的世界地图,尘黄的蚊帐一年到头不撤除,里面的被褥自然也浮泛着烟熏火燎的土黄气息……
我更深更美好的记忆,不是上课,是晚上没有事情做,和几个同学跑到华老师的房间里,听他谈话。我们没有什么问题要问,只是傻听,但他从来没有厌倦过。我们常常坐到深夜,不愿离去。唯一还有印象的是,大概在“文革”后期,有一次他感叹说,自然科学可以搞实验,人类社会搞实验的代价可太大了。我们似懂非懂,但相信他说得肯定有道理。
他房间里唯一的鲜亮,是桌子上一个小小的粉红色镜框里的彩色女人照片,那是他的妻子。她是个美丽的上海女人,上海的照相和人工染色的技术使她更加美丽,只不过略显艳丽的腮红有点不太自然。她很干净地在照片上微笑观望着这间屋子,而人在遥远的上海。华老师从不提及照片上的人,我们小孩自然不敢问,虽然好奇。这张照片背后,似乎充满了美丽的秘密。
华老师年轻时是新四军战士,因患肺结核病复员,享受残疾待遇,我见过他的残疾军人证。华老师转业后,领了一帮上海高中毕业生支援大西北来到了渭州,这些上海知识青年大多数都当了中小学教师。华老师的妻子也曾随他到了渭州,那时他们可能正是新婚燕尔。她对渭州的贫穷落后极感震惊,无法忍受没有大米吃,没有外滩、南京路溜达的生活,坚决回了上海。
我后来听其他上海老师说,妻子回上海后,华老师也想回去,但不获批准。我听说,他曾经逃走,半道被抓了回来。他的逃跑是否对他以后有影响,我不知道。但他的待遇级别很低,工资一直是四十九元,这与他连级干部的级别、资历和能力极不相称。从那以后,华老师每年两个假期,都坐火车回上海探亲,往返奔波,一年的行程大约有一万公里了。如此两地分居二十多年。
古人云:“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我觉得这个过分浪漫的爱情期待离事实相去甚远。古时候,多情的文人骚客远离家乡时,即使没有妻妾随侍,也有机会去狎妓嫖娼。真正长期的旷夫怨妇是写不出也不相信这样的廉价承诺的。长达二十余年的两地分居,爱情即便坚如金石,也要被行程几十万里的火车钢轮磨损殆尽了。
1956年华老师来到渭州,1981年调回上海。他把生命最美好的一段奉献给了渭州数以千计的无知蒙童。1988年春节,我意外收到他的来信,信是大年三十晚上写的。他在信中说,现在心情很不好,常回忆在渭州的日子,那时虽然贫穷艰苦,但和孩子们在一起心情很愉快。回上海多年,还是不能适应,不能接受自己的老家。他说心中的郁闷积蓄已久,喝了酒才能说出来。我读罢很难受。从字里行间,看得出,他在家里也不愉快。
后来我听说,或者我想象,他的妻子早已另有所爱,他的家庭已经名存实亡。华老师回上海,只不过见证了这个不幸的事实罢了。他无法忘却,更无法回避。更严重的是,假如他早就知道妻子已经移情,那每年两趟的探亲之旅对他到底意味着什么?他回去的路上想什么?他回家感觉到了什么,他离开时又是怎样的心情?他要承受或忍受多大的痛苦?与之相比,他在渭州生活上的磨难和病痛折磨,大概就算不了什么了。这样的折磨假如长达十几年乃至更久,而人居然没有疯狂,实在也堪称奇迹了。说到底,他不想斩断这个婚姻,因为一旦离了婚,户口在渭州,上海他就回不去了。
设想如果他当年逃回上海,今日起码有美满的家庭;如果他当年不支边,连级干部、残疾军人,在当时不算低的文化程度,即使什么不干混到头,也不至于临退休还是个一般职员。国家以强制力量,把发达地区的人力资源分配到贫穷的西北,促进了这里的教育。我正是这个战略的受益者。而给我们巨大启蒙帮助的华老师,却成了牺牲品。牺牲自己,照亮别人,为国家贡献力量固然崇高光荣;可悲剧在于,这个伟大事业的承担者,并不是出于自愿。他们开始是想当螺丝钉,可谁曾想到,螺丝钉被拧到机器上之后,自己是没有动弹的余地和机会的;即便后悔,也来不及了。然而若是没有这些螺丝钉,哪里有我的今天呢?我到底该感谢谁?我竟无从回答。从老师的角度考虑,他的愤怒、他的怨恨、他的遗憾和他的欣慰到底是什么?他从来没有明确告诉过任何一个学生,我已经无从知道了。
大约就是那年,从兰州分来了一个美丽的女老师,教物理数学。她个子很高,眼睛很大,圆圆的脸庞,红润而略黑的皮肤,梳齐耳短发,看上去很健康,而且说话的嗓音很好听,至少比华老师上海腔的普通话好听得多。我们放学后打篮球,一直要玩到天黑才回家。这个女老师也是单身,住在学校。我们经常能碰上这样的情景:大榆树下,女老师的宿舍里,华老师拉手风琴,女老师唱歌,唱的是毛泽东诗词,最常听见的是《忆秦娥·娄山关》和《蝶恋花·答李淑一》。她的门开着,歌声却更像是从窗户纸上随灯光一齐飘洒出来,散发出朦胧的温暖、期待和喟叹。我后来总想象他们两个应该有什么故事发生,但又很怀疑这个想象,毕竟,他们的年龄、形象都很悬殊,而且后来知道这个女老师很快就结婚了,她的丈夫不久也来到了渭州,也是个教师。我后来知道,华老师和这个女老师一直都是很要好的朋友。现在,我倒宁愿他们真有过一段微妙的朦胧,没有明显结果的爱情。
当年来渭州的上海老师们,有的已经长眠在这里的黄土中,有的如今和渭州百姓一样,还在为生存奔波,有的历尽艰辛回到上海而上海已不是他们的上海。我的家乡对不起我的上海老师们。他们把自己的大半生扔在了与上海无关的西北,所以上海对他们漠然相待似乎也合情合理。可国家呢?国家为华老师这样的人负了怎样的责任呢?
华老师在抑郁中得了肺癌。我得到这个消息,打电话给他,一直没人接听。我知道,他已经离开了这个世界。
责编:胡破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