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国记(散文)
2024-07-02春树
2023年的夏天,我终于有机会带着儿子馅饼回国探亲。这次疫情之后的回国,带给我和之前回国截然不同的感受。这些感受是很个人的,我一直相信,要把个人的感受写下来,在整个过程中,个人的感受很容易被忽视和抹去,而这些可能才是和文学相关的部分。
——题记
回北京
我们是从德国柏林飞到波兰华沙,在华沙停留一夜,再坐飞机到北京大兴机场。这么买,也是因为便宜。从柏林直飞北京的机票,受疫情影响,比之前贵了不少。左思右想之下,还是买了中转的机票。何况我还从来没去过华沙,趁这个机会一睹华沙也不是件坏事。
其实并没有什么机会看“真正”的华沙,司机只花了十分钟就把我们带到了我提前预订的机场旁边的小旅馆,路倒是小巧玲珑,布满绿意,有漂亮的晚霞,四周是低矮的房屋……有点浪漫。然而这就是所有的浪漫了。旅馆的周边正在修路,有一个很大的沙土堆,正好对着餐厅外面的桌椅区。四周略有些荒凉,栽了没多久的树还没长大,其实附近就有公共汽车站,看起来交通还挺方便。之前看网上评价说吃的不错,我点了一份小沙拉和一份薯条,女服务员很周到,她有点惊讶我只点了这么少,我又加了一杯干白,沙拉酱不太好吃。旅馆里的厕所有股刚装修的味道,洗发水的味道很可怕,幸好我带了一小瓶Dr.Bronners杏仁味的18-in-1洗剂,可以用它洗头,不然就要忍受那种可怕的味道了。
房间闷热,没有空调,床很难睡,我和馅饼翻来覆去。好不容易熬到了早餐时间,自助餐区吃的确实不少,有一种奶酪做的白色的团子看起来很有意思,我从来没见过,味道还不错。还有一种类似于卷饼的东西,还有小酸黄瓜条,我都尝了一下。咖啡不好喝,来这里的客人大部分看起来都像是东欧家庭团体游,有点俗气,有点无趣。
坐电梯时分别遇到一男一女,他们都主动打招呼,女的抱怨太热了,我说是啊,没空调。
在飞机上,馅饼坐在我的右边,他已经快八岁了,他一直在看旁边女孩屏幕上的儿童电影,因为我们俩的屏幕不知道为什么,都不太好用。这趟飞机将近十个小时,很意外的是,我没有感觉到时间的漫长。以前我坐长途航班回国,总是觉得非常漫长,不知道时间该如何打发。我是个在飞机上什么事都干不了的人,不但没法写作,甚至就连书都看不进去,最多翻翻报纸杂志。我突然意识到,会不会是因为馅饼在我身边,我的心很定,这让我感觉踏实,时间也就不再那么重要,或者说时间不再像被拉长了一样难以忍受。后来他睡着了,我给他掖了掖毯子,这个动作让我想到《乳牙》的开头。相依为命的感觉再次笼罩了我。这次,我感觉到了安心。我已经五年没带他回国了,这五年发生了许多事,其中有一件很大,那就是长达三年的疫情期,这三年,并不太平,国内外都深受其害。而这八年来,我无数次地想过要回国生活,但现实条件是我很难把他一起带回来,我就在这种矛盾和彷徨中挣扎,这次终于可以带他回来,看看北京,跟亲人们聚聚,对我来说是久别重逢,更像是一场中场休息,或者说是胜利。《木兰辞》里写木兰打完仗回家“开我东阁门,坐我西阁床,脱我战时袍,着我旧时裳。当窗理云鬓,对镜贴花黄”,这是后话。当我们两个在华沙准备坐飞机的时候,我确实有种历经沧桑终于要回到母亲怀抱之感慨和欣慰。
飞机降落在大兴机场,我弟来接我们,飞机晚点了一会儿,加上取行李又耽搁了一会儿,但他一直等在那里。上一次接我们,馅饼吃的是我妈做的包子,这次,他要吃麦当劳,而且只要吃薯条。他的饮食习惯已经变了,接受的大多是现在网友们戏谑的“白人饭”,而不是咱们司空见惯的中国食物。
北京,闷热。路上的人比疫情前少了许多。
稍作休息,我先跟写小说的孙一圣碰了个面。我们约在鼓楼东大街的Cafe Zarah,一家离我原来住的地方不远的、我去过无数次的德式咖啡馆。前几年回北京时,我们常聚,总是我、孙一圣和林培源,那时候林培源在清华读博,写诗的严彬和几位朋友在人大读创意写作的研究生。那时候我常去人大和清华那边,有时候也约朋友来鼓楼东大街,当时我们也来过这里。
Cafe Zarah没有变化,看着就让人安心。我听说前一阵儿旁边的Alba咖啡停业了,那里也是我以前常去的地方,坐在二楼的天台,能看到我以前住的房子的窗口。后来再打听,没停业,不过咖啡馆空间小了很多。
我们也是四年没见了,他说感觉跟前一阵就见过似的,主要是老看我发的朋友圈。我笑了,我确实喜欢发东西,也是因为“孤悬海外”,需要表达和交流,你看,这不是起码有个好处,让朋友对远在天边的自己的近况不陌生吗?
我们聊了些写作的问题,包括“语言”。韩东说“诗到语言为止”,难道小说不是吗?如果仔细留意自己的写作,会发现脑子里想的东西,落到纸上可能就变了。而所谓的“真实感”,要遵从小说里的逻辑,因为现实生活看似无逻辑,其实是有逻辑的,只是我们知道的不是全部。小说则需要在短短的有限的字数里,写出一个有逻辑的故事,所有的细节,也需要有逻辑、有理由。这是困惑过我们的问题,这问题得想明白,不然我们就无法准确判断何为生活的真实,何为小说的真实。
能和聊写作细节的朋友聊天太舒心了,我俩都有点喜不自禁。一圣今年过得不错,能靠写作活下来了。我们站在咖啡馆门口抽烟,老板也出来抽烟,我们见到对方,也很高兴。其实平时我们也都住在柏林,但这么久了,也没约过一次。我们都觉得柏林不像北京,没有一个我们都熟悉的、放松的地方。老板还说,虽然这几年从网上看着北京好像没法待了,其实回来一看,老朋友们虽然四散,但还都在,还能聚上。喝完咖啡,我和一圣还有点意犹未尽,我提议去趟三联书店。我俩一边骑着自行车一边探讨小说的写法。三联的人少了很多,一圣说今天是工作日,也对。
我自己去电影院看了《长安三万里》,就在我家旁边的商场电影院。跟诗人相关的电影,肯定是要看的了。这几年回国,我总会更关注那些国产片。既然平时生活在一个不说母语的地方,那就尽量在文艺作品里亲近一下母语吧。
“姐,您看看英语有需要吗?”刚走到楼梯口,我就被一个男销售拦下了。我说我不需要。但他并不放弃,而是递过来一张宣传单,“您看看。”我接过,准备走,他又追过来,“您可以加一个我的微信吗?放心,是公司微信。”我有点无奈,却不知道该如何直截了当地拒绝才不伤他的自尊心,只好拿出手机,扫了他的二维码。“您看,您什么时候有时间来试听一节?”时间,时间就是我最少的东西。“您叹气了。”他幽幽地说。我愣了一下,赶紧说我有事,简直像逃跑一样下了电梯。
直到到家,我的脑海中还一直回想着“您叹气了”这四个字。
去杭州
很久没有在国内坐飞机了,有时候观察观察众生相也挺有意思的。我并不总会留意周边的人,只有在我很舒服很放松的时候,才会观察周边的人。但也只是皮毛,是浮皮潦草的观察。倒是在坐着等飞机时,有个发型做得很精神看起来像是东北人的大姨一屁股坐我旁边,她身上的香水很好闻,身边立着个新款LV旅行箱,在她几步远处站着一个二十岁左右的男生,有点局促的样子,背着纪梵希的双肩包。总之他们是坦坦荡荡地表现出了有钱。广播说飞往杭州的航班因为北京天气的原因晚点,站起来准备去星巴克买杯咖啡,才发现这里等待的乘客要坐的飞机飞往长春。
必须得去买杯咖啡,提提神。快到星巴克时,我路过了几家餐厅,其实有一家是北京某家常菜连锁店,于是我决定上去吃点东西。当我吃了碗炸酱面买了杯拿铁重新回到候机区定下心来,我才有想观察人群或与他人目光对视的愿望:把自己藏起来,用棒球帽加口罩,是另一种欲擒故纵。这棒球帽和口罩的颜色一定是精心搭配的,口罩在这里不仅仅作用于隔离或防晒,而是一种营造神秘感的工具。抖腿的,可能是平时不想太多的、幸福的。
在去杭州的飞机上,我读完了库切的《等待野蛮人》。出门的时候,我总喜欢带一本书,有时候根本不看,但放着就很踏实。这次是真读进去了。这本书把我震惊到了,一个一流的作家是不会在小说里轻飘飘地安慰人的。下了飞机,按约定,一个年轻的女孩来接我。天气闷热极了,新机场很大,在地下停车场,我们等了半天她的网约车。司机跟我在路上还聊了一会儿,他很健谈,我也不遑多让,搞得我倒像住在杭州的。他递给我一瓶花露水,我抹了抹腿,满车散发出花露水的味道。活动安排的酒店离西湖并不太远,是家豪华的新酒店,看样子应有尽有,游泳池、健身房,还有网球馆,可惜我什么运动服都没带。记得从前我出门,总是会在行李箱里塞一套运动衣和跑步鞋,还会带游泳衣,这次我想着轻装前进,啥也没带。我们到时,参加活动的嘉宾们都已经在酒店的餐厅吃上了,我进去和主办方,也是柏林的老朋友何见平打了个招呼,被带到另一个包间,菜集合了全国各地的口味,甚至包括烤鸭。看着特别像老嬉皮士的日本设计师热情地送给我一个打火机。晚上大概八点半,嘉宾们就陆续告别,回房休息了,这里确实不是北京,要是北京,十一点估计也结束不了。
房间里有赠送的荔枝,我全吃了。就连小麻花都那么好吃。房间的一侧是设计成小阁楼似的屋顶,下面放着一张写字台。我改了改第二天要用的稿子,在这种环境下写作,何愁没灵感。洗过澡,大毛毛又一次催我订票,甘鹏说最好到上海火车站,那里离他家近。我用微信里自带的软件查了一下,这一查不得了,到上海火车站的高铁票全卖光了。我发现回国以后我就特别笨,国内的软件太多了,我都搞不清楚怎么用,这个订票就是,里面的“拼手气”是什么意思?为什么还要“排队”?我选了一会儿,买了张下午出发到上海南站的,发给大毛毛,她说你怎么订了个转车的票,没有直达的吗?我只好退掉,折腾半天,重新订了一张。她说这个就是有点慢,是那种k开头的火车。我说没关系,只要能到就行。后来大毛毛说,你怎么不下载12306?我说我不知道呀。我还联系了几个在上海的写小说和写诗的朋友,不巧有两个正在外地,但我最熟悉的几个朋友还在上海。
睡觉前,我发现电视机怎么也关不上,服务员给我拿了一个遥控器,关上了,我这才知道,电视旁边的是音箱的遥控,电视的放在床左侧的床头柜里。
早晨我一个人慢慢吃了顿早餐。服务员非常有礼貌,我说要坐在室外,她说我帮您把东西端过去。天很热,酒店的建筑和四周的植物都罩在雾气蒙蒙中。我的桌子上摆着油条、豆浆、半个咸鸭蛋、白粥、梅干菜包子,还煮了碗小馄饨,服务员又帮我拿了杯咖啡,尽管每一种量都不大,最后我还是吃撑了。
没想到“设计之夏”论坛这么好玩,我到时,艺术家厉槟源正在演讲,前排的学员坐在蒲团上,看着既认真,又放松。工作人员问我要不要咖啡,我说来一杯吧。轮到我时,我拿出昨晚的打印稿,大屏幕上放着设计师为我做的PPT,我发现我是唯一一个打印了演讲稿的演讲者,别人都直接用电脑,可能这就是作家和设计师或艺术家的区别吧,我们还是觉得把文字打印下来才放心。事后总结,那些PPT之专业之精彩,令我叹为观止。一位来自维也纳的做家庭木材设计和空间设计的女艺术家让我沉浸在她的光影世界中,她说有一次度假时,酒店的天花板和四周用了威尼斯的风景图给了她灵感,这是简单的创意,却让人置身其境。主办者、设计师何见平亲自做了翻译,他的德语好得不得了,又因为自己也是干这行儿的,对于专业词汇毫无障碍。
“星”美术馆的创始人的讲座很像大学教授在讲课,几乎没有用什么PPT,全是思想与观念。何见平建议我有时间去“星”美术馆看看。
吃晚餐时,我提议有兴趣的人一起去西湖走走。可是大家都很困,工作人员说她可以开车送我去。我说我一个人吗?可以吗?黑不黑?何见平说春树你放心吧,杭州现在有一万人在西湖呢。帮我做PPT的男孩叫方钰杭,他说可以陪我去散步。那就这么定了。
女孩开车把我们送到西湖边。我们打着伞,边走边说话。可能我有一种让人放松下来的能力,或许这是诗人的善感的天性,总之我会遇到一些一面之缘但很能够坦诚交流的人。他跟我诉说他的生活,他的苦恼,我没怎么谈论自己。其实这样更好,我变成了一个愿意倾听的人。面对着比我小十几岁的年轻人,我并没感觉到有什么心理距离。虽然我经历过许多事,但它们似乎也并没有改变我的本质。大概走了一个小时,被雨淋湿了的凉鞋开始磨脚,我们决定停下来不走了,找个地方坐会儿聊天,这就选了一家附近的茶馆。它位于附近的一条小巷子里。这个体验很新鲜,没想到晚上九点半还能去家茶馆。这是家小小的店,一进门就看到一只猫,店员是位年轻的女孩,她把我们引到了二楼的一个小房间,临街,靠窗,坐在类似于榻榻米的座位上。方钰杭点了壶普洱,女孩送过来几个小果盘和零食,便不再打扰我们。北京的晚上九点半只有酒吧和饭馆还开着,而这里居然有茶馆。似乎“浪漫”“小资”“情调”这样的词都不太适用这种氛围,我只好感慨说,这就是江南,杭州真好。
离开杭州,我有些不舍。很多年没坐过绿皮火车了,我觉得自己重新变成了一个小学生,不确定自己是否排对了队,我问前面带小孩的一对年轻夫妻,这是去上海的车吗?他们点头了我才放心。我也忘了其实不用那么早到火车站,我应该在酒店吃了早餐再来。一上车,我就兴奋不起来了,车厢的地上扔着不少烟头,列车员看着无精打采,乘客们面无表情,不是喧闹就是东倒西歪地睡觉,在这里,时光像倒流了,回到了多年前我坐绿皮火车回老家的时候。
这趟车经停许多站,每站都有人拎着大包小包上车、下车,我旁边的座位没人,我还来不及反应,刚上车的人眼疾手快地把两个塑料袋放到了我左边的座位上。那两个塑料袋里都是些孩子的零食和衣服。饭点到了,已经有人泡上了方便面,我有点羡慕,我怎么就忘了可以买包方便面呢,会不会有盒饭卖?正想着,一位个子矮小穿着朴素毫无化妆的女乘务员推着小餐车过来了,我要了一份盒饭,25块钱,似乎我是这趟车厢唯一一个买盒饭的。打开一看,三种菜加一份米饭,米饭上还配了一个荷包蛋,出乎我的意料地香辣可口,超级好吃,我差点就想再点一份了。赠送的一次性筷子是那种特别结实坚硬的木质筷子,用来当一次性筷子可惜了。这趟车是从广西发车,盒饭肯定是广西厨师做的。没一会儿,另一位身材矮小的中年男乘务员推着盛满零食的小推车也经过我们,他看起来非常疲惫,腰间挂着一串钥匙,从他的衣着及形象上不难发现,在这儿上班的工资肯定非常微薄。
上海之梦
肯德基门口,隔着十几米,我一下子认出了大毛毛。上次我们见面还是2019年。打量着对方,我们都说对方没什么变化。我们走到停车场,她开了辆奔驰,车里还放着硬摇滚。我们现在的口味不太一样,她说现在更喜欢听布鲁斯和放克,以前我们听的差不多,都是朋克和英式摇滚。我们不紧不慢地开向“星”美术馆,她平时周末没事也会来这边看看展览,我们路过“龙”美术馆,还有周边的几个咖啡馆,上海的天晴了。大毛毛说我很幸运,之前几天上海一直在下雨。我感慨这边很舒服,大毛毛说周末还有很多来露营的人。北京一直是很逼仄的,即便是海淀区,也是钢筋铁骨。武博夫说他已经到了。他是我的网友,之前也在上海见过面,当时大毛毛让我给她介绍几个在上海的可以聊天喝酒谈文学和摇滚乐的朋友,我就把他介绍给了她。武博夫说晚上要去看场后朋克演出,我说我不一定。
上了一天班,武博夫略显疲惫,但完全没有任何陌生感。“星”美术馆的馆长何炬星先生带我们三个逛了一遍展览,美术馆的空间非常舒服。他说二楼也很适合让我办讲座,可惜我很快就要走了。我们三个人吃过晚饭,武博夫就一个人去看后朋克演出去了。
朋友就是那种几年不见却不觉得有变化的人,比如我的诗友苏不归。他约我在一家那不勒斯披萨店见面,他是那不勒斯球迷,那晚还特意穿了一件那不勒斯球队的球衣。我先到,大毛毛和甘鹏随后到。
披萨很好吃,鸡尾酒很好喝,就连炸薯条都很好吃。厨师出来跟他打招呼,他还向他介绍我们。饭后,我们打算去茑屋书店看看。大毛毛开车,车上我说哎,我突然忘了一种音乐类型,就是我很喜欢的,不是punk,不是skinhead,也不是金属,是啥来着?她想了一下说,ska?我一拍腿,对!
真的太开心了。我说。
真的太开心了。甘鹏说。
真的太开心了。我说。
真的。大毛毛说。
在上海的氛围跟在北京完全不同。如果说北京是家,那上海就是假期。
在上海,是快乐的,因为这些朋友,也因为上海本身就是一个适合到处逛的城市。罗大佑在《上海之夜》里唱:“柔情万种,本色难改,胭脂内的你难解的胸怀/洋场十里,华灯凄迷,难以抗拒的是你唇上的吻眼中的雨。”如果说上海有什么变化,可能是前几年来,有更多的朋友在,我们那时候也更年轻,整个上海似乎也更蓬勃更有活力。
“春树要是在上海多呆几天,我的抑郁症就要复发了。”大毛毛突然说。
甘鹏说,那是因为只有春树才知道你原来的样子,别人都没法看到那个另外的你。当曾经的被隐藏的自我再次被激发出来,人的情绪肯定会产生起伏。这就是为什么每次我回柏林都得调整十天半个月的原因。
以前我们激情万丈,都是摇滚乐爱好者,现在我搬到了柏林,成了单身母亲,大毛毛上了十几年的班,只有周末的时候才有时间去看演出。我们也说现在的年轻人跟我们那时候不一样了,可能他们也有有意思的,但这些人不怎么出来,都在小圈子里。大多数人看到的我们与真正的我们其实是两种人。
大毛毛住浦东,先开车走了,我们三个骑车,在路上,我和苏不归终于聊了一会儿关于写诗的问题,关于生活的问题,也间或地聊上了。尽管只有短短的二十分钟,也足矣。
我和甘鹏每天都困得不行了才去睡觉,每次都拖到半夜十二点。睡前我们会去阳台待一会儿,我会点燃某个品牌公司送给他的香薰蜡烛,那个牌子我也很喜欢。我们一边看着几十层高楼下的高架桥,看着车水马龙和行驶在路上小得像模型一样的车,一边聊天。有一回他拿过来一个水母灯,它发出粉红色的光,一会变成了蓝色,一会变成紫色。这半年,甘鹏迷上了水母,客厅摆满了他从抖音直播间买来的各种不同大小的水母,还有淄博产的琉璃。他说这些都很便宜,做得也很精致。如果不是易碎又沉,我都恨不得买两个带回柏林送人了。
每晚我都睡得特别香,第二天我醒了的时候,甘鹏已经去游泳了。白天他会去趟公司,我就自由活动。反正在上海,不愁没有去的地方。他推荐我去他家旁边的luneurs咖啡馆,他带我来过,一人吃了一个冰淇淋。在他出门的时候,我在楼下扫辆共享单车就能骑到。上海的服务当然要比北京和柏林好,其实咖啡做得也相当不错。只是我觉得一杯咖啡加一个可颂,还是稍微有点贵了。坐在户外,一边欣赏街景,一边喝咖啡,一边在手机里跟朋友聊聊天,还有比这更幸福的吗?当我们路过武康大楼的时候,许多人正围着拍照,甘鹏说这里可是网红大楼,好多人来打卡,来,我也给你拍一张。
有天我去见另一个只有一面之缘的朋友,约在马勒别墅的咖啡厅。我曾在这里住过,很喜欢它的花园。我打算用最朴素的方法过去,先坐地铁,再骑共享单车。中间有段路还不能骑车,只能走着。甘鹏跟我说过,上海有些路段是不能骑单车的,被抓到要罚款的。于是在烈日下,我就走了好长一段路。这对我来说,一点不辛苦,反倒是一种乐趣。上海的街景是漂亮的,我尤其喜欢那些树和那些街心花园。路过一个街心花园,有绿竹,青翠挺拔,清香四溢,见之忘忧。我和甘鹏有次也一起走了一段路,在一个街心花园里,看到一个年轻的妈妈带着一个才刚会走路的混血儿,妈妈的皮肤晒成了金棕色,超级健康和苗条,看着超级时髦。
贾妮发来短信,说要请我们吃饭。她是我们共同的朋友,也是我在北京时最要好的闺蜜。就在今年年初,她搬离了北京,我还以为我们见不到了,没想到她正好来上海出差。贾妮约我们吃云南菜,她是个懂吃的人,这次肯定是给餐厅做采访,店家请她的。甘鹏查了一下说太远了,那家餐厅要经过黄浦江,我估摸这远多半是心理距离。其实我们也可以坐地铁,但我们去的时候还是打车去的。那里有一个巨大的商圈,全是最昂贵的品牌,游客并不太多。我向路边蹲着的正在抽烟的建筑工人借了个打火机。这里肯定不是给他这样的人建的,也不是给我们建的。我们这次过来,也是因为朋友在这里请客吃饭。
云南餐厅果然如同想象中一样,从装潢到菜品都是一流的,贾妮殷勤地给我们夹菜,就像曾经一样。她的女儿坐在她身边,已经比她还要高了,少女戴着一顶棒球帽,和以前一样不善言辞,或许她觉得我们跟她的年龄差得太多,没法跟我们对话。朋友经过这几年的重大人生变故,看上去也有点沧桑了,但她依然满面笑容,只是在我不说话的时候,她显得有点焦灼,她一直在探寻我的表情,似乎在担心我在想什么跟她有关的事。其实我有许多想问她的,但最后还是什么都没问。如果她想说,她会主动告诉我的。有时候保持沉默,也是一种对朋友的尊重。这个道理,我已经学会了。
我们不同路,在地铁站里告别,看着她和女儿离开的背影,我和甘鹏都有些伤感。我们顾不上感叹太多,立刻坐地铁赶去徐家汇见秋微,她约我们在一个新开的商场的餐厅见面,一个我在北京时就买过她的《懒得哭》的书的有趣的女子。那时候我们在三里屯有过一面之缘,多年未再重逢。
在上海的每一天都既充实又充满了情绪的内在感受,回国的意义可能就正在于此,与老朋友相处,说说心里话,同时再次熟悉和了解这座城市。这种感受如此之多,如此之美好,如此之澎湃,让我常有种“如果要是每天都这样生活就好了”的感慨。我爱上海,上海总能让我变成一个小女生,或者说它包容和理解我小女生的一面,让我眼前总是冒出粉红泡泡,让我内心变得柔软和甜蜜。
有一天甘鹏突然说,我走了以后,他可能会有一阵子不习惯。我以为他的意思是见朋友会耗精力,要闭门养养,哪知他说他会失落。
大毛毛也说了同样的话。
我想起我曾经最好的朋友,有一次她告诉我,上次我送你走,回来经过地下通道,走着走着我就哭了,因为你是我唯一的朋友。
“唯一的朋友”,这样的词可能只会出现在我们青春期或少年时了。
可是我们都已经四十岁了,还会产生这样的失落感,这可能说明我们在某一方面还保持着少年的心态,可能我们依然保留着青春期时对友情的渴望和追求。
也正是我们对友情的渴望和追求还停留在青春期,我们才会把最本真的一面展示给彼此,因为知道对方懂。而真正的朋友是很少的。
虽然我一向自诩“广交天下朋友”,可真正的朋友是很少的。我的成长并不主流,我吸引的朋友大多也不那么主流,还要性情相投,还要经历时间的考验,没有走丢的,内心还葆有青春激情的,有什么事不用避讳对方,知根知底,多年后相见依然不陌生的,这些就是真正的朋友了。这样的朋友,见一次不够,恨不得天天见,时时见,要粘在一起,在处于同一空间,困得不行了才去睡觉,因为我们无论做什么或无论说不说话,气场都是愉悦的、安心的。
离开前甘鹏带我参加了一个活动的开幕,BTS街头涂鸦文化展,场地很大,在地下,近一百位参展艺术家的作品。这里很时髦,出入也非常方便。这点很上海,出来就能看见天上移动得飞快的云彩。那夜我除了看了艺术,拍了照片外,还喝了Party提供的鸡尾酒。摄影师郑阳也来了,我们也好几年没见了。他带着新女友,两人如胶似漆。
以后回国来上海住吧,上海适合你。郑阳说。
我没搭话。
真的,上海适合你。他又说。
我说,上次见面你也是这么说的,你说搬到上海吧,我说没钱。你又重复了两遍,“搬到上海吧。”
是的呀,上海适合你。他固执地重复着。
好,如果我回国生活,首选上海。我答应道。甘鹏还介绍他的朋友、主持人万蒂妮给我们认识,没想到我们还是校友,都是北京育英学校的。他还把我介绍给《世界时装之苑》的主编,建议我给她们写专栏。看完展览,我们不愿就这样散去,由万蒂妮做东,我们去了一家西班牙小酒馆。这里特别火,人满为患,热热闹闹,我们大吃了一顿,又喝了很多,每个人都无比舒畅。
“苏州河才是上海的母亲河。”作家夏商和他的老友带我逛苏州河,要从头到尾走15座苏州桥。饭后正好消消食儿,我是这么想的。好多年前我看过娄烨的《苏州河》,只记得那时候好像苏州河很脏,也只记住主角们纠结的爱情。夏商还边走边介绍,现在苏州河两边修得可好了,有花坛,有长椅,舒服得很。我还跑到路边的一个咖啡馆上了个厕所,那个咖啡馆的招牌很有意思,叫“人民咖啡馆”。从苏州河走到南京路步行街,人超多,我都很久没见过这么多人了。在这里当然是打不着车的,于是我们又走到圆明园路和虎丘路交叉口,对面有座教堂,教堂前正有人拿着反光板在拍照片,我们分别开始叫车,也根本没车要接单的意思。无奈之下,我们又走回去,去坐地铁。
郑阳一直想跟我再约见个面,他说可以给我再拍几张照片。但我那几天在上海的行程太丰富了,几乎每天都有一个活动要参加,有朋友要见,直到走的那天,都没有时间和精力跟他再碰一面。临走那天,大毛毛到甘鹏楼下等我,她要开车送我去机场。天气闷热,已经有些掉雨点了,传了好几天的台风快要来了。大毛毛说我是幸运的,在的时候台风没来也没下雨,离开上海台风马上就来了。我们走到附近的一家咖啡馆,早晨我已经叫了外卖吃了一块香蕉面包片和一杯咖啡,此时肚子挺撑的。她要了一份三明治,分成两半,让我把另一半打包带走。
在北京
下了飞机,坐上机场大巴,雨就开始下了起来。一路上都在下雨。路边桥下和商店边有不少避雨的人。我一路上都在琢磨,一会儿下车后该怎么回家,手机也快没电了。而离开手机似乎别的支付方式都不太方便,现在国内都不怎么用现金了。下车时的雨已经小了一点,我决定冒雨去等公共汽车,只要我手机的电够上车刷卡就行。我按着记忆,下了立交桥,雨已经没到了凉鞋,我走到车站,和几个乘客一起等车。地上全是散落的槐花,这个季节,还有槐花?但确实就是槐花,满满一地。世纪坛这条路,两边种的全是槐树。我擦了擦眼镜,留意着我右手边的几个中年男人和我左手边跟我年龄相仿的一个男孩。我意识到,我依然会称呼我的同龄人为“男孩”或“女孩”,而不是“男人”或“女人”,这和年龄似乎关系不大,是一种称呼方式。
诗人里所叫我参加帕拉《反诗歌》的诗集发布会,在智利大使馆。我又见到了孙一圣。我收到出版社编辑的消息,因为一些原因,我的几本已经初审和终审的书不再出版了,这让我心情很糟,一圣又陪我来到了Cafe Zarah咖啡馆。一到这里,我就放松了。一圣给我介绍他的出版社,还说让我整理一下这几年的短篇小说,争取出版。我们坐到了傍晚,里所带着“磨铁读诗会”的妙妙和后乞也来了。我们边吃东西边聊天,看着窗外的天空从粉红色慢慢变成深蓝色。她们问我在德国多久了,我说八年了。一下子鸦雀无声,大家都被震惊了。也只有写作的同行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我想带馅饼看看北京的名胜古迹,上网一查,才发现现在都得提前预约,要下载APP,每个礼拜放出个时间抢票,但根本抢不到。不但故宫国家博物馆如此,就连军事博物馆都约不上。我一下傻眼了,这些我小时候可都是随时去的,现在怎么变成这样了。孩子好不容易回来了,没机会带他看看北京好的地方,没办法了解一下“中国文化”,这简直是我的失职。现在好了,他天天待在家里看电脑,回不回国其实没什么区别。不过转念一想,这可能是我单方面的焦虑,对于一个小孩儿而言,他真对故宫和博物馆没什么兴趣。现在外面这么热,即使买上票,跟一大堆人一起排队也够受罪的。再说我在上海的时候,我弟已经带他去过延庆漂流了,多跟家人待待也好,陪陪我妈。这么一想,我“躺平”了。
与在上海相比,在北京的生活节奏变得很慢,我很多曾经的好朋友都离开北京了,其中就包括在上海见到的我最好的闺蜜。其实我依然可以按每天约一个朋友的速度来见朋友,但很难再出现在上海时那种几个好朋友一起玩的盛景,我也没兴趣去酒吧,除非跟老朋友见面。是啊,我现在只想见那些最熟悉的朋友。剩下的朋友大多工作都很忙,北京又太大了。我一下子想上海了。或许我对一个地方的情感,还是由人组成吧。我对北京的大部分街道还是熟悉的,但物是人非,这让我心里不是滋味儿。
我在家呆得无聊,打算去游泳。我以前回国时常去游泳的宾馆现在在装修,我从大众点评上发现,就在离我家不远的地方有个地下游泳池,现在团购一张游泳票只需要三十多块钱。我打电话过去咨询,他们说来吧。当我兴冲冲地骑自行车找到健身馆时,接待的人告诉我,现在在换水,游不了。我惊讶地问,可我打过电话了啊。这时我又感到了一种刚回国的奇怪的感觉,似乎我已经不懂得如何来处理这样的小事了。她们不置可否,我问何时能游,说周六、日可能就好了。于是我拿出手机,把票给退了。这时一个男服务员过来了,说要带我看看游泳池。我心想也好,便分头进去。很旧的红色防滑垫,有个女士正在洗澡,我们看到对方都有点诧异。进去后,黑灯瞎火的,男服务员说您也可以自己游,如果您觉得好,办张卡呗。我犹豫了一下,说不了。上楼后,他又给我推荐半天别的课程,我问,这附近还有能游泳的地方吗?他说没有。出门后,我不想回家,从大众点评上查到附近还有一家游泳池。给他们打电话也不接,我扫了辆自行车,决定亲自过去看看。
热死了,闷死了。在路边单腿着地等着过马路的时候,我在想,这样的北京,也真难以生活。太难受了,这空气的湿度,跟南方有什么区别?我清楚地记得,小时候的北京夏天炎热却干燥,我喜欢的就是这个劲儿。那时候的雨,永远是下完即止,而且也很少一直下雨。右前方是一个同样等绿灯的女孩,她穿得很运动,短上衣、短裤、运动鞋。也许她也要去某个地方运动,或者刚运动完。灯绿了起来,我小心翼翼地推着自行车过了马路,一辆要右拐的奔驰似乎想先走,但我没让,它在犹豫了一秒钟后,停了下来等我先过马路。
过马路,必须得小心翼翼,永远要注意有没有“灵活”拐弯的自行车或小摩托车。实际上,在柏林我过马路的时候也很小心,绝不可能像别人一样目不斜视直视前方,这可能是在国内生活的后遗症。
女孩骑在我前面,披肩长发、健美的双腿、毫无赘肉的腰身都告诉我,这是个健身爱好者。也许跟我一样,刚从国外回来,也许她是个学生,是回国过暑假。想到这里,竟有点羡慕她。这种看起来无忧无虑的气息,必定是一个处于大部分时候都无忧无虑的状态的人才拥有的。
到达小区门口时,看到“共享单车严禁入内”的标志牌,我把车停在了小区门口。那女孩也在停车。她也要去健身吗?不会跟我去的是同一个地方吧?这肯定是这小区唯一一个健身房,不可能再有第二个了。我边想边按着导航所指的路线走进小区。
一条长长的软管道铺在地上,走近就能闻到一股难闻的腐臭味儿,几个工人站在路边正在处理前几天北京暴雨后的积水。地砖铺成的路已经有些破破烂烂了,这就是北京所谓的高档社区,简直让人哭笑不得。当年,我还曾经在这里看过房,中介带我去过一户位于高层的三居室,房间是中式装修,但又不伦不类,土得要命,压迫感十足。往窗外望一眼,高得令我头晕。那时我毫不犹豫地拒绝了,后来找了一个离这里很近的小区,一层,很舒服,还可以带我的猫到院里散步。
迷路了,地图导航不太对,我打了几次游泳馆的电话,没有人接。我试探着右拐,一个带着大约五六岁男孩的妈妈与我擦肩而过,看上去他们刚从健身房回来,孩子的头发还是湿的。妈妈很年轻,看着三十出头,穿着藕荷色偏紫色飘逸宽松的长裙,我又相信这里确实是高档小区了。我掉头回到原路,再一次看到了那个女孩,她就走在我前面。
导航把我引到一幢很旧的楼后,这是座红砖房,表面已被风吹雨打成了暗粉色。这幢楼与对面现代楼房格格不入,就连地都一分为二,右侧是新的柏油路,左边是残缺不全的砖地。楼前甚至有一棵巨大的槐树,有个穿背心的中年男子正坐在树下,看起来,这一小片儿像是二十世纪九十年代的生活场景。有那么几秒钟,我被迷住了,感觉像进入了时空隧道,我站在那里,目不转睛地看了好一会儿,几乎都要忘了我是来游泳的。
我恋恋不舍地绕着楼走了一圈,游泳池肯定不在这儿,我再次拨打了电话,这次接通了,一个男声说你好,我说你好,我现在在一幢很老的楼前面,咱们的游泳馆在哪?他说你是从正门进来的吗?你回到正门吧,我在那儿等你,就在有几个大红灯笼那里。
我品味着“几个大红灯笼”这句话,感到有点回味无穷了,国外哪有随处可见的大红灯笼呢!而他所说的大红灯笼,就是正门口,我回到主路,往回走,一个瘦小的黑衣男子站在路边等我,我向他挥了挥手,他疾步走了过来,边走边问,你已经团购了?我说还没有。他说你看的是多少钱的?我说八十。他没说话,我跟着他走过那幢旧楼,没多远,健身房就在路边一幢居民楼的一楼。进到大堂的时候,他又问我想不想办卡,我说先看看这里怎么样。他指给我看大堂的监控录像,这就是游泳池。我说人挺多的哈。这不算多的。他说。你把钱打给我吧。他又说。可以这样吗?我为什么不打给团购?他没出声。我又问,打给你能便宜点吗?他顿了一顿,可以。多少钱?五十。我瞅了眼柜台前的两位女工作人员,她们就像没有发现我们一样在忙活自己的事。我犹豫了一下,从微信打给了他。你要洗澡吗?他又问。我愣了一下,游完泳当然要洗澡。洗澡也要洗澡票。他说。我头一次听说洗澡还需要另外买票,就说算了,我不洗了,我回家洗。
从女更衣室进去,里面人还不少,还有不少小孩子,都是妈妈或者祖母带着来的。这里肯定办了暑期游泳班。储物柜上没有投币或者自带的锁,我问正在镜子前整理头发的阿姨这个怎么用,怎么没有锁,她瞬间反应过来,说没事,把东西往里面塞塞就行。
今天我是戴眼镜来的,最近我想让眼睛休息休息,就没戴隐形眼镜。我打算把眼镜留在岸上,朦胧着游吧。我换上游泳衣——其实是比基尼,准备淋一下浴再进去。浴池里有几个奶奶辈的人正在冲澡,我拧了一下淋浴头,没有出水。我又拧,还是没出水。我不得不再次问人,这怎么用?人家有点好笑地回我,这得刷卡!哦,原来那人说的要洗澡票是这个意思啊。我只好就这样进了游泳池。游泳池的右侧泳道多是小孩子在游,我选了右边第二条泳道,大家游得也不是很积极,比较休闲的样子。水质一般,但温度正好,不冷不热。我游到对面那头,水里头站着几个人,他们都是在我前面来的,估计已经游得差不多了。我就问我前面的男的,走吗?他说你先游吧,我休息一下。我笑了一下,就继续游了。我游泳基本上不会停,一圈一圈,直到游累为止。游泳的人虽然多,但都挺友好,没人加塞,也没人不顾方向乱游。因为没戴隐形眼镜,我看到的一切都是模糊的,这也有种奇妙的效果,仿佛置身于电影当中,只有我一个观众。其实我也是被观看者,但我看不到。在这里游泳,好像在逛街,我莫名有种这样的感觉。说到底,只想游泳的人最喜欢的,还是空无一人的泳道。
我游了大概半小时,差不多了,再游下去明天腿就疼了。运动跟任何事都一样,要持续,不能走极端。出门时我打算洗澡的时候突然想到我没有洗澡票,没法洗澡,我只好用浴巾擦了擦头发,换上衣服,就离开了。你猜在出门前我看到了谁?那个路上遇到的女孩正站在大厅右侧的拳击课教室里,一个教练正在满面笑容地跟她说着什么。
游完泳心情舒畅,即使外面依然闷热。路灯已经亮起来了,我骑着共享单车,饶有兴味地欣赏着不远处的电视塔、路边公共汽车站的广告牌和绿树,我骑过一片郁郁葱葱的区域,右手边的指示牌上写着“滨河绿道”,这是河边的一个街心花园。我突然想起来,我离开北京前的某年,院里的黄猫去世,我和我弟还有他的两个发小,在这街心花园找了个僻静的地方,挖坑给它埋了。我仿佛看到当年的我们在小树林里到处走,选了一块靠近其中一棵树的平地,用手机照着,拿铲子弯腰挖土的情景。那时我弟和他发小也才二十出头,不知道他们中间有没有养宠物的,但他们表现得很尽心尽力。我们把黄猫的尸体放进那个坑里,用土埋上,再压平。它裹着条毛巾,看起来小小的。我怎么突然想起来这个?许多次我骑车路过这里,却没有一次想起来,简直就像不存在一样,难道这件事对我并无意义?不,当然不是。只是生活里的浮杂事太多,重要的反而被隐藏了。或许我该找个时间去看看喂猫阿姨了,出国前,我们住在一个楼道,她是我们院儿唯一一个喂流浪猫的人。
回家后,我发现刚游过泳的地方团购已经降到了48块5了,看来我又吃亏了。
馅饼拒绝吃一切炒菜,他只想吃薯条。他小时候可是啥都吃的,这可把我们愁坏了。最终,我妈从楼下超市买来圆滚滚的大土豆,大热天的在厨房给他炸薯条。馅饼拿起一根吃了,“太好吃了!”我妈乐了,辛苦荡然无存。我抱怨今年怎么这么热,我妈一边摇着蒲扇赞同道,今年北京特别热,而且特别闷,湿气大。我说以前也这样吗?“往年也这样,但只有十几天。”又补充道:“你这是这几年在德国住的,不习惯这热了。”我说不会吧,我记得以前夏天是干热,现在是湿热啊。吃完饭,我回屋找出我的书,翻到里面写北京夏天的段落:
“热浪滚滚。时空都像变形了,我眼前的一切都像罩上了一层纱,模糊、变形,像在看3D电影时没戴3D眼镜。
“汗水从我的每个毛孔里争先恐后地涌出来。我比以前要怕热得多。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刚生完孩子,还没恢复原样。以前我没这么怕热,这可是北京啊,北京的夏天是我最熟悉的,以前家里根本没有空调,不也这么过来了?我以前还挺喜欢这种燥热的天气,可以吃西瓜吹电扇,痛痛快快,干燥而彻底。不像上海或者曼谷,那里是湿热,喘气都困难。”(选自《乳牙》第三章)所以,其实我说得也没太错,是这几年的北京变得湿热起来,我小时候的北京更干燥。
去楼下超市时,我看到一个矮小的女人站在路边,原来是她。以前人们都称呼她为“穿花衣服的傻子”。我小学的时候就经常看见她站在路边,她喜欢穿一身花衣服,手里还拿着一条花手绢。有时候她跟别人说话,表情狰狞,说出的话也口齿不清,难以辨别。她那时候就看着很老,没想到二十年过去了,她还是原来的样子,倒是显得年轻了。她还是穿一身花衣服,左张右望,在看风景。我一阵欣慰,看起来这些年她过得还可以,她的家人对她照顾得还不错。
我决定给自己找点事儿干,于是从大众点评网上找打网球的地方。果然让我找到了,友谊宾馆有,团购也不贵。友谊宾馆大而美,绿植生长茂盛,不知名的鲜花正在开放。进入馆区,感觉明显比外面要静谧,来往的人看着似乎也更从容,换句话说,看着更有钱。这可能也是这几年我回国的另一个感受吧,有钱人和没钱人,看起来区别更明显了。
我按着手机地图很快就走到健身房,来早了十分钟,负责接待我的高女士还没到。长椅上有个年轻男子坐着在玩手机,见有人来也没有抬头。网球馆里正有一对中老年男女在打球,看着气氛很热烈。我出门买了瓶水,再回来时,高女士已经到了,她是个三十出头的女人,染着黄发已经有点褪色了。我跟着她走到网球馆,上一堂课的两个男学员正在收球拍。原来我这堂体验课一共有三个学生,我、另一位比我年纪大的妇女和一个比我年轻的、面无表情、一身黑的瘦弱女孩。神奇的是,那个看上去弱不禁风的女孩把外套一脱,居然露出两条肌肉满满的胳膊。可她面色苍白,看着好像随时要倒下去,但看她的肌肉,又像是在健身房花了不少时间。难道这就叫运动过度?我们有两个男教练,都很年轻,像刚毕业。一问,原来是体校的。他们一对一地帮我们发球,指导我们的站姿和挥拍的动作,我们轮流上场,别人打的时候其他人就在旁边等。一小时过得很快,在这期间,我和那个妇女还会笑着对视一下,跟那个年轻女孩则毫无交流,她似乎打定主意,绝不跟人有任何眼神或语言碰撞。上完课,高女士问我感觉如何,我说不错,可惜我住在国外,不然就办卡了。她听了也没追问,我住在国外这个事实让她难以发挥,索性就放弃了这个客源了。我去女浴室洗澡,里面只有一个老年妇女正在穿衣服,看她穿的衣服,是这里的清洁工,我们唠了几句家常。浴室没有过度装修,像是以前家里的那种,简朴的碎花浴帘,安静的午后阳光,其实我很喜欢这样的氛围,这比那种精装修的豪华的健身房更能让我放松下来。
我约写诗的朋友半夜去胡同的酒吧,他在IT公司工作,下班已经很晚了;我约另一个写小说的朋友下午去颐和园,看了荷花喝了咖啡;我们全家带着馅饼去了玉渊潭公园,这是我小时候常去的地方,那时候每周日我都会约同学一起去“宋庆龄儿童基金会”滑旱冰。我又带馅饼去了北京天文馆,看了一个跟星座有关的展,还带他去南城电影院看了场漫威电影。走马观花。这四个字完全能概括这次我在北京的日子。为了了解和适应几年没回的北京,也为了让馅饼对北京有个大致的了解,我马不停蹄,试图在有限的时间内用最快的速度来接近它和再次解锁它,然而依然像是盲人摸象,得不出一个确切的结论。
我无法跟上北京变化的速度。就比如,我喜欢的“摩拜单车”几乎看不到了,改成了美团单车、滴滴青桔单车和哈啰单车,这又是怎么变的呢?我甚至不像疫情前回来时天天对着各种家常菜吃个不停了。2018年回北京的时候,我还写过两首跟“吃”有关的诗:
久违
那么多吃的
吃得我停不下来
猪耳朵、四姨家的香椿、
新鲜的豆瓣酱、青蒜
韭菜馅饼、米饭、八宝粥
醋熘土豆丝、大馒头、腊肠
卧在床头看书
还在嗑着瓜子 吃着枣
整整一天
我一直在吃
吃撑了也停不下来
2018年4月22日
乡下的香椿
这是我四姨家的香椿
跟北京可吃不着这么新鲜的
听闻此言
我又多吃了几口
2018年4月22日
久居国外就是这样的,味蕾依然留着小时候的记忆,吃,可能是最能代表何为“回忆”的动作了。
还有音乐,同样能勾起人的思绪。音乐和嗅觉、味觉一样直观。坐地铁时,我找出许巍的《一天》,这首歌是多年前我第一次从北京音乐广播电台听到的,“我站在这里/静静感觉和你/走过的艰难/才发觉这是一个逍遥之旅/最终要告别。”我赶紧关了。
有几次我站在阳台窗前,看着对面的楼,看着下面的马路,仅仅是发呆。有次突然想起《冬冬的假期》,一部我好几次想看但一直没看下去的电影。我意识到,这次回国,对我来说,也是假期,对馅饼来说,也是。我知道我在北京的时间还有一点儿,但这终将度过,终将成为过去,并且成为怀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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