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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通人(中篇小说)

2024-07-02李东文

作品 2024年6期
关键词:单车

李东文

1. 闺蜜

单车吧刚开张时,不少俊男美女贪图新鲜前来打卡,几乎令单车吧变成了网红店。可惜新鲜过后温度慢慢降了下来,后劲不继。老板何敏琪有成为网红的趋势,也没能成功。敏琪在小舞台上表演的短视频被客人频频发到网上——有人抱怨酒水贵,有人抱怨果盘小,没人说敏琪的表演有啥问题,毕竟是正儿八经音乐学院出身,又在媒体混过些日子,随便哼哼几句,弹奏一曲,都专业得不得了。

大概四年,还是五年前的春天,单车吧来了个女的,面容姣好,穿着得体,一个星期来了三次。第一次跟着朋友来,第二次带公司的客人来,第三次降临是傍晚时分,身上的职业套装未换,看样子是下班直接过来吃晚餐,顺便喝两杯。单车吧卖酒为主,提供数量不多的简餐。为了表示感激和友好,敏琪给她送过去一碟水果沙拉。

敏琪觉得这位美女面熟,似曾相识,可又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噢,太谢谢啦。美女老板,你怎么知道沙拉是我的最爱?”

女人尖嗓门,激动的样子有点挤眉弄眼,让她显得做作。敏琪略略放心了些,“她只是跟我的某个朋友相似,我不认识她!”这么想着,笑笑说,有句话叫作心有灵犀一点通,我就知道,妹妹这么高雅的人会喜欢沙拉。女人说,美女老板你错啦,你年轻靓丽,你是妹妹才对。两人互加微信。

这位美女名叫赵思琪,与敏琪有一个字相同。她说:“我在朋友的朋友圈第一眼见到你就已经十分仰慕,感觉咱俩有缘,前几天还梦见你是我失散多年的妹妹,没想到咱俩的名字还这么接近,如果你姓赵,或者我姓何,那就是亲姐妹啦。”

“你怎么知道我姓何?”敏琪问。

女人笑笑说,妹妹你是网红,大家都了解你。敏琪皱皱眉头,心中还是有疑惑。在单车吧,她的自我介绍是琪琪,或者敏琪,从未跟谁说过自己姓何。敏琪不愉快的另一个原因是,每次听到有人说自己是网红都感觉不舒服,更何况,她压根就不是网红。

赵思琪盯着敏琪眼角那几颗闪星说,妹妹这妆化得又漂亮又有品位,特别适合你的气质。敏琪说自己眼角有个疤,迫不得已才贴点东西遮掩。赵思琪凑近一点看,说星星这么小都能遮得住,这个疤可以忽略不计。敏琪说疤不大,不留意看不出来,但我自己知道在这上面有个疤,不遮掩一下不踏实。赵思琪拍拍敏琪放在桌上的手说,对不起了呀敏琪妹妹。“姐姐你干吗道歉?又不关你事!”敏琪说。赵思琪笑笑,跟路过的服务生要一份烤鱿鱼。

之后一个月,赵思琪来过单车吧四五次,有时自己来,有时带着客人。她是公司的公关部经理,每天想方设法让客人吃好喝好。不仅如此,她还频繁在朋友圈给敏琪点赞,转发敏琪的每一条朋友圈,用尽溢美之词。不单单外人,就连敏琪本人也认为,自己与赵思琪已经成为关系密切的好闺蜜。

既然是闺蜜,那就要相互关怀——赵思琪声称不忍看到敏琪浪费美丽青春,向她推销自己的朋友阿德哥,美院油画专业出身,自己开广告公司,三十三岁,妻子前年车祸去世,尚无孩子。敏琪无意相亲,却又被油画二字撩得心动。再看阿德哥的相片:王子气质,眼睛那么漂亮,简直就是电影明星!当下约好,去赵思琪公司附近的餐厅吃晚饭。

敏琪以为晚饭只是三个人,没想到是四个,男主角没有出场。赵思琪解释,阿德对亡妻尚未忘情,还是无法织新缘,而她又觉得既然约了敏琪吃饭,不好推托,所以请来公司同事一起聚聚。敏琪被她绕得头晕,又不好在陌生人面前说她什么。

两男两女衣着光鲜,看着像电影中的四人约会晚餐。为首的男人叫刘志华,一顿饭下来,被赵思琪喊了几十声“刘总”。色香味俱全,高档餐厅什么都高档,装菜的碟子大得离谱。赵思琪说这间私房菜馆要提前几天预订,人均消费五百元起。敏琪抬头四望,发觉这里连摆件都很高级,好环境占了五百元中的二百。

刘志华客气、客套、讲究,不停用公筷夹菜给敏琪。不由得敏琪不怀疑,之前赵思琪说的男神阿德纯属杜撰,今天真正的男主角是刘志华——赵思琪给自己拉皮条!这么一想,心中不舒服,借口要赶回去看店中途离席。让敏琪意外的是,她前脚刚回到单车吧,赵思琪带着其他人后脚也赶了过来。

敏琪不在赵思琪等人身旁停留,以安全的社交距离保护自己已被伤害了的自尊。

想不到第二天刘志华直接跑到单车吧向敏琪表白。他的意思是说,敏琪单身,他单身,年龄合适,大家都有个孩子,条件对等。敏琪都让他逗笑了,说处朋友又不是做买卖,你罗列这么多干吗?刘志华说,我是怕你以后说我不坦诚。敏琪说我处男朋友只有一个条件,靓仔,别的不用提。

刘志华成了单车吧的熟客。

因为那个极其糟糕的开端,敏琪刻意跟刘志华保持距离,想让他知难而退,但有一天,她认出刘志华带来的朋友中,有一位是她的旧同事,曾经在电视台人事部任职的梁明生。她硬着头皮过去套近乎,跟梁明生打听马明星的消息。敏琪认为,在人事部做事的人,对马明星的了解会比自己多,但可惜,梁明生在她辞职后不久也离开了电视台,无法给她提供什么。

敏琪不死心,逮到机会就跟梁明生打听马明星,尤其是喝过酒头脑不清醒的时候,简直想绑架了梁明生严刑拷打,威逼利诱,让他透露马明星的个人信息。偏偏,梁明生每次都是跟刘志华一起来单车吧的,这么一来二往,她与刘志华的关系变得比刚认识时柔软。

那次莫名其妙的相亲晚餐后,赵思琪短暂消失过一段时间,有两三个星期那么久。敏琪不想失去一位大方的客户,正考虑着要不要邀她来喝杯鸡尾酒,她又出现了,带着一位年轻男孩,说是从外省过来这边出差的同学。敏琪说,你同学皮肤真好啊!帅哥你快告诉我,你是怎样保养皮肤的?男孩一下红了脸,说老板娘,你可别取笑我,我在我们那里就是个普通人。赵思琪介绍,男孩是四川人,提早一年上学,初中高中都跳级,所以大学毕业还不到二十岁。敏琪说,四川人啊,那就是吃辣椒吃出好皮肤啦,可惜我要唱歌不敢吃辣椒。赵思琪说她之前去东北出差半个月,苦闷之极,特别想念广东的皮蛋瘦肉粥,想念单车吧的烤鱿鱼。敏琪说,今天送你两只烤鱿鱼,让你一次吃个够!

冰释前嫌,赵思琪又像刚认识时那样,时不时来单车吧坐坐。她单独前来的时候都赶早,吃完简餐要瓶红酒慢慢喝……更多是陪客人吃罢晚饭再一起带过来喝酒看表演。敏琪听她说过是结了婚的,问她,总在外面浪,不用照顾家庭和孩子吗?赵思琪说没有孩子,生不出来孩子。敏琪愣了一下,颇感过意不去。赵思琪又说她丈夫开出租,为了多挣点钱夜间开车,两个人的上下班时间完美错开,她的夜晚寂寞如寡妇。

夏至那天敏琪心情压抑,半躺在沙发上睡睡醒醒,从下午到黄昏,喝了很多红酒,带着醉意去上班又喝啤酒解渴。她坐在吧台前,让服务生帮忙取下前面墙上挂得太高的小提琴,拉《梁祝》。夏至这天,马明星生日。

一曲终了,突然响起的掌声吓了敏琪一跳。是赵思琪。她说敏敏大美女,以前总看你弹琴,今天终于见到你拉小提琴了——太棒啦——全场的客人请注意,我请大家喝一轮!全场只她一个客人。服务生用高脚杯给赵思琪送来一杯矿泉水,问她今晚吃啥套餐。单车吧每晚有三个简易套餐供客人选择,价格相差不大,味道大同小异。赵思琪说今天高兴,来个最贵的,外加一只烤鱿鱼!

敏琪午饭没吃,这会已饿得双腿发软,要了份简餐坐赵思琪对面吃,又让服务生取来一瓶红酒和赵思琪一起喝。赵思琪说,妹妹你真是少见的聪明,世界上最难的两样乐器都玩得这么好!因为压抑,敏琪话比平时多,说自己五岁起学钢琴,五年级考过了十级,后来出了点事休学,为了打发无聊又学了小提琴……“出啥事了?”赵思琪问。敏琪说小事情,不值一提——其实休学也不全是坏事,起码我多学了一样乐器。

两人安静地坐着,各自感受内心的忧伤。帅气的服务生过来收碟子,问赵思琪还想喝什么。赵思琪说今天过节,为了避免世界大战早点回家,说完过来抱抱敏琪,低头走出单车吧。

天黑了,隐去白天的喧嚣,陆续有客人来到单车吧。敏琪无心做事,走上二楼的KTV包间,摸黑倒在沙发上,有想哭的感觉却又哭不出来,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刘志华带着几位朋友来玩,推开KTV包间大门,被熟睡的敏琪吓了一大跳。

2019年冬天,敏琪在街上见到一个人以为是赵思琪,过去打招呼才知不是。突然意识到,赵思琪有段时间没来单车吧了,也没有点赞自己的朋友圈了。“思琪姐姐,最近还好吗?有些日子没见面,惦记着你呢。”信息发过去,见不到回复,再发一条,还是如此。等下次刘志华来单车吧,问他:“是我哪里做得不对,得罪你的美女赵思琪了吗?”刘志华呸地骂一声说,什么叫作我的美女?老板娘你不要胡说八道。他有时候喊敏琪老板,有时喊老板娘,喝大了喊琪琪,我的琪琪。

赵思琪被辞退了——她的老公到公司搞事情,严重干扰了大家的工作和生活。挺可惜,敏琪说,她看上去挺能干的。刘志华说,没有道德底线,能干有啥用?敏琪大感兴趣,问是不是赵思琪潜规则他了。刘志华说:“你这小脑袋,尽想些什么乱七八糟的!”

赵思琪结婚几年还生不出来孩子,老公着急,拉她去医院检查。医生说,再做人流以后可能就真要不上孩子了。丈夫这才知道赵思琪瞒着自己做人流,而且做了三次那么多。面对丈夫的质问,赵思琪说,没啥原因,就是不想生。两性活动,赵思琪要求极少,有时甚至抗拒,丈夫早就怀疑她在外面有男人,这会看见她比平时更冷漠的眼神,怀疑落到了实处,一巴掌抽过去。不知赵思琪怎样想的,丈夫向她求证奸夫是不是刘志华,她既不承认,也不否认。她丈夫说刘志华没有老婆,肯定性饥渴!喝到半醉跑去找他打架。

“打架你赢了吧?”敏琪问。

“我们几位同事揍得他鼻青脸肿。”刘志华说,“他输了,我也没赢。我们人多,看上去是我占了便宜,但真正吃亏的是我啊,凭什么让他打我?我又没做错事!”

敏琪说,刘总你这话睿智,我是越来越佩服你啦。刘志华打蛇随杆上,说敏琪你既然佩服我,那就做我的女朋友咯。敏琪大笑,问刘志华是不是跟赵思琪有一腿。刘志华骂道,呸!老子好好的名节,被这对神经错乱的夫妻搞坏了,你让我以后还怎样找女朋友?敏琪心中好受了点,耳边听到刘志华又说:“但这也是没法避免的,谁让我全公司最有魅力!赵思琪不意淫我意淫哪个?她老公不怀疑我还能怀疑哪个?”

敏琪笑够之后问:“你跟赵思琪两公婆之间的感情纠葛,后来怎样了?”

“哪有什么后来?很快赵思琪就离开了公司,删除拉黑我们所有人,人间蒸发。”

过了会刘志华又说,没想到赵思琪老公是老师,更没想到的是,人民教师也动手打人。

“老师?”敏琪说,“她跟我说,她老公是开出租的,夜里出车,两公婆的时间总是错开——有一次她对我说她的晚上寂寞如寡妇!”

“这就奇怪了,”刘志华说,“做老师又不丢人,她干吗要给老公换职业呢?”

“你确定她老公是老师吗?”

“百分百确定。打架之后我们去了派出所,登记资料时我看到了他写的老师,而且他还有个工作牌……后来我听到民警问他教什么,他说教数学。”

“是培训机构的老师吧?”敏琪说,“正规学校的老师应该理智些。”

“你说培训机构就培训机构呗,反正全省你最美,你说啥就是啥。”

2. 酒吧

晚饭后,我问志华各自回家还是找个地方再玩会,志华想也不想说,去单车吧。我在心中嘀咕,次次都去单车吧,人家老板娘又不鸟你!

单车吧的霓虹灯,骑手高举双手,像个刚冲过终点的冠军,临街的墙,装饰灯也是各种造型的单车骑手,夜晚之后,单车吧全街最炫。但里面跟单车毫不沾边,是一间名副其实的音乐酒吧,进门左边的舞台上有电钢琴、架子鼓、吉他、贝斯、单簧管等乐器。我问老板娘敏琪,为何小提琴挂在高高的墙上,一米九大汉都够不着?她说,我是老板,不是什么老板娘——除我之外没人会弄这玩意,那就挂得高一点——你们男人开店是老板,女人开店是老板娘!明生哥,老板娘是依附在老板身上的赘肉?

有人说敏琪是音乐天才,精通所有的乐器。有时来了懂行的客人和敏琪一起演奏,有趣而又不失专业水准。化妆后的敏琪脸上有光,眼角处闪闪发亮的星星月亮,出挑而诱惑。

我的朋友刘志华,离婚多年,有钱有样貌,在公司还有实权,对敏琪念念不忘是因为,穷追猛打,敏琪始终对他保持着礼貌性社交距离。

敏琪看上去三十出头,单身,有个读小学的儿子,虎头虎脑,十分可爱。志华还不到四十,女儿读初中,平时在学校寄宿,大部分周末他前妻照顾,朋友们说志华夜夜笙歌,过又寂寞又放荡的生活。其实我觉得他俩如果年轻一点,真真是一对金童玉女,甚至还有夫妻相。私下里我劝敏琪,志华哥死缠烂打了这么久,你就从了呗,我看着你们相互折磨很心酸。敏琪说,对他没感觉,从个鬼!

敏琪捕捉一切机会跟我打听她的前男友马明星,尤其喝了点酒以后,花痴一般。马明星我认识,旧同事,但仅此而已。敏琪的儿子,跟马明星简直一个模子印出来的!可马明星都已经消失了这么多年,敏琪怎么还不死心呢?

单车吧的装饰里外不搭界,跟马明星有关。当年我、何敏琪、马明星都在电视台的新闻中心做事,我做新闻评述时意气用事,害单位领导同志们立于危墙之下,被踢至人事部,他俩继续留在新闻中心。马明星是单车爱好者,有几辆很炫的单车,一个坐垫好几千那种。他俩的爱情,其实也是个恶俗的故事:

敏琪做记者,马明星是摄像,关系暧昧。后来敏琪客串娱乐节目主持,红了,爱美若渴的老板们纷纷找上门来,她一时糊涂,与其中一个胖子定下了婚约。胖子老板是电视台的大客户,有许多不同类型的生意。婚期将至,敏琪发现胖子与自家酒楼的许多服务员有染,距离最近的一次偷情发生在昨天,一怒之下解除婚约,并且设法弄到了青春补偿费。胖子老板何等厉害,敏琪能弄到补偿是因为手上有不利于他的证据。之后敏琪被调至器材仓库……

在敏琪的至暗时刻,马明星勇敢地跳了出来,成为她男朋友,然后双双辞职,说是要去开车行卖单车。可车行还未开起来,马明星像被什么人杀死并且火化了一样,人间蒸发了。敏琪各方寻找,无果,怀疑是前任派人干掉了马明星,去报案。没头没脑的,无法立案。然后,敏琪发现自己怀孕了,不敢,也无法太折腾,此事不了了之——那天,晚饭后志华带我走进单车吧,敏琪认出了我,向我索要马明星乡下老家的地址……可我已离开电视台多年,无从知晓马明星的信息,而就算我还在电视台上班,也不敢向她泄露别人的隐私——谁也不敢肯定马明星失踪,并非他本人的选择。

饭后余兴,如果让我选,不会去一间如此有情调的音乐餐吧,而是去大排档天马行空瞎吹一通,或者那种很大的夜场,让轰轰烈烈的音乐把耳朵震到半聋。单车吧的生意不好也不差,靠一群热爱音乐的朋友勉强维持的那种。鼠年的春天以后,单车吧总是被投诉,开开停停,难以支撑,敏琪只好精简员工以减轻成本。作为老板,敏琪身兼数职,忙到快发疯。志华劝她趁着情况还不太糟糕,转手换点现钱。敏琪说当年马明星租住在这幢楼对面,她在此开酒吧是希望马明星有一天回到以前住的地方怀旧,看见单车吧。

单车吧开在旧社区,老房子的结构有些古怪,单车吧占了这幢房子的二楼全部以及一楼的大部分,一楼边上有个十平方米大小的屋子,像单车吧的耳朵,之前是房东自己留起开了间早餐档,后来房东老了,早餐档盘给人家,用来开了间情趣用品店——装修简约不简单,海报和灯箱二十四小时辣人眼睛,里面的东西样样新奇有情趣。于是单车吧开始被投诉——社区里的老人,以为情趣用品店也是敏琪开的,不分青红皂白,今天投诉噪音,明天投诉消防,后天投诉卫生,大后天投诉醉酒者扰民……开店差不多十年,从没遇到过如此之多的麻烦,敏琪感觉自己比窦娥还冤,让房东想想办法,房东表示爱莫能助。再跟情趣用品店的老板商量能不能换个生意做,比如卖水果,卖鲜花,反正自动售卖机里的东西换换就行,海报灯箱这些,单车吧出钱换新的,老板说,我做了二十多年情趣用品生意,不会做别的啊,要不然,你把我的店盘下来?开出来一个天价,敏琪气得转身就走。

酒吧停业期间为了让员工有点事做,也为了能挣点小钱,敏琪做小食、糕点、简餐,请跑腿帮忙送外卖,频频在朋友圈发广告。我是个不爱吃小食和点心的人,为了帮她也买过几次,志华就不用说了。

天气渐渐热了起来,情趣用品店终于敌不过老人们接二连三的破坏,改成卖水果,单车吧得以正常营业,志华约我一起去坐坐。世道艰难,这两三年不仅仅敏琪经营酒吧艰难,我们也不容易——由于同行恶性竞争,前些时候,市里好几间做文化传播的大公司倒闭了,我们这间小小的公司得以幸存,一方面是因为公司员工减薪百分之三十,另一方面是志华扔了几张单过来——我也该请志华喝顿大酒啦。

令我意外的是,敏琪不再像以前那样过来跟我们喝两杯,说说家长里短什么的。我与志华兴致索然,一轮酒喝完转战大排档。志华摊长双腿坐在帆布篷下大声说,还是来这里喝啤酒自在!他又打电话喊来几位朋友,狂轰滥炸,灌得我头昏脑涨。

第二天酒醒,我打电话问敏琪是不是我做错什么惹怒了她。敏琪说大家都不上班那段时间,无聊的志华哥每天电话短信骚扰她,还来酒吧拉着她的手讲心事,她烦躁得想同归于尽,后来关了店门不让他进屋,他居然在门外打扫卫生、修剪绿植……我大笑,自行脑补志华在敏琪面前贱贱的样子。我算是想明白了,敏琪比我想象中固执,想劝志华收手,但考虑到他是我的甲方,不敢声张。现在的志华,对于我们这间小小的公司实在太重要,我要以巴结讨好为主。

敏琪坦言,马明星失踪前并不知晓她已怀孕,这么些年来,她一直被马明星到底是遇害还是有意弃她而去这个问题折磨,食不知味,夜不能眠,人人都劝她放下过去向前看,她说过去是个谜,你让我怎样放得下?如果不是因为儿子,我早就疯了,所以必须知道真相,解开心结,而最有可能得知真相的地方就是马明星老家。我被绕得头晕,也颇同情她,让她给我点时间,看我能不能帮得上忙。

“你当时报警,警察怎样说?”我问敏琪。

警察说一个大活人,如果不是本人意愿,不大可能凭空消失。失踪那天早上,马明星像以往那样出门骑车训练。这段时间他刻苦训练,因为即将在佛山举办一次环城骑行比赛,奖金丰厚,全国各地有不少单车好手报名参赛。警察查了当天的交通事故,没有涉及单车骑手的事故,再查医院的收治记录,也没有与马明星相符的。最后敏琪只能报警失踪。可是,她不知道马明星的身份证号,只知道他老家湖南……而且男女朋友不是亲属,严格来说没有资格报案。

马明星的所有东西都还在家里,除了他当天骑走的那一辆单车。

第二天,我把这事跟志华讲了,志华半天憋出一句:“这样的女人我喜欢,我想娶她!”

周末,志华借来两辆单车,与我沿着当年的比赛路线图慢慢骑行,寻找可能发生意外的地点。事隔多年,许多道路有了变化,我们借助手中的纸质旧地图、现在先进的导航,尽可能复原当年的赛道。从日出到日落,完成了赛道探索,拍下不少相片和视频。大部分是平坦的道路,个别上坡下坡,找不出可疑之处——赛道就在城市和城市周边,人来人往,如果有谁发生意外、死在某个地方,这么多年没有被发现,根本不可能。志华说,唯一有点危险的地方是东平河边——他自己晕倒,或者被人打晕,连人带车滚进河中。可是,掉到河里,单车沉入河底未必能被发现,尸体却不可能凭空消失,会在下游某处被发现……

我们想帮敏琪破解悬案,但又无从下手。

悬案未果,生活依然。天气越来越热,志华隔三岔五去单车吧消费,有时自己去,有时带上我和别的猪朋狗友。他不再像以前那样走到敏琪近前讨好犯贱,而是在适当的距离之外默默给予关注,给予帮助。

中秋前,我外出办事经过单车吧,敏琪站门外抽烟,拉我进去欣赏她设计的月饼——几款不同口味的点心饼子拼在一起,用个设计独特的盒子装着,就说是月饼。点心我看一般,盒子的设计真心好,推拉打开,中间升起一朵艳牡丹。因为这个盒子,我斥巨资买下三盒,一盒拿回家,另外两盒送给公司两位导演——我替两位导演打工,也是要意思意思的。

月饼拿回家,我展示那朵漂亮的牡丹,妻子和儿子哗的一声叫了起来。色调偏暗的中秋节啊,有了这两声感叹,也算是一点小安慰。

这一年的秋天,是我人生最昏暗的一个季节。先是老父亲生病住院,弟弟脊椎受损做手术,然后儿子厌学请假在家。前面两样好办,父亲和弟弟从医院回到家中静养。孩子厌学,简直让我度日如年,感觉生活一点一点将自己拉至地狱。他的班主任说,漫长的网课侵害了孩子们的头脑,都不爱上学了,一个年级有十多个学生休学,差不多每个班都有,以前整间学校也就一两个。

我几乎每晚都要喝点才能入睡,冰箱总有啤酒和红酒。因为抑郁得严重,我很少外出,单车吧非要陪志华才会去坐坐,大多数时候,从朋友圈中了解志华和敏琪等人的信息:敏琪艰难地经营着单车吧,每天发广告,这个酒原价多少,打几折,KTV包间“低烧”多少……她白天依然做食物外送的生意,档次越来越高,看图就能让人垂涎欲滴。有天我感冒,儿子做了顿面条给我吃,我老怀大慰,发信息问敏琪最近怎样了,她说以前在健身房苦练没能瘦下来,转行做厨师没多久已经皮包骨。我又问,孩子呢,谁帮你带?她说,每天带在身边,在厨房忙乎的时候,孩子在酒吧大厅写作业、玩游戏、上网课。

我家的熊孩子整天待在家中无所事事,令我颇不是滋味,抽空带他回乡下的爷爷家小住,带他去跑步健身,还给他发一点工资,让他给我们的摄制组做小工。我们这间小公司现在剩下三个人,我和两位是纪录片导演,有活就借鸡生蛋,请外面的人做事。我学中文出身,对拍摄一窍不通,长处是业务,搞讨好、巴结甲方那一套,现在为了熊孩子,有事没事跑现场,给剧组打杂。

十月中旬,我们一大早去城西的王借岗公园拍外景。这是检察院委托的,关于青少年网瘾游戏瘾内容的宣传片,剧本简直是为我家的熊孩子量身定做,所以我带上他一起来。说好了早上八点开工,等临时演员们化好妆才发现,转换环漏带了。由于甲方要求高,我们特意从广州租来fs7摄影机等一套昂贵的设备,外带两个摄影助理,大几千元一天。王导演气得跳脚也没用,没有转换环一个镜头也拍不成,只好打电话让人从广州送来。佛山也能租到fs7,价钱差不多是广州的两倍。两个摄助被王导骂得垂头丧气,找个背人的地方坐下。我过去给摄助散烟,算是缓解气氛。其中一个说,昨天是公司成立五周年志庆,大家喝到昏天黑地,所以才会有错漏。他给我看昨晚的照片,果然昏天黑地,玩到很嗨的样子。突然,我看到了一张似曾相识的脸,顿时汗毛倒竖。马明星!不过,这不是我熟悉的那个马明星,胖版的,轮椅上的。摄助说,那是他们其中一位老板,叫马明昌,摄像出身,现在转做后期,水平特别高,能剪电视剧。我心里想,难道是马明星的哥哥,或者弟弟?摄助还告诉我,他们公司的主业跟我们差不多,拍宣传片为主,器材出租是附带业务。

我不敢贸然告诉敏琪这个意外的发现,去和志华商量。志华静思三分钟,驱车前往广州。

马明昌承认,他就是马明星。

八年前,马明星从佛山骑车到广州,本想去上下九逛逛,结果在人行道上被一辆失控的大奔撞伤,腰椎折断,瘫痪。他手机上的应急联系人是他的大哥,不是敏琪——他填事故应急人的时候还在读大学。他无法面对敏琪,躲了起来,还去公安局将名字改成马明昌,后来,用赔偿款跟广州的同学合作开一间文化传播有限公司。

“为什么我们在佛山公安局查不到你的消息?”我问。

马明星,或者马明昌说:“碰巧那天,我是在广州出事,我的户口一直挂在广州我大哥家中,所以佛山公安局没有我的资料。”

我说:“听起来,好像你从未在我们佛山生活过。”

他说:“我也希望自己从未在佛山生活过。”

我们从广州返回佛山,车上多了一个人、一张轮椅。

3. 离魂

一位名为“初夏微凉”的微信好友给我发信息:梁先生您好,请问贵公司有没兴趣来农村拍条片子?我回:价钱合适去火星拍都行。

看对方头像是女性,但我无论如何也想不起“初夏微凉”是何方神仙,看时间是三年前加的好友,除了互加时发给对方一个表情外再没说过一句话。她的朋友圈仅展示三天,有几篇心灵鸡汤,从某处转来的那种。我又发过去一个讨好的浮夸表情,以及一句话:“请老板多多关照,并且冒昧请教老板您的尊姓大名。”她回:我叫赵思琪,单车吧老板娘何敏琪的朋友,梁老板忘记了吗?以前我们一起喝过酒的——我们村招商引资,想拍条片子,我看您朋友圈发的短片质量还不错,想给您引荐,至于价钱,以及怎样拍等具体问题,您得亲自过来跟我们村委会主任面谈。

赵思琪?我似乎不认识一个叫赵思琪的人,打电话问敏琪。敏琪在电话里夸张地叫了起来:“不会吧,赵思琪冒头了?我还以为她移民了呢!——说起来她还是我跟志华的媒人。她离开志华他们公司以后删除拉黑了我,也删除了所有旧同事……”

这么说我就想起来了,人挺漂亮,也有礼貌。我印象最深的是,她对志华毕恭毕敬,极其温柔体贴,我一度以为她是志华的情人。应该是她在删除拉黑好友时想不起来我是哪个,所以我得以幸存于她的手机。

正在我胡思乱想时,赵思琪打电话来求证给我们公司介绍生意有没有好处,如果有,是多少。我说放心啦美女,老梁我从不亏欠朋友。她咯咯地笑,发来了定位和他们村委会主任符景年的名片。

赵思琪所处位置是最近这几年很火的网红村,符家寨。我当即与符景年主任联系,约好见面的时间和地点。似乎太容易了点儿,简直就是天上掉馅饼。王导说上个月有位一百年没联系的朋友邀他拍片,他开始还以为是骗子,结果一见面就签下了合同。陈导在旁边说他也有类似的经历。我说两位导演拍的片子质量杠杠的,以后要加大力度宣传自己,让客户自动找上门来,不用老梁我求爷爷告奶奶,到处挖甲方。

符家寨是旧地名,沿用至今,其实是一个规模较大的村子,真不明白为何叫“寨”。是因为边上有块湿地吗?符家寨属于近郊,从市区过去也就几公里,在河的那一边,早年受河流阻隔,发展慢,后来河上架起了新的大桥,符家寨周边的土地变得抢手——符家寨卖出去一小部分土地,剩下的用来建公寓、厂房、生态园、娱乐设施,等等。湿地改造成生态园,十分漂亮,不少公司和单位喜欢到此团建,据说以前天气好的周末,还要限制进园人数。

赵思琪现在是符家寨的工作人员,负责策划宣传工作。中年男人符景年,官威有一点,不严重,通透,爽快程度超过了我的预期。符家寨前期投入大,早几年收益不错,近期因为种种因素,餐饮、旅游、娱乐、团建等方面收入减少,甚至还有工厂退租离场,所以他们要拍一条推广宣传片……他们原计划请电视台拍并且播出,被漫天要价,经村委会讨论后找我们这样的私人公司操刀,通过别的渠道推送。我说符主任,可能赵小姐已经跟您介绍过了,我们公司主创人员全是从电视台辞职出来自己创业的,我们做的片子不敢说一定比他们好,但肯定不比他们差。

再确定几处细节,直接签了合同。之前我问赵思琪要不要给符主任意思意思,要就在报价上做文章,赵思琪说不用,他不是那样的人,到时他大概还会请你们喝酒。符主任交给我许多早就准备好的资料,又让赵思琪带我周围走走,多了解情况,争取把片子拍得接地气。

此时夕阳西下,清风徐徐。赵思琪身穿藕色香云纱长裙,走路沙沙作响。她较之以前更具成熟韵味,不知是因为裙子,还是我的心理作用。

我和王导踩点之后组队前往符家寨拍片,队员有胖子摄影师林哥、化妆师小帕妹妹,以及志华哥的女儿刘朵朵。拍外景本来没我什么事,但我实在放心不下朵朵,就跟着一起来了。林哥和小帕不是我们公司的人,有活我们才请他们过来炒更。

王导说以前无论怎样威逼利诱,我都不肯跟他去拍片,现在为了两个孩子频频过来做杂工,丢人丢到姥姥家了。我说当然,孩子是祖国的未来,我为祖国操碎了心。另一个孩子是我自己那个熊孩子,有时我也叫他一起去拍片。

我大部分时间无事可做,与符家寨负责跟进的赵思琪站在一旁扯闲篇。赵思琪说她是符家寨本地人。我说这就奇怪了,这里人人都姓符,你姓赵。她说小时候姓符,长大以后改随母亲姓赵,村里人现在还是叫她的小名。你的小名一定很特别吧?我问。她说,我的小名叫红红,也有人叫我阿红,又俗又没有意思。我说大俗即大雅,比如张爱玲,多么大气又动听的名字啊!她瞪我一眼说,我最佩服的就是你们文人这张嘴!但就算你说得天花乱坠,我也觉得叫阿红俗气——后来我自己把名字改成赵思琪啦。我说哗,从大俗转向大雅,思琪这个名字好,和赵小姐很般配!她说梁先生有时候挺油的,不过我只是一名小喽啰,干活的苦命人,符主任才是有实权的大领导——拍我马屁这一套能免则免!

有人喊赵思琪办事,她借机跑了。拍片现场真的很无聊,几位临时演员,村民,憨厚老实,动不动就手足无措,几乎每个镜头都要重拍N次。

我站在一排果树边上发呆。龙眼果子只有珍珠大,黄皮则熟得发黑、腐烂。这有点奇怪,别的黄皮树都摘完了,这棵熟成这样咋就没人管?我伸手摘一颗放嘴里,极酸。不过我还真爱这种能把人酸死的黄皮,不酸,那还叫黄皮吗?问一位路过的小孩黄皮谁家的,能不能摘几个吃。小孩说:“没人的,随便吃!”

我以为他跟我开玩笑,又问刚拍完一个镜头的大人。他说:“没人的,不能吃。”

没人的,不能吃?这话不合逻辑。不管了,摘几颗吃吃,反正闲着也是闲着。王导和林哥他们是外省人,黄皮别说吃,看一眼都嫌酸。朵朵吃一颗吐掉,瞪圆双眼对我说:“梁叔你吃这么酸的黄皮,很变态啊!”

我摘下一大串自己慢慢吃,越吃越饿,肚子咕咕叫。赵思琪回来了,吃一颗我递给她的黄皮,说天呀,这么酸!问我从哪摘的,我指指身后那棵黄皮树,她像见了鬼似的扔掉手中剩下的,又喊我:“赶紧扔掉,赶紧扔掉!”

她神经兮兮的样子让我莫名紧张,问她咋啦,她说别问别问,你知道得越多越糟糕。我忍不住笑了起来,没头没脑的几句话,电影桥段似的。不过也不奇怪,赵思琪几年前给我的印象是做作浮夸,时时刻刻都像在演戏,现在这种感觉更加明显了。王导后来也说,如果赵思琪有机会拍电影,必定能得金马金鸡奖,她属于先天条件优越的演员。这么一开小差,我心中刚刚升起的那点紧张消散于无形,对赵思琪说:“我们散个步吧,走到哪里算哪里。”

符家寨坐北朝南,西边村头有棵仙界神树般的大榕树,村尾有间极小的土地庙。王导他们在村尾的河边拍一群大鹅,我与赵思琪向东,朝着村尾的方向走去。在土地庙旁边,赵思琪指着前面一幢三层小楼说,梁老板你看,我家,我山脚下美丽的家。所谓山,是个隆起来一点的小土坡。我说你家怎么孤零零建在村子外面,而且还在土地公公管辖的范围之外?她说当年她家不得不建在此处,因为村子里面已经没有多余的空地。房子后面有块大石头,延绵数米,一人高的样子。我说赵小姐,你家房子风水好,不仅有靠山,还有靠石。她说屋后的大石头,埋在地下的部分更大,建房子时挖开表面上的土才知道底下是石头,用雷管炸了,挖出来许多石头,又把不工整的石头坑打造成一个正方形,最后才在石头地基上搭建房子……一楼的外墙用的是石头,没有重样的纹路,有种说不出的美。

几条土狗绕着房子转圈追逐,很欢乐的样子。赵思琪皱眉,拿根木棍吓走了它们。

赵思琪又说,她父亲上面有四个哥两个姐,是家中最小最受宠爱的孩子,也是兄弟姐妹中唯一的知识分子,大专生——当年大家一起出钱出力,帮他打造了这间漂亮的小楼。

我说:“你们一家人,单门独户,住在离村子这么远的地方,不害怕吗?”

“我们家没人了,只剩下我一个——习惯就好,没啥大不了。”

她这话说得尴尬,我转移话题,说单车吧前些时候重新装修过,旁边的情趣用品店改成水果店后,也没人投诉了,现在生意好到不得了,越来越网红,很多人组队去玩呢。

“组队上酒吧?”赵思琪有些不理解。

“一些号称做文化的公司搞聚会,比如我们公司……某些团体的聚会也去那里,你知道,敏琪认识很多玩音乐的,上星期的吉他聚会可有意思了……还有这个节那个节的时候单车吧有主题活动……”

赵思琪听我啰啰唆唆讲完,笑笑说:“现在单车吧的生意这么好,我老人家就放心啦。”

“赵小姐年纪轻轻,别抢我的台词扮老人家。”

赵思琪说:“我是二十岁的年纪,六十岁的心。”

“敏琪已经跟志华哥结婚,生了个儿子……”

“啊!”赵思琪又开始演了,浮夸地说,“他们终于修成了正果……不枉我当年一番苦心!我可是千挑万选,才把刘志华这位钻石王老五介绍给敏琪妹妹的——刘总……志华哥,跟敏琪妹妹,现在可真是人生圆满了。”

“也不见得圆满。不过做人就是这样的啦,怎么可能度过漫长的一生而无憾!”

“比如呢?”

“比如志华哥的大女儿朵朵,让他操碎了心。”

“志华哥和前妻生的女儿叫朵朵?名字真好听!朵朵怎么啦?”

“朵朵上到高中不肯再去上学,有时跟敏琪一起去单车吧上班,有时跟我们拍片——就是今天跟我们一起来的那位小姑娘,挺漂亮的是不是?”

“不读书也没啥大不了,比如我,读了挺多书,到头来不见得比我那些十八九岁嫁人的小学同学快乐……明生哥呀,我过得可痛苦啦——”

我们上午八点来到符家寨,马不停蹄干到天黑,最后拍符主任挑灯加班。正如赵思琪之前所言,完事后符景年请我们吃饭。村子边上的农家饭店,菜式简单,量大,味道相当好。我因为不用开车,陪符主任喝白酒。朵朵这个不怕事大的,吵嚷着也要尝尝酒的味道,我纠缠不过,发信息给志华:你女儿非要喝酒不可,烦死老子啦。他回我:这蠢孩子,让她喝!我于是给她倒了一点,她抿一小口,吐了,哗哗叫着跑去外面涮口。想要她这个年纪的孩子举止得体,简直痴心妄想。赵思琪的表现倒是令我意外,我印象中她酒量很大,酒风也好,还能时不时冒金句引得大家哄然大笑——这天她节制而知性,以服务符主任和我们这些客人为主,酒浅尝,话也少。

一起吃饭的还有一对龙凤双胞胎,姐姐晓君眉清目秀,弟弟晓虎虎头虎脑。符主任说,村里的发展以后靠晓君晓虎这些有知识有文化的年轻人。这对姐弟大学毕业后不愿离父母太远,回乡做村官。我心里面想,如果我家孩子也能如此懂事,老父亲该有多欣慰!

农村地多,农庄建得像迷宫。中途晓虎带我去上厕所,回来时一起站在屋外抽烟。我说起赵思琪家的房子又特别又漂亮,唯一的缺点是远离村子,胆小的人不敢住。晓虎说,那间房子荒废了好些年,琪姐搬回来之前翻新了一下,比以前更漂亮了。

“荒废?”我喝了酒,不免八卦,“荒废是没有人居住的意思吗?她父母呢?”

我知道赵思琪是独生女。八〇九〇年代的人,大多是独生子女,不管是城市还是农村。

“那房子的确好,以前还有个地窖,后来被人举报填了——我不好说人家的私事——总之就是好些年没人住——琪姐父母已经不在了——”

“地窖?”

“房子是炸掉地下的石头才建的,用炸出来的石头做外墙,底下的坑直接做成了地窖。”

“举报是怎么回事?”

“建房子的申请只写了地面的两层半,没有申报负一层。后来,可能是琪姐家谁得罪了小人了吧,被匿名举报,上面派人来查封了地窖。”

“有地窖的房屋罕见,可惜啊。”

“而且还是个石头地窖!——明生哥,我们回屋吧,免得符主任一会说我们借尿躲酒。”

烟头扔地上踩灭,回到包间接着喝。

酒的度数高,很快我就喝迷糊了,被王导和朵朵架着送回家。我往沙发一倒指着王导的鼻子喊,你——回家,我……打电话让志华哥来接朵朵……之后就什么都不记得了。等我醒来,发现自己像风筝一样飘在半空,我家的阳台外面……我那么大的一个人,要怎样才能从阳台的防盗网眼钻出去而又毫无感觉呢?

客厅沙发上,还躺着另一个我,我的身体。似乎有条无形的线将我与沙发上的另一个我连接在一起,令我不至于飘到更远的地方去。魂魄离开身体是怎么一回事,难道我已经死了啦?这么一想呀,半空中的我浑身为之一振,几乎魂飞魄散。

风挺大,外面的我被吹得左摇右晃,内心更加惶恐。我最后能稳住阵脚,没有被吹到烟消云散是因为我的猫。我家名叫村长的布偶猫,两只前爪搭在我的胳膊上,温柔地咬了几口。胳膊轻微地痛,家中的胳膊、窗外的胳膊同时痛——我的心酥酥的,心神稳定了下来——还能感受得到疼痛,我他妈的还活着!村长十个月大已经十三斤,骨架子大得出奇,从头到尾巴差不多有一米长。

终于明白,老子灵魂出了窍!灵魂出窍这么古怪的事我都能瞬间想明白是因为,这不是我的第一次。最早发生在我十岁那年,当时因为一点小事被父亲暴打,全身青瘀红肿,晕死过去,魂魄猛地弹出身体在蚊帐顶上飘来荡去,看到妈妈抱着床上的我哭得泪水涟涟……那么多年以前的事在脑海里突然变得清晰无比,仿佛就发生在昨日。

眼看天就要亮了,我还在窗外飘着,魂魄如果怕阳光照射,我岂不是要魂飞魄散、灰飞烟灭?我拼了老命想回到屋里,但是不行,有股不知来自何方的力量使劲将我往后拽,与那根维系着我身体和魂魄的无形绳子形成均势,谁也赢不了谁。

为了不让自己被太阳晒死,我顺着墙壁向西我邻居家的方向滑去,一脚踩空摔了下去。我几乎没被吓死。原来魂魄也能跌倒在地!我跌倒坐在邻居家连接房间的小阳台上,看见有一对男女在做那羞羞的事。我的老天爷,这对贪婪肉欲的人!我像灌木丛中的狐狸借助夜色掩护偷窥路过的行人,紧张到不得了——过了好一会我才想明白,他们看不见我,具体说是,没人能看得见魂魄,哪怕近在咫尺。非礼勿视,非礼勿听,我想走开却又走不开,不知是因为刚才那一跤跌出了内伤还是窥阴癖发作,我硬是看完了整个过程,直至他们气喘如牛,身体不再粘连……男人不是女人的丈夫鲁教练,是鲁教练的师弟鲁师弟。

之前为了减肥,我跟隔壁邻居鲁教练学打羽毛球,正经交学费练球那种。鲁教练原先是专业运动员,离开省队后跟朋友开了间羽毛球馆,后来他师弟也退役,过来给他打工。为了方便叙述,我把鲁教练的妻子称之为鲁太太,师弟则是鲁师弟。

鲁太太漂亮,前凸后翘,身材可能是我们这幢三十二层大楼中最好的,看上去三十出头的样子,是一间规模很大(可能是本市最大)的公司的中层,每天喷味道浓郁的香水——她出门上班比我早,我几乎每天都能闻得到她留在门口的香味——与她共同乘坐电梯,闭上眼睛您会以为她是外国人。她家有个儿子,要么跟老人住,要么在学校寄宿,很少看见他在家。鲁教练三十六七岁的样子,作为一位前羽毛球职业运动员,矮了点,顶多只有一米七二,手脚修长,身体没有一点多余的脂肪。鲁教练球打得好,教得也好,连我这个没啥运动天赋的人都被他调教成了业余高手。他的师弟,鲁师弟,比他高十厘米,比他年轻十多岁,退役后身体迅速发胖,他又去健身房减脂、增肌,令他看上去更像健身教练。鲁师弟原本有望进国家队,不幸受伤了,只好退役另谋出路。

因为跟鲁教练学球,我跟他们仨混得挺熟,几乎成了朋友。鲁教练与不止一个异性胡来——运动员身体棒啊——被鲁太太捉到现场,之后鲁太太也胡来,一举拿下了鲁师弟……鲁师弟年轻,莽撞,身体比师兄好,隔三岔五往我们这幢楼跑——从我家阳台,能看得到鲁太太家的阳台以及客厅一角,我偶尔会看到裸体、半裸体的鲁师弟在鲁太太家中走来走去,或者到阳台晾衣服。虽然在羽毛球馆洗澡时也见过鲁师弟一丝不挂的样子,但不同场景下的裸体,旁观者的感受却有天渊之别。之后鲁教练搬走,鲁师弟时不时过来留宿。有时我应酬到半夜,醉醺醺,摸黑躺在阳台的懒人椅上抽烟,鲁太太家的阳台突然亮灯,我于黑暗中看得到两个全裸或半裸的男女,折腾完对方后匆匆收拾战场。他们应该有轻微的露阴癖,起码不太介意别个看见他们的身体。他们似乎更喜欢在客厅办事,我甚至见过他们在阳台上胡作非为。

鲁太太家哗哗啦啦的流水声提醒了我,我其实也可以回到自家阳台。这么一想,魂魄已经向着自家的方向滑了回去,跳进阳台,飘进客厅。回到家中我才意识到自己刚才被太阳晒到了——没有魂飞魄散,还很舒服,暖烘烘的感觉。但我依旧无法着地,一进到屋里便若有若无地飘在天花板下面,像失重的宇航员,低头俯视家中的一切,包括自己无法动弹的躯体。

妻子大呼小叫,催促儿子吃早餐、上学。儿子换鞋子时问,爸爸怎么睡在沙发上?

“他昨晚喝醉了。”

“要不要叫醒爸爸去上班?”

“他那皮包公司,拉得到单就行,上不上班无所谓。”

臭小子虽然顽劣,好歹还惦记着我,该死的婆娘不行,不知从何时开始变得这么冷漠,仿佛我是个透明人。很多时候她都让我觉得人活着其实没多大意义,无非混吃等死。

儿子打小聪明,鬼点子特别多,不守秩序的时候也多,上到高中以后寄宿,很快因为违反校规被停宿,接着被退宿——学校的意思是说,这样的学生再多几个,整间学校不得安生,再这样下去他可能会被开除。我不知拿这个青春期的孩子怎么办,只好听之任之,请一位开电召车的朋友每天早上送他去学校,晚上他自己坐公交车回家。我挣钱辛苦,没完没了地讨好甲方,没完没了地应酬至烂醉如泥,却包了辆小车送儿子上学——没办法啊,上课时间太早,就算包车有时也会迟到。迟到,也算违反学校纪律,积攒到一定数量,我那可怜的孩子要面临一次新的惩罚。我想帮帮他,拉他一把什么的,无从下手,纵使我有不少朋友是领导,学校内部的事却无人能插手——学校只认校规——更何况,正如教导主任说的那样,给了您的孩子特殊照顾,别人家的孩子怎么办?要公平啊!

想起小王八蛋的种种劣行,我心里堵得慌,为他的前途担忧,为他的未来焦虑。罢了,罢了,不去想他,我现在最要紧的是设法让自己魂魄归位。可此刻我像飘浮在死海,无论怎样努力也沉不下去。后来我变得异常疲倦,睡了过去。魂魄居然也能睡觉,而且也需要睡觉。

上班的去上班了,上学的去上学了,家里安静得可怕。可爱的猫猫呀,有时趴在我的身体上,有时仰起脖子望天花板上的我,偶尔叫几声。未必猫猫了解我目前的处境?我就这么飘在半空,睡一会,醒一会,窗外的太阳从东转到了西,外面广场舞的音乐都响起了,我的妻子还没回家。她在一间超市做收银员,两班倒,这星期上白班,早就该下班回家啦。可能是下班跟同事去玩了吧。我俩不知从何时开始,有什么事情不再用商量这种方式,而是像单位下达行政通知,“我晚上跟同事逛街,晚饭你自己搞掂”,“明天我去外地出差三天”,“我在外跟拍,不回家吃晚饭”,等等,诸如此类。

九点四十分,儿子回家,在外面大力拍门。他有锁匙,但每天回家都傻子似的乱拍一通。我喜欢给他开门,虽然我讨厌他拍门如此粗鲁。他以为家中没人,自己开门进来,唱着一首破破烂烂的歌走回房间,脱到只剩下内裤去洗澡。在客厅中间他停住了脚步,扭头看见沙发中的我,问道,爸爸,你什么时候回家的?你不会是从早上躺到现在吧?我自然无法回答,他过来推推我,见我没反应,害怕了吧,伸手在我鼻子上试探,自言自语说,有呼吸,怎么能睡得这么沉?一身酒味,肯定又喝醉了——爸爸,要不要我帮你冲杯柠檬茶?我还是什么反应也没有。猫过来,他抱起,放到我的肚子上。我的魂魄在上方大喊大叫,手舞足蹈,但他听不到,也看不见。

儿子洗完澡又喊我、推我,见我完全没反应,慌了。正在这时,我放在茶几上的手机响,儿子开了免提接听,头顶上的我听到他称呼对方为“王导”。儿子将电话放在了我耳边。王导说:“明生哥,你今天怎么啦?有个客户来公司找你,打了很多次电话你都不听!”儿子说王导王导,我不是我爸爸,我是我爸爸的儿子——我爸爸好像从昨晚睡到现在都还没醒,我叫不醒他。王导让孩子摸我的脉搏,试呼吸。都正常,但还是叫不醒人。王导慌了,说他马上来我们家,同时让儿子打电话通知他妈妈。

我可怜的儿子啊,急得快要哭啦。妻子下班后跟同事一起吃晚饭,然后看电影。

之后,妻子和王导一起送我上医院。我的魂魄风筝一般让身体拖着进了医院,目睹身体被医护人员翻来覆去,做各种检查。我在医院看见了不少别的魂魄,不知是死人的,还是像我这种尚未死透的。

医生说我进入了深度睡眠状态,建议进ICU,接驳各种连通机器的导线和管子,以便于监测和抢救。妻子一打听价钱,毅然否决了。纵然普通病床的床位一天只需要几十元,她也怨气冲天,说在医院照顾我很累。我实在想不明白,给我擦擦脸,喂喂水,能累到什么程度?儿子让她给我请个看护,她说你爸整天一动不动,要看护干嘛用?

我的魂魄飘在半空,揪心地俯视着下面的身体,而身体在酣睡,有时睡舒畅了还发出可怕的鼻鼾声。魂魄飘呀飘,上不着天,下不着地,无法靠近身体,也不能远离。

突然,我的魂魄和身体同时颤抖了起来,合二为一。原来是身体被注射了肾上腺素。我已经昏睡了三天,医生冒险出大招。我睁开眼睛,茫然望着前方……然后,又被检查一次身体,除去反应迟钝、头脑愚笨再无异样,在妻子的坚持之下转移回家,被安置在书房的行军床上。我浑浑噩噩,没有提出异议。准确说是,我尚未具备提出异议的能力。妻子不让我睡主卧是怕半夜我再度发作死在她身旁。回家后不久,我的魂魄再次挣脱身体的束缚,在家中各处飘来飘去,无意中看到她发信息给闺蜜。

怎样形容这些天我的情形呢?有点像那年在西藏,高反,只剩下半个脑袋。具体讲是清醒的时候半个脑袋,闭上眼睛睡觉像在做梦,又不完全是做梦。我猜我的魂魄暂时还不想回归身体,起码不乐意这么快回去,被医生出大招弄到不得不回去十分不甘心,每每趁我睡觉没有了意志便挣脱出来飘一飘。

几天后我再次进入到深度睡眠状态,持续二三十个小时不醒。魂魄似醒非醒,飘浮在屋顶之下,渐渐滋生出一种舒适感,有时甚至怀疑自己正躺在床上,屁股朝天脸朝下躺着,床当然也是倒置的,无形而且古怪。儿子急得不行,打电话给他的偶像王导演。

王导演带着一位医生朋友过来给我检查身体,我飘在自家的天花板下,目睹这一切。

说句心里话,这种半失控状态,早已经折磨得我几近癫狂。我告诉自己不能再掉以轻心了,必须积极起来。我的做法是,卷起魂魄,用双手死命抱紧膝盖,慢慢向着行军床上的身体沉下去。过去几年的夏天,我隔天和儿子去游泳,我俩喜欢玩的一个游戏是抱紧身体蜷缩成一团沉到池底,看谁憋气的时间长。儿子那天对行军床上的我说:“爸爸,天气真热呀,你快点醒来带我去游泳!”我于是想起了这个方法。魂魄蜷成一团果然就能沉下去一点点。我不停地练习,终于可以接近身体了。可还有几拳的距离,总也下不去。猫猫纵身一跃扑向我的魂魄,直接把魂魄压进了身体。猫走路悄无声息,动作很突然,也很狂野,把医生、王导和我儿子吓得炸了毛。他们看得到猫,看不见我的魂魄。等他们反应过来,猫已经站在我的胸膛上,大声叫唤着。儿子骂骂咧咧,伸手想捉猫。我下意识抬手,想要拦住他意欲为难猫猫的手,却意外地与儿子的手握在了一起。

气温明明很高,没有开空调,我醒来后却觉得很冷。比身体更冷的是心。妻子在我身体出现危机时的表现出乎我的意料,令我心灰意冷,哪怕我向来对她没什么期待。

慌乱过后我重新变回原来的样子。王导和陈导请我吃饭,特意去高级西餐厅,酒水贵上天,以防止我要求喝酒。王导问我去地狱转一趟回来是什么感觉。我说我就在自己的身体周围飘来飘去,没有下地狱,知道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一切——王导你去医院看过我两次,家里两次,陈导这个没良心的只去过医院一次。他们说这些信息是儿子告诉我的,证明不了什么。我说,王导你第一次在我耳边说,“如果以后再跟你喝酒,老子是他妈的乌龟王八蛋!”后来又说,“明生哥你快醒吧,老子请你喝茅台!”他们大笑。我骂道,你凑那么近干吗?口水喷了老子一脸——茅台呢,茅台带来了没有?接着我又说了几样发生在我沉睡期间,只有他们自己知道的事。两位见多识广的大导演,面面相觑之余还吓得够呛。

陈导问我,魂魄归位,约等于劫后余生,最想做的是什么?我心中闪出一个词:离婚。话到嘴边咽了回去,说,大排档比这种鬼地方舒服一万倍。

结婚不到三个月,我意图离婚,妻子怀孕,到孩子出世,想等他长大一点离,之后,又希望他童年过得幸福一些,起码读了书以后再离……总之就是种种原因滋生出离婚的念头,又有种种理由将此念头打压回去。现在也还一样。

陈导说,明生哥,趁着没喝酒清醒,我给你说个事吧,如果你有兴趣,可以用这素材写篇小说。陈导的师弟,一位做事极其认真的专题片编导,刚刚过完三十岁生日,花了将近一年时间跟甲方磨一条片子,甲方还不肯收货,两人争论时,他情绪失控,心脏负荷过载,死了。甲方是财力雄厚的公司,家族生意,为了给没出息的三儿子安排一个职位,设立了涉外宣传科,简称外宣科,听起来像政府部门似的,其实跟政府一点关系也没有。这个没出息的三少失宠多年,内心十分扭曲,却又能从掌权的父亲——老父亲其实最疼幺儿——那里搞到钱给公司拍宣传片。业内,这个三少因为爱折腾乙方而闻名,知根知底的公司不肯也不敢接他家的活。陈导的师弟一年前从电视台跳出来自立门户,经验少,也急于接单盘活公司,签下不利于自己的合同被迫没完没了地改……我问,这事最后怎样处理?陈导说,人都死了,无论怎样处理都让人恨得咬牙切齿——废柴三少,给了死者家属一笔钱,签下谅解以及保密协议,外人已经无从知晓更多的信息。

王导说,我也给你提供个素材吧——前几天我去符家寨补拍镜头,看到一棵黄皮树,果子熟透了落满地,问谁家这么浪费。赵思琪说是已故沈寡妇的。沈寡妇是他们那户最后一个人,生前凶神恶煞,谁都惹不起,死后留下一间烂屋、几棵果树。有谁摘了她家水果吃,轻则拉肚子,重则生病住院,有人不信邪摘了龙眼去卖,当晚暴毙……

他们让我多休息几天再上班,可我觉得自己一切正常,啥事都没有。

我的朋友们都他妈的知道了这事,此后很长时间,饭局只要有我在场,坚决不上酒。我说我已经变成了文明人,保证不多喝多占,他们还是不答应。我说行吧行吧,在大家未忘记这件事之前我不跟你们这些胆小鬼玩。被迫过健康生活的我每天早睡早起,还去健身房办了张卡,闲时就去健身游泳。

夏天眼看就要过去了。一个周末的早晨,五点多不到六点,我被一阵可怕的捶门声惊醒,以为火警,保安来通知逃生。站在门外的不是保安,是鲁师弟——他拍的是鲁太太家的门。我们这幢楼的设计十分糟糕,私密性差不说,两家门口还相隔太近,共用一个防烟门,大力拍门有共振,好像同时拍两家的门。鲁师弟跟我道歉,让我帮忙去阳台看看鲁太太在家不在家。我他妈的怀疑他既拍鲁太太家的门,也拍了我家的门。我十二万分不愉快,去阳台察看。鲁太太的身影在她家客厅闪一下,进了房间,房门随即掩上。我回头对鲁师弟说,对不起啊帅哥,我什么也没看到,不知鲁太太在家不在家。

周末我一般要睡到八点以后才起床,提前两小时被弄醒,十分郁闷。儿子骂骂咧咧,准备进房间睡回笼觉。门外又传来咚咚咚的拍门声,比刚才更响。儿子从房间冲出来,看他的样子是要去修理鲁师弟。我赶紧拦下,给他煮两个鸡蛋,冲麦片,让他跟我一起去游泳。

路上,我以为儿子会跟我抱怨,没想到他说他能理解鲁师弟。

“你是怎样理解的?”

“不让人疯狂的爱情不叫爱情!”

“臭小子!”我骂道。心中颇感欣慰,这臭小子啊,终于成熟了一点啦。

他又说:“我都好想轰轰烈烈地谈一场恋爱!”

“那就谈呗,不谈不是人!”

早晨游泳的人不比下午少。我们游累了,又玩抱膝沉入池底的游戏。

九点过后我们回家,拉开防烟门,被呛得直咳嗽,还差点被鲁师弟吓破了胆。这个莽撞的年轻人,在防烟门内靠墙坐在地上抽烟。满地烟头,防烟门紧闭,烟飘不出去。

我回家取了瓶矿泉水给鲁师弟,重新回家半躺于沙发,翻开那本百看不厌的《堂吉诃德》。

4. 知己

那年元旦凌晨五点,经历了三十九个小时的漫长煎熬,我出现在沈阳火车站的站台上。冷风吹透骨头,耳朵似乎要被冻掉,牛仔裤与薄秋裤组合一点也不挡风,膝盖上好像有块很大的冰,该死的耳朵呀,被衣领刮到痛,手摸一下也痛。空气中有浓郁的烧煤气味,是北方城市冬天特有的味道。

凌晨的站台光线昏暗,黑黑沉沉,天空好像上面有许多东西,又好像什么也没有。

沈阳是终点站,几乎人人都有大包小包的行李。我脱下手套,于冷风中点燃一根烟,以缓解心中的焦虑。香烟尚未燃尽,手指已经变得僵硬。我走到车站广场中央,像走上了一个孤岛,环顾四周,两眼一抹黑,不知该往哪个方向走了。打电话给可可,盲音。她是睡觉前关机了吗?昨晚我们互发信息,她说不关机,让我一下车就打她的电话。是我一再坚持,不让她来接站的。凌晨五点这个时间让女孩子接站,非常不道德。

又小又轻的雨点跌落在脸上,夹杂着冰碴,我冷得几乎窒息。太可怕了,沈阳冬天的凌晨。我犹豫片刻,朝光亮的方向走去。一间小食店,卖早餐的。掀开半透明塑料门帘走进去,眼镜雾化,白茫茫一片什么也看不见。要了包子和白肉酸菜汤。感叹一句,你们这真冷啊!老板娘说三九天才冷,今天不算啥。老板问我要不要整点酒。我说大清早喝啥的酒!老板说白酒暖心,啤酒顺喉。我哈哈笑了两声,还押韵!不啦,我说,我可不敢喝醉。店里有暖气,十分舒服。肉包子和酸菜汤让我的身体变得暖和起来。接着再打可可的电话,还是盲音。这会她该起来去上班了啊,怎么还不开机?

天色已大亮,夹杂着冰碴的小雨停了,改飘小雪花。似乎没有刚才冷了。可可的手机打不通让我担忧,怕她把我从广州忽悠到沈阳,却不肯现身。想一想真有点后悔,之前跟她讲了太多自己的事,她对我知根知底,而我对她的了解仅限QQ和电话号码,以及她是沈阳人。我甚至连她的声音都没听过,每次打电话过去她都挂断,随即发信息来说不方便通话。

街慢慢变得热闹起来,路边的小食品店,临街支起大炉子做煎饺煎包,炸油条,也有人用很大的锅下面条,搅起一团团水蒸气。我逛着逛着,想起北方冬天三件宝,手套帽子和围巾,在一间刚刚开门的服装店买了条格子围巾。皮质手套是在家时骑摩托车用的,戴着合适,帽子是网球帽,好看不保暖,又买了线帽。老板问,有新进的护耳要不要?我接过来戴上,看到镜中的自己很像小考拉,于是也买了。

全副武装,再加上街道两旁生机勃勃的人间烟火,令我心情略略好转,生死之外再无大事,既来之,则安之,如果可可真搞大忽悠,那我就当成是来沈阳看雪好啦。刚想到雪,才意识到雪已经停了,天空放晴,头顶上不知啥时候多了个太阳。

逛到中午,也不知到了哪里,脚走到好酸好累,看到有间门面很新的商务酒店,问清楚房间提供免费宽带,办入住手续,第一时间打开随身携带的手提电脑上QQ找可可,她不在线,也没有给我留言,我只好发邮件给她,报告自己入住的酒店。

下午我去了大帅府和沈阳故宫。我向来对古旧的建筑和器物兴趣缺缺,之所以去走马观花是觉得,旅游应当如此,去大家都去的地方。无论走到哪里我都心神不宁。电话坏了似的很安静。

几个月前,我女朋友,或者说未婚妻,在我们即将结婚之前离开了我。不过也可能,说什么即将结婚只是我的一厢情愿。2004年秋,她怀孕了,我说我们结婚吧,反正我爱你爱得一塌糊涂。她说结婚没问题,但要先回家跟父母说这事。我说人多力量大,咱俩一块去。她说,你在场有些话说不开。结果她这一回家,事情就出现了反转,她辞去工作,去做了人流,与我分手。这些信息是她父亲打电话跟我讲的。这简直就是开玩笑不是吗?自从她回了家我就再没见过她,电话也打不通。她让父亲软禁了,手机被没收。她家在郊区一间很大的工厂内,我去找她,被保安拦下,连工厂大门都进不去。她父亲是这里的最高领导……我与她的事,她一直瞒着家里,直到几个月前我们手挽手逛街时被她姑妈撞见。她家是当地的名门望族,我是农村孩子,一个人在城里打拼,看不出发迹的可能——这是她家要拆散我们的原因,我认为。之后,我收到她的邮件,说两年前,她被许配给了她父亲生意伙伴的儿子,她十分抗拒包办婚姻,以到外面历练为由从家族企业辞职。开始她只是假借我发泄不满,后来萌生出爱情。她刚回到家就被父亲控制了行动,强迫她做了不想做的事。我回邮件提议私奔。她再回,跟我道歉,同时让我最好不要抱有这种幼稚的想法,忘了她,找一个适合自己的人结婚。

什么才是“适合自己的人”?愚笨如我,总算明白到,她把自己放在更高的位置。我伤得很重,夜以继日地醉酒,整晚在网络的论坛上与人瞎扯,胡言乱语。可可跟我在同一个论坛混,每晚陪我聊到深夜,不管我说什么都支持,然后我们互加QQ好友,白天黑夜,有点时间就聊。聊些啥呢?文学,新闻,爱情,社会热点,等等,想到啥聊啥。后来发展到视频。可可瓜子脸,直长发,简直就是我少年时代的梦中情人。我对她的依赖越来越严重,每天不在网上与她唠唠浑身不自在。这不,我跑沈阳看她来啦。

冬天沈阳天黑得可真快,五点刚过,路灯就全都亮了起来。我饿得肚子咕咕叫,却又惦记着,回酒店房间查收邮件和QQ。2005年的元旦,手机尚未智能化,并无邮件和QQ这两项功能,微信更未面世。令我失望的是,邮件和QQ上一无所获。我大喊大叫,想砸电脑又不舍得。最终恢复了理智,去附近一间小食店吃饭。

小店很小,也很温暖。羊汤和白酒令我热血沸腾,额头布满豆大的汗珠,头发全让汗打湿了。我脱到只剩下薄卫衣。老板,一位五十岁左右的叔叔提醒我,最好穿上件毛衣,招风容易感冒。他看得出我是南方人。似乎整个沈阳都看得出我是广东人。羊汤和白酒还令我十分口渴,又要了瓶啤酒。老板送了份拍黄瓜给我下酒。他的年纪跟我父亲差不多,家里大概也有我这么大的孩子吧?望着桌上剩下的半瓶白酒我心想,都整完,我今晚得死在沈阳。

磨磨蹭蹭吃到九点多,店里只剩下我和另外两个酒鬼。老板用个很大的碗盛着米饭吃,我邀请他一起喝两杯。老板告诉我大女儿已经结婚生娃,他上个月升级成为外公,小儿子在中大读大三,表示毕业后要么读研,要么留在广州工作。我说恭喜恭喜,你儿子找了个广州本地的女朋友啦。他说女儿也这么跟他讲——这小兔崽子呀,真拿他一点办法也没有。我说等以后你们退休了,夏天在沈阳,冬天去广州——广州冬天可舒服啦,如果这会我在家,还喝冰镇啤酒。

十点过后只剩下我一个客人。我和老板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老板娘坐在柜台后面打瞌睡。我去厕所洗把脸后清醒了些,赶紧结账走人。

酒店房间开着的电脑,QQ头像一闪一闪。我点开视频,看到一个头发很短的年轻男人,脸熟,但想不起来是哪个。可这明明是可可的QQ号啊——这个男的,就是剪短了头发的可可!我吓得身体往后仰,差点连人带椅摔倒在地。太不可思议了,我毛骨悚然。对方发来一段文字:对不起,吓到大哥了,其实我从一开始就想告诉大哥的,后来聊着聊着,又不敢说了,也不舍得说,因为我知道,一旦告诉你我是男的,你就不肯再和我说话了——现在我告诉了大哥真相,如果大哥还想与我见面,我就过去见你,好吗?

“你几岁?”我稳住心神,发过去几个字。

“我三十——大哥您呢?”

“二十五……”

可可她,他,已经三十岁,而不是之前说的,二十一,大专刚毕业不久。我再也说不下去,在房间往返走了几个来回,删除了可可的号码。

我难受得不行,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又猛冲进厕所狂吐不止。太恐怖了呀,正如大家常说的,没人知道网络那头正与你聊天的是不是一条狗。

然后,我去酒店的洗浴中心,泡池子,不知不觉睡了过去,还做梦。蒙眬中我感觉得到有人在跟我说话,可我的眼睛睁不开——服务生大概是怕我淹死在池里,过来把我弄醒。我昏昏沉沉,从池里出来去蒸桑拿。夜深客人少,桑拿间只有我自己。高温让我打开了毛孔,汗从身体各处流淌而出。不知我联想到了谁,可能是一部电影中的叶子媚,有种神奇的感觉,忍不住自己跟自己玩了个惊心动魄的游戏。然后请师傅搓澡。老丝瓜在身上刮过,表层皮肤上的疼痛感,熟悉又迷人。师傅在帮我清理身上的老泥,而我感觉自己是一条正在蜕皮的蛇。我无法理解,天天洗澡,为何还能搓出那么厚一层污秽?

从第二天开始,我像普通游客那样,采取科学的方式和态度,在沈阳城内游览观光。

5. 任性

去年秋天,志华的女儿刘朵朵头脑乱了,千方百计把自己弄得在学校呆不下去。志华束手无策,只好设法帮她办了休学手续。大家都替朵朵担心和惋惜,说她就算一年后能回校读书,也肯定考不上大学,自毁前程。志华倒不太在意什么前程不前程。

可能是因为家庭太过简约的缘故,朵朵打小文静,打小爱看闲书,上课也偷偷看,眼睛近视了,配的第一副眼镜五百度,因为总看书睡眠太少导致理智殆尽,精神不太正常,满脑子都是书里虚构的魔法、反叛、天命、爱情、伦理、疾病、打斗、背叛等,对现实世界产生了强烈的不满,高中开始没交过一次作业,高二开学两周以后打死不肯再回校……

志华缺席了女儿的生活多年,当她重新回来,感觉像领养了个完全陌生的女儿,不知拿她怎么办。

十六七岁的女孩子成天在家,都干些什么呢?什么也没干,除了玩手机。从春天到秋天,长时间上网课令她对手机产生了莫名的依赖,似乎拥有手机便拥有了全世界。那么,她用手机来做什么呢?大部分时间玩游戏、刷抖音和短视频,发出傻子一般的笑声,偶尔看看网络小说。让她用电脑上网课和看小说,打死不肯。她以前爱看世界名著和传统小说,现在改看网络文学,说网络小说才是真正的文学,有血,有肉,有共鸣。志华酒后跟我说起这些,咬牙切齿,说什么短视频不死,人类终将完蛋,世界毁灭。

志华让朵朵出去打工养活自己,朵朵说不去,法律规定你有义务养我到十八岁。志华说,法律没有规定必须给你玩手机!没收了她的手机,请假跟她在家耗着,相互折磨。朵朵躲在房间不出来,志华在客厅,隔段时间进去看看她到底在干吗。朵朵要么靠在床头发呆,要么捧本很厚的书看——心情好的时候,朵朵会冲着推门进屋的志华吼:滚出去!心情差,翻白眼。被正式印成书模样的网络小说每一本都厚得惊人,一套好几本。志华要来一本,强压厌恶认真看。文笔十分流畅,阅读没障碍……朵朵说,网络小说在网上红到发紫,才会有人帮你出版纸质的书,所以,大凡纸质版本的网络小说都是好小说。志华知道这个逻辑有问题,但不想跟她较真。凡从朵朵口中说出来的都是真理,谁反驳谁是她的仇人。志华血压飙升,恨不得从未生过她,只好安慰自己,等她长大一点自然知道对错,由魔鬼重新变回天使。

这是本异次元时空穿越小说,主体故事发生在某间私立中学,学生如果学乐器,必定钢琴十级、小提琴十级,吉他能弹《加州旅馆》,获奖无数;如果学声乐,音域堪比帕瓦罗蒂;如果对语言感兴趣,初中时过了英语六级、日语一级,法语能当现场翻译,还略懂几门小语种;如果是体育生,身高一米八五以上,一身腱子肌,十米开外反手投篮命中率百分百……简而言之,孩子们都他妈的有超能力,来自非富则贵的家族,大部分小家庭因为财富太多而破裂,为了补偿,父母以及祖父母在他们身上大撒金钱,有专车和专门的司机接送,宝马七系档次很低,不该开出来现世……还有平行时空,如有皇族、魔族、仙界的血脉,能在不同的时空和空间穿梭,犯了事拉开时空口子逃掉,死了也不怕,会有一股神秘并且强大的能量将其带至另一个次元,重生,进化成为超人类……也就是说,胡作非为但一点责任不用承担,一时兴起杀几个人也可以,被杀没啥大不了,几秒后重生,手脚被剁,几章以后能像植物一样长出新的……志华于是明白到,除了“手机瘾”,女儿还中了 “网络小说毒”。

他不明白已经完成了经典文学熏陶的女儿,怎么能忍受这种毫无逻辑、漏洞百出的文字?脑壳尚未发育健全的孩子,被这种与现实脱节、毫无科学头脑的破烂侵蚀,还怎样形成正确的三观?他私下里跟敏琪诉苦。敏琪说,传统文学,再怎样粗浅都有门槛,网络文学有什么?屁都没有,还想方设法讨好读者,让他们角色代入,认为自己出身高贵,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做了任何缺德缺心眼的事都能得到谅解,或者干脆啥都不用做,坐等十八岁继承一百亿遗产……

“有什么办法让朵朵远离这些破烂玩意?现在我更担心的是,小勇会被她带进这个大坑。”志华说。

敏琪说不怕,小勇从不看小说。

小勇,何承勇,刚刚开始认字没多久,何敏琪女士的儿子,志华的继子;朵朵,刘朵朵,十六岁,刘志华先生的女儿,敏琪的继女……敏琪此刻正抱着她与志华生的儿子,刘承睿。

朵朵回到志华身边不足一年,已经害得志华苍老了十岁。这年春末夏初,朵朵的亲妈与新任丈夫生下一个女儿,自顾不暇,把朵朵交回到志华手上。志华打电话跟前妻抱怨朵朵的种种恶行,前妻说,她在我这边很乖巧的呀,到你手上怎么变成恶魔了呢?志华被噎得几乎心脏病发作。前妻大概也觉得自己过分,又说可能她以前乖巧是装的,现在本性流露……

敏琪说,我们家现在可真热闹,原本一个孩子,突然又多冒出来两个!志华说,你加油再生两个,组成一支五人足球队。敏琪说,你看看哪里有,去买两个,反正我不生了。志华说买卖人口犯法,不干!

志华一位朋友同意朵朵去她的甜品店上班,顺便跟师傅学做西点。女儿离家去上班,志华大大松了一口气,想起许多开学季神兽离家的段子。朵朵三天后被辞退。美女老板跟志华解释,实在不敢让朵朵在店里了,不仅操心,还时刻担心她会出事。朵朵佛系做事,喊做什么做什么,没人喊,哪怕身边水龙头开着也不伸手关……朵朵跑去店外哪里躲起来玩手机,找不到她人,打她电话不接,以为她被人贩子拐跑了……点心师傅费劲说了半天,问朵朵听懂没有,朵朵说没有听,点心没啥好学的。师傅气到不行,朵朵补刀:“感觉你这样做出来不好吃,卖相也不咋滴。”

美女老板说从朵朵的心态来看,她还是个学生——店里大部分事情都是眼见功夫的,肯做就能做得来,但朵朵每动一次手指头都需要别人下达命令,而且经常曲解指令,这就证明了她抵触,她为自己的懒惰和失误给出许多解释,听上去煞有介事,都是编的,你却又很难反驳。志华长长叹出一口气。为了避免打击朵朵,志华跟她说,美女老板有事回老家,暂停营业,这几天不用上班,没想到朵朵第二天一早跑去甜品店求证,回来气鼓鼓地质问志华,最烦你们这些大人,自以为是,总把人家当小孩子看。敏琪在边上说,那你在家帮忙带一下弟弟呗,反正不缺你打工那点钱。朵朵问,哪个弟弟?敏琪说,睿睿咯,小勇这么大又不用你带。朵朵白眼一翻说,谁知道他是不是我的亲弟弟,如果没有血缘关系,我岂不是白忙乎了?当晚睡觉前,志华说朵朵现在只剩下半个脑袋,让敏琪不要太计较。敏琪说每天累到双脚发软,没工夫计较。志华明白敏琪还在气头上,轻言安抚,极尽缠绵之能事。

无计可施的志华想让朵朵去麦当劳做小时工——洋人快餐店上班不让带手机,可以帮她戒电子产品的瘾。但是一查,要年满十八岁才行,只好又作罢。我们要拍外景,志华带了朵朵过来做小工,说不要工钱,不让饿死就行。王导和陈导一听挺高兴,以为白得一个小杂工,当晚回来跟我抱怨,朵朵挑杆(用杆子举着话筒收音)都不稳,冒冒失失,动不动跑到镜头前闹穿帮——看着像故意的!王导说,志华是明生哥你的朋友,所以得你来决定——明天能不能不让朵朵去?我倒是有点哭笑不得,说你就算做保姆也得让她去,这张单是她爸弹过来的。

敏琪要带孩子,请了个店长负责白天的工作,夜晚,志华下班接手孩子,她潇潇洒洒去上班——朵朵还在亲生母亲身边时,志华夜夜笙歌,现在他下班急急赶回家,辅导继子写作业,跟朵朵斗智斗勇,给承睿冲奶粉换尿片,还要做饭搞卫生,时时刻刻,被鸡零狗碎束缚,沦为生活的囚徒。有个周末的夜晚,承勇去了外公外婆家,志华带着承睿和朵朵去单车吧玩。志华不愿意女儿上酒吧,哪怕酒吧是自家的,但转念一想,无论如何,总比她在家里看垃圾文字强。结果朵朵跑去蹭客人的酒喝,志华胆战心惊,一刻不敢让她离开自己的视线。

志华焦虑得很,想把朵朵送去外省一个教授国学的书院熏陶。我说,朵朵是块搞国学的料吗?他说,能学到什么我不在乎,主要是想把她困在山上,不能玩手机,戒掉电子瘾,忘掉网络小说。联系书院的负责人,得知学费一年六万八,食宿另计。咋能这么贵?再聊几句,感觉不对劲——这哪是什么国学,挂羊头卖狗肉,盈利为主。我说,让朵朵去流水线做事呗,让她知道生活多么不容易。志华瞪我一眼说,你养的是儿子,不懂,女儿要富养,你知不知道?过了几天,志华让朵朵去小区边上的快餐店做服务员,早上九点到下午两点。朵朵在家时答应得好好的,去那店里望一眼,转身就走,说自己还是个学生,要学习,没工夫打工。志华说,你无所事事,爸爸很焦虑。朵朵说,爸爸,我只是休学,你怎么认为我已经是社会青年呢?……面对瞬息万变的女儿,志华完败,想号啕大哭,又想跳河里让自己的头脑清醒清醒。

做完志华帮忙拉来的一条短片,我们请他喝酒。趁着几分酒劲我说:“如果朵朵是只小臭虫就好啦,志华哥你手指弹一弹,弹得她飞出去老远,从此不管她——”

志华指着我的鼻子骂,你这个王八蛋!

朵朵跟着我们拍片,但我们公司拍外景每个月充其量个把星期,剩下的时间,朵朵还是闲得让人胆战心惊。志华喝到半醉,怨气冲天,说从春天到冬天有太多痛苦,太多悲伤,感觉怎样做都不够。我说志华哥,你别想太多了,我们这群朋友中没有哪个是轻松的,大家都累,都难。

6. 装修

我的朋友刘志华,与何敏琪女士结婚并且再次成为父亲,生活只剩下两个部分,上班挣钱、下班带孩子,偶尔赏脸抽空跟我们这些老朋友喝顿酒。

敏琪刚怀孕那会对志华说,生意半死不活,挺没意思,既然马明星这个狗日的已经找到,单车吧没有必要继续再做下去了。

单车吧是爱情诞生地,留有许多美好的回忆,志华不甘心就此关停,说你经营了多年,其实有一定的品牌效应,生意尴尬是因为装修有问题,适当更正一下空间格局,再请个大师过来搞搞封建迷信,必定有大起色。几天后志华拿出图纸。敏琪脑补重新装修后的单车吧,果然清爽明朗了许多,现在的问题是,装修报价远超她卡上的存款——马明星提过要给敏琪一笔钱作为补偿,她不肯要。敏琪说,你连图纸都准备好了,看着像有阴谋诡计。志华说,我以前在广告公司做过事,弄这个容易。敏琪还是疑惑,像只警惕的小兔子。志华又说,为了表达诚意,装修的钱我出,算我入股单车吧好啦。敏琪说去你的,人家都已经嫁了给你,还入什么股!志华这天犯贱,说了不该说的话:“人家亲兄弟都明算账,我们这样的夫妻不算什么。”敏琪问“我们这样的夫妻”是什么意思,志华说,半路夫妻呗。话刚落地,志华腰间的赘肉被敏琪狠掐一把,痛得咬牙切齿,却又有幸福的感觉。

志华请来广告公司对酒吧进行装修改造,全程亲自跟进。在此之前的许多年,敏琪单打独斗,凡事亲力亲为,这会被搁置一旁啥都不用干,反倒不习惯。

等到单车吧装修过半,广告公司老板准备撤下一半人去做别的事,志华让他去给自己的旧居翻新。

他们婚后住敏琪家,志华自己的旧居租了出去。敏琪家四室二厅,豪宅,是很多年前父母给她备下的嫁妆。

志华的旧居墙体斑驳,地面瓷砖磨损,天花掉灰,橱柜霉化腐烂。志华夏天穿衬衣,冬天穿西装,十分讲究仪表仪容——敏琪想不明白,如此体面之人,怎能住这么破烂的房子。这里原本是志华已故父亲的工厂宿舍,后来改建成生活小区,楼间距大,空间位置多而且布局合理,树木花草长势茂盛,尤其碎叶榕,盘根错节,看着像来自仙界,更难得的是,每一幢旧楼外面都挂有一架新装的电梯。敏琪说那么破旧的房子居然有人租!志华说,学区房,交通又方便——敏琪大小姐,你没过过穷日子,未尝过人间疾苦,去街头流浪三天,给个狗窝你都感激涕零。

“你又不是没钱,以前为什么不翻新一下房子呢?”敏琪问。

“我应该买间新的——”志华说,“这间旧房子有很长很长的历史……”

作为独生子,志华大学刚毕业家里便催他结婚。他在学校时有个女朋友,独生女,毕业时应父母要求回了南宁。毕业前他们没分手,也没有计划以后要怎样,大概是难以割舍,却又不知怎样才能走到一起吧。佛山距离南宁不是太远,但也绝对不近。双方父母不反对他们在一起,却提了同样一个要求,让对方来自己的城市。

父亲带他去看楼,说如果结婚,买套三居室豪宅给他。当然,所谓买套房,指的是二老给首付和装修,年轻人负责供楼。很多父母都这么干,既帮助孩子组建一个新的家庭,又培养他们的责任心。母亲频繁张罗志华相亲。

房子尚未相中,父亲上班时心脏病发作去世,享年五十。

母亲说不买新房了,等志华父亲死忌满一年,旧房子翻新一下做新房,省下的钱给志华创业用。志华未置可否,母亲又说,如果以后你老婆跟我相处得来,我和你们一起住,给你们做饭带孩子,相处不来,我去敬老院。志华说,如果我老婆对你不好,我休了她,换个新的。你说的什么傻话!母亲假装生气,你以为老婆是萝卜青菜,摆在街上随你挑吗?——娶老婆真这么容易,你娶个给我看看?志华说行呀,改天我带个回家,你若满意,我们就结婚。母亲看着志华,判定他并非玩笑,满心欢喜。几天后志华真带了个女孩回家见母亲。着急的母亲,开始跑装饰材料市场,只等时间一到,请人翻新旧屋。还有一周就是父亲周年忌日时,母亲去亲戚家吃晚饭,走路回家被一辆突然冲上人行道的宝马撞死……司机是个十七岁的富二代,偷了自家的汽车出来泡妞……志华崩溃了,提刀想去杀人,警察告诉他,司机已经被关了起来,肯定要被判刑。那孩子的父母赔偿了一笔钱,恳求谅解。志华不知怎样处理这笔钱,存了定期,存款单压在母亲的骨灰底下。母亲骨灰的左边,是父亲的骨灰,摆在他们房间的老式梳妆台上。

新结交的女朋友父母说志华命硬,克死父母,以后怕也会对妻儿不利。女友跑来跟志华分手。志华又生气又难过,一句挽留的话也没说。

志华一个人生活,快餐吃怕了,自己给自己洗衣服洗怕了,每天下班回到凄凉的家中都会看到自己的命运:孤独。托亲戚帮忙安排相亲,说没有坏心眼,脾气不太差就行。可相亲了很多次总差那么一点成不了事。正在这时,他的初恋女友,那位广西姑娘来广州出差。重新见面的一刻,志华有如醍醐灌顶,问题原来出在她身上,是自己一直拿她跟相亲对象做比较。

爱情死灰复燃,结婚,成为朵朵的父亲。如今,朵朵十六岁,志华四十二。

结婚前,志华前妻唯一的要求是,两个人合资买间新房。她嫌志华家阴森压抑,令她浑身不自在……父母给志华留下的钱够买房子。那时的房子价格不像如今这般张牙舞爪。离婚时,房子给了前妻和女儿,自己搬回到旧屋。做不成夫妻做朋友,前妻其实还是挺关心他,说旧屋空置了这么多年,重新装修过后再搬进去也不迟。志华说一个人生活,将就即可。如果说现在跟结婚前有什么不同,那就是,志华买墓地安葬了父母。与骨灰同居一室,哪怕是自己父母的骨灰有时也瘆得慌。刚搬回旧屋时志华的确不习惯,又旧又凄凉的感觉,时不时就冒出要重新装修的念头,后来感觉这样也无所谓,反正一个人的家不算家,无非是个夜晚睡觉的落脚点。

志华讲完故事才发觉,手被敏琪握得很紧。

敏琪说:“一连搞两个装修,你哪来这么多钱?!”

“有时我都怀疑自己是土豪。敏琪,你的运气很不错,嫁给了一个大土豪!”

志华不想在这个问题上纠缠,又玩不正经那一套。

“我还是不明白,你那旧房子反正是租给别人住,为什么非要装修不可?”敏琪揪着老问题不放。

志华说:“朵朵不是读书的料,很快就要谈恋爱,结婚,所以我翻新旧屋,到时给她做嫁妆。”

“嫁妆?你确定朵朵看得上你这间破破的旧房子?万一她嫁入豪门呢?”

志华说朵朵长得不好看,情商还低,如果真有豪门少爷相中了她,那可真是瞎了狗眼!

“神经病!”敏琪大力拍一下志华的大腿。

志华又说,我那旧房子给朵朵做嫁妆,小勇的婚房,马明星以后会替他准备——可能现在都已经偷偷准备好了——睿睿小宝贝,长大以后我们都退休了,拿你这间豪宅结婚用,我俩,老头老太太,住敬老院……敏琪你不要不开心,马明星要给小勇买房子,是他亲口跟我说的,他那公司挺来钱,他给电视剧做后期收费很高,他一个人生活又花不了多少钱,他说如果我们这边有什么地方急需要用钱,尽管问他。敏琪听到志华这么说,心情变得挺复杂。

志华的前妻我认识,一位知性大姐,温柔漂亮,跟志华有夫妻相,他们婚前还经历过爱情试炼,所以我无法理解后来为何会离婚。志华说,从父母去世到我结婚,我压抑到快要发疯,婚后仍然压抑,朵朵六岁那年我崩溃了,酗酒,接二连三被送去医院抢救,之后和平离婚……其实我跟前妻没有发生过冲突,走不下去是因为我不愿意说话,还觉得自己是家中唯一的外人,前妻受不了这种荒诞家庭氛围,说明明没有矛盾,但每天都像在冷战,打重遇的那一天开始她就想走进我的内心,想要拯救我,却一直被我拒之门外。

志华身上间接发生过两单车祸,第一单让他失去了母亲,第二单让他得到几近完美的婚姻。我这么解读有点反人性,但事实的确如此,如果马明星当年没有发生意外,很大概率能与敏琪携手白头。以前我以为自己十分了解志华,现在看来不尽然——志华看起来开朗,其实只是看起来开朗。

7. 软禁

中秋之前我联系赵思琪,打算过去符家寨聚聚。我们托朋友从山区弄了点土特产,要拿点去给符景年以示感恩。夏初我们帮符家寨拍的片子收效不错,村委会主任符景年先生对我们这间皮包公司大加赞赏,三番五次向他的朋支推介,有意无意间替我们弄来了两条片子。

但赵思琪微信不回,电话不听,我只好直接打电话跟符景年约时间。

王导这天难得有空,我拉上他一起前往。王导说中秋送礼多此一举,春节前还得再送一次。我说中秋送礼的人肯定没有春节多,中秋收到礼物客户更开心;另外,客户现在收到礼物如果不喜欢,到了春节还可以转送给别人,反正未过保质期。王导骂我小肚鸡肠。我说,老子这是把热情和拍马屁的平衡拿捏得刚刚好。

下午四点去到符家寨,符主任外出开会未回,接待我们的是双胞胎姐弟符晓君符晓虎,赵思琪不见踪影。符景年之前跟我说,两点钟镇上有个短会,三点无论如何也开完了。我问晓君,为何联系不上赵思琪?她拿手机翻开符家寨一个网红的公号递给我——

《蛇蝎美人囚禁丈夫地牢长达一年之久》。标题吓了我一跳。再看相片,眼部马赛克跟没打似的,一望便知是赵思琪。她丈夫的相片不用打马赛克——头发胡子遮住了大半个脸,脏得像条从屎坑捞起的长毛狗,也像刚被捕获的深山野人。

晓虎说,这个网红为了流量经常夸大其词,有时还造谣,但这次顶多添油加醋,她文章所写赵思琪的事,基本属实。

赵思琪丈夫发现结婚几年,赵思琪瞒着自己做过好几次人流,怒不可遏,频繁家暴,提出离婚并且让赵思琪赔偿经济损失、精神损失。赵思琪逃回符家寨,丈夫追过来继续纠缠,后来赵思琪用药迷晕了丈夫,锁在地窖,长达一年之久。

在科技如此发达,人群又如此密集的今天,居然能有人被软禁一年不被发现,简直匪夷所思。王导问,赵思琪丈夫的父母一年联系不上儿子,难道不着急?晓虎说:“琪姐的丈夫是北方人,读完大学南漂,在一间培训机构做老师,后来培训机构倒闭,长时间找不到事做——我猜,他平时也很少跟父母联系吧。”

王导和晓君晓虎一惊一乍地感慨,我却颇有些不以为然。事情其实挺简单,无非是赵思琪丈夫失业后将怨气发泄在身边唯一的亲人赵思琪身上,发现赵思琪背着他做人流,更是大光其火,拳脚相向,赵思琪运用智慧囚禁丈夫。囚禁这回事,一开始为了避免他伤害自己,后来时间长了,就真的不敢打开镣铐——怕他重获自由打死自己,也怕他报警。

“后来怎样被发现的呢?”我问。

“是她丈夫的父母找上门来发现的。”晓虎说。

老人联系不上儿子,打电话给赵思琪,赵思琪说已经离婚,他们儿子早已跟自己没有关系,之前听他说去了上海打工。老人不信,报警,便衣警察暗访,发现有几条狗总在赵思琪家周围转来转去——最后从地窖中找出来一个臭不可闻的可怜人。开始赵思琪还偶尔提桶水下去给丈夫搓搓澡,跟他做个爱什么的,后来丈夫推得她一头撞在墙上,几乎杀死了她,她就很少再去地窖了,偶尔扔点吃的下去。重见天日,这个可怜的人已经无法走路,被送去医院治疗。其实怎样破案的,晓虎没有详细讲,以上内容来源于我的自行脑补,真正的过程可能曲折复杂一些,也可能更加简单粗暴。

我说:“如果我是赵思琪,会选择直接杀掉老公找块空地埋了,反正空地那么多。”

“我也这么想。”晓虎说完去外面接电话。

“还是你们男人心狠!”晓君说。

王导认真阅读那篇文章,说原来赵思琪以前也姓符,曾用名符惠红……晓虎从外面进来,说符主任的车已经开进了院子。晓君用很小的声音说,一会千万别跟符主任打听琪姐的事,如果他主动说起,你们也要假装我和晓虎从未说过她的事。我愣了一下,以为赵思琪是符主任的相好。晓君又说:“我们符主任是琪姐的堂哥,她大伯家的儿子!”

符景年红光满面的样子像喝了酒。镇上的短会,上级领导大力表扬符家寨工作出色,让他写份报告供兄弟村寨学习——他之所以在镇上耽搁,是会后被书记单独留下面授机宜。不知是受到表扬,还是因为我们的土特产,符景年很是开心,让晓虎拿几斤符家寨自产的蜂蜜给我们。我们推辞,他说亲兄弟明算账,好朋友须得礼尚往来!

到点我们又去吃农家菜。没想到喝了几杯酒,符景年自己说起了赵思琪,“我这个妹妹命苦啊!——要怪也是怪我幺叔,地窖填了就填了呗,干吗又重新挖出来?”

符景年的幺叔符建国,一位小学数学老师,副校长,赵思琪,即符惠红,小时候跟着他去外地的学校读书,妻子在镇上打工。到了思琪五年级时,符建国不知出了什么事,被开除教职回家务农,惠红回到符家寨小学就读。

符建国结婚前建的房子,原本有个地窖,后来不知他得罪了村里什么人,被举报了,地窖被填,之后符建国每天带几包土去田里,慢慢又把地窖挖成原来的样子。他将地窖弄成茶室,时常在那面里看书,打个盹什么的。惠红自小在爸爸身边长大,与爸爸十分亲密,常去地窖陪伴,累了与爸爸一起挤在小床上睡。到了惠红六年级,父母离婚,父亲不知所终,母亲带着她离开符家寨,改随母姓赵,名字也由惠红改成了思琪。

“多年以后,赵思琪为什么又回来符家寨呢?”

我接这句是觉得,不能不对符景年的话没有一点回应。

符景年说,我幺叔后来死在外面,那时,思琪还在读研究生,我想带她一起去处理幺叔的后事,她说正在写论文,不能分心跑那么远,我只好自己一个人去把幺叔的骨灰带回老家,埋在我父亲的坟边。思琪的父亲,我幺叔,比我大不了几岁,其实是我父亲一手带大的,那时我爷爷年纪挺大了,身体也不大好。思琪研究生毕业不到一年,她母亲也去世了,癌症,她没有告诉我们,自己操办了后事。之后思琪没有跟我们联系,直至一年多两年前,她突然找我,说要回符家寨,我就帮她收拾了一下房子……以后的事情,你们看那个该死的网红的文章就可以了,基本属实,这次她没有造谣。

他的叙述有漏洞,不过我不敢刨根问底。过后我从晓虎处得知,符景年的幺叔其实坐了好些年牢,出狱后去外地打工,后来不知他又遇到什么事情,跳河自杀了。

之前我一直都搞不清楚为何赵思琪那么爱演,现在算是有点理解了,她其实是个表面浮华,内心悲凉的人。

中秋节那天,我应邀带着家人去志华家赴宴,给敏琪看关于赵思琪的新闻。敏琪目瞪口呆,又念念有词:符惠红,符惠红!果然是她,果然是她……

敏琪小学五年级时,从外面调来一位副校长,准备接即将退休的老校长的班。副校长名叫符建国,有个女儿,符惠红,也读五年级,做了敏琪的同桌。符校长向敏琪打听她姑姑的情况。敏琪有些意外,不过还是讲了,姑姑刚刚离婚,出门旅游了。敏琪后来得知,符校长与姑姑是大学同学,谈过恋爱,因为爷爷奶奶反对,散了。

符建国想与敏琪姑姑再续前缘,再三纠缠。姑姑说,你都有老婆孩子了,还闹什么闹!符建国说,我可以离婚啊,你都离了,我肯定也能离。姑姑告诉工厂门卫,以后谁再放符建国进厂就炒谁。这里是敏琪家的家族工厂,姑姑管人事,招谁炒谁,她说了算。

符建国跟敏琪姑姑解释,他结婚是因为父亲当时生病了,算命佬说需要冲喜去灾,但家中除了他这个老幺都结婚了,所以马上给他张罗结婚,从相亲到结婚不到一个月。然而,他结婚不足十天父亲就去世了,他认为是自己的新婚妻子克死了老父亲,对她更加不满。他虽然只读过大专,但好歹是大学生,在当时的农村尚算稀缺,嫌初中毕业的妻子土气,嫌她丑……他想离婚,无奈妻子怀孕了。

符建国频繁骚扰,姑姑不胜其烦,让敏琪父亲出面警告他,但符建国入魔太深,有事没事就去路口守着,专等敏琪姑姑经过。有一天,姑姑加班到天黑才回家,符建国突然从暗处跳出,抱着姑姑不松手,被闻讯赶来的保安暴打。

敏琪知道符建国的事情越多,对他就越厌恶,有一天趁他上课经过自己身边,用墨水笔喷他后背,他发现后大怒,问是谁干的,没人承认,符惠红用眼神告诉了爸爸,是何敏琪。符建国揪着敏琪的头发,从座位拖到讲台,往前一送,撞到桌子,眼角破了。符建国用教鞭抽敏琪后背,教鞭断了,直接用手打。如果不是老校长在隔壁听见动静赶来……

那个年代不少老师体罚学生,家长们对此并无异议,每每见到老师还热情洋溢地说,小王八蛋不听话您就揍啊!但像符建国这么下死手的,却又绝无仅有。上级领导撤了符建国副校长的职务,降工资,命其赔偿敏琪的医疗费——敏琪住院一个月,花费巨大。符建国认同前面两项处罚,死活不肯赔钱,惹怒了领导,再加上敏琪家发力,令此事发酵又发酵,最终被开除公职。

说到此处,敏琪泪流满面。志华伸手搂她入怀,擦干她的眼泪。

责编:周希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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