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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火中的深情

2024-07-02关泽琳

诗林 2024年4期
关键词:朗诵诗苏菲冰心

九一八事变后,东北地区相继沦陷。一时间,有识之士奔走呼告,以不同方式进行着爱国保种的活动。在东北作家群化笔为戈的浪潮里,高兰是令人惊异的一轮旋涡。高兰本名郭德浩,1909年生,祖籍黑龙江瑷珲,是抗战时期重要的朗诵诗人,代表作有《我们的祭礼》《我的家在黑龙江》《哭亡女苏菲》等。他笔名高兰,取自高尔基与罗曼·罗兰的合字,寓意向这两位伟大作家学习,笔耕不辍。高兰的一生,是为人民和祖国昂首歌唱的一生。他从冰天雪地走来,在浮沉中“为了全人类的真理和正义”,历经苦难而不改本色。高兰坚信,诗一定是黑暗中“燎原的火苗”,只要诗的呼喊犹在,中国便能“在火与血中把光明创造”。

高兰自幼聪颖,小学时便萌发了对于文学的爱好。黑龙江寒冷而漫长的夜晚,总以小小年纪的高兰为长辈念小说、唱鼓词为序幕。古人可歌可泣而又怪诞神秘的故事,隔绝了窗外凄厉的风声,在长夜里温暖着讲故事的人。这些在后来被深切怀念的场景,对从小失去双亲、成年后远走他乡的高兰而言,既是珍贵的文学启蒙,也是关于故乡最直观的记忆。

1921年,12岁的高兰考入黑龙江省立第一师范学校。在这里,高兰接触了几位曾在北平受过教育的语文老师,他们的到来,为文学教育滞后于关内的黑龙江注入了新鲜空气。老师们对白话文和新诗的见解,推开了高兰“看见”五四新文学的第一扇窗。

在如饥似渴的阅读中,高兰得到一册冰心的《繁星》。冰心清丽的诗句带给他极大的触动:“可以说,我对文学开始发生兴趣,是由于这本诗集的赐予,同时我对韵诗也是从这本书看到了它伟大的远景。”虽然当时的高兰还不甚清楚,《繁星》那“含泪的微笑”背后是何种哲理,但冰心的诗潜在地影响着他对细腻情感的体察。高兰对新诗的追寻以冰心为起点,之后很快便在郭沫若的诗文尤其是《女神》与《星空》中发现了新的激情。有一回,高兰新得到一期《东方杂志》,其中刊有郭沫若的《落叶》!高兰按捺不住激动的心情,忍不住在晚自习时放声朗读。同学们的喝彩使他得意又惶恐,就在兴高采烈之时,高兰猛然发现,教数学的先生已经站在他背后许久了!本以为杂志要被没收,没想到先生看过后竟也被打动,将杂志还给了高兰。这段趣事让高兰愈发相信郭沫若的魅力。如果说冰心的诗代表一种“柔”的美,郭沫若的诗则有另一种“力”的美。这种“力”的美,是高兰在抗战时期选择朗诵诗体的契机之一。

随着视野的积累,高兰对文学的想象也在不断发酵。师范学校的学习奠定了他以诗为志业的信念,教语文的刘老师的投稿经历,则又给了他成为诗人的信心。刘老师本人酷爱新诗,他将自己的作品寄给北平《晨报》,得到了徐志摩的亲笔回信。信中对刘老师的鼓励与建议,让高兰侧面感受到被肯定的光荣,也让远在东北的他对北平多有向往。1926年毕业,在刘老师的资助下,17岁的高兰如愿来到北平。

初到北平,高兰先是在高中补习了两年。大概是受到刘老师投稿《晨报》的影响,初入写诗之门的高兰也将自己的诗作邮寄给《晨报》编辑部。可惜两次投递均石沉大海,高兰形容当时沮丧的心情“比考大学落榜时还胜几倍”:那样友好的《晨报》,怎地到了自己这里,就不见音信呢?幸而投稿的失败并未影响高兰对文学的热忱。1928年夏,高兰考入名流荟萃的燕京大学国文系,成为他所仰慕的冰心先生的学生。他早期的诗作《心扉之外》,写“绯色的梦”如何变为“倦游于宇宙的悲哀”,可见冰心先生对他的启迪引领。

高兰在北平学习期间,正逢时代风起云涌之时。他去北平之初,国民大革命如火如荼,不久后九一八事变爆发,青年人的爱国心越烧越旺。高兰虽专注学业,却也有同样强烈的时代责任感。他不仅用实际行动表达了对时事的关注,参加北平学生请愿南下的卧轨斗争,抗议国民党当局的不抵抗政策,还把自我的志业与救国的迫切结合起来,将毕业论文题目从二晏词研究改为南唐李后主研究,“意欲借李煜的亡国之痛激励国人奋起抗日”。1932年夏,高兰从燕京大学毕业。带着对诗的热忱,高兰闯进了崭新的人生阶段。

高兰著的《朗诵诗集》,1940年12月

赋到沧桑句便工。毕业以后,高兰开始为生计奔波,生活的压力与抗战的深入使他深知民间疾苦,他的诗歌一改以往哀婉清新的风格,更加青睐鼓舞人心的朗诵诗。七七事变后,挽救全民族于水深火热之中已是神州大地最紧迫的呼声。高兰携带家眷辗转至武汉,自此开启了他创作的高峰。他的第一首朗诵诗《是时候了,我的同胞!》,便是为控诉卢沟桥战火与抗战动员而作:

是时候了!我的同胞!

宛平城已响起了第一声军号,

抗战救亡雪耻复仇全在今朝,

卢沟桥是我们的战壕,

卢沟桥是我们的前哨,

反守为攻更是我们的新战略,

冲呀!

冲呀!

冲过去呀!

白山黑水才是我们最后的目标。

是时候了!我的同胞!

“是时候了!我的同胞!”旧恨未了,又添新仇,诗人的沉痛力透纸背。连着的三句“冲呀”以阶梯状排布,如同战场上冲锋陷阵的士兵,排除万难,势不可当。高兰的历史使命感为事变而发,更为全民族英勇抗敌的无畏精神而发。由此开始,“高兰的诗”成为抗日战歌的代名词。

高兰不仅致力于朗诵诗的写作,还身体力行倡导朗诵诗运动。他试图把用眼睛看的诗变为用耳朵听的诗,用声波的语言与朗诵的舞台,来激励人民群众参与民族救亡的事业。1937年10月,纪念鲁迅逝世周年前夕,高兰写作朗诵诗《我们的祭礼》,发表在罗荪主编的《战斗》上,缅怀鲁迅“旷野呐喊者的声音”,呼唤“万千的怒吼和同声呐喊”。这首诗由演员王莹在纪念会上朗诵,在文艺界引起不少反响。穆木天在10月23日汉口版《大公报》上发表《诗歌朗读和高兰先生的两首尝试》,赞许高兰的诗“充满着光,充满着力,充满着强烈的希望”。他同期写作的《缝衣曲》《向八百壮士致敬礼》《给姑娘们》等诗,基本上都在汉口的广播电台朗读播送过,有的还被谱曲成歌,在抗战演出中表演。

高兰一家迁徙重庆后,看到统治阶级的灯红酒绿与人民疾苦的对比愈加鲜明,诗人在艰难的生活中持续以笔为矛,书写广阔的生活与残酷的真相,情感表达也愈发深沉。《迎一九三九》《九年》《十年》等诗真实记录了长期战争造成的国破家亡与民族屈辱,具有“诗史”的见证意味。

尽管高兰自青年时期起便迁转于各地,往后再也没有重返故乡,但他对白山黑水的关切却始终如一。此前有感于东北义勇军将领“天照应”将军的悲壮事迹,高兰愤然写作诗歌《吊“天照应”》,以“天照应”将军不畏强暴的精神鼓舞全体中华儿女。又有散文《东北——我的母亲》,在对家乡的眷恋中凸显背井离乡的痛苦。影响更广的是他的《我的家在黑龙江》。这首诗以追问“何以为家”开篇,陆续铺开对时代的拷问:

你的家呢?老乡?

在吉林?

在沈阳?

在万泉河边?

在鸭绿江旁?

在松花江上?

或者是赤峰口围场?

还是热河的朝阳?

啊,你也流亡!

接着,诗中回忆了黑龙江美好充实的四时之景。然而,“日本帝国主义的大炮”“击碎了这老实的梦想”,对故乡的怀念成为从他乡发出的悼词。诗人不得不大声呼告:

卷起了沙漠的狂涛,

卷起了雪海的巨浪,

燃烧起反抗的野火,

燃烧起争生死的火光;

把奴隶的命运,

把奴隶的枷锁,

一齐都交付给了抵抗!

诗句将政治与抒情结合在一起,既揭露黑暗,又涤荡人心,堪称高兰诗的典型风格。天地昏黄之时,这些属于流亡者的嘶吼,为辽阔的大地擎起了一盏盏行走的明灯。

高兰以朗诵诗闻名,但在他的创作中,有一首诗不以高亢嘹亮取胜,而以真挚悲切感人,那就是《哭亡女苏菲》。历经岁月的洗礼,这首诗依然被反复传诵,给一代又一代读者带来新的感动。

1935年,高兰的长女苏菲出生,尽管生活贫苦,一家人仍沉浸在新生儿出生的喜悦中。高兰一家到达重庆后,生活更加艰难。普通百姓在压迫中不断挣扎,高兰的教员工作也遭遇失业,不得不到私人牛奶厂去维持生计。1941年,7岁的苏菲感染疟疾,因为没有钱医治,高兰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女儿挣扎消逝。一年以后,酸楚仍旧挥之不去,怀着对女儿的歉疚与思念,高兰写下了泣血的诗篇《哭亡女苏菲》:

孩子啊!你使我在贫穷的日子里,

快乐了七年,我感谢你。

但你给我的悲痛

是绵绵无绝期呀!

我又该向你说什么呢?

该说什么呢?这是无法诉说也难以说尽的创痛啊!那些属于女儿的遗物仍被诗人妥善留存着,可睹物思人,过去的欢乐反而加重了当下的悲哀。对着那蓝色的书包,深红的裙子,香烟里的画片,还有一小块珍藏的绿玻璃,诗人只感到撕裂人心的哀痛与无法释怀的忏悔:

高兰与夫人刘景秀及长女苏菲、儿子(1938年于汉口)

我误了你呀!孩子!

你不过是患的疟疾,

空被医生挖去我最后的一文钱币。

我是个无用的人啊!

当卖了我最值钱的衣物,

不过是为你买一口白色的棺木,

把你深深地埋葬在黄土里!

曾经,年幼的高兰在童年时便失去了双亲的爱护,如今,已是父亲的高兰却依然无法守护至亲的女儿。回想起女儿在世时呆望其他孩子穿花衣裳、吃花生米,却懂事地不向父母乞求的场景,诗人心中的悲痛便无法释怀。想弥补,却再也没有机会了:

因为你爱写也爱画,

在盛殓你的时候,

你痴心的妈妈呀!

在你右手放了一支铅笔,

在你左手放下一卷白纸,

一年了啊!

我没接到你一封信来自天涯,

我没看见你一个字写给妈妈!

这样无望的生活,使诗人对贫者更贫、富者更富的黑暗世道产生强烈的控诉:

我写给你什么呢?

唉!一年来,我像过了十载,

写作的生活呀,

使我快要成为一个乞丐!

我的脊背有些伛偻了,

我的头发已经有几茎斑白,

这个世界里,依旧是

富贵的更为富贵,

贫穷的更为贫穷!

诗人誓要与这个世界抗争到底,为同样受此煎熬的人民发出最后的吼声,直到流尽最后一滴眼泪,告慰女儿的亡魂:

小鱼!我的孩子,

你静静地安息吧!

夜更深,

露更寒,

旷野将卷起狂飙!

雷雨闪电将摇撼着千万重山!

我要走向风暴,

我已无所系恋,

孩子!

假如你听见有声音叩着你的墓穴,

那就是我最后的泪滴入了黄泉!

这是一位父亲的深情,也是一位诗人的抱负。从1942年问世至今,《哭亡女苏菲》在不同场景下被传诵,打动一代又一代读者。高兰曾如此回忆当时应邀在中央大学朗诵的场景:“许多人为之泣下,有的竟痛哭失声,朗诵完之后,许多同学围着我问这问那,不肯离去。”还有一次是在抗战胜利后的第一年,高兰在北平师范大学为同学们朗诵《哭亡女苏菲》。朗诵才进行到一半,就有特务故意熄灭电灯,企图中止朗诵。在场的同学们情绪激动,哪怕擎起蜡烛也要听完剩下的内容。

《哭亡女苏菲》具有穿越时空的魅力。1957年春天,诗人应邀在中国人民广播电台再一次朗诵这首诗。20世纪80年代以后,《哭亡女苏菲》在《星星》诗刊再次发表,并一度入选各类语文教材。据说,《哭亡女苏菲》在抗战时期的重庆集中营里也广为流传。臧克家评价这首诗是诗歌史上的名篇:“他以个人的哀痛,概括了整个民族的忧患,这个小女孩的命运,也就是千万人的命运。”

历史不会忘记高兰。2019年,黑河市广播电视台为高兰举办了朗诵会。在新的时代里,高兰与他的呼喊仍陪着我们继续远行。

(作者关泽琳,四川大学文学与新闻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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