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雪”的隐喻中实现突破的生命张力
2024-07-02钟世华
钟世华
在诗歌话语中,地域性的表述往往具有与诗人生命深度连结的人文意义内涵。对“雪”的书写在中国新诗的发展历程中经常出现,更多的诗人将“雪”作为表象特征,对现实景观进行描摹,通过“雪”寄寓内在的情感。诗人赵亚东对雪的执着书写,源于他在东北地域空间的现实体悟,他的独特性在于“雪”是从诗人自我的本源性出发,突破了事物的表象,在大隐喻和大象征的动势中,达成了与人生命运溶解的张力性效果。组诗《雪人》有力地钩沉了他的地域文化情感与精神世界,在漫漫无边的雪意中不断升华诗性的高度。
赵亚东是近年来诗坛一位异军突起的诗人,以大量优秀的诗歌作品跻身诗坛的第一方阵。他的诗现实精神命相的内蕴鲜明,以其及物的痛感面对世界与人生,具有强劲的冲击力。我们虽是偶然相识,但一见如故。他磊落而深情,豪爽又敏锐。在城市打拼二十多年终有造就,这与他的善良真诚是分不开的。“雪人”作为北方的常见之物,在他的笔下却形成了切入自身经验和履历的隐喻内涵,通过淬炼式的语言表达以及直抵灵魂的情感抒写,使其具有了多元的生命空间。他将“雪人”诗作为自我的精神原乡,从中探寻着故乡、生存、死亡、命运等诸多问题,自觉地进入哲理意味深刻的境象之中。在《用你的手指作为树苗》一诗中,赵亚东面对“再也回不去家的雪人”发出疑问,不断寻找着使其复活的力量。“回不去家”意味着对家乡的疏离,至少无法从家乡之中获得丰沛的情感。此刻的“雪人”若想继续保持生机,必然要与现实命运进行抗争,诗人正通过对命运的辨别,来思考“雪人”的生存路径以及自我的回返状态。“那些我不能错过的鸟鸣,每当我想从它们的声音里/辨别命运的暗示,来自水底的涛声/就涌上来,穿过厚厚的冰层,而时间的起伏/正在描摹另一个版本的历史。”正是因为现实充满着视觉层面的模糊感,“我”才要从“鸟鸣”“波涛”“冰层”等自然之物中,寻找能够承载日常情感的对应物。于是,对命运的辨认便显出必要性与急迫性,因为只有这样,才能更好地去理解“雪人”的现实处境与精神姿态。
《被春风掏空的心》虽没有直接写雪景以及雪人,但赵亚东通过诗句“雪白的床单溢出消毒水的味道”直观展示了雪的色彩,并从中生发出对生存与死亡问题的思考。尽管每次的告别都意味着沮丧,但我们又不能不被动地去进行告别,在感叹生命脆弱的过程中不断接受着命运的安排。“雪人”的意象被诗人堆叠雕刻而出,其本身不再是简单的情感对应物,而是融构了诗人对于生存现实的深刻体悟。被雕刻出来的“雪人”以“紧闭的嘴”的形态出现,也在观看世间万物的过程中始终保持沉默的姿态。“沉默”成为诗人赵亚东所集中阐释的诗学理念,诸如诗句“早晚有一天,你会说话的/但是现在你沉默,假装微笑的样子/骗过了所有的人”(《雪人是会说话的》)、“……我们写下的,大多不够真实/而你的缄默才更可信,即使被那么多眼睛盯着/即使被尖锐的枝桠顶住苍白的肋骨。”(《缄默才更可信》)充分显示出诗人主体感悟的个性风度,思辨的深度走向也更加游刃有余。
面对嘈杂与多变的人世,诗人更想以“沉默/缄默”的方式来凝塑自我。此种方式的选择也并非无奈之举,而是在参透世间万物之后形成的顿悟,由此生成的淡然心境能够产生巨大的精神力量,帮助人们更好地去面对现实人生。从早年的颠沛流离、受尽屈辱和冷落,到现在的挺拔和坦荡,他终于可以体面地面对世界,面对世人,面对曾经误读和曲解他的人,但是他依然对万物饱含深情。这是我们理解他的“雪人”的重要路径。磨诗为命的人,一定也在磨自己的心,直到造炬成阳,光芒闪烁。
毕加索早年一直在重复这样一个观点:很少有人真正理解你,哪怕他们后来欣赏你,能够真正懂你的人还是只有那么多。赵亚东的人生之路是与众不同的,在不断蝶变的过程中,他对人性的体悟是超越常人的。因此在组诗《雪人》中,他塑造和呈现的精神世界充满焦灼感,但他经由与“雪人”之间的对话,不断摆脱着精神的紧张与内心的焦虑。他在诗中书写了多重悖论,如“我的这一场雪,已经不需要从苍穹借用/远在南方的儿子,打听雪的厚度/我竟无言以对”(《自己的大雪》)中的空间悖论,“远方的朋友,你应该种下自己的树木/——用你的手指作为树苗。/收集未来的历史”(《用你的手指作为树苗》)中的时间悖论,以及“我怕冷,而你恐惧灼热的心/死亡以温暖的方式/掏空你的肺腑”(《凡是被雪人看见的》)中的情感悖论等等。这或许正是由于他独特的人生经历,以及世界本身的嘈杂与无序所导致,连同原本较为宁静的内心也受到纷扰,逐渐形成精神的焦虑感。摆脱焦虑的过程,也是自我升华的过程。人在漫长的一生不断变成另外一个人,而我们的诗人在这个过程中,变成了一个“雪人”。他不断向“雪人”学习处世的方式,获得精神上的慰藉。“我理解你存在的方式/甚至也模仿你的方式——/始终默不作声,假装什么都没有看见”(《雪人是会说话的》),将“我”对“你”的崇敬和盘托出,进而通过对“你”的不断模仿去面对多变的世界。无论作为诗歌中的雪人,还是现实中的雪人,诗人的内心都是炙热的,但是又异常冷静,诗人谨小慎微,注意每一个细节,生怕自己伤害任何一个人。因此,他不断“向内”,在现实的生命中又具象化了灵魂的另一个自己——“雪人”。
赵亚东的“雪人”是一个充分心性化、自我对象化的意象,雪人以其纯净和沉默的特征,几乎承载了所有的命运,有一种诗人自叙传的性质。一种苦难的指认,诉说其所具有的寒冷、严峻特质。与人的趋光、趋热相比,“雪人”趋向的是冷静与寂静,趋向的是顿悟与超越,这似乎和人之间形成悖论,但也由此建构出表达的张力。“万物惧怕严冬,而你惧怕春天。/没有人看见你在春风中流下的泪水/缓缓地坍塌,慢慢把自己杀死。”(《被春风掏空的心》)、“……雪不会降临给所有的人,寒流只涌向/那些善良的心。”(《在更大的风中》)等等。不能接受“造炬成阳”的执着,在世俗的冰冷的现实中,雪人内心总是反刍苦难,又不断地进行着自我拯救的超拔。《烛光在雪中战栗着》一诗谈到时间、死亡等元素组构的苦难问题,由于“暗夜的雪”的不断重压,全诗的色调显得较为沉重,持续对视线造成影响,乃至于“我们”在寒冷的风中趔趄地躲避着,雪中战栗着的烛光正隐喻了暗夜中的“我们”。《藏起你的双手》一诗则通过“我”对“你”的规劝,试图改变“雪人”所隐喻的悲苦命运,但这似乎是徒劳的,因为其本身以“无可奈何”的姿态对待“我”的规劝,也意味着在苦难语境下对自我追求的执着坚守。
诗人在对现实苦难的体悟中也表现出深刻的自审意识,《雪不会袒护任何人》一诗写到儿子、妻子等元素,与其他诗篇相比充满亲情的味道。但“我”在面对亲人时心生的是愧疚之感,因为“这些年,我忽略了身边的亲人,甚至没有多看他们一眼/那雪的账册里,又会记录下什么?/雪不会袒护任何人。”“我”只能以一种游离的“疾病”状态来慰藉痛苦的内心。赵亚东对现实苦难的书写正回应了《为冬天准备好荒原》所塑造的情感结构,“冬天——荒原”的表达方式不仅为全诗奠定荒凉、低沉又深情、坚韧的写作基调,也有力地诠释出诗人对于“雪人”所蕴藏的精神原乡的深刻体悟。
总体而言,赵亚东的组诗《雪人》在充满哲理感的语言与深沉流畅的节奏中,每首诗均将“雪人”作为情感触点,呈现丰富的思想内蕴。我们可以将“雪人”理解为诗人的精神载体,进而成为另一个自己,寄托着诗人崇高的理想与对人生命运的深入思考。与作为自然物的“雪”相比,“雪人”的主体性正是诗人创造的精神承载之物,是自我的内在心声,是从抒写“雪人”到成为“雪人”的重要历程,是以现实与自我、他者以及世界本体的深入对话,在“雪”的隐喻中实现突破的生命张力,但也可能因其思辨的深邃和“耀眼”而容易被误读、误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