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的诗里诗外都有事儿
2024-07-02桑克
桑克
几年前,一个大出版机构约我写几篇关于杜甫的东西,我重读了一大堆杜甫的书和关于杜甫的书。用我太太的话说,我当时那副疯疯癫癫的德行几乎到了走火入魔的程度。地上、床上都是关于杜甫以及那个时代的书,墙上甚至还挂了两大张网购的唐朝首都长安、洛阳的地图。用了几个月时间,东西写出来了,人却累趴窝了。但还有一样要紧事没做——就是压根儿没想起来把自己当时的阅读感受写出来,之后的日子想想就觉得欠自己和杜甫点儿什么。
还债的机会来了。头几天,在朋友圈看见几个朋友推荐新近出版的一本书,王炳文博士的《杜甫的历史图景:盛世》。我买回来展卷阅读,顺便也把之前读杜的感受回忆一点儿出来,算是留个小念想吧。对杜甫我并不想做整体评价,倒不是因为能力或者其他问题,而是因为我只想挑点儿感兴趣的小细节,随便写点儿杂七杂八的感受,否则这篇东西就不叫笔记而叫论文或者专著了。
杜甫对我的重要性,我在《中国文学人物志》里说得非常明白:“我的偶像。他是一个/真正的穷人,会写诗,却换不来/面条和朝廷的青睐……”杜甫是我的偶像一说就是这么来的,但是说杜甫是穷人,而且是真正的穷人,就需要做一番解释了。因为按照唐朝社会阶层来看,杜甫根本不算穷人,比如他不用服徭役、不用服兵役、不用纳税……这是杜甫亲口说的:“生常免租税,名不隶征伐。”(《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如果非要说他是穷人,他也只是官宦人家之中的穷人罢了。当然,我在诗里写他是穷人确有其他意思,在此就不剧透了。
杜甫的父亲杜闲死后,尽管叔叔杜专、杜登还活着,但还是由他这个嫡长孙做了杜氏家族的大家长。杜甫上任伊始,处理的一件比较重要的事儿,就是破解继祖母卢氏与祖父杜审言合葬格局的难题。杜审言的前妻薛氏早卒,在杜审言卒后,二人合葬在偃师的家族墓地里。公元744年,杜甫69岁的继祖母卢氏去世,她能不能和自己的丈夫合葬呢?如果她是现代的人,根据现代法律规定,前妻(原配)后妻(继室)都有与丈夫合葬的权利,她与杜审言合葬当然是合法合规的。但在杜甫的年代,情况不是这么简单的。话说回来,这种本来简单的夫妻合葬方式在当代个别地方也变成了极为复杂的社会问题,比如2017年公映的由张艾嘉执导和主演的电影《相亲相爱》,讲的就是前妻后妻究竟谁能与丈夫合葬的矛盾冲突。电影的落脚点最后落在了爱与不爱的问题上。你爱谁?谁爱你?人死万事空,唯爱永流传。
《杜甫的历史图景:盛世》里说,杜甫的继祖母和祖父的合葬格局这事儿属于“重大事件”,和我说的“比较重要的事儿”完全不是一个重量级的。这本书在注释中说,“谢思炜通过对杜审言夫妻葬法的还原,指出了杜甫在杜家地位上升的情况”。意思就是说杜甫在合葬问题上拥有绝对的决定权。
根据王炳文的老师张国刚为这本书写的序言,我们得知王炳文曾经跟随谢思炜从事过博士后工作,他们之间的渊源读者还是有必要知道一点儿的,这对理解他们的学术见解大有裨益。注释里还提到谢思炜的一篇论文,《唐代葬法与杜审言夫妻合葬问题——据杜甫〈卢氏墓志〉考察》。我默认大家都读过杜甫写的这篇《唐故范阳太君卢氏墓志》,这里就不全文引用了。关于夫妻合葬,谢思炜的论文写得非常清楚。在唐代,继室与丈夫或合葬或分葬,而合葬往往被视为尊崇,“合葬者,所以固夫妇之道也”(《白虎通义·崩薨》)。《大唐吏部常选夏侯君前妻樊后妻董合葬墓志铭并序》里,就讲述了前妻、后妻与丈夫三人合葬的方式(现代的陈赓将军也是与前妻、后妻合葬的)。谢思炜的论文还引用了一位学者的话说,“元配最重要之权利,则为合葬与祔祭”,“然母以子贵,继室之合葬并祔者,例亦夥矣”。这就是说,唐时,继室与丈夫合葬也是合理的,只不过理由却是“母以子贵”,并没有说继室与丈夫相亲相爱或者相濡以沫几十年这样更有道理的理由。谢思炜的论文还提到了万军杰对119个墓志的调查结果,其中丈夫与原配、继室合葬的比例占44.54%,丈夫与原配合葬的比例占8.4%,丈夫与原配合葬而继室祔葬的比例占5.88%。说实话,这个调查结果还是让人非常吃惊的。与此同时,谢思炜也明确指出,其中继室能与丈夫合葬是由于“承嫡子或后室母家的介入起了决定作用”。继室之所以得到合葬的权利是因为继室子女和母家地位较高,原配子女和母家只能服从这种安排。
从杜甫的《唐故范阳太君卢氏墓志》看来,杜甫成功地阻击了继祖母卢氏与祖父杜审言合葬的所有可能性,而将她置于祔葬的地位。“茔内西北去府君墓二十四步”,卢氏墓距离杜薛合葬墓二十四步,也就是十二米左右。所谓祔葬就是处于同一墓地而别列一穴。杜甫完全把继祖母的亲生儿子也就是自己曾任武康尉的叔叔杜登击落马下。然而杜甫毕竟是知书达礼的人,所以他在《唐故范阳太君卢氏墓志》里用庄重的词语给卢氏戴了几顶高帽子,“实惟太君积德以常,临下以恕,如地之厚,纵天之和”,换句俗话说,就是给足了叔叔杜登面子。杜甫还说卢氏养育了杜家子女。确实如此。当初十八岁的卢氏嫁给四十七岁的杜审言,前妻薛氏生的五个孩子尚在两岁到十多岁之间,是卢氏辛苦抚养教育了他们,所以杜甫才会说:“某等夙遭内艰,有长自太君之手者。”杜家子女的婚礼也是卢氏操持的,“慈恩穆如,人或不知者,咸以为卢氏之腹生也”。意思是说不知道的人还以为这些子女都是卢氏亲生的。这么说的真正意思就是他们并不是卢氏亲生的。最后一句赞语颇有意味,“贵因长子,泽就私门”。卢氏之所以富贵是因为“长子”的缘故。长子是谁呢?薛氏的儿子杜闲,也就是杜甫的父亲。杜闲是唐代官儿当得最大的杜家人。
日本学者松原朗在2019年的《杜甫研究学刊》上发表论文《抚育杜甫成长的世界——继祖母卢氏的氏族观探微》,其中说,卢氏“成为担负起了家族中重要事务的核心人物”。她极为重视与门阀以及贵族的交往,她为薛氏子女以及自己所生子女挑选的婚姻对象也都是官员或者出自官员家庭。松原朗认为“杜甫由于受到卢氏的影响,因此也要听她的话,个人的成长也受到了她的影响”。说得有道理,但杜甫的家族意识未必就是这样。即便如此,他的交往对象虽然也有官员或者贵族之外的平民,但从赠诗对象的数量来看,还是官员居多。郭沫若在《李白与杜甫》中写了一节“杜甫的门阀观念”,批判杜甫,却没有提及卢氏的影响,原因不得而知。不过,松原朗也认为在写《唐故范阳太君卢氏墓志》的时候,“其中的一些事情,杜甫在此做了暗示”。暗示这个词儿里面就有故事了。或许有人以为这就是朱东润所说的,“杜甫是有他的庸俗一面的”,我个人觉得还是应该把这个理解成人性为宜。
我在写卢氏葬礼的时候认真揣测了杜甫的心理,并且模拟了杜甫妻子杨氏的视角。故事里的杜二就是杜甫,该称谓并非我的独家发明,而是来自他的时代。
杜二虽然言语轻松,但是我知道其后必然隐藏着大难处。这个难以解决的大难处就是太婆婆能否与杜二爷爷合葬的问题。
在陈留,太婆婆临死留话给杜二的小叔叔,说她必须和我的太公公也就是杜二的爷爷葬在一起,因为她嫁给杜二的爷爷已经整整五十年了。五十年绝非小数,大多数人活到五十岁还要指望上天垂怜呢。“卢氏奶奶这个要求其实并不过分”,杜二说,“可是根据现在的礼法规定——都什么年代了还有这样的规定——根据现在的礼法规定,继室不能和丈夫合葬,只有前妻才可以。叔叔们对于卢氏奶奶的遗言,有的赞成,有的反对,赞成的是继室卢氏奶奶生的小叔叔,反对的是前妻薛氏奶奶生的叔叔。爸爸倒好,什么都不说,就把这个难题甩给了我。他说还是让长房长孙来解决这个问题吧。这不是为难我吗?他还是长子呢。但是我也不好意思和爸爸争,就硬着头皮接下来了”。
我没责怪杜二,他没有做错任何事情。
我也没有任何建议,只能满脸愁容地抚慰杜二的满脸愁容。
黄昏时分,我走出卧室到厨房给杜二沏茶的时候,经过院子,看见两鬓斑白的公公和叔叔们围坐在茶几前小声交谈。小叔叔脸色凝重,端着茶盏茫然地看着什么。
迎翠说,他们下午都来看过宗文,还给宗文送了礼物。宗文是长房重孙,却不是重长孙,因为杜二结婚太晚了。
“你说我怎么办?必须把这个事情办好,否则杜家我也就待不下去了。”琢磨了半夜,杜二还是一副愁苦面容,我心疼得不行,但是绞尽脑汁也没想出什么好主意帮他。
分歧集中在小叔叔和其他叔叔之间。姑姑们都没参与,但是她们私下怎么想的,我大抵也能猜得出来。姑父们明确表示这是杜家的事,他们不方便发表意见。
公公表面对杜二的任何决定都赞同,但他骨子里也不同意合葬,只是碍于自己家长的面子,才没有公开表明态度。
晨起时,我看见杜二斜靠在桌前打盹儿。他必是冥思苦想了一整夜。听见我的脚步声,他突然醒来,红着眼对我说:“二娘,按照我的本心,就应该让卢氏奶奶和爷爷合葬!但是如果我支持小叔叔,支持者也还是少数人……还有我们面对的不仅是爸爸和叔叔们,还有一个堂皇的礼法……我可以假装看不见它,但如何说服爸爸和叔叔们也看不见它呢……难道就不能三人同穴吗?在墓碑上,把卢氏奶奶的名讳写得小一点儿,位置靠边一点儿……但是爸爸肯定不会同意,小叔叔也未必满意这样的安排……二娘,你说我怎么办啊?实在不行就让爸爸他们定夺吧,我不管了。”
杜二非常苦恼,非常纠结,但是说服公公和其他叔叔明显太难了,杜二最终选择了去说服他非常同情的小叔叔。“我这是妥协是不是?向我内心反对的东西妥协是不是?”杜二似乎是对我说,更像是对自己说。我没有回答。我不知道怎么回答。
“小叔叔有点儿可怜”,走出窑洞的时候,杜二对我说 :“我怎么张这个嘴呢?”
我不知道杜二究竟是怎么和小叔叔谈的,只是猜测,如果小叔叔不想和众兄弟撕破脸皮,就只能退让了。撕破脸皮就更不可能合葬了。但凭什么让小叔叔退让呢?用礼法压他吗?杜二不会这么做。只有补偿小叔叔,只有安慰小叔叔受伤的心。
也许是因为杜二的一脸苦相,也许是因为现实根本不可能改变,小叔叔终于放弃了为自己母亲争取合葬的斗志,他松口了,但是提出两个并不过分的要求,一是提高墓葬规格,二是把巩县老家的房屋田地再匀给他一部分。看着小叔叔的泪水和红肿的眼睛,杜二暂时答应下来,然后又去和公公以及其他叔叔们商谈。
这个商谈同样不容易,但是与小叔叔受伤的心相比,公公他们又有什么可说的呢?这是杜二后半夜回到卧室里对我说的。“把杜家财产都给小叔叔也不过分”,杜二说:“嫁到杜家五十年都不能与丈夫合葬,这种道理如何讲得通?”
不能让太婆婆的灵柩始终停着,一大家子人都在等着下葬呢。公公和其他叔叔最终还是接受了小叔叔的要求,但是小叔叔的表情还是那么哀戚,并未因为补偿而有所缓和。
不管怎样,协议还是达成了。出人意料的是,杜二以公公的名义给太婆婆写了一篇铭文,写得又动情又合理。也许小叔叔的悲凉情绪多少得到了一点儿抚慰?我不确定。
一场合葬风波就这么被平息下来。
“我还是觉得对小叔叔不公平。”杜二皱着眉说。
读者都能看出来,在我的故事里,我对杜甫是同情的,我让他已经死去的父亲仍旧活着也是出于这种考虑。我承认,我的屁股没有彻底坐在卢氏那一边。如果我是继室之子杜登,我就假装不在乎吧。如果我是嫡长孙杜甫,我可能就会有通过杨氏之眼推测出来的那一番心理活动吧,因为具体的作为全都写在墓志上了,已经是一个铁打的不能更改的事实了。
一般来说,杜甫的不少诗里都是有事儿的,但是诗外也是有事儿的啊。它们都不该被忽略,我们哪个人能够逃出各种事儿的纠缠呢?
其实,正是这些所谓的大事儿小事儿构成了杜甫成为“诗史”的基础。“诗史”这个词儿出自唐代孟棨的《本事诗》:“杜逢禄山之难,流离陇蜀,毕陈于诗,推见至隐,殆无遗事,故当时号为‘诗史。”“本事”一词出自《汉书·艺文志》,“本事诗”的意思就是“介绍诗歌产生时的事实”(张晖《中国“诗史”传统》),孟棨将之分为七个专题,“情感、事感、高逸、怨愤、征异、征咎、嘲戏,各以其类聚之”。近人苏曼殊、陈独秀都曾写过《本事诗》。前年,我写了一首《本事诗》:“本想写一首关于一个穿越的人/或者宇航员降临到一个陌生星球的诗,/但是后来下雪了,就想写一首/关于下雪的诗……”这首诗从形式到内容都严格遵循孟棨的概念设定,介绍某诗产生之际的事实,当属“嘲戏”一格。套用常晖评价孟棨的话说,它“绝对不是郭绍虞所说的‘仅备茶余酒后的消遣,其态度却又是游戏的”,我个人也觉得它完全符合司马迁说的“推见至隐”。殊不知天降硫酸,有个人写了篇文章批评这首诗以及刊登它的杂志。关于“本事诗”的概念,这篇文章说“本事是指‘有能力的意思”,这篇文章又说“所谓‘本事诗,就是‘本来的事的诗”。我无言以对。在这里,我对刊登《本事诗》的杂志表示歉意,无端牵累人家,太不好意思了。
由事儿而为本事,由本事而为诗史。此一路径倒是值得写诗的人和研究诗的人琢磨琢磨,那样或许就不会“错把本事当能力”“勿以事小而不写”了。
研究杜甫的书中,我认为洪业的《杜甫:中国最伟大的诗人》是必读的。如果某学者从没看过这本书,我建议你不要指望和他探讨杜甫能够深入到什么程度。但在这本书里,洪业只用一句话就把杜甫继祖母卢氏的葬礼带过去了:“杜甫在洛阳的逗留或短期做事,毫无疑问因为继祖母在744年仲夏于陈留去世而中断;仲秋时节,继祖母被安葬于偃师的家族墓地。”这只能说洪业的兴趣和注意力已经不在此处。他在其他地方也曾偶尔提及卢氏,其中谈到为卢氏写的“一首小诗”,“对象是一座没什么特别意义的假山”。这首叫《假山》的诗前附有杜甫短序,讲述假山建造之由来。这首诗,其实是借助赞赏卢氏院子里的假山之美来为卢氏祝贺寿辰。
一匮功盈尺,三峰意出群。
望中疑在野,幽处欲生云。
慈竹春阴覆,香炉晓势分。
惟南将献寿,佳气日氛氲。
在清代浦起龙的《读杜心解》里,这首诗不叫《假山》,而是以短序为题。浦起龙认为仇兆鳌根据黄鹤注而起的题目属于“改本”,还是“照旧本作长题”吧。这套《读杜心解》,是我参加首届杜甫国际诗歌节时主办方赠送的礼物,我几乎忘了,幸亏扉页上诗歌节红色篆字的印章提醒了我。这首诗后还附有《唐故范阳太君卢氏墓志》,里面提到钱笺“此代其父闲作也”。从学术上讲,我不认同这个说法,但是写故事的时候,代作这个说法却给了我灵感。诗里的两句,“望中疑在野,幽处欲生云”还是非常不错的,值得反复吟咏。
陈贻焮的《杜甫评传》里只提了一嘴葬礼,对合葬难题没说什么。我想他的兴趣恐怕也不在此处吧。
我拜访过河南巩县(现巩义市)的杜甫出生地和杜甫墓。临别时,我留诗一首《在杜甫墓前》,算是不虚此行吧。
灰霾过于盛大,
泡桐和枯枝的地下抵抗……
欲言又止的原因仅仅是
年代的沉没。
散文理解诗
是绝对不可能的有些绝对。
杜甫的出生窑,幽闭症,
电梯快速下降。
不相信横在中间,
不相信并非浮石,
洛水上面没有一艘轮船,
帆影是想象加上去的。
各种幻影,
是酒醉,是错觉的贡献。
风吹杜甫路四顾张望,
手机不是手枪。
即使如拉撒路,
你会写什么,面对我面对的……
堵车,车祸,生命在无所谓之中离别,
桃花灿烂得看不见。
故意错开的青年,
故意误读的杜甫,
灌溉设施让渡给工厂,
未来与未知相爱。
赞叹握着冷漠的手。
树影批评书法的拙劣。
牢骚,抱怨,忠诚,
相互制作旷世的名言。
河南偃师还有一处杜甫墓,墓碑上刻着“唐工部拾遗少陵杜文贞公之墓”的字样。杜审言和薛氏的合葬墓也在附近,墓碑是2005年立的,上面只刻了“杜公审言之墓”的字样,并没有提及杜审言的原配薛氏,不知道她的灵魂是怎么想的。不远处是杜家先祖杜预的墓,墓碑上刻着“晋当阳侯杜公讳预之墓”的字样,碑是1776年立的。我们没找到卢氏墓,大概早已湮没在荒草之中了。她的灵魂是怎么想的,她儿子杜登的灵魂是怎么想的,都没有人知道了。
2024年3月9-1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