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塘生活(组诗)
2024-07-02龚学明
龚学明
白 鹭
白鹭离人的生活近
我们的邻居,我
总会进入比较
入冬后,一只白鹭
飞临家门口的池塘;它的白和
孤单非常醒目
它翻飞,大风吹得趔趄
我同情白鹭的不幸处境
也庆幸我自己的安全
它的白和世界的灰
它许久的失踪和池塘的寂静
我的担忧和对它的放弃——
三月,枯树泛绿
白鹭的白返回,只是一变成了二
它带着爱情
和奇迹,就像春天
也曾令人难以置信
现在,我输给了一只鸟
我一直是孤独的
池塘干涸了,淤泥中的小生命裸露
白鹭来到池塘中央
它的长长脖颈仿佛装了弹簧
灵活伸缩,啄食,再啄食
我止步于岸上木栏杆
那个我从未到达的去处
我仍旧停留于想象
两只白鹭突然飞了起来
它们的大翅膀展开,扑闪
大片的白
在茂密的绿色香樟树映衬下
对比强烈
它们落在高高的树冠
带着得意和满足
我只能以目光追随,我知道
我不及白鹭的地方
还有很多,很多
它们的沉默,在回应着人世
那个熟悉的人的世界,不再留恋
但也会对比
我们其实分离得很远
虽然仍旧能见到
不会相互说话
更不会动情哭泣,“一切都已过去”
越来越陌生了
在两个世界。除了,回忆
蛙 鸣
在这之前,我并不知道
很多青蛙潜于四周的泥土
我也不清楚这些青蛙的
心情是急切还是从容
水抽干的池塘见到光滑底部
像一个空荡荡的容器一无所有
它只是缓缓放入了水
恢复一个池塘该有的模样
我们不能完全懂得水的意义
而水是一种不可或缺的呼唤
蛙声就此响起,一种美好
得以光临,我返回柔软记忆
碧水中的小小青蛙蹬腿向前
多像我故乡的一个孩子
池塘的秘密
一根长长的皮管
用一周时间吸水,打开了
这个池塘的秘密
一个不大的池塘,夏天
注满了清澈的水,但不能看清
底部;心情郁闷的冬天
索性盖上了厚厚的冰
我常绕池塘走
像见一个老友
一年四季它的表情早已熟悉
天暖时给出一些红金鱼
一些花惯例开了又落
也仅此而已
见底的池塘,人们觉得难得
胆大的人走了进去,只见淤泥
他们宣布“池塘没有秘密”
而一棵古树说,秘密当然有
但只有池塘自己清楚
另一副面孔
家门口的池塘换了副面孔——
池底淤泥渐干
孩子从泥中找回闪光的玩具
像找回去年的一次丢失和历险
那位站在岸上的女子在哭
她一定忆起夏天时那个
清水盈盈的池塘,蛙声和
那些与池塘之美联系的个人生活
池塘在变,会不会再注满清水
不得而知;即使再放进水
清淤后的池塘已
不是记忆中的面孔
我也愿意接受这干干的
池塘,不会因此悲伤;我想
如果塘底长满了绿草和鲜花,也
是很好的
橘红色金鱼
这个池塘曾涨水
它们流动,被风吹着
紊乱的杂草
其间游动着橘红色金鱼
冬天寒冷,我们无处可看
浑浊绝望地将池塘水位压低
一抹橘红隐现
让风中的凝视因惊喜而迷离
六月阳光照亮池塘的内心
白色睡莲醒来,橘红色小金鱼
排队拂过根茎,在
棕黄色的莲叶间问候彼此
我倚着木栏杆将这两种
美丽物种的关系写入诗行
心软的园丁要清除消极之态
将多年积存的灰色淤泥清理
拔除野草,挖去碎石
他们在抽水时小心翼翼
将一尾尾橘红色金鱼舀入
相邻的小池,予以
保留
成人和孩子都来看金鱼
它们在瓷白色的方砖衬托下
色彩透明,大大方方游动
现在是一年中的三月
春风吹暖着我们,也将
这些金鱼送往自在的境界
我赞成定期清理池塘
这些金鱼将返回浩大的水中
以橘红色的亮丽存续
我们在日常中积累爱
它们像金鱼一样单纯,活泼
必须保持
怀疑,后悔,对立,愤怒
诸种心情
人造之景
池塘干净得像海
一根水管源源不断放水
将新生的池塘托起
拖回草木葳蕤的记忆
事故交出了池塘的真相
工人送走成群锦鲤
水泥底漏水,殃及地下车库
他们探寻池塘反抗的理由
也将睡莲的苏醒推迟了一年
我曾迷恋天然之美
那样的率性让我舒适
相信那才是真实
而现在,作为上了岁数的人
对于景之人造,也不会意外
一口池塘的惊讶很快过去
水漫上来,这才是我的期待
一片小小的海
或一个开花的池塘只是概念
我只想亲近那些水和水中的朦胧倒影
睡莲打开像一盏灯
睡莲开放并不容易
它是被一整晚的雷声催开的
今天早上,我走近这池塘
脱口说“咦,开了”
五六朵白色的睡莲花
醒目打开,在宽大的褚黄叶片上
像一盏盏灯将池塘照亮
一阵阵的细雨并不能
浇灭它们已经释放出的爱意
我想起在一本书上读到一则爱情故事——
“我用低沉而持续的男性声音
打开了你的沉默
在一个雨天,我们一起在
一个池塘里看到睡莲
我们来到一座茅屋
雨珠顺屋檐落下很多的忧伤……”
清 明
梅树已远离梅花,心思放在
越来越大的梅子
像怀孕了的少妇
樱花树放弃洁白的梦想归顺绿意
过起普通日子
柳树的叶子从嫩绿到淡绿到翠绿
走完了从娃娃到少年的时序
晚樱正值花季年龄
昨夜风大雨急,彩色的眼泪随花瓣洒落……
我楼下的池塘边
无疑住着一个家族
——只有两棵大树还枯着
他们被众树围着,路过的
孩子们已叫不出他们的名字
作为生命
我认定他们是在等清明这样一个日子
过了这之后他们也轮回复苏……
白头翁
我走近池塘边的一只白头翁
就像走近我自己
只有头上的一方岁月是白的
想到时衰老近
不想时还很远
白头翁站在一株槭树上
树叶的绿混淆了身份
惠风吹来,它的叫声
柔和,尘世仍可留恋
一棵树要到秋天脸色通红
一场雪随后铺天盖地
白头翁全身皆白,一动不动
现在,我和一只白头翁对视
我只是我,它已飞走
遣 怀
风在树上,不在心中
细雨来了,风已消失
铺展的只是一个人的经历
如此葳蕤的不会看成
绿色的欲
有许多事物从远处赶来
我们设置了门
错失的花朵在寂静的夜晚
反复被回忆
只有树不在乎年老
仍旧向尘世一再招手
天空不冷漠,但威严
光的多寡影响我们的心情
出行时穿过一个个村舍
似不断返回和即将临近
一场雨又令我们后悔不已
今天万物宁静,风静止
我找到了家的感觉
一辆时光的挖掘机已经移走
内心的池塘底部被默念涂抹
清水缓入,所谓心安
是不会再起涟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