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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走越远

2024-07-01海男

长江文艺 2024年6期
关键词:卷毛吴哥冰棒

海男

在我们走向出租屋时,这里已经成形了。所谓成形就是已经有大量外地人进入了这座城市,租住在了这里。这是城中央一大片当地人的房子,有两层楼的、三四层楼的钢筋水泥房屋。那天,我匆匆忙忙地赶路,乘过了两趟公交车,一边走一边想着小卷毛。当时我是列车上的服务员,尽管身处列车的小世界中,整个意识深处却都是小卷毛的身影。其实表面上,面对列车上那么多人,我脑子里本该是装不下任何其他东西的。何况我得一边叫卖一边收费,身上挂着的小兜里必须事先准备好各种零钱,才能边收费边找钱。除了将自己的叫卖声变得像唱歌一样,我还学会了瞬间移动钱的数字学,可以精确地在分秒中计算出商品的价格,虽然现在看起来是小钱,当时却是大钱。前行中的火车让我遗忘了所有人的面孔,遗忘了所有现实的问题。

眼下,很多人都在摇头,表示对这片出租区并不了解。我加快了速度,心里担心小卷毛的处境,虽然我们都年轻,18岁却已经进入了成年,我们要为自己所做的任何事去承担责任。如果说我的出走是因为想拎上箱子去乘火车,那么小卷毛的出走则是因为她意识到自己有身孕了,走出家门的第一步,就是想独自去寻找解决问题的方式。她现在已经融入城市,竟然进入了出租区,是想长久地留下来了。出租区是敞开的,四周没有围墙,只有一条小路可以走进去。我左右环顾,不知道应该从哪里进入小卷毛的存在之地。阳光照着堆放垃圾桶的角落,我看见了一只绿头苍蝇在嗡嗡嗡地飞。苍蝇是喜欢垃圾的,也只有苍蝇会喜欢上垃圾,而制造垃圾的永远是我们人类。其余有生命迹象的垃圾都在大自然中慢慢地悄无声息地风化,干燥的空气再加上时间,就是各种垃圾的风化剂。

一个女孩站在一座房子的二楼露台上看见了我,叫唤着我的名字,伸出手向我挥舞。看得出来,小卷毛是在等我,她估计到了我会来找她的。确实,我睡醒一觉就来找她了,在这座城市,因为她的突然降临,让我有了朋友。我走近那幢小楼,顺着窄小的水泥楼梯上去,我已经发现在这座比小城要大得多的城市,建筑材料几乎都是水泥和钢筋。小卷毛将我带进屋让我看她租的房子,并劝说我赶快把旅馆的房间退了,到这里租房又便宜又自由。她租了一间房,外有一个小阳台,房间里的单人床上有她新买的床褥。那时的出租屋都没有卫生间和洗澡的地方,整个出租小区就有一座公用厕所,还有一座公共浴堂。但这个现状大家都很习惯,那个时代,能有一间房住下来,已经是最奢侈的事了。

小卷毛给我倒了一杯用电热杯烧开的水,递给我,她似乎有话要告诉我。杯子很烫,我将杯子放在床头柜上,抬头看着她。小卷毛等待的就是这一刻,她期望我能心无旁骛,因为她有急事要与我商量。她说:我能感觉到那个胚胎在我身体中生长,我害怕生长的速度太快,但又无法扼制它的生长。这两天我一直在琢磨,如果这个孩子生出来了,一定要去报户口,孩子才能上学。我想了想,目前对于我来说,要尽快寻找到一个可以跟我结婚的男子,这样,孩子生下来就名正言顺了。

我惊讶地聆听着,大约是从小听母亲讲她的故事,所以我懂得专注地倾听别人说的话。我听明白了,小卷毛的现实和梦想都基于她的身体,因为她害怕堕胎的疼痛,所以她必然要寻找到另一条通往分娩的道路。真难为她了,在如此短暂的时间里,为了那个意外降临的生命胚胎,她不得不过早地研究社会的规则,研究人性的变幻无常。这一切对于我来说完全是陌生的,也是从未想过的现实问题。

说完那些话后,小卷毛转移话题,希望我能尽快搬过来。她说,你可以租我楼上的那间房,搬来吧,租金只是你住小旅馆的三分之一左右。我跟房东说过了,近两天会有我的朋友来租房,房东就把那间房为你留下来了。真有主见啊,我说,好啊,我们先去看看房间吧!她从口袋里掏出钥匙,说她事先就已经从房东那里将钥匙取来了。多么细腻的小卷毛,我有些感动。她的话很有说服力,再加上我很喜欢这间有露台的房子,小卷毛说洗过的衣服可以晒在露台的围栏上,说实话,我真的对这间房,对这座只够转身的小露台,开始了梦想。我想象着在露台上晒衣服的场景,我想象着有一间真正的小房间,不再住在旅馆里。

就这样,我马上回到了旅馆,当我站在柜台前退房时,想到很快就要离开这个弥漫着来苏消毒水的地方,就很兴奋。我拎着母亲的那只棕色皮箱走出了旅馆时,心里想着那座有水泥露台的房子,就仿佛身上长出了翅膀。

小卷毛正趴在露台上等我,她依然像花骨朵,正等待着时间绽放。我刚放下箱子,她就说带我去外面买床上用品。我眉头微皱,她说,很便宜的,在出租区外的小街上全是店铺,开店的人三分之二都是外地人,他们都住在出租区内。我的天啊,小卷毛真厉害,如此短暂的时间里,她就弄清楚了很多情况,她每说一句话,都会带来我不了解的信息。这是一个充满着各种信息的时代,她已经提前进入了信息时代。

她带我穿过了楼下的小路,先带我去了小区内的公用厕所。隔得老远就嗅到了厕所的味道,全世界的所有来自厕所的味道,都是排泄物的臭味,人们对这种臭味已经熟悉,也不会大惊小怪。我们顺便走进去方便一下。在一个地方,你只要进入公用厕所,厕所里边的干净程度就能告诉你这个区域人们的生活状态。然后,她又带我去小区内的公共浴室,门口有卖票的,那个女人正在嗑瓜子,边嗑瓜子边打毛衣。小卷毛说,白天洗澡的人少,如果洗澡最好白天来,晚上来要排队。

找到了厕所和洗澡室,生活中所面临的两个现实问题,似乎就释怀了。现在,小卷毛又带我来到了小区外的一条热闹的街上,她暂时忘却了身体的事情,步履轻盈地就把我带到了一家店铺。一对年轻的男女正在里面,小卷毛说他们是温州人,哦,那么他们说话的声音就是温州口音了。店里全是床上用品,你可以根据你的经济能力寻找各种品质的床单、被褥。是啊,所谓经济能力就是你手里有多少钱。我开始想象着自己的钱包,其实那只是一个小绣花包,可能是母亲曾经用过的钱包,还有拉链,塞着从存钱罐里掉出的纸币和圆圆的硬币。出门前我数过的,人在数钱时,心里想着的一定是未来,我当时的所谓未来就是离家出走后的一切。

现在,我只能在店里寻找最便宜的床上用品了,所以我红着脸问店里的女人,最便宜的床上用品在哪里。女人将我引到最里边的角落说道:放心吧,小姑娘,无论你手里有多少钱都能买到多少钱的东西。就这样,我嗅到了一股化纤棉的味道,小卷毛走过来说她用的也是这个,不过还是很好用的。她似乎在安慰我,其实,我真的不太喜欢这种化纤棉的味道。在家里,从小到大,无论春夏秋冬,我们都是盖同一床被子,那是一套纯棉的被子,将花布被套拆下来清洗时,就能抚摸到白色的棉花。化纤棉和纯棉花被褥之间是有严格区别的,简言之,真正的棉被是采集从地里长出的棉花织成的,而化纤棉是用化学纤维制成的。交费时,一堆床上用品只花去了钱包里的九分之一纸币,对此我已经非常满足了。女人将我们送出店门,热情地说道,需要什么再过来买。我抱着用白色化纤绳捆好的床上用品,回到房间将床铺好。小卷毛惬意地说道:终于住下来了,从今以后我们就是邻居了。

一张单人床,青蓝色的床上用品,加上母亲的棕皮箱子,就是出租屋的全部家当了。抬起头来,我发现对面的男人站在水泥露台上吸烟,他正朝着手里的一个玻璃瓶弹着烟灰,那个玻璃瓶从前应该是装辣酱的。进入省城,我就发现人们将辣椒酱装进玻璃瓶,放在杂货铺里卖。小城人的酱菜都是一次性腌在罐子里的,我的母亲就会腌好几种咸菜。冬天,是腌咸菜的好时光,母亲买来了青菜和萝卜,还有红色的辣椒和面粉盐巴花椒等辅助佐料,门前放满了各种腌菜罐罐。

腌制咸菜都需要好天气,将所有洗干净晒过几天的冬菜放在盆里,撒上各种佐料,母亲就搬一把小凳坐在盆边,伸出洗了好几遍的双手开始揉搓盆里的咸菜。过半小时让它们晒了太阳接了地气后,便将它们装在几个大大小的罐子里,让它们依次站在墙下面。一个多月后,就可以从罐子里掏咸菜下饭了。有咸菜的日子里,饭总是吃得又香又快。此刻,看见那个看似装酱菜的玻璃瓶,我便想起了母亲来,大脑的环形细胞反映出了母亲的身影。

一个身穿睡衣的女人从房里走出来,靠近男子,问男子饿了吗。男人转过身抱起她,女人撒着娇,声音中充满着欲望和幸福感。我收回目光,又要去上班了,搬到出租屋离火车站就远了。匆匆赶往火车站,首先必须下楼,我敲了下小卷毛的门,是想告诉她我要走了。门开了,里边有一个青年男人,小卷毛问,紫薇,你还记得他吗?我摇头说记不得了,小卷毛说,学校对面的杂货铺,我们放学时都到他店里去买冰棒,忘了吗?哦,我立刻想起来了。

我走掉,终于来到了楼下,却又碰到了一个人。你猜我碰到了谁?世界真小啊,我竟然会在这里碰到那个弹吉他的男子,就像小卷毛碰到了以前在学校对面卖冰棒的青年人一样,不可思议吧!在我们上学时,小城就来了许多外省人,他们租老房子开裁缝铺,租临街的铺面卖衣服鞋子,弹吉他的男子就是其中的一个。他们的到来,对小城的生活现状影响很大。我曾跟小姨去来自上海的裁缝铺里量身订制衣服,二十多岁的小姨站在布匹间,眉宇闪烁着喜悦。裁缝铺很热闹,都是年轻的女子,那对上海夫妇带来了花花绿绿的布料,她们的手抚着一匹匹布料,嘴里发出鸟鸣般的叽喳声。

直到如今,我仍然想起这次相遇,真不明白在如此狭窄的时空里,在小卷毛的房子下面,会遇到那个弹吉他的外省青年人。他也惊喜地看着我,问我怎么从火车站又跑到这里了。我说,是来这里租房住的。他说,哦,太好了,这就是命运,我就相信还会遇见你的,但没有想到会在这里。好吧,既然遇到了,就去我租的房子看看,我租了一层楼,事实上一层楼也不大,我们正在组建乐队……我打断他,问他几点钟了,因为我突然就看见了他手腕上的手表。他说,你别急,还早呢,我把手表摘下来送你吧,眼下,手表对我没有用,对你有用,因为你要看时间……

他一边说一边就真的从手腕上摘下了手表,仍然是父母亲手上的那种上海手表。为什么所有人都戴上海手表呢?因为物质生活贫瘠,这一点我早就已经感觉到了。他将表亲自为我戴在手上,我跟上他的脚步来到了他租的那栋楼。他带着我往顶层三楼走,是的,整个顶层都被他租下来了。顶层的房子都打通了,走进去便看见了很多乐器。他说,稍后,他们就都来了。话音刚落就听见了几个人上楼来的脚步声。他说,他们来了,我们正在这里组建乐队,我喜欢你沙哑的声带,如果你喜欢唱歌,就留下来吧!听到他的邀约,我伸手看了看时间说,糟了,火车已经开动了,我失职了,怎么办?他说,你早就应该离开火车站了,你难道想在火车上叫卖一辈子吗?我知道,你已经将叫卖声变成了唱歌,这就足够了,我们还是要有自己的梦想。

几个人已经上来了,三男二女来到了房间里。他将我介绍给了他们:你们还记得我跟你们说过的在火车上将叫卖声变成唱歌的女孩吗?这就是那个女孩,她的名字叫什么?我接上去说:我叫紫薇!他们中一个男青年问我说,是不是紫薇树的那个紫薇?我说是的。两个男的去弄乐器了,一个坐在架子鼓面前,一个去弄吉他,两个女的,年龄跟我相似。带我来的男子说:你就叫我简,我的名字就叫简,现在,我邀请你加入我们的乐队,我是主唱,你和两个女孩组成一个女子队,配合我声音。我们的乐队叫:梦想成真。

我被乐队的名字所吸引,它仿佛制造了一种幻想,就像当年母亲一边做家务一边给我们讲述她的故事……这就是源头,我想这就是来自时间深处的成长的源头,我的梦想就是由母亲的故事启蒙的。简走过来,对我说,你能行的,我们准备三天,就要开始去演唱了,好的,让我们进入各自的角色吧!在简的声音中,火车站就这样渐渐远离我了。这是为什么?我怎么突然间就忘记了火车的轰鸣,忘记了我两手推着食品车的叫卖声……简说,你识谱吗?我说,学校上音乐课时,教过简谱,略知一些。简说,简谱就是音阶1234567,你要唱出来,就像你在火车上把叫卖变成了唱歌一样,这是同样的道理。要练习,人生的每一件事,都是练习的过程,婴儿们牙牙学语,慢慢地就学会了说话。

简怀抱吉他站在前面,我们三个女子站在他身后,他是主唱,我们是伴唱。刚开始,我不敢放开嗓带。而如果在火车上,我看见每一节车厢里的乘客,会情不自禁地将我隐蔽的嗓带全部放开,它就像一条急流带着我在江流中漂泊。此刻,我又一次听见了简的歌声,在火车站的候车大厅,他的声音时隐时现,被候车厅的杂乱语音湮没了三分之二,只留下三分之一从耳鼓经过。现在,他在歌唱什么?我的耳边仿佛有一群孤独的白鹭在飞过,它们越过蓝天白云,越过陡峭的山谷河川,突然飞到湖边开始下降……我的嗓带就像一条支流,寻找着更辽阔的河流,想融入其中。终于,我松弛地进入了乐队的鼓声、吉他的伴奏中去,我听到了我的心在怦怦跳动。

三天后,简带着我们进入一家酒吧唱歌,我们的六人组合乐队来到了舞台上。在这里我看到了炫幻的灯光照耀着进入舞吧的每一张面孔,我看到了调制鸡尾酒的青年人,看到了年轻的侍者脸上恍惚而忧郁的微笑。12点钟,我们结束了演唱后,在后台,简从包里掏出几张纸币,分发到我们每一个人的手中。我手里紧紧地捏着那张看上去很新,其实已经揉皱的纸币。回到出租屋,已经很累了,然而,我却在白炽灯下久久地看着它。它是我人生中第一次挣来的钱,是可以让我吃饭和付清房租的钱,也是我从青春期的故事中淘到的第一桶金。所以,我决定把这张皱巴巴的人民币先留存下来。

身体汗淋淋的,我想去公共澡堂洗一个热水澡,下楼梯时,看见了小卷毛。这几天忙,都没有时间见她。我端着脸盆毛巾,她的神态显得有些神秘,似乎想告诉我什么。我邀请她一块去洗澡,她答应了,收拾了洗澡用品便走出来。我们走向夜幕,尽管出租区只有几盏灯,我却看见了她的目光中充满着希望,她是一个能主宰自己灵魂的人,哪怕多么迷茫都能寻找到方向感。在澡堂,刚走出来两个中年妇女,很随便地披着浴巾,丰乳从浴巾中半露着。澡堂中还弥漫着刚刚走到外面去的两个妇女留下来的水蒸气。小卷毛脱衣时,避开我的目光,将腹部对着墙壁,我能感觉到她的裸体是美的,如同一片青麦地飘来了早春的青涩时光。

我们年轻的身体一边成长一边经历着阵痛,我能在沐浴露中触碰到我的锁骨,我每次洗澡都会亲手抚摸这个位置,它像是支撑着我的身体,使它挺立起来。女性的身体有标志性的两个地方,一个是双乳,另一个就是腹部下的私隐处,所以,双乳要戴上胸罩。刚开始戴胸罩时我根本不习惯,母亲说,女孩子来月经后都要戴胸罩的。我的生理周期课是母亲给我上的,她还告诉我,女性的私处要保持干净卫生,里边有子宫,是用来今后受孕怀孩子的。那是一个敞开的部门,所以容易患炎症。

我们几乎是同一时间结束了这次洗澡,趁着公共澡堂的水蒸气,我们走出洗澡间,面对镜子擦干净身体,水蒸气因为空间小散发得很慢。小卷毛站在镜子外,这一刻,她似乎不想再回避自己的身体了,手中的毛巾垂直落下。她突然间自语道:就那么短暂的一次,就那么像狂风闪电般袭来的一次,那么短暂啊,我为什么就怀孕了?我这几天似乎已经忘却了这件事,是的,我太忙了,不仅仅忘记了小卷毛怀孕的事,同时也忘却了在火车站签下的协议书,原来,当你学会对着话筒麦克风唱歌时,是会忘记许多纠缠你的现实的啊!

从小卷毛的声音中我感受到了她的焦虑,接下来我听见了她急促的喘息。我说,小卷毛,别急。她说,我只能跟他结婚了,只有他不在乎我怀上了孩子。我说,这个他到底是谁啊,我认识吗?她说,你当然认识了,我们上中学时,每天放学都要去他店里,掏出五分钱买一根透明的冰棒,我们那时候怎么会那样喜欢吃没有任何味道的冰棒呢?现在,我明白了那天我为什么会在小卷毛出租房里看见了他,一切都是有因有果的,他是为她而来的。后来小卷毛告诉我,我们毕业后,这个在中学对面经营小卖部的广州青年来到了昆明,开始到培训学校学理发。半年后,他入住了出租屋,在出租区外的店铺一条街开了一家发廊。小卷毛是在租下房子后与他相遇的,小卷毛亲切地叫他为冰棒哥。

冰棒哥开的发廊就在我初来时买床上用品的店铺下面。小卷毛一定要带我去发廊烫发,并说如果我将头发烫成大波浪卷,更像歌手。在她眼里我怎么就变成了歌手?其实我们三个女孩都只是伴唱而已。我说,烫发很贵吧,她眯着眼睛看了我一眼说,我要让他给你免费。她这样说我当然就放松了。

免费的烫发对我充满了诱惑,虽然是隔三差五地去酒吧和咖啡馆唱歌,但自从那次得到第一笔费用后,再没有了。每次散场时,我都会看主唱一眼,有一次他感觉到了,将我叫到幕后告诉我,演唱费一个月只给一次,别总用那样的目光盯着他。他这样说我就明白了,第一次为什么给一份数额超过我梦想的薪金,以至于我都舍不得用它。看来,梦想是建立在现实的舞台上的。我计划过要怎样去花掉那张纸币,首先我要尽可能地先把下个月的房租交清,第二,主唱已经将手表给我了,看样子也不会要回去了,所以,就先不用买手表了。其余的,就留下来作为生活费用吧!

我和小卷毛约定了一个可以睡懒觉的时间,但因为对头发的新潮流充满了幻想,很早就从床上爬起来了。路上,小卷毛说她自己的头发天生就是卷的,就不用烫发了,这个理由使她看上去有了幸福感,人的幸福尺度有时候就是那么一点点。冰棒哥的发廊出现在眼前,里边的理发师们都是二十岁左右的年纪,听声音、看长相多少也能辨别他们的家乡,声音是一个地方的地气,长相则是你从父母爱情中得到的颜值。冰棒哥看见我也很高兴,他问我是不是来烫发的,小卷毛走上前说,要免费哦,紫薇现在是歌手,你给她好好设计一款独特的发型。

冰棒哥叫来了楼上的发型设计师,这时我才发现从拐角伸出了一把楼梯。发型师下来时,我一直在看着那把楼梯,这一把楼梯虽窄小,却是从上到下都有扶手的。看见楼梯我就会想起在家里鼓起勇气上楼梯的场景。家里的那把梯子不仅没有扶手,而且不使用它时,它就立在墙边,所以,这是一把可以随时保持沉默休息状态的梯子。而当我们去支起它时,它充满着危险和挑衅感,我曾经刹那间想过如果爬着爬着梯子突然失控滑落的情景……不过,自从我独立地使用过那把梯子以后,我发现自己不再害怕它了。

发型师带着轻快的脚步声走下来。当冰棒哥将我交给他,告诉他我是歌手时,他马上明白了,职业习惯培养了他敏感的想象力。他将我带到了面对镜子的黑色旋转椅上坐下来。第一次坐在会旋转的椅子上,我感觉到很新鲜。从小到大,我都没有进过发廊,我的头发一直按照自己的发型在生长,当头发长到一定程度时,母亲会从抽屉里找出一把剪刀,来到我身后。

母亲就是我头发的剪发师,她伸出双手来,首先将我的头发梳理顺畅,然后就开始握住了剪刀,我能感觉到那把已经生锈的剪刀的力量。在咔嚓声中我的长发的一部分被母亲握在手中,母亲将头发用橡胶带捆起来,说,这头发也能卖的,然而,我还是给你留着吧。废旧店可以回收用过的任何东西,比如牙膏皮、羽毛、鸡毛等等,但你的头发舍不得送到废旧店去。我说,剪刀很锋利。母亲说,剪刀的发明也是很奇妙的,我们生活中很多多余的东西都是靠剪刀帮忙修剪的……母亲这样说,我就想起来了母亲站在院子里剪断枯枝的场景。

发型师带我洗过了头发。对于我自己的发型,我缺乏任何想象力,他看出来了,便对我说,那我就给你设计吧!他的手握着梳子轻轻地掠过我的发丝,我的心为之一颤,那种感觉是从未有过的。我看着镜面中发型师的形象,他的脸骨感,皮肤很干净,几乎没有任何斑点。他站在我身后,在研究我的发质和镜面中的形象,我猜一定是这样的,因此我假装小憩,微闭双眼,我的眼睛变成一条缝了吧!尽管如此,从一条眼缝中我同样也能看他的脸。

将自己的一头乌黑茂密的头发,就这样交给了一个发型师去打理,这是不是太轻率了?然而,我的青春期没有给予我更多的深思熟虑,我头发中仿佛奔跑着一头玄幻魔法的幽灵,我似乎也不太需要那些成熟的果汁哺育我。反之,我从眼缝中看见的这张脸在慢慢地对我产生诱惑感。我的双手放在胸前,仿佛要将那种隐隐地想抚摸它的冲动,锁上一把锁,关上一道门。

四个小时后,我睁开了双眼。在这段看似漫长、实际上非常短暂的时间里,我多半闭着双眼,只是偶尔试探性地微微睁开,看发型师的模样:他将我的头发一束束地编成小辫子,之后卷在塑料的发卷中。这是一个慢活,要保持安静,还需要有耐心。我不知道像他这样一个青春激荡的青年人为什么选择了做发型师?我产生了某种莫名其妙的激情,希望这次烫发永无尽头,就像我曾经在火车上做实习乘务员时,一边训练着叫卖声,一边期待着这趟列车永无终点站……四小时结束,我的肩头披上了一头卷发,在镜子里我看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我。淡淡的化学剂味道从我肩后的发丝中飘来,发型师似乎感受到了我对化学剂的不适,便告诉我说,洗两次头这股味道就会慢慢地消失了。

我站了起来。做了整整的四小时啊,小卷毛之前就走了,她说先回家等我,让我完了后就去见她。发型师问我对这个发型是否满意,我又一次将目光投向镜面,那个披着一头卷发的女子用陌生的目光在看着我。我说不出好与坏,也无法说出满意不满意。总之,发型师改变了我的形象,我还要慢慢地去适应另一个自己。冰棒哥果然没有收费,我披着一头弥漫着化学剂的卷发,去寻找小卷毛。

门开着,我惊讶地看着小卷毛房间里的母亲还有吴哥,他们的降临太出乎意料了。母亲坐在小卷毛的床上,吴哥也坐在一边,看见我,两个人都同时站了起来。母亲急切地走上前来,拉住我的手用慈爱的目光看着我,仿佛想在我的变化中寻找到那个遥远的青春期的她自己。后来,我才知道小卷毛事先是知道他们会来的。吴哥带着母亲来,是要跟我谈论吴哥去家里说亲的事情,母亲来是想看看我对这件事的态度如何。

小卷毛说去外面吃饭吧,顺便也将冰棒哥叫上。我们就来到了冰棒哥他们对面的小餐馆。对于我的发型,母亲好像几分钟就习惯了,她对头发的事情没有多作评论。吴哥是县客运站的货车司机,经常跑长途,见过的世面多一些,见到我时只愣了片刻,最后说了两个字:好看。在吃饭的圆桌前,母亲趁着小卷毛和冰棒哥点菜的时间,让我陪她在街上走几分钟,我一听就知道母亲是要跟我商量事情。果然,母亲说,吴哥回家后就把我做了火车上乘务员的事告诉了她。是的,我是搭吴哥的大货车来省城的。我低下头,母亲的目光那么欢喜,我不想破坏她的情绪,在她看来,我离家出走后幸运地被火车站招工,是一件值得庆贺的大事。所以母亲说,你真是一个幸运的女孩子,18岁就工作了。而且做乘务员能去很多地方,女孩子长大后要见许多世面,才会成长。母亲边说边走,就将吴哥求婚的事说了出来,问我有什么想法。我笑了,我有什么想法?真的,我没有任何想法,这就是我的态度。

嫁人对于我来说,太远了。这里的远,仿佛是另一个世界,就像母亲当年跟我谈箱子,而我才有七岁,满脑子都是游戏,我要怎样在家门口的小河中摸到鱼虾,我要怎样在河边的稻田中捉到蜻蜓。稍大一点后,我就会集中注意力聆听那列遥远的火车,并问母亲它是用什么做的。母亲说,也许是钢铁吧,钢铁太坚硬了。现在,我用笑回答了一个遥远的问题。母亲说,结婚可以放在几年后,如果你们相互有意的话可以先订婚的。我笑得更厉害了,惹得母亲也笑了说道:紫薇,我真不知道你在笑什么。不过,看见你那么快乐地笑,我也就快乐了,好吧!我们笑吧,笑起来身体的血液仿佛像那列记忆中的火车在朝前扑腾扑腾而去。

我们回到小餐桌前坐下来,吴哥用期待的目光看了母亲一眼,又看我们一眼。我和母亲刚刚大笑过,所以,面神经是松弛的。这时母亲和吴哥的突然来到,让我感觉到亲切和温暖。我们忽略着这人世的诸多问题和现实,我们享受着冒着热气的美食,这一刻,小卷毛突然宣布了她和冰棒哥将结婚的消息。吴哥说,太突然了,他还是为他们祝福。母亲说,早结婚有早结婚的好处。冰棒哥要来了几十瓶大理啤酒,并说我们还是喝点酒吧!只有小卷毛没喝酒,冰棒哥不让她喝酒,看得出来,他是真心地喜欢小卷毛,而且事先已经知道了小卷毛有身孕的事情。我虽然才有18岁,但我发现,用我自己的眼睛去看世界,就能看到许多微小的事件,像从每个窄小的缝隙中散发的光流,我喜欢这些慢慢流动变幻的、像水波荡漾的光流。

吴哥装好了货,母亲将搭上他的波兰大货车回家,他们在省城的时间很短暂。吴哥说,他车上的货物都是小城为修一座水库订制的机械器物,包括好几箱螺丝钉。吴哥又说,他感觉到一个全新的时代将要降临了!这一刻,吴哥和我都站在我出租屋的阳台上,这句话仿佛光从屋顶上照下来。母亲好像已将我的所谓态度转告给了吴哥,我不知道母亲是如何用我那天的笑,用笑到弯下腰的姿态表述我的想法的。吴哥说,我会等你的,我们有足够的时间可以等待。他突然变成了一个哲学家,不再像他开车时那样沉默寡言了。有些潜能是天生的,吴哥站在露台上说的话,让我感受到了另一个他。之后,吴哥就带着母亲离开了省城。

母亲和吴哥都以为我还在火车上做乘务员,所以他们不让我去送他们。在他们眼里,我的职业在现实中是让人欣慰的,乘务员在当时也是令人欣慕的职业。小卷毛也没有出卖我,她正为她和冰棒哥的婚礼在忙碌,他们另租了有两间房的出租屋,所以,搬到另一座楼上去了。我依然又回到了“梦想成真”的小乐队,那一天,我披着那头发型师为我烫出的卷毛,第一次回到乐队时,简看着我说:为什么烫发?为什么那样追逐潮流?为什么在进发廊之前不跟他商量一下?为什么洗不干净头发上的烫发剂化学味……

他突然间说了那么多的为什么,我看着他,好像不认识他,他怎么突然间就变成了另外一个人?我说:没有为什么?如果你反感,我现在就离开。我站起来说走就要走,他拉住了我的手臂,突然将我拉进了他胸前,我嗅到了从他口腔中散发的烟味。是的,他吸烟很厉害,除了演唱外,每次看见他,他手里都夹着一支香烟,在他身边,要忍住烟熏过来的味道。他突然想吻我,我躲开了,身体往后面仰去。他说,留下来吧,我不能没有你!这句话,让我的心突然间就抽搐了片刻,我看到了一个内心脆弱的青年,我突然间看到了他的无助,看到了他对我的妥协。

其实,我们都在妥协。我同时发现了我性格中的另一面:我不喜欢极端的东西。刚才他一连串的为什么是让我无法接受的,面对极端,我只会选择逃走;而当他表现出脆弱时,我女性的柔软的另一面,让我选择了妥协。乐队不定期地又开始了演出。一群又一群人从夜晚的黑暗中走了出来,走着走着,就走到了酒吧和咖啡馆,我们的进入给他们带来了慢摇滚和歌声。简是主唱,每一次都唱得很投入,他的声音仿佛是一盆火,在黑暗中燃烧着。我有时也很投入,仿佛也是火盆中的一根正在燃烧的柴块。

小卷毛要跟冰棒哥举行婚礼了,这是一件值得庆贺的事情。我跟她去布置新房时,发现那几幢楼大都是男人女人共租的房子。阳光明媚时,这里的露台上都晾满了花花绿绿的被子和衣服,女人的内衣胸罩也坦然地晒在栏杆上。从中我看到了一种真正的无所顾忌的现实生活,它告诉我说,今后我也要将内衣乳罩晒在栏杆上,虽然栏杆锈迹斑斑。小卷毛已经买来了红色的床上用品,门上窗玻璃上都贴上了红色的对联。她说,对联是楼下租房的先生写的,他除了帮人写对联外,每天还画水墨画,他就靠为人写对联卖水墨画维持生活。她站在新租的房子里,不断地在讲维持生活,小卷毛比我要活得清醒些,她知道危难时刻应该怎么做。有一点我很想问问她,冰棒哥对她的身孕的态度是怎样的。母亲那天强调态度这个字,这个词语让我全身有一种毛绒绒的感觉。

每个人都在产生对于生命价值观的态度,就像人们将内衣内裤乳罩晒在生锈的栏杆上,这也是一种态度,一种坦荡的人性。相信阳光会杀死衣物上的细菌,即使是内衣内裤胸罩,也可以公开地暴露在阳光下。我被这种态度感染着。小卷毛告诉我说,她和冰棒哥是在出租区内偶然相遇的,那时候,她正期待着找到一个可以结婚的男人,冰棒哥就出现了,这完全是上苍的安排。她怀孕的事早就已经告诉他了,但她隐瞒了怀孕的过程。对于小卷毛来说,一个女孩在18岁时在青麦地怀上一个过路人的孩子,是难以启齿的。之前,小卷毛曾经将她怀孕的场景告诉过我。尽管我能想象那个故事的背后风景如画,却仍然感到难以置信,他们的肉体关系会以青麦地为背景。我不知道冰棒哥如何能够接受这个现实。

小卷毛结婚前又对我说了另一番话,那时候,她买了些二手家具回家,让我去帮她布置房间。我们用湿毛巾将沙发衣柜等旧家具擦了一遍,小卷毛突然说,她这个年龄突然间就结婚太早了,如果没有身孕她不会这么决定。小卷毛说,在青麦地上看见那个青年画画时,她有一种隐隐约约的想拿起画笔画画的冲动,也许是当时他们所置身的背景太美了,所以才发生了后来的事情。小卷毛好像又回到了当时的情景,她的眼神显得恍惚缥缈。转眼间她又返回现实,说,虽然有了身孕,她还完全没有想好怎样去做母亲,她还说,如果上次在妇产科她不害怕痛的话……她没有再说下去。

离结婚只有三天时间了。那天,我陪她途经东风广场时,她看见了一个人推着自行车在朝前走,便跑了上去。我完全不知道她在跑什么。是的,她是在有目的地跑,并非盲目地在奔跑。因为她在往前跑,我也不得不跟在她身后跑了起来。我的奔跑撞到了一个站在广场上叫卖棉花糖的男子,我的肩膀碰到了他手中的棉花糖,于是支在一个架子的各种各样的棉花糖被碰倒了,落在了地上。我停下来一边说着对不起一边帮他从地上拾起棉花糖,他生气地说道,对不起有什么用,你好好看看吧,我的棉花糖模型都被你碰坏了……我是真的感到对不起,然而,正像他所说的,对不起有什么用啊!

男子突然说,我见过你的,我们都租住一个小区,我们住得不远啊!我抬起头,他说话之前,我一直蹲在地上,想拾起来那些碎了的棉花糖,没碰倒之前,它们是各种动植物的形象。我想起来了,在进入小区的出口处,我曾经见过他,当时我没有仔细看他,却被那些生动的棉花糖吸引了,后来我没有买棉花糖,是因为我没有带钱包出来。那时候,我就告诉自己说,下次我一定要带钱包来,买架子上那只雪白的天鹅。现在,他认出我来,说,好了,我不生气了,都是出租区的青年人,都不容易。他们告诉我,东风广场人流量多,我就来了。你刚才跑什么啊?前面的女孩在朝前跑,你在后面追着她跑?

他这一说提醒了我,我正从包里的钱包中找赔偿费想弥补我的过失。他说,你快去看你的女友吧,她正蹲在地上呢,好像不舒服。于是,我将钱包里的一些零钱掏出来,塞在他手里,就又开始往前跑去,跑到了蹲在地上的小卷毛身边。我也蹲下去时,看见血从她的裤角中流了出来,暗暗吃了一惊。她说,紫薇,不好,我刚才跑急了,跌了一跤,你赶快陪我去医院吧!我站起来搀扶住她,想让她也站起来。无论发生了什么事都必须先站起来了,才能往前走。这是小时候母亲在我上学路上跌了跤后告诉我的,那时候我才七岁。

小卷毛站起后说,记忆中上次去过的医院离东风广场很近的。我问了一个在广场上拎着鸟笼散步的老人,笼子里有一对鹦鹉在说着话,老人朝空中指了指方向,我们顺着他的手指看过去,先是看见了他手上的老年斑还有青筋凸起,再后来就看见了大体上的方位。对于这座陌生的城市,我们才刚刚进入,所以,它的结构我们还不是很了解。有时我会感到城市的结构就像人的身体,有一回我听得见下水道在响,果然,一个工人正在撬开下水道的盖板,一股腥臭味顿时涌来,那一刻我就知道了,我们的洗澡水,公共厕所的粪便,工厂的化铅水都要流入下水道。也就是说,在我们脚下的下水道里流淌着来自生活的所有污水。

小卷毛想起来了,在方向感上面绝对比我强。她很快就朝着不远处另一条马路走去,她的下身好像一直在流血,血已经流在了脚面上,流在了我们走过的路上。一个从我们身边经过的女人看见了这一切,她对我说:你们快去医院吧,流血太多会虚脱的。穿过马路就是医院,乙醚味从穿白大褂的医生身上飘来,从医院的走廊上飘来。我一直搀扶着小卷毛的手臂,其实我早就被吓住了,我对于血有一种莫名其妙的眩晕感,虽然搀扶着她,倒像是小卷毛在拉着我行走。

终于叫到了小卷毛的名字,在医院完全按照顺序叫名,无论你流血还是昏迷,在医院都算不了什么。小卷毛认出了上次那位妇产科医生,她叫了声医生,怯生生说道:医生,我很有可能是流产了,我摔了一跤,就流血了……医生点点头,让小卷毛躺在房间白布的另外一侧,里边有一张窄小的床,在这张完全白色的床上,医生铺上了另一块蓝色的塑料布。小卷毛躺上去了,医生说,流产了。医生帮助她处理,消毒,清除大腿上的血迹……半小时过去了,小卷毛下床,医生嘱咐回家后要好好休息几天。走出房间的小卷毛好像变了一个人,她低声说:这都是命运,这个时间流产,为什么?她眼里的泪水奔涌而出,这好像是我第一次看见她流泪。她说,这都是命运!她不住地重复着这句话,不断地说,一边说一边往前走,她不需要我搀扶,比我走得还快。

我们终于回到了出租房,小卷毛说,很想去洗澡,我提醒她说医生说过了要休息几天才能洗澡。她说,可以用毛巾擦洗下腿上的血迹。我开始用那把电热壶为她烧水,这是房子里唯一的电器。通电后,几分钟电热壶就发出了沸腾声,我低沉的心在这沸腾声中开始缓缓上升。我将壶中水倒在脸盆里,塑料用具散发出淡淡的味道,再将半桶冷水倒在盆里,水温就凉下来了。

小卷毛说,你先去休息吧!我自己洗一下,然后躺会儿,我现在最想做的事情就是躺下来。我问她是否需要去叫冰棒哥,她说,这件事你千万别告诉他。我在小卷毛的脸上看到了一种奇怪的表情,我掩上门,站在门口,门上贴上了大红的囍字。这是在出租屋外面的小巷道买回来的,一个老人头发已经全部花白了,每天都坐在矮凳上剪纸,她说,她这一生都在帮助新婚的人们剪囍字,而且一生就剪这一个字……当时,我们高兴地买下了老人的剪纸,小卷毛对婚房充满了幻想。而此刻,她的表情显得很奇怪,这让我有些担心。然而,我没多想,只以为是意外流产给她带来的沮丧而已。简正在等我,现在时候不早了,最近一段时间,简一直在教我唱歌时的低中高音的发挥,他说,我们的乐队如果要唱下去,需要乐队每个人都把特质发挥到极致的状态。

在见简之前,我去洗了一个澡。头发没来得及晒干,我就来到了简的工作室,这是我们唱歌的地方,也是简住的地方。一块玻璃屏风挡住最里边简睡的床。简躺在床上,门没关,我以为无人,就叫了声简。简的声音从屏风那边传来,他说一直在等我,问我为什么最近总不守时间。我下意识地看了下我手腕上的表,这块表是简送我的,我怀疑当初我就是为了这块表留下来的。简走出屏风,突然伸手开始拥抱我,他吻着我刚洗过的卷发说:好像嗅不到烫发剂的味道了。

然后他又说,太饿了,先去吃东西吧。他牵着我的手下楼,我轻轻地将手从他的手指间抽出来。简问,不能牵你吗?我说,楼下过路人太多了。简说,这些人你又不认识,看见了又怕什么?永远记住,你不是为别人而活的,而是为自己的感觉而活着。我突然来了句,感觉是什么?你能说清楚吗?

简好像没有听见我的话。我们走在出租区外的街道上,正值黄昏,街道显得极为热闹,许多摆烧烤地摊的商贩都出来做小生意了。简的手又伸过来,要拉我的手,就在这刻我们走到了冰棒哥的发廊门口。我突然看见上次帮我烫发的青年坐在门口的椅子上,还有另外两个发型师也坐在他一侧,他们的手指头都夹着一根香烟。给我烫发的男子看见了我点点头,站起来,问我的发型需不需要护理。我站在街上,他站在店门口,显得他那么高大。冰棒哥这时也走出来了,问我是不是同小卷毛去逛街了。他的目光很轻松喜悦,仿佛对他和小卷毛的婚庆充满了期待。我的目光在游移,简靠近了我,我又嗅到了简身上的香烟味,别人也吸香烟,但身上所散发出的味道,没有简那么浓烈。我有意与简保持着距离,因为哪怕在陌生人面前,我也不想与男人看上去靠得太近,何况,发廊门口还有冰棒哥和发型师的目光。呃,是啊,我就是这样的人。

我们一起在烧烤店门口坐下,喝啤酒,就着火炉上支起的烧烤架,用筷子不停地翻着土豆、小瓜、鸡脚、臭豆腐等等。烟火从炉架正烘烤的食物中升上来。几杯酒后,架上的烧烤几乎都吃完了,夜色中飘荡着暧昧的味道,简搂着我恳请道:今晚看上去很美,我们应该在一起过夜……后来我几乎不记得是怎样被简带到那间有玻璃屏风的小房间的。他走过来,伸手解开了我上衣的第一颗纽扣。我们在他的小床上坐下,当他的手要解第二颗纽扣时,我站起来,想拉上窗帘,因为发现窗帘是敞开着的。当我合上帘布时往楼下看了一眼,突然就看见了冰棒哥,他抬起头来,好像在叫唤我的名字。

我扣上纽扣就往外走,简走上来搂住我,问我为什么不能留下来过夜。我说,冰棒哥在叫我,好像有事。我一边奔往楼梯一边感觉到自己的心在跳。冰棒哥确实在叫我,待我走过去,他将一张纸条递给我说,这是小卷毛留下的,她已经走了。黑暗中路灯很微弱,几乎看不见他的表情,但我能感觉到他很着急。我将纸条展开,这张纸条当然比我离家出走时的方块纸条要大一些。它是一张信笺纸,能看见横隔,当时很流行,人们到供销社和百货店都能买到,有红格和绿格的。信笺纸显然是用心叠过的,还能看到折叠印迹。

在那样的一个夜晚,借着路灯的光圈,我看见了小卷毛的钢笔字,它们就像收割后的一颗颗蚕豆,经过阳光晒干后消失了水分。冰棒哥看我看得费力,就说,别看了,我已经在房间好好读了三遍。我刚回的家,虽然我和小卷毛还没举行婚礼,但对于我来说,那里就是我的家了。她在留言中告诉我,突然间就不想结婚了,她还太年轻,想去外面走一走,这个决定是突如其来的,让我理解她,宽恕她,不要恨她,也不要去找她。但是我想她还没有走远,她带走了行装,将她的衣服全带走了……你能跟我去一趟火车站吗?也许她还在候车大厅,没上火车,如果这样就能当面能问问她,为什么不想跟我结婚了?

小卷毛会去火车站吗?我不知道,这事太突然,让我头晕了,她今天刚意外流产,医生要让她休息的,她为什么又走了?我意识到了她在逃离即将举行的婚礼,原来她曾经告诉我,想找一个男人结婚,是为了肚子里的孩子有父亲,能顺利上户口,可是她不是已经找到了冰棒哥了吗?我们从医院妇产科回来时,没有感受到她有什么异常的情绪变化啊!我陷入了一头雾水中。

冰棒哥马上想到了火车站,是因为他是乘火车从广东来的。我没有反对,因为我的第一条离家出走之路也是从火车站开始的……火车更接近我们的常识,更靠近我们可以想象的路线。那时候在我们的概念中,本地人或外省人出行都要乘火车,另一条飞行航道离我们的青春期似乎还很遥远,无法进入我们的现实生活状态。

我们在门口公交车站乘上了公交车赶往火车站,这似乎是唯一能选择的目标了。

去火车站的每一趟公交车都很拥挤,因为火车站有通往全国的线路,而且每一趟火车都将途经许多站点。公交车上,一个抓住拉杆的男子隔着三个人向我点点头。我感到好陌生啊,他为什么要向我点头呢?我想,他有可能是记错了人吧,也有可能是一种习惯性的点头问候罢了。没想到,这个人移过中间的三个人,挪到了靠近我的地方,告诉我说他在酒吧见过我。我马上明白了,是在我们乐队去演出的时候他见过我。他问,有联系你的方式吗?我摇摇头。他说,马上下站了,然后从包里找到了一个烟盒。又是烟盒,此刻,我又想起了小卷毛,真不知道她为什么要逃离冰棒哥?上次我们问路时,一个老人将去医院的路线画在了空的烟盒上,让我们找到了医院,去看妇产科的女医生。当初当化验单出来了,医生告诉小卷毛怀孕了时,她因为害怕堕胎的肉体之痛,最终放弃了在医院堕胎。现实是多么荒谬啊,等小卷毛要结婚时,却因为奔跑而流产了。

更荒谬的是小卷毛面对着即将开始的婚姻生活,却逃离了已经完全布置好的婚房。而此刻,在公交车上,我遇到了一个在酒吧听过我唱歌的男人,他竟然将他所谓的联系方式,用笔写在了他从包里掏出来的烟盒上,在即将下站时递给了我,说,需要人帮忙时可以给他打电话,并告诉我说,这是他的私人电话。我非常勉强地接过了那看上去很新的中华牌烟盒,当时很想丢了,然而,在车厢中看不见垃圾桶,便将那纸条随便塞进了包里。

终点站到了。冰棒哥一直站在公交车门口,我看见他第一个跑下去,似乎忘记了我还在车上。这也很正常,当人出走后,追赶者总是会加快脚步,心存侥幸,想追上前面的逃离者。现在,冰棒哥在前面跑,我在背后面追。突然,一个人走过来挡住了我的脚步,抬起头来,竟然就是小卷毛啊!

不知从哪里钻出来的小卷毛用手蒙住了我的嘴说,别叫,千万别叫出声,冰棒哥已经奔往候车大厅了。她说,你也去吧,去劝劝他别找我了,这是命。原来我想结婚,真的是为了那个孩子,现在孩子流产了,我不想结婚了。我告诉你我真实的想法吧,我想去学绘画……真的,当我站在青涩的青麦地里做模特,我看见那个青年往画布上涂鸦油彩时,我就想画画了。所以,我们的身体在麦田中有了亲密关系,后来他又走了,他的走是必然的,他不肯为那片青麦地留下,也不可能为我留下,更不可能知道我怀孕了。好了,现在我跑出来还来得及,如果去领了结婚证,再跑出来,就难了。

她嘱咐我快走,到冰棒哥身边去。她一转身就消失了,火车站的人太多了。我跑进了候车大厅。不久以前,我闯入这里时,还是一个做着乘务员梦想的女子,时间会改变一切的吗?人太多了,我几乎穿越了整个候车大厅,仍然看不到冰棒哥的身影。我只好沮丧中往外走,又走回了公交车站牌,竟然也发现冰棒哥也在候车,他看见我,什么话也不说。

我失语了,从公交车上下来时,冰棒哥只说了一句:我尽力了,我不会再去找她了。我向自己的出租屋走去,简坐在楼梯上等我。往常,都是我们去他那里,简是第一次来找我。我说,我的朋友走了,没有找到她。简说,走了就走了吧,该走的都要走的,该回来的还是会回来的。简说,你累了,去好好休息吧,我走了。我没有目送他的背影而去,简也没有纠缠我,也许在上一分钟前,简会纠缠我,但下一分钟,简没有来拉我的手,他给予我了休整的时空和自由。

我上了楼,掏出钥匙打开门,下雨了,我又去收露台上的衣服,目光就朝楼下扫了一眼,发现楼下站着简,他朝我挥了挥手,给我了一个空中飞吻便离去了。就这样,以简的空中飞吻,终于结束了这奔跑辗转的一天。我洗漱了下,钻进被子,才又想起来,小卷毛拎着她的箱子,在这样一个夜晚,会住在哪里?可是我很快就睡过去了,人一旦进入了睡眠,生命的任何沉重都会离你远去的。我们的青春期啊,就在这样的长夜深处,趁着夜幕在寻找着各自的方向感。一只飞蛾在绕着白炽灯泡转动,灯灭了,就听不见飞蛾转动的声音了。我进入了梦乡,便也不会再奔跑了,明天的事和问题,明天再说吧!

早晨起来,最需要的是上厕所,那时候,厕所就是厕所,还没有洗手间和卫生间这般雅称。最需要上厕所时,也是公用厕所最忙碌的时候,要早起,还要排队。人们刚起床奔厕所的模样充满着慵懒,有些人还打着哈欠,伸着懒腰,还有人拎着旧时代的尿壶。尽管如此,我看见太阳出来了,一天中,只有早晨的太阳是最年轻的,最干净的,带着幻想活力,奔涌四射,太阳也在寻找着自己的灵魂。阳光是笔直射过来的,我的脸上有了金光,太阳就像火盆那么圆满,里边要有多少干柴燃烧,才能发出如此巨大的烈焰啊!

看见太阳,所有人都会有重生的感觉。此刻,我站在三个女人身后,她们已经不年轻,但也不衰老,她们用不同的音调,谈论着男人和女人的事。一个女人说她又怀上了,说她的男人亢奋,每夜都要她,她已经堕过三次胎了。男人在床上时什么都会忘记,会忘记带她去堕胎时她的疼痛,会忘记她反复交代的事,男人一到床上,为什么那么亢奋啊。另一个女人说,她的男人倒不怎么亢奋,好像更喜欢他每天挣来的钱,他回家的第一件事,就是要打开所有的灯光,将开商铺挣来的钱,全部倒在床上,他每天都在数钱,她感觉到男人数钱时眼里就有许多许多火光……

终于轮到我了,在我身后又已经站着四五个女人,她们要更年轻些,三十岁左右,仿佛上厕所也在寻找自己的圈子。身后的三个女人,都没有来得及穿上乳罩,看来她们刚钻出被子,罩上睡衣就来方便了,也许回去还会再睡一会儿吧!

我的生活随着小卷毛的离开,变得孤独了。我很想去找她,但不知道应该怎么寻找,而且乐队也很忙。我并不喜欢唱歌,我的灵魂在哪里飘荡?这是一个新问题,简说,乐队想去北漂,问我是否愿意同行,我问北漂是怎么一回事?简说,现在很多音乐人都往帝都的方向走去,我开始明白了,北漂,就是往帝都的方向漂去。我正在想着北漂的事情,就听见了有人在敲门,自小卷毛走后,已经没有人敲我的门了。简从不敲门,他习惯了我去他的音乐空间。穿绿制服的邮递员站在门口,问我是不是紫薇,确认我是紫薇后,就将一份电报递给我,还让我签了名。

邮递员走了,我拿着电报来到露台上。电文是母亲发来的:父亲病重,速归。我的心被电文惊悚着,我首先想去告诉简,将电文让他看一下再回家。但我没有找到简,站在简门口,手里也没有纸笔,无法留言。我回出租屋开始收东西,也没有什么要收的,为了父亲我必须马上回家。

我找到了去长途客运站的公交车,幸运地买到了通往小城的最后一张车票。两夜三天的长途车将我送到了小县城的客运站时刚好是黄昏。我趁着黄昏下了车,夜班车上有床,小小的车厢味道最重的是脚的味道,有些人穿袜子,有些人不穿袜子。不穿袜子的人臭味更浓烈。不过,所有人都很适应,没有人说臭,因为所有人的脚和袜子都很臭。我自己也很适应,虽然我相信我的袜子不会太臭,因为我每天都换洗内衣内裤和祙子,这是被母亲培养出来的,当我来初潮时,母亲就告诉我说,一个女孩子,必须每天换内衣内裤才不会患上炎症。

黄昏中,我顺着小城的路往家的方向走去,几十分钟就走到家门口了。邻居告诉我说,我母亲和妹妹们都去医院了。门上一把锁,这对于我们家是很少的现象啊,我伸出手去抚摸那把锁,上面也会有我的指纹。转身我就奔赴医院,记忆中好像我是第二次奔往医院,第一次是因为爬树,在那个热气腾腾的夏天,小哥哥说石榴树上有鸟巢,热乎乎的,他一边说一边滑下树枝,小哥哥爬树很快,像松鼠般就上去了。

我真的就开始爬树了,穿着那条小哥哥穿过的旧短裤,在小哥哥的助力下,他用肩膀抵住我让我攀住了树身。我想起了松鼠,嗖嗖嗖向上爬去,只要我的目光不往下看,就不害怕,这是小哥哥告诉我的。爬啊爬,最终伸出手来放进热乎乎的鸟巢后,我发出了一声惊喜的叫声,不知怎么就滚下来了,幸亏小哥哥站在树下,没让我的身体砸在地上。不过,我的屁股受伤了,划开了一个口子,恰好又碰到母亲回家,看见正流血的伤口,母亲一定要带我去医院缝针。到了医院,医生注射了麻药就开始缝针,一种像蚂蚁咬过的痛留在了记忆中。时隔多年,我早就已经忘记了这件事,如果不是父亲住院的话,是的,我屁股上的伤疤好像也随同时光慢慢地消失了。

医生告诉我说,父亲住在肿瘤科。我哽咽了下,父亲为什么会住在肿瘤科啊!便想起来有一次在出租区听人们说,患癌症的人越来越多了。当时我不介意,甚至癌症这个词,对我来说是陌生的。但从他们的言谈中,已经知道那是一种流行疫病。当时,我还哼着歌,是简唱的那首歌。

我奔向了肿瘤科的楼梯,身体有了虚弱的飘忽感。当我终于上完了最后一级楼梯时,又嗅到了从走廊上飘过来的乙醚味。我找到了病房直奔父亲的病床,母亲和妹妹们都守候在床头,她们应该是坚持了一段时间。父亲处于昏迷中,母亲把我拉到走廊尽头说,你别难过。这就是命,你父亲并不知道自己患上了癌症……我鼻子一酸,泪水开始沿面颊流淌。我望着窗外,仿佛身体在下沉,四层楼下是医院的小花园,几个身穿病服的人在家人的陪伴下散步。我看到了病人中有人撑着拐杖,有人目送着飘过的落叶,突然意识到秋天降临了。

是的,秋天降临了。我的母亲重又带我回到病床边,在母亲的目光中我看不到绝望,只要母亲不坍塌下去,我们就能挺住。父亲在那天半夜离世,母亲说,她告诉过父亲,小哥哥在北方上大学太远了,没有告诉他父亲的消息。父亲是知道我要回来的,所以,他虽然昏迷着,但他一定已经听见了我从走廊上奔赴而来的脚步声。父亲一定感觉到了我就坐在床边。在母亲的话语中我伸出手,将父亲的左手放在我手心深处,我第一次感受到了一个将告别人世的人手上那虚弱的脉跳声。半夜,我突然间触不到父亲手上的脉跳了,我叫了声母亲,她刚刚伏在床前小憩了片刻。从这一刻开始,我就知道了,活在世界上是有生死离别的。

吴哥来了,父亲的葬礼几乎都是吴哥在操办。父亲下葬的时候,天空中飘着细雨,吴哥带着几个人掘开了潮湿的泥土。父亲的棺木放下去时,两个妹妹跪在地上哭泣流泪,母亲是没有泪水的。母亲曾经讲述过她在战争中的故事:她拎着箱子在飞机轰炸的城市中,看见了一个个刚刚还在奔向防空洞的男人女人孩子,突然在一片后涌来的黑色中倒下去,再也没有爬起来。也许是年轻时代遭遇了战乱,目击了逃亡和血腥的死亡,母亲的泪水已经在年轻时代流光了。在父亲离世以后,我没有在母亲的脸上看到过一点泪光。我脸上的泪水被我用衣袖悄悄地擦干净了。父亲的棺木上覆盖着泥土,自此以后,我们就再也看不见父亲了,他将住在有泥土的小房子里吗?母亲却望着天空告诉我们说:你父亲去天上住了,我们要祝福他一路走好!我望着天,目光游离开了泥土,感觉到就像母亲所言,父亲正朝碧蓝的天上走去,就这样,我的父亲像一个传说消失了!

葬礼后,吴哥说他要上省城载货,顺便也可以送我走。我心里有了期待,因为不用乘坐夜班车了。出发离开小城,母亲将我送到了吴哥的大货车旁边就走了,我能感受到母亲的身体中藏着一种悲伤,比泪水更深邃。

一路上,吴哥没有打扰我,他一句话也没有,只是不停地转动着方向盘。他像上次一样将车停在郊外的货车场,带着我坐公车站回到了出租区外那条充满人间烟火味的街道。我们刚坐在一家小餐馆的桌前,冰棒哥看见我们就走了进来,吴哥用目光在寻找着小卷毛。时间太匆忙了,路上,我几乎想不起来小卷毛的事情,只到现在,我才知道是该将小卷毛的事告诉吴哥的时候了。不需要我说,在我想表述时,冰棒哥已经说话了。当冰棒哥举起桌上的一瓶啤酒,一口气喝了三分之二,他突然忧伤地说,小卷毛走了,不再跟他结婚了。是酒给了他诉说忧伤的勇气。吴哥问,为什么?我不解释,其实我也无法说清楚,冰棒哥也无法说清楚,所有人都无法说清楚。

吴哥住在了出租区外的一家小旅馆,上次他陪母亲来就是住的这家旅馆。他本可以跟冰棒哥去住的,然而,他没有,他更喜欢住在旅馆里,或许这跟他的职业有关系。从开始握住方向盘的时候,他就在不停地穿越漫长的距离。抵达一个新地方时,只有住进旅馆,他才会感觉到抵达了目的地,可以放松放松了。不过,今晚他并不放松,因为妹妹小卷毛走了,是的,小卷毛就是吴哥的亲妹妹,也是我的同学。他说先休息吧,明天再说!他跑长途,大约已经习惯了这些无常的变化。我回到出租房子里,躺下就睡着了,不知道为什么,当你经历了生死告别之后,会显得出奇地安静,这说明你在成长。

简带着乐队已经离开了出租区,为父亲举行葬礼的那一天,正是他们离开的时间。半夜三更我醒来,打开白炽灯泡时才看见了简的留言,那是一张从门缝中塞进来的纸条。他说,突然间就找不到我了,也无法去找到我,因为时间问题,他要带着乐队去北漂了。希望我回来了能看到这张留言,一旦他们安顿下来以后,他就会给我发电报,这样就能联系上了。他说,他在北方等我,他的乐队也在等我。我叠好了留言,放在枕头下面,尽管看到纸条时,我有一种莫名的失落感。

这失落感让我更想睡觉,更想迷失在黑暗中。然而,天终归是要亮的,旭光来到了窗帘上,仿佛有很多声音混杂在一起。我彻底醒来后,听到楼下有很多声音,便来到露台想看个究竟,才发现楼下站着很多人。有人看见了我,就招手让我下去。我穿上衣服来不及洗漱就来到了楼下的院子里。

他们告诉我,出租区要拆了,我们三天内必须搬出去。又一个新的迷茫突如其来。冰棒哥也来了,他说,这块地被开发商全部买走了。他说,他倒可以住在发廊的楼上,问我下一步想去哪里租房子。我说,不急,总会租到房子的,而且还有三天时间。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那么从容而无所谓,对于眼前的现状以及未知的将来,我显得很淡定,也许是父亲传奇般的离开,让我突然就变得冷漠。我低下头,看着自己鞋尖上的泥巴,这是父亲墓地上的,我还来不及擦洗,事实上,是我想保留下几天而已。现在看上去,我鞋子上的泥巴是红色的,我从这种尘土中,仿佛看见了父亲所去的那条路上飘逝的时光。

最终我们都将离开。撤离前的小区内,堆满了各种商品,俨然像一座小型的批发市场,各种支在露天街角的烧烤架,大箱大箱的啤酒,小瓶装的粮食酒,鞋子衣帽玩具电器床上用品五金器械等等,就连针线盒也能找到,还有各种规格的纽扣。平常看不到的人也都露面了,我看到了他们无聊的目光,他们中间突然间就钻出了那么多孩子,仍在毫无顾忌地玩耍。我还看见了每天将缝纫机端到家门口的女人,每天太阳出来时,她就会准时地将缝纫机端到出租区门口,她帮助住在小区的人们修改衣裤,钉掉了的纽扣,打床单和窗帘,活计很多,我曾请她改过衣服,下午太阳落山时,她就收摊了。这就是我眼前的众生相,在我之前,他们就已经开始了撤迁的行动。

我走过他们身边,他们中的人也都认识我,其中一个男人走到我面前问我有没有找到房子。我说不着急,慢慢找。他说有一套房子有三间房,他正在约合适的人同时去租那套房,问我是否愿意跟他们同租。他说已经找到一个人了,如果我愿意恰好可以各租一间,房子离这里也不远,穿过两条马路就到了,我们可以去租三轮车来拉我们的行李。我又听到了一种新的租房形式,三个人同租一套房。我感觉到自己的心智在不断成长着,自我离家出走后,经历的事看见的人变幻无常的生活,都让我成长。他说,里边有共用的卫生间共用的厨房,还有家具,我们只用搬进去住就可以了。我不断点头,觉得很有趣。我答应了,但我两天后才能搬进去,青年人说,好的,我们可以先把你的东西搬走,你顺便也可以去认认门。

楼下突然间从外面来了那么多三轮车,是来帮大家拉东西的。我回屋将除了床铺以外的东西都装在了一只大编织袋中,这是我刚刚从楼下的一个温州商人那里买下的,她说,这样的大编袋很实用又很能装,她直到现在也在宣传她脚下的商品。是的,这种编织袋很实用,它统领市场很长时间,多年以后,当我搬迁时就买了几十只这样的袋子装衣物行李带走,我还看见拾荒者肩头挎着的也是这样用化纤做成的袋子,虽然有化纤味但很牢固耐用。我将一堆东西塞进去交给了楼下的青年人。我几乎没有见过他,但这不会妨碍我们交往。他叫来的另一个同租者是一个女人,比我年龄稍大些。他们叫来了两辆三轮车来载东西,任何常识都来源于生活,此刻,我知道了搬家时可以叫三轮车了。生活赋予我们的各种变幻,是为了让我们去到很多陌生的地方。我们坐在三轮车上,另一个女人跟我同车,在车上她一言不发,好像有心事。

三轮车进了一条小巷,男青年坐另一辆三轮在引路,我们的车进了一座有红砖房的院子,四幢红砖房像四道屏风,还有守门的。我们住在三楼,第一次租住有卫生间和厨房的房间,感觉非常新鲜。青年男子自我介绍说他叫李季,另一个女人也自我介绍说她叫红,以后就叫她红就可以了,我也自我介绍说我叫紫薇,以后就叫我紫薇吧!三间房子有大有小,男子说,你们先挑吧,女士优先,留下的那间就给我住。红说,她的房间可以稍大些,因为她的衣服很多,她是做服装设计的,所以,她选了最大的那一间,阳光看上去也很好。我看了男子一眼说,你选吧,剩下的那间给我,于是,我就先离开了。

我计划在出租屋中住完最后一天再离开,因为我还是想等一等简的电报,如果我离开了,电报是无法找到我的。不过,我突然想起来可以在门上贴一张纸条,如有电报来,请邮递员就送到我的新住址去。另外,吴哥还在昆明装货,我总得跟他道别一下再离开。这次吴哥要到省城外的一座县城去,他回来的时间也正是我最后撤离的时间。

简的电报始终未来,吴哥也没有回来。突然间,我就有了一种感伤,放下了将新址贴在门上的想法。站在露台上我观望着三轮车来来回回地将院子里的东西装在车上,东西越来越少了,该走的人已经慢慢走了,真不知道他们会到哪里去找到房子。我将行李装进了母亲的那只棕皮箱子里,然后拎下了楼,楼下还有几辆三轮车,因为仍然有人是最后一天才离开的。三轮车将我载到了红砖房楼下时,我突然就看见了小卷毛。她没看见我,因为她手里拎着捆起来的几个画框。难道小卷毛也住在里边吗?我从后面追上去叫着她的名字。她回过头,惊喜地叫着我的名字:紫薇,紫薇,怎么会在这里见到你啊?

我跟她讲了下最近的变化,她说,这样好啊,我们又租在同一个院子里了。小卷毛说她也是跟别人合租房,不过,我们确实又在一个院子里了。她问了下我最近的现状,我轻描淡写地说了一下,而且告诉了她父亲的事情,也告诉了她吴哥到昆明来载货的事情。她略有所思地点点头,沉浸在我告诉她的这些事情中。她说,目前她在学绘画,问我想不想跟她一块学。我思忖片刻说:我还是做另外的事情吧,就目前来说,我必须先找到一份职业。因为租房需要一笔费用,这里的房租比原来的交得多。如何生存,成为了目前最重要的事情。她想了想,突然用一种异样的目光看着我,终于她开口了,问我想不想去做模特?

模特?我望着天,仿佛天可以告诉我该怎么做。天空并不是蓝色的。前几天的天空太蓝了,蓝得让人丧失了想象力,很多时候我们是需要一点点想象力的,当想象力丧失时,人就像一头庸碌的动物。而此刻天空的颜色是铅灰色的,我看着天,看见了铅灰色的云在转动。小卷毛走上前来说,你可以试一试,去做雕塑家的模特。她的声音对我有一种新的诱引力,我望着地,看到的是水泥地上我和小卷毛的投影,我们的影子投向不远方的井盖,我好像又听到了下水道的声音。

小卷毛要去上绘画培训班了,她让我考虑一下做模特的事,并说,薪水足够让我租房维持生计。我上了出租房的三楼,从今天开始,不是我一个人住了,我知道,三个人合租也会面临很多问题的。不过,我想,只要多包容,一切事情也就变简单了。

我一直在等简的电报,如果简近期给我来电报的话,我还是想乘火车加入北漂的人流。是的,因为等待,所以还我没有答应小卷毛做模特的事情。半个多月时间如同窗外哗啦啦的雨水很快就过去了。仍然没有简的电报,我想起他从后背伸过来拥抱我的手,口腔中散发出来的劣质的烟味。好像这些事已经很久远了。

我在漫不经心中走到了原来出租房的小区,然而,眼前的一幕让我无法相信,几十辆推土机正轰鸣着将房屋推倒,只剩下最后几幢房屋被无数的灰尘包围着……一个拾废铁的拾荒者走过来说,你看什么啊?姑娘,你是不是过去曾经在这里住过,我看有些面熟,好像有一次我刚走到这里的垃圾桶面前来,你就抱着一叠旧报纸过来了,将报纸塞在了我手中,我说我过一下秤,给你钱吧,你说不要钱,值不了多少钱,大叔,你就抱走吧!我记忆中你好像就是送我报纸的姑娘。

面对这个拾荒大叔,我深感到了一种亲切的温度在深秋的寒意中顺着身体慢慢地上升。一件早已被我忘却的小事,在我生命中微不足道的小事,被一个非常普通的拾荒者铭记心中。我很羞愧,因为那堆报纸我本想扔在垃圾桶里的,只不过恰好他站在垃圾桶边,我就顺手送给了他而已。大叔走了,我看着他的背影远去,突然明白了一件事,如果简发电报,我是再也无法收到了,因为邮递员再也无法找到原来的那个地址了。

出租屋外的那条店铺林立的街道仍像从前一样喧嚣而热闹。我不知不觉中就已经走到了冰棒哥的发廊,我想顺便去洗一个头。冰棒哥走过来,首先问了下我的情况,还问我有没有小卷毛的消息。我没有告诉他与小卷毛相遇的事。冰棒哥说到小卷毛时,眼神有些迷茫,但转眼又去迎接进屋的客人了。发型师看见了我走上前来问我是不是要洗头。我坐下来,朝镜子看过去,发现头发上覆盖住了厚厚的一层灰。发型师说,后面的出租区拆迁每天都有很多灰,还说,现在推平一幢房子很快。我不知道说什么,他没见我吭声就不再交流了。我现在开始明白了,为什么会有那么多人去发廊洗头,因为你可以坐下来喘口气。

洗头的过程中,我的身心仿佛经历了一场从未有过的沙尘暴的袭击:当我置身已被夷平的出租区,轰鸣的推土机掀起的尘灰就是一场突然呼啸而来的沙尘暴。我的青春曾在此驻留,锈迹斑斓的露台上,我曾站在栏杆边望着初生的太阳。我曾很多次走过的那一条小路,拐弯后就有男女各自的公共厕所,早起的女人们都会端着尿壶,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男人不端尿壶,都是女人端?这个问题当时想起来就想笑,现在想起来也想笑。另一条小路拐弯后,就是男女有别的公共洗澡室,在热气腾腾的水蒸气中,女人们手中端着塑料脸盆,里边有毛巾内衣裤等等。女人们面对浴室的镜子脱衣时都很坦然,我也是在公共浴室中训练了自己脱衣的勇气。

出租屋已经消失了,简的乐队也消失了。现在想起那支叫“梦想成真”的乐队,记忆犹新的只有我沙哑的声带,简一直说我的嗓子因沙哑而特别。简带着那支乐队北漂去了,随着出租屋拆迁,简再也无法联系上我了。

我望着镜面,头发刚洗过了,发型师正在为我的头发上型吹干,他的手指不时地抚过我的发丝,让我又感觉到了一种仿佛从沙尘暴中走出来的欣悦。之后,我回到新租房区,做出了一个对于我来说是重要的决定:我想在此等待小卷毛,见到她后,我会告诉她,我想尝试去做一段时间模特。

晚上十点钟,我才等回来了小卷毛,她背着画架,是骑自行车回来的。我很惊讶,她是什么时候学会了骑自行车?才多少天没见,她就学会了骑自行车?小卷毛也看见了我,说,她也在做模特,边做模特边学油画,否则她根本就买不起自行车的。听了我的决定,小卷毛答应明天就带我去做模特。她鼓励我说,用不了多长时间,你也会有一辆自行车的。她说,有了自行车就不用去挤公交车了,你就能自由些了。

小卷毛的声音突然间让我对未来又充满了幻想,我伸手抚摸着小卷毛的自行车,仿佛就感受到了车轮旋转的速度。不管怎么样,我又将开始新的生活。第二天早晨,按照约定的时间我站在院子里等待小卷毛,她推着自行车过来了。她让我坐在后座上,我质疑地说,你能带我?是啊,上来吧!她说。我就坐了上去,小卷毛脚一蹬自行车就开始朝前滚动起来了,我坐在后座上感觉到很稳,一点也不害怕。自行车穿过了一条条马路,穿过了斑马线,穿过了人流,骑自行车的人好像多了起来。小卷毛骑着自行车将我载到了城郊外的一座房子门口,我下了车,她推开了一道铁门,我们走进了一个堆积着泥巴的院子里。我有些诧异,小卷毛为什么带我来这样一个地方?

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从院子里走了出来,手上都是泥巴。他说了声来了,便让我们走进他刚才出来的那间房屋,刚进屋就又看见了一堆又一堆泥巴。小卷毛说:这是你将要做模特的地方。男人说,你就叫我叫泥叔吧,因为我天天玩泥巴。小卷毛将我的目光引向一个个已经完成的雕塑,我有些看明白了,泥叔是做雕塑的。

小卷毛说,你们交流吧,我要去上课了,她低头看了看手腕上的表。泥叔说,你走吧,我们会交流的。其实,也没有什么要交流的,我昨晚上就已经想好了要做模特的事。泥叔说,如果愿意就留下来……言下之意是在告诉我,如果不愿意就回去。我点头说,愿意的。这应该是泥叔的工作室吧!不知道为什么,我很喜欢从工作室中散发出来的泥巴的味道。我还看见了鸽子,是的,三只雪白的鸽子站在泥堆上,这真是一座奇妙的工作室啊!

泥叔说,他想做一帧有少女和鸽子的雕塑,让小卷毛帮忙找模特,所以就找到了我。我很新奇,雕塑是用泥巴做的吗?所有这一切对我来说都是谜语,无法猜出的谜语。而当泥叔告诉我要开始工作时,他对我说:你必须脱掉所有的衣服,我要你裸体的后背,鸽子将栖在你后肩膀上。我睁开眼睛看着泥叔,他说,你会慢慢适应的,前面有一个凳子,你脱光衣服就坐在凳子上,后背面向我就行,好的,我先出去,你先把衣服脱了。

我也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勇气,手已经在解开纽扣,阳光洒进屋,一只鸽子突然飞到了我的肩膀上,它似乎不害怕我,或许是来找我的吧!我伸手将那只鸽子用手捉住,雪白的羽毛如此地柔软,我的心也突然变柔软了。它从我手中飞走了,又到了地上,我开始脱衣服。刚才,我完全被泥叔所描述中的雕像打开了想象力,我没有羞耻,仿佛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从容地脱光衣服后我坐在不高不矮的木凳子上,长发披在肩上。我感觉后面来了脚步声,是泥叔进屋来了。他走上前来,我有些紧张,他将一杯水放在我侧身的台阶上说:别紧张,我们今天就开始吧!

他在使用泥巴,用手和铲子将泥巴从地下取上来,堆积在他的雕塑箱中,那是一只巨大的木箱。我的角色进入得很快,这出乎我的意料之外。两个小时后,他说,可以了,今天就到这里,你可以骑着院子里的那辆自行车回去,今后,这辆自行车就作为你的代步工具。他又出去了,好让我穿衣服,我急着将衣服穿上,因为坐的时间太长,身体开始凉了下来。我出了房间,来到院子里,没有看见泥叔,但看见了那辆自行车。我惊喜地走上去,几乎就忘记了我还不会骑自行车。

是的,我根本就不会骑自行车,却推着自行车走出了铁门,这房子以前应该是仓库吧,两道铁门已经锈迹斑斑了。然而,我却将腿跨上了自行车,脚朝前一蹬,车龙头晃荡着,我跌倒了。我感觉到手臂上一阵刺痛感,原来是手臂划破了一块皮。一个踏着三轮车收废纸的大叔经过了我身边说,姑娘,看上去你是第一次骑自行车。别害怕,骑自行车时,眼睛不要看车龙头,要往前看。大叔的声音我记住了,虽然手臂上划破的皮有一种强烈的刺痛感,然而我知道,这是城郊区,没有公交车站,如果不骑自行车,不知道要走到什么时候。

就这样,我又一次地跨上了自行车,将脚向前一蹬,车轮就转起来了。突然我发现手臂上掉下来的那块皮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它是被风吹走了吧!我记住了蹬三轮大叔的叮嘱,当你的脚蹬起车轮时,眼睛不要盯着车龙头,要笔直地往前看。我就是这样将自行车骑到了城中央,慢慢地,我就骑着自行车融入了城市,穿过了一条条马路和斑马线。

从此,我成为了泥叔的雕塑模特,我每天太阳未升起时就出发,到城郊区的铁门前时,恰好是太阳越过地平线,将光亮照到大门上的时辰。以后的路,我不知道怎么走,但自从有了自行车,就有了我自己的速度,我会越走越远。好吧,就先这样吧!我把自行车停在泥叔的院子里,鸽子飞到我肩上,我幻想那座雕塑,鸽子和少女,这是雕塑家想完成的。是的,我的故事还没有讲完,因为我的人生才刚刚开始。多年以后我才知道,让我持久着迷的,永远是仿佛在一张白纸上写下的生活,如同蚁族的奋斗史,在这个过程中,生命必定历尽甜蜜的回忆和美好的希望。

责任编辑  鄢    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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