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烈
2024-07-01南子
南子
三个泉草原广阔无垠,牧民苏力德家的几顶毡房坐落其中,远远望去,圆墩墩地闪着白光,犹如几团鸿雁的羽毛。
四月早春的一天,太阳有一套马杆高了,白花花的,迟滞地爬着,像滚动着一个寒冷的白昼。紧靠他家牲圈的一顶毡包撩着包脚。皮卡车停在西侧,车下有一条牧羊犬正在打盹,立在正前方的拴马桩上,未卸鞍具的一匹黑马,直顺的长尾像被冻住了似的。
毡房旁一个偌大的木围栏里,四十余匹马三五成群聚在一起交头接耳,像在拉家常。
远远的,积雪的山坡上出现了两个小黑点,正朝苏力德家的毡房走来。
他们是富蕴县三个泉牧业区的牧民,刚忙完自家羊圈的事情,相约今天去苏力德家套一匹叫“小东西”的马。
起因是一个多月前,苏力德给好友阿布拉孜打电话,说一天早上,他发现自家马圈里突然出现了一匹像“野驴”的动物。它的鬣毛没有家马飘逸,短而挺直,像板寸那样一根根直立在脖子上,它的头很大,下巴骨是方的,胸部宽宽的。最特别的是,它全身的皮毛居然是棕黄色的。
苏力德说,“我想要靠近这匹很特别的马,可它就是不让人碰,小蹄子可有力气了,我差一点被它给撂倒了。 ”
“该不会是野马吧。我早听说了,距我们放牧点三十公里处,有一群从乌伦古湖过来的野马,来咱们富蕴县三个泉草场定居了。县上还专门设了一个管马的巡护站,你说的这个‘小东西,该不会是脱群走丢了的生个子野马?”阿布拉孜猜测说。
苏力德在电话里叹了口气说:“这个‘小东西经常神不知鬼不觉的,在没人时出入我家的马圈,有时待一会儿,有时待一晚,可就是逮不住它。”
“苏力德,这是好事儿啊,它要真是野马的话,你要发财了。听说,这些野马还是从外国进口过来的,很贵,一匹要好几十万呢。不管公马母马,咱们先套住,一定让它给你的家马留个种。”电话那边,传来阿布拉孜的弟弟艾里布江嘶嘶的笑声,好像很兴奋。
就这样,今早,苏力德家的炖羊肉还没熟,阿布拉孜兄弟俩就举着套马索,骑着马赶来了。
苏力德听到声响,掀帘出了毡房。
他们走近了。不用多看,他也能认出骑马走在最前面的人,是阿布拉孜,主要是他在这柄套马杆的顶端,有一只用骆驼毛编的大蝴蝶结,很俏皮。
当地一些年轻牧民喜欢从马尾巴上揪下一缕马尾,像编小辫儿一样把它编在楠木梢的顶端,中间留个扣让套索穿过,最后,打成蝴蝶形状的结。阿布拉孜已不年轻了,却也赶上了这波时髦。
此前,每年春季四至五月是牧场产驹季节,苏力德与阿布拉孜兄弟俩给牧民套马,为套住的马驹子“烙马印”。
在三个泉草原,有什么会比奔腾的马群,更让人血脉偾张的呢?那近乎咆哮的嘶鸣声,深深浸染了草原牧道。
当烈马疾奔,苏力德与牧民们挥舞着长长的套马杆,欢呼着飞身上马,骑着“杆子马”追赶围堵,追逐性子烈的马驹,到适当距离时,迅速挥杆,紧勒缰绳,马驹儿高扬头颅,蹄声踏着尘土抖动如丝般亮滑的鬃毛,待套住马的咽喉部后立即收紧,马驹儿感到呼吸困难,而被迫停步,他与牧民们便蜂拥而上,眨眼间就把马驹儿搁倒在地。
然后,大伙儿分工明确,动作麻利地给这匹马驹烙马印、剪鬃毛和马尾,“一条龙”作业下来,这匹“生个子”马,正式成为了成年马。
这些年,苏力德自己都数不清楚,他给多少匹马驹子烙上了马印。
只是这次,他想给一匹没有主人的、误闯到自家马圈的“小东西”烙马印,让它成为自家的马,多少有些不光彩。
没错,这个“小东西”,的确是一匹离群的普氏野马驹。可它不叫“小东西”,它有自己的名字:准葛尔106号。
这一年年初,一群被圈养在准葛尔盆地新疆野马繁殖中心的普氏野马被放归大自然后,慢慢的,随着对周围环境的熟悉,它们的生活也变得有规律。
后来,这群普氏野马在荒原越走越远,最后,竟沿着乌伦古湖,来到了富蕴县三个泉牧场安家落户了。
这群普氏野马中,有一匹马驹子却在野放第一年早春日子里离群出走了。它就是“准葛尔106号”。
这个早春季,“准葛尔106号”刚满3岁,是个“美男子”。它的黑眼睛清亮亮的,大而幽深,脊背上的鬃毛笔直而粗短地竖起,身上散发出一种雄性的性成熟气味——那是一种热辣粗野的、躁动难耐的气息,引得马群里几只雌性野马骚里骚气的,整天没事儿,围在这匹情窦未开的106号身边转悠,有几匹胆大些的母马,嘴巴在它身上拱来拱去的,令这群野马头领“飞天”感到不安,感觉自己的权威受到了侵犯。
一天,当“飞天”从106号身边经过,从它身体里透出的这股子气味,飘散在了空气中,又随风将这股子味道吹到“飞天”的鼻子里,“飞天”顿时一股热血往头顶上涌,它气冲冲地追上去,快步奔跑到106号身边,它的上下牙齿发出“嗒,嗒嗒”的嗑碰声,随即扬起后蹄,朝着这匹野马驹的后腿狠狠踢去。
106号疼痛难耐,面对头领“飞天”的霸道粗野的行为,它的黑眼睛一下子湿了,它疼得抿了抿嘴,垂下长长的睫毛,盖住眼睛里深深的不解和悲伤。
106号没有反抗,而是选择了躲避,每天独自沉默地采食、睡觉。
后来,面对“飞天”越来越明显的驱逐,它变得越来越孤独。不止“飞天”驱赶它。别的成年公马也在驱赶它,让它远离野马群体,有的野马动不动气势汹汹地冲过来,脑袋一横,一口咬住106号的后股,疼得它嗷嗷大叫。
不过,这不能怪罪“飞天”。
在普氏野马群落里,野马到了三岁左右,就算是长大成人。为防止近亲繁殖,保持家族血脉的纯正,长大的马驹就会被头马驱逐离群,让它到其他种群或建立自己的种群。
这是普氏野马的天性。
作为野马头领的“飞天”,它必须这么做。
刚过了3月,冬雪还未融化,这日清晨,106号无奈地离群——从三个泉普氏野马野放点失踪了。
三个泉野马监测站的工作人员到野马群昔日所到的每一处坡地及草滩,连续寻找了它三天,未果。
他们在担忧:“准葛尔106号,你在哪儿?尽管你长大了,但在我们眼里,你依然是个孩子。你独自离群这么久,会遇到你的天敌——狼群吗?”
“准葛尔106号”享受了一段自由的时光,完全恢复了马的自然本性,想吃就吃,想喝就喝,想屙就屙,想睡就睡,可以在辽阔的荒野尽情奔跑,也可以在细柔的沙地里惬意打滚,逍遥快活得就像马神仙。
但这样的日子没过多久,它的心情又渐渐变得沮丧起来。离群索居的落寞感,在它心头蔓延开来。
世界上有些动物是可以独居的,例如虎、猞猁、乌龟、蛇等等,除了发情期雌雄短暂相聚外,其余大部分时间都是过单身生活,孑然一身,无牵无挂。但马不行,马是群居动物,基因里就带着合群倾向。马天生需要与同伴、配偶、子女共同生活。对马而言,形单影只,是一种精神酷刑,独来独往,那叫孤魂野鬼。
“准葛尔106号”常常会无缘无故仰天长嘶,来宣泄离群的苦闷心情,还有找不到水源地所带来的焦渴。
按理说,它是年轻力壮的雄马,声带也没问题,如此竭尽全力嘶鸣,叫声应该圆润响亮,就像吹响了穿透力很强的号角,可以传得很远很远。遗憾的是,虽然它声嘶力竭地在叫,发出的声音却喑哑低弱,断断续续,完全听不出雄马嘶鸣的威风,“咴——咴咴——”就像沙子摩擦发出的声音,很快被荒漠劲风吹散了。
它正处于极度干渴中,喉咙里就像塞满了滚烫的沙子,无法叫出应有的分贝和气势来。
“准葛尔106号”遇到的最大问题,就是干渴。
野马不是骆驼,号称沙漠之舟的骆驼有好几只胃,像小型蓄水池一样,能把水储存在体内慢慢享用,野马只有一个胃,也不具备蓄水池功能,奔跑起来还会大量流汗,两三天不饮水,野马就会虚脱,严重的话,会导致休克、死亡。
如今,“准葛尔106号”已整整两天没喝到水了,干得嗓子冒烟,喉咙里像塞满了滚烫的沙子。
这天,它来到盐碱塘,舔食带有咸味的岩石,以补充身体所必需的盐分。
所谓盐碱塘,就是洼地几块赭红色龟状岩石,就像流汗一样,表面不断渗出乳白色半透明液体,这些液体含有盐碱和其他身体所需要的微量元素,会吸引许多动物前来舔食。
舔罢盐碱水,“准葛尔106号”突然闻到一股令它熟悉的气味,循着空气中的气味流,它找到了气味的源头——几坨橄榄状的半干马粪。它低下头,翕动鼻翼闻了闻,有点臭,果真是它的同类——马的排泄物。它饶有兴味地扩大嗅闻范围,又闻到了同类的尿液味道。
经过仔细嗅闻,它从马粪和马尿中获得不少有价值的信息,得知这是一群丁口兴旺成员数量不少的马部落,起码有二十多匹成年雄马,三十多匹成年雌马,以及近十匹马驹。
“准葛尔106号”闻到的同类气味,就是苏力德家的马部落。这对离群多日的它来说,无疑具有巨大的吸引力。它突然产生了一种要寻找归宿的强烈愿望。
于是,它便循着排泄物的气味,一路追寻了下去。
到了三个泉牧场附近,突然间,一阵风吹来,它的唇吻间感觉到些微水汽,这水汽十分微弱,就那么丁点儿粉末状水珠,若有若无的——它恍然大悟,高地东南方向,刚好就是牧人的冬窝子。此时刮的是东南风,旷野的劲风,将冬窝子水井里的水汽吹了过来,它早已渴得嗓子冒烟,水就像磁石一样,紧紧吸引了它的目光。
不多时,它终于在一片长着梭梭草的洼地里找到了那几座白色毡房,以及毡房旁边被木栅拦围起来的马圈。
一个月前,当这个不速之客闯入苏力德家的马群时,他震惊了——也只有在先人的传说中,才见过这样的、如精灵一般的马。
只见它走下大坡,走到洼地,一直走到那芨芨草根砌成的水井边,一点不见外地来到水井旁,像小孩玩水般高兴地一头扎在水槽中,一边酣畅地狂饮着那井水,一边自在地摇晃着脑袋,甩动起鬃尾——待它喝足了水,扬脖长嘶了一声,还向远远站在一旁的苏力德投来高傲的,不可亲近的目光。突然,它扬起下巴一扫,浑身的肌腱凸起笔直的锐角,猛地抽了一下马尾,便悄无声息地跑开了。
它奔跑时,四蹄不发出蹄音,苏力德禁不住地发出轻嘘声。它在覆盖着薄雪的草地上飞奔,越跑越快,“哒哒”的马蹄声一下下地撞击苏力德的心,令他激动不已,似乎他的心跳声也变成了马蹄的音色。
这天凌晨,“小东西”又来到苏力德家的马圈瞎跑一气,被苏力德的老父亲发现了。“小东西”瞬间冲出马圈,以它独有的身姿跑得飞快,以至于超越了自己的身影——在此之前,三个泉有谁见过跑得如此精彩的马啊。所有的东西,似乎只需它轻轻一跃,便可甩在身后。
苏力德的老父亲第一次看见它的跑姿就阴毒地说:“这小东西,早晚是起祸。我活这么久,还没见过谁家马脖子上有像板寸那样一根根直立着的短毛呢。”
这匹马远远地跑,大地与苍天间被画出一道模糊而深刻的棕黄色印痕。当这匹马跑得身影全无,再看不清时,老人又说出一句更古怪的话:“它根本就不是一匹真正的马。”
牧人们听不懂他的话。
当然,他是不用他们来懂的。
苏力德坚定地否定父亲对它的认识:“它若不是一匹真正的马,又是什么呢?但它不是祸,而是留在咱们三个泉的一个美梦,你们早晚会明白这一点。”
不过,他心里也有疑惑:“这匹马到底是从哪里来的?为啥总喜欢来我家马圈?更奇怪的是,自家一匹刚成年的叫‘丑八怪的小母马,为啥总喜欢和它黏在一起?”
苏力德说的“丑八怪”,其实一点都不丑,就是它小时候性子太过顽皮,总爱挑衅马圈里一匹成年大黑公马,还自不量力地和它打架,自从被大黑公马教训了一顿后,嘴角留下了一道明显的疤痕,就成了“丑八怪”了。
一周前的一个傍晚,“小东西”再次出现在苏力德家的马圈,梗着脖子站在马圈旁,看这些家马三五成群地在一起交颈嬉戏。它的目光柔和了许多,流露出一些伤感。
此刻,“小东西”正在马圈栏杆旁,不想,“丑八怪”隔老远撒着欢向自己跑来,它四蹄有意相互绞绊,使步子花哨许多也娇媚许多。它想以此博取“小东西”的欢心,挑起它对自己的热情。
但是,“小东西”只是淡淡地看了一眼“丑八怪”,便把头扭到了另一边,对它似乎没有任何兴致。当“丑八怪”朝它逼近一步时,它居然害怕似的连连后退。
“丑八怪”头歪在一旁,似乎有些不解:“我是要把它当爱人啊,它对我这么冷淡,像暴君一样威严,为什么?”
它又迈着碎步,硬是凑近挤了过去,身子紧贴着“小东西”,那样子亲昵极了。可“小东西”一下子跳开,躲着她,一举一动显得被动,还有冷淡。
“丑八怪”委屈地冲天高叫一声,这是苏力德最熟悉的声音。但“小东西”连头也不回,从“丑八怪”身边走过去了。
“丑八怪”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天地颠倒的变故。它蹦跳着,被一腔无以抒发的愤怒还有情欲,折磨得要死要活。
“小东西”在马圈里待到第二天凌晨,又离开了。后来,接连七八天都没来这里。
没人知道它去了哪里。
“丑八怪”越来越狂躁。它正处在发情期,眼里除了那个“小东西”,它对任何一匹深怀诚意的公马都是又踢又咬的,还整天无端地跑来奔去,搅得围栏内一整群马六神无主。没人能止住它,它不吃不喝的,嘴唇绽出无数细碎的血口,脚跛得更凶。
苏力德说,这个在发情期、正害相思病的痴母马,大概是个疯婆子,真像个贱兮兮的小妇人。
苏力德抱着膀子,冷冷地看它疯,它那种既悲哀又风骚的尖叫让他简直腻透了。
一个念头在他心里悄悄萌生:他想给这匹马烙上马印,让它彻底变成自家的马。
可是,这个“小东西”精鬼得很,只在没人时,时常出入他家马圈旁的水井喝水;当有人出现时,它又远远地躲开,让人无法靠近。为了捕捉它,苏力德已有好几天没睡好觉了。
苏力德只能变着法儿地包抄、追剿。
只有一次,他有幸把套马杆的皮套甩进“小东西”的脖颈,但最后不是被它从坐骑上拽下来,就是从手中把套马杆撒掉。然后,眼睁睁地看着它昂首挺胸地跑掉,身后的拖杆拉起一道烟尘。
在奔跑中,它将一些皮绳长的套马杆从身上脱去,有些则被它踩断踢折。套马杆虽断了,然而,梢头缚着牛皮绳的那一截,却一直挂在“小东西”榆木般强硬的脖颈上,让苏力德看着脸红。
他只好向更有套马经验的阿布拉孜兄弟俩求助。
为了套住这匹性子很烈的马,苏力德从一张熟好的犍牛皮上最结实的部位割下一条牛皮绳,又把它套在家门口的拴马桩上翻来覆去地拽。当他确信,这根牛皮绳能像草原的水獭皮一样泛着亮光,让别人分不清是什么皮毛时,他早已骑在了一匹高大的大山马上。
阿布拉孜兄弟俩在苏力德家里足足等了三天,一直没等到传说中的“小东西”。
这天,艾里布江面露怀疑之色,他忍不住问苏力德:“你说的那匹神奇的马,到底有没有?”
眼下,夕阳正缓慢沉落。它暂且被云层遮挡了大半个,当丝丝红色像沸水那样涌动,连草地和天空也被染红了。光晕由红变紫,渐渐发出淡蓝色彩,在薄雪中刚露出头的草尖,在冷色夕阳中如同植物的沙漠。
阿布拉孜久久盯着那个地方,像等待婴儿降生,他将手中的套马杆高高举起,蝴蝶结如同一只大蜻蜓站在杆头,振翅欲飞。
他问苏力德:“你想要这匹马不想?”
苏力德不语,盯着他微笑,用力点点头。
其实,阿布拉孜想对他说的是 ,用这种方式捕获一匹不属于自己的马,若在牧人中传出去,多少有些不光彩。
他还想说:“好马应该用牧人的意志去征服。”
可是他却怎么也说不出这么文绉绉的话。看着苏力德直拗发红的双眼,阿布拉孜银齿一闪,再也不开口了。
第六天夜里,“小东西”终于悄无声息地来了。它吃惊地发现,苏力德家的马圈空荡荡的——马群不见了。而它经常光顾的那口水井,也被一块大石板封住了。
又一次失群的“小东西”一下子慌了神。
此刻,苏力德已将一个炒米口袋揣进怀里,蜷曲在马背上,与阿布拉孜兄弟俩赶着马群,走在三个泉牧场的另一面大坡上。直到日落西天,夜色苍茫,他们才把马群赶入这座高原牧地的纵深处。
月光照耀着如脊浪般的马背,夜寒正从身上渐渐围拢,半旧的羊皮袍子似乎使他的身材魁梧了些,可罩在皮帽下的脸反而显得更小了——那是张颧骨高高凸起的脸。星光偶尔跳进他布满血丝的眸子中,剔除不去其中的倦意。一想到“小东西”必将会静悄悄地尾随他的马群来到这里,他皴裂的嘴角掠过一丝笑意,但很快被一抹寒风抹去。
这里,正是被三个泉的牧民称之为“黑灾”的古牧地。
这里,有一口老水槽子。
苏力德的想法是,让那个肯定会尾随而来的“小东西”在这里喝不到一滴水,没有水,几天后,再剽悍的马,脖子不能昂起,耳朵耷拉下来,这样,才会轻而易举地套住它。
“那匹精灵一样的马儿来了。快看,它在那儿——”两天后清晨,蹲在井口前的阿布拉孜,惊喜地指向远处。
只见在坡上,那马儿停住了脚步,对着自己的同类伙伴,发出两声悠长的嘶鸣,像呼唤,也像致意。那极富灵性、令人心动的嘶鸣,向雪野四处悠扬地散去,飘向很远。
马群中所有的马都听到了那委婉的音符,齐整地拾起头,向它行注目礼。“丑八怪”激动地发出“哧哧”的叫声,准备向它冲过去,被早看不惯它的头马狠狠踹了一脚,后来好几天,它都跛着腿,垂头丧气地待在一边。
又三天过去了。
白天,苏力德与阿布拉孜兄弟俩在一口井边饮马,死死守住这个水槽,让“小东西”远远地不敢挨近。待自家的马群饮完了水,苏力德用牛皮水斗子将槽中的水一点点地淘尽,不给它留下一星半点。虽然一两天过后,这个水槽子又将渗满了水。
待马群走过,“小东西”站在井边伸起长脖发出哀怨的嘶鸣。为了不使它因干渴生出离此而去的念头,苏力德一会儿将马群散开,一会儿又给马群转换方位,不断地用马群拦阻住它的出口。直到夜晚来临。
“小东西”默默地站在灰蒙蒙的月光下,时而与相隔不远的苏力德冷冷对视,静待第二天的黎明降临。
终于到了第四天,苏力德看到“小东西”半跪在地上,它的脖子已不能高昂起,耳朵也耷拉了下来。
苏力德策马返回马群,悄悄换上一匹身型敏捷的黑棕色“杆子马”。
马群在向水井的方向接近,前面的马已看到水井,开始加快步伐。这时,“小东西”突然出现在了马群前面。它似乎知道,此刻,阿布拉孜兄弟俩正在马群后侧。这可能是它几天来第一次遇到的最好时机,它天真地以为,这几个人第一次出现了疏漏。
它毫不犹豫,甩开四蹄神速驰向水井边的木槽。
苏力德微微一笑,但脸上沉稳得出奇,他无声地俯在马上,用长长的套马杆横扫马群的尾部。这几十匹马,也像心有灵犀般弄懂了主人的心意,齐整地冲下山坡,围了一个密不透缝的大圆圈,把水槽和“小东西”裹挟在了中间。
这时,苏力德高扬起套马杆,狠甩了一下,给身下的“杆子马”一个信号。胯下的马瞬时如风一般却又无声地直楔入这个圆圈。马群顿时向两旁炸开,随即,齐刷刷地转过身来,看向这一出已开幕的好戏。
长久的饥渴,令“小东西”暂时忘却了一切,此刻,它正贪婪地把大半个头浸入水槽狂饮,扑腾的水花四溅。
当身后的马蹄声惊动了“小东西”,它猛地抬起头,仿佛,这一抬头正是为它而准备——那套马杆梢头上的牛皮绳正好从反下甩出搭在它的嘴头,然后复绕过去,拧在了它的脖颈上。
苏力德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只觉得突然间,自己一条腿正被一个坚硬的物件猛击,火辣辣地疼;又觉得自己的身体正从众多的马背擦过去,带来剔骨般的挤压感。随即,地上的草茬、沙砾扑打到他脸上。他闻到一股牧草干枯苦涩的味道,但他的两只手仍紧紧握住套马杆。
尽管苏力德用双臂护住自己的脸面,但耳边传来的隆隆声响,让他一时间分辨不出是“哒哒”的马蹄声,还是阿布拉孜兄弟俩的急切的呼叫,只觉得眼前骤然陷入了黑暗。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干硬的冷风吹过,苏力德慢慢睁开眼睛,看到自己已被“小东西”从宽阔绵长的大坡这一端甩到了另一端。全长差不多有近二十米。
阿布拉孜将他扶起,艾里布江的眼睛红红的,嘴里嘶嘶着,像在替苏力德喊疼。
苏力德这才看清楚,自己的手臂前伸着,而牛皮套绳已深深地嵌进了他的左手腕,变得血肉模糊,却仍紧握着套马杆的尾部不放。这时,他感到自己的脸,像被蜂蜇了似的热辣如火,裤子也被磨开了好几条口子。若不是满坡如山羊胡子一样的牧草和松软的薄雪,也许,自己就没命了。
“小东西”距离他们不远站着。像所有被套住的烈马一样,不是反身用屁股,而是正面用头直对着他们。此刻,它的眼皮、耳朵耷拉着,脖子前伸,浑身汗淋淋的,套马杆梢头的牛皮绳正紧紧抻住它的小脖,令它动弹不得。
草原上的驭马手都知道:反手活套的威力就在这里——假如一匹弱马想像这样狂奔的话,它跑不了几步就被勒得自动倒毙。而“小东西”,却能拖着人狂奔二十多米,且依然活着。
它默默地看着倒在地上的苏力德,原有的狂猛暴烈之气不知是消失了,还是有意加以掩饰,一种少见的温顺和善的光,还有好奇,从它疲惫的双眼散发了出来。
或许,它也想知道,这个人为何几天几夜与自己形影不离?
苏力德想站起身,他艰难地用左手撑起了上半身,嘴里发出“嘶嘶”声,感到自己浑身的骨头像散了架一样疼痛难忍。他坐在覆盖着薄雪的草地上,两腿平伸着,握着套马杆的右手微微颤动着。“小东西”似乎感觉到了他的气息,它稍稍向后顿了顿蹄子,复又一动不动,目光淡漠地望向远处的群山。
它静静地站在那儿,像是完全忘记了苏力德,又像是太过熟识,熟识得已经疲沓,失去了继续探究下去的欲望。
不知什么时候,阿布拉孜兄弟俩不见了。
苏力德将身体转过去,侧卧了下来,用有些脏污的袖口慢慢擦拭眼睛,他的眼里可能落进了一些灰尘,看到的东西有些含混不清。揩完后,他眨眨眼,两眼看到的景物虽清晰了一些,却分明不一:一只眼看到的是铅色的云,正一团团地从从天边滚过,然后变得黯淡迷蒙;另一只眼看到的,则是深黑与血色交织在一起的云朵,有着泥土龟裂般的形状。
“混账东西!”苏力德吐了一口带着血沫子的唾沫,恶狠狠地骂了一声。
他伸出恍若焦干的舌尖,舔了舔嘴角结了痂的血。那变黑的血和着唾液散发出一股子血腥气,伴着干涩的牧草气味,一点不剩地被他咽进了肚子里——谁能想到,他似乎想用这种近乎原始的方式,来蕴蓄和复苏自身肌体里没有消耗完的生机。
“小东西”像孩子般,默默地注视着苏力德的一举一动。
不知过了多久,苏力德坐了起来,用左手一个手指一个手指地掰开自己与套马杆粘握在一起的右手。他几乎喊出了声,以此来减轻疼痛,却又怕惊动“小东西”,便咬牙强忍住。然后又静躺了一会儿,才觉得身上略微轻松了一些。
苏力德再次试着握紧套马杆,感觉自己的力量稍稍恢复了一些。他弓起身,不停地倒换着左右手,长长的套马杆便在他的腋下轻轻向后滑去。
苏力德悄悄挨近了“小东西”。
这马儿立在那儿,低着头,还微闭着眼,似乎在打盹——“它一定也累得够呛了”,苏力德暗暗地想。
他轻轻地一点不触碰地给它的两条前腿戴上了马绊,怕惊动它,他没敢将那后腿绊扣上。只是略微弓起身,解下了系在腰上的皮笼头,夹好套马杆,用左手五指挑着马笼头,瞄准“小东西”的头部猛地一扣,这马儿突然被惊醒,闪避着倏地立了起来,然而,马笼头已戴在了它头上。
由于前腿有绊,它并没有立起多高。它大睁着惊恐的双眼,看着眼前的苏力德,鼻子里发出“突——突——”的声音,那声音里带着愤怒和不解。
苏力德用力拧拽套马杆的皮套绳,“小东西”虽然也已疲惫,但它没有放弃挣扎,但勒紧它小脖的皮套带来的绞痛,使它呼吸困难,发出了颤抖而凄惨的哀号。可就这样了,它还抖动着腿,挣扎着向高处蹦跳。
最终,“小东西”浑身疲软地躺卧在地上。
苏力德猛地拼全力压在它身上,把皮笼头的后勾绳扣死,掰开它的嘴,将缰绳从它嘴中穿过,做成嚼口铁状,并在右唇边的笼头上,略微固定一下,再把长长的缰绳从这马儿的脖后绕过,把缰绳头绑在左唇边的笼头上,做成了嚼扯绳,然后,用左手紧紧地抓住它。
苏力德一边快速地干着,一边想:“能行吗?管它呢!只要敢骑这匹野马,骑过它,我就是好汉,就是三个泉真正征服过野马的男子汉!我爹不是说过,牧人的骄傲是在马背上吗?”
苏力德解开这马儿两条前腿上的马绊,别在腰带上。
“小东西”扑楞着耳朵,身子向前拱了拱,似乎在猜测他的心思。
苏力德弓起腰身,就在马儿准备逃脱的刹那,猛然跃起的刹那,这个大胆的人类,早已攀住它颈上的长鬃,纵身跨上了马背——
那一瞬间,苏力德感到自己像一支离弦的箭矢,随马儿射向对面的大坡。它又快又猛,一路不停顿地尥起蹶子,甚至把头扎进两条前腿之间。他从没见过这样的跑得不要命的马儿,想叫却叫不出声,眼前一阵明,一阵暗,从两耳旁划过的,只有一股股飓风。他的双手紧紧抓住马的粗鬃,将腿用力夹紧马肚,以保持身体的平衡,而不被它甩下去。
有好几次,苏力德几乎被晃得落下马。可是这“小东西”却如磁铁般,牢牢吸住了他的身子,让他“黏”在了它的背上,它载着苏力德忽而冲上大坡,忽而直冲而下,速度越来越快,在鼓点一样的蹄声中,一片片铅灰色薄云从他的头顶滑过。
有那么一瞬,苏力德想:“我要不要像那些真正的驯马手那样,抽出皮马绊,像挥动牛皮鞭,去狠狠抽打这匹马头部的两侧,纠正它疯狂而自由的跑跳方向?就像我平时驯‘生个子马那样,再或者大声吼它,让它遵循我的意旨,去慑服这匹狂悍的马?”
但是他不敢。
苏力德知道,自己跨下的这匹马,可不是什么普通的家马,它性子烈着呢。
丝毫不容苏力德回味这得手的兴奋感,刹那间,“小东西”已腾空跃起,跳过一处小山坡顶,苏力德一点儿没有感觉地飞离了马背——
不知过了多久,直挺挺地躺在一片灰白干枯草丛中的苏力德,被一阵由远而近、纷乱的马蹄声惊醒了。他微微睁开眼睛,身体上方先是出现了阿布拉孜的脸。然后,又出现了艾里布江的脸。
他想说话,却发现嘴动不了——只看见阿布力孜的嘴一张一合,而自己的耳朵嗡嗡的,听不清楚他在说什么,苏力德想起身,只觉得腰疼难忍,像戳着无数钢针。
苏力德身体上方的头越来越多。其中一个戴羊皮帽的人,用难以置信的目光在他和那马儿身上搜索着什么。嘴里不断地发出声音:“普氏野马找到了, 我们可以向上级汇报了。”
那马儿远远地立在一旁,若无其事地看了一眼这些人,把头别了过去。
“找到了——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普氏野马,还有‘上级又是什么意思?”苏力德死死盯着他的嘴,感觉自己正置身于一个从未体验过的陌生世界。
灰蒙蒙的云低低压了下来,天空布满了阴霾,身边的枯草微微晃动。
起风了。
草原苍凉浩莽的地平线与铁灰色的暮色天空融在了一起,他看到一只鹰静止在高空中一动不动,像是一个黑色的惊叹号。夕阳透过铅灰色云层,投射下碎雪似的白光。
由于疲劳和伤痛所带来的虚弱无力,苏力德感到身上的汗气在慢慢凝结成冰,他感到愈发寒冷。是该站起来走动走动了。
苏力德撑起身,勉强站了起来,一言不发,谁也不看,一瘸一拐地走到把自己狠狠摔到草丛的“小东西”身边。从怀中掏出个脏口袋,将袋口扯开,把里面剩余不多的炒米喂给这马儿。
它先用鼻子嗅了嗅,随即用舌头快速卷舔进嘴里,大口咀嚼起来。夹杂着碎炒米的口沫在它唇角堆积着,散发出诱人的米香。
苏力德下意识地舔了舔自己的嘴唇,感觉自己的胃肠因饥饿正在蠕动,他看着马儿心想,这炒米的味道一定不错。他把口袋放到地下,让那马儿自己去吃。
他背对着那群人,但他知道,那群人一定在默默地看着他。看他,也看“小东西”。而苏力德,却从这“小东西”水晶般透明的眼睛里看到了有些变形的自己。
苏力德发现自己错了——这“小东西”,它不是普通的家马,也不是普通的野马,它是不会被人轻易征服的。它不属于任何人,只属于它自己。
他的嘴角和喉头轻轻抽搐了几下。
待“小东西”吃完了炒米。他用手触碰到了它的腮下,轻轻解开勾绳,猛然将笼头从它的头上捋下。“小东西”把头扬了一下,即刻,它似乎明白了一切,用感激的目光看了他一眼,然后,它转身冲向大坡,一瞬间跑出很远了。
蹄声过处,凝重而灰白色的原野在微微晃动。直到它的身体完全融进暮色,融入了风里,风开始有了颜色,有了形状。
苏力德朝它远去的方向狠狠看了一眼。
那群人,突然发出“咿——”拉长的声音,像是一声赞叹,也像是叹息。
“丑八怪”跛着一条腿,从马群里冲了出来,朝着“小东西”的背影,发出悲伤的“哧——哧”声,那声音犹如哭泣,格外地悠长。
暮色深重。
此刻,苏力德觉得身体乏力极了,什么也不再说,只想静静地躺下,唯有草丛中散发出苦涩浓郁的草香,对他还多少有点刺激。
还好,他欣慰的是,自己的嗅觉还没全部丧失,但是他知道,自己的嘴却不行了,唇上有了很多条细小裂口,而嗓子也出了毛病。
苏力德伸手想抓把雪吃,才想起,这里是无雪的古牧地。
责任编辑 吴佳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