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人间的哑谜
2024-07-01杰伊·韦伦斯
〔美〕杰伊·韦伦斯
一
那是在我出生前,当时我的两个姐姐伊芙和萨拉分别是8岁和4岁,她们和我父母一起住在弗吉尼亚州的里士满。那年我父亲买了一台新的彩色电视机,作为家里的圣诞节惊喜。那是一个大家伙,又宽又厚,有一个旋钮可以调换12个频道。一天中午,女士们都不在家,父亲拉来一个工作上的朋友,两个人一起费力地将电视机抬回了家。父亲发现,备用房的角落里有一张大桌子,上面盖着垂到地面的桌布,下面正好能塞下这台电视机。他心想,这足以在圣诞节前的3周里将电视机完全隐藏起来。
然而,我父亲的观察角度出自一个高大的成年人视角,他没有想到两个孩子有自己的视角——她们在家里蹦跳、打滚儿,还会在家具周围爬行。在电视机被搬来的那天下午,4岁的萨拉正要爬进她最喜欢的地方和姐姐玩捉迷藏,脑袋就撞上了一样硬硬的东西。她掀开桌布,认出了那个东西,然后兴奋地跑进厨房与伊芙分享她的发现。母亲听见姐妹俩的对话,也迅速行动起来,她和她们谈了一个条件:只要不让父亲知道她们已经发现了这个惊喜,姐妹俩就可以每天看一小时电视。于是,每天下午3点30分左右,伊芙放学回到家,女孩们就掀起桌布,趁父亲没回家,看一小时的儿童节目。母亲想必是感到了一种复杂的情绪:一边是身为20世纪60年代主妇的心虚,一边又对自己避免危机、与两名幼女谈判的技巧感到得意。
一天夜里,在两个女儿上床之后,父亲觉得她们肯定已经睡着了,他和我母亲终于能看看他买回家的那台新彩电了。他小心翼翼地把女儿们的房门打开一条缝,确认她们在两张小床上已经睡熟,然后又悄悄关上房门,在下面的门缝里塞上毛巾,以防电视的声音惊扰到她们。母亲看着这一幕,明白自己成了这个家里的双面特工。很快,她就开始白天和女儿们偷看电视,晚上又和我父亲偷看,就这样日复一日、夜复一夜地偷看,并全程替两边保守着秘密。
还有一周就是圣诞节了,我父亲向一小群街坊透露了他为家里买了一台新彩电的消息,并且很兴奋地宣布要给家人一个大大的惊喜。当然,伊芙已经把这个消息告诉了她的朋友,朋友们告诉了各自的母亲,母亲们又告诉了自己的丈夫。现在,整个街区的街坊几乎都知道我父亲的妻女在下午偷看他小心藏起来的电视机这件事了。这些街坊又怂恿我父亲在别的朋友面前一遍遍地说这件事,直到“约翰和他的新彩电”成了当年圣诞节邻里间无人不晓的故事。当圣诞节终于到来时,我母亲成了全街区最高兴的人:她终于不必再费尽心力地过双面人生了。两个孩子事先已经随她排练过一遍揭晓仪式,当父亲揭开电视机上的桌布时,她们手拉着手欢呼雀跃,欢天喜地地和父母拥抱,完美地演绎了自己的角色。
后来父亲过世,20年后母亲也随他而去,父亲发现真相的确切时间就湮没在了家族掌故之中。
二
在完成医学院最后一年的学业后,我和梅利萨搬到了密西西比州的杰克逊市居住。我们也终于在犹豫了近两年之后,决定结婚。我们把我父母请出来吃午餐庆祝,大家举起酒杯之时,我们宣布了结婚的决定。餐桌上顿时洋溢起欢声笑语。我们干杯,为家庭、为将来,也为自己。然后,我怀着心底的最后一点儿天真,望着我父亲,问他愿不愿意给我做伴郎。
除那天之外,我几乎没见过父亲大哭。就在我请他做伴郎时,我看到他在明白我的意思之后,脸上的表情出现了怎样的变化,他整个人一下子被情绪占领了。我父亲是一个近乎永远乐观的人,他主张人只要有信心,就能掌控自己的命运。他对孩子的支持与爱也从不动摇。像许多父子那样,他身上有许多我不够理解的地方。但在那一刻,当我向他宣布婚讯时,我认为自己从浑浑噩噩、拖延已久的青春期向着成年迈进了一大步,未来我还有不少年头可以和他一起成长,向他学习。有一天我也会步入中年,那时已是老人的父亲,将自豪地回顾他颇有建树的一生和充满爱意的家庭。
我记得那一天,在他含泪答应做我的伴郎、和我一起体会了自豪和喜悦之后,在我们走出餐厅各自回家之前,父子间有了一场简短的对话。父亲将我拉到一边,随口提起最近他的右手有些使不上劲。他第一次注意到这一点,是几天前往冰箱的上层格放一罐咖啡时,他一时没握住将罐子掉到了地上。我当时还沉浸在喜悦之中,只是马上答应他会好好琢磨一下这事,并且周一会去问问医学院的几位教授——我还不知道那是一个多么重大的时刻。
接下来的几个月里,他去看了不少次医生,拍片、验血,我也细读了不少医学文献,希望得出另一种诊断结论。然而事实证明,这种最初只在举起手时偶尔出现的抓握无力,提示的就是渐冻症,一种渐进且无法治愈的神经退行性疾病——我们再也没有“来日方长”。我无法接受自己将在接下来的日子里看着他放弃生活中的一切,最终留给他的只有呼吸、家人和回忆。
不过,他的死亡要等到18个月后才会来临。父母明确表示不愿将此事告诉别人,包括我的两个姐姐。起初父亲还能用精明的伪装掩盖病情,比如谈兴再浓也不打手势,或用外套遮住双手。然而时间一长,症状总会显露出来。人们看出他写字、吃饭的动作变得日益困难,但就像所有人都会刻意无视聚会上的不速之客那样,这条家人间的哑谜也始终没有被说破。对这一切最担心的当然是我的两个姐姐,每次她们关切地询问时,都只会得到“我们下周去看医生”或“做点儿理疗就好了”的回答。后来,这种“活在当下”的态度也在我和姐姐们之间造成了一丝隔阂,就像一根细小的尖刺,虽不明显,但大家都感觉得到,它造成的伤口,要等父亲去世后才会愈合——那时已无人可以责备,唯余悲伤。我记得婚礼前后的那几天里,朋友和家人围绕着我,都为我们即将开始的新生活感到喜悦,也都刻意回避说起父亲的病。我后来常常回想起那段时光,想起父亲在教堂门前站在我身旁,用近乎僵硬的手指从衣袋里摸出戒指,然后看着我的脸,目光里透着自豪,也仿佛在求我原谅:他在过去因为工作不能陪我,将来也注定不能在我身边。我们不能像别的父子那样一起变老了。他死去之时,我才刚实现真正意义上的成年,刚刚具备成人的眼光,他人生中的秘密和选择正要向我展现,我也正要开始理解它们,但这种可能性永远不会有了。待到那时,当未来向我们冲来,我的心中只有对无力改写它而感到的愤怒。在我的人生中,要等到很久之后,当我在生活和工作的困境中摸索,并试图寻求其他助力,以一遍遍地重建那段在时间里终止的关系时,我才会感到自己是多么迫切地需要他的智慧。
我的儿女是在我和妻子结婚十多年后才出生的。对于我,父亲是勇气和快乐的体现,在我幼年时他过着充满活力的理想生活,却永远离开了成年的我;而对于他们,我父亲只是我们在节假日里围坐在餐桌旁说起的故事中的人物。有好些年,我都会带孩子们回里士满的家,它对我的意义不亚于另一重时空——那里住着我父母和小时候的我,当时两个姐姐已经去上大学,只有我们仨在时间之外一起生活。后来我又在那里收集我的童年故事,艰难地回顾着和父亲共度的永远不会完结的时光。
我在自己的故事里,剔除了他后来在医院的病床上间歇性地咕哝和呼吸变慢的样子,只留下在我即将迎来新生活的当口儿,他在那所教堂里和我并肩而立,然后从胸袋里掏出婚戒,自豪地交到我手上的情景。当时他抬头与我四目相对,并举起那只有力的手抹去悲伤。在与我拥抱之后,他把我的手交到我妻子手上,然后退了下去。我在转身面向妻子前最后看了他一眼,他微笑着,快乐地大步走开,永远遁入了将来。
(池 月摘自上海三联书店《开颅:“牵动神经”的医疗故事集》一书,本刊节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