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宇宙写在墙上
2024-07-01高敏李强
高敏 李强
“宇宙有多大呀?”进门处的红砖照壁上,几行工整的小字清晰地记录着:“飞机飞到太阳20年才能到。月亮体积是地球的1/48,星星有2000亿颗。”再往里走,这个普通农家院落的每一块砖面、每一扇木门、每一条木质窗框,甚至铁皮推车上都爬满了密密麻麻的文字。
写字的人叫张福青,是山西代县峨口镇上高陵村的一个留守老人。这个春天,在长满文字的老宅里,他离开了。
“张福青能去看看吗”
高敏
在上高陵村,福青算是“异端”。他上过高小,又读了私塾,爱看书写字、研究地图,关心外面的世界。福青有两个儿子。他们和村里的大多数年轻人一样,毅然离开家乡。大儿子宏刚在内蒙古鄂尔多斯做生意,小儿子宏英在北京当厨师,一年也就能回家三四次。
福青是走出过上高陵村的。老屋东房中间的墙上,贴着5张地图——鄂尔多斯市地图、太原市地图、广西壮族自治区地图,还有中国地图和世界地图。前几个是福青一生中到过的地方。那几次远行大多是为了奔生计和办事。20世纪80年代,他跟邻居一起骑着自行车,驮着七八十斤辣椒去太原卖;1989年亲戚在北京看病,他带着宏刚去探望。2017年,宏英在北京的工作稍有起色,便接爸妈过去逛了几天。
广西是福青到过最远的地方。那是在2013年,宏刚去广西考察药材生意,顺便带父亲走了一趟。福青回来后,将当时的照片、机票小心翼翼地夹在旅游宣传单里。那是他第一次坐飞机。
最久的一次远行,是去鄂尔多斯。2006年前后,宏刚在鄂尔多斯的客运站开超市,福青便带着妻子和小儿子一起过去帮忙。平日里,宏刚忙着其他业务和对外联络,店就交由福青和宏英照看。那段时日福青过得自在。他喜欢和人聊天,总能与顾客找到共同话题;他也爱看书,跟旁边的书摊老板混熟后,就每天去拿本书看,从早到晚能看上一天。一年后,客运站要搬去新区,超市生意就此中断。此后,宏刚另寻生意,宏英则找了家饭店学厨。为了不给孩子们添麻烦,福青带着妻子回了老家。
回到上高陵村,生活便又如故。没过多久,妻子中秀患上精神分裂症,会突然神志不清,说些云里雾里的话。自那之后,福青被困在了自家的院子里。四季交替井然有序,杏花开了又败,白菜种上再摘,他就这样年复一年守着中秀,文字也便如青苔般迅速长满房院的每一处角落。
中秀需要静养,不能独自生活,福青就负责起俩人的饮食起居,院门几乎不再敞开。院里的二分地里种着些水果和蔬菜,栽种这些蔬果的时令、浇水施肥的方式以及产量和成果,也被他写在了房院各处:
“立秋前十天,种上白菜。秋中期,种上冬菠菜。”
“杏花落果后剪果,距离四至五寸,远果大甜。”
他是村里最早种红姑娘的人。这种颜色鲜红的水果,可以用作中药,每年国庆节前后刚好结果。每到这时,宏刚会特地回老家帮父亲把果实收了,再带到内蒙古去卖,能卖上六七千元。福青很满意自己种的红姑娘,会主动将种子分给相熟的邻居,并教他们种植方法。
在琐碎的日常生活之外,他也在用自己的方式抵达远方。每次出了新地图册,他都要买。福青去世后,回来奔丧的宏英随手翻出一本《中国地图册》,发现里面几乎每一页的空白处都被父亲写满密密麻麻的字。福青关心交通,每次从新闻里听到有新的铁路、高速公路已被规划建设或正在修建,他都要用红笔在地图上画出路线并做下备注。在福青的认知里,交通线路意味着新的发展机遇,他也试图在其中为自己和孩子们找到新的机会,去更远的远方。比如2023年6月,他在大门上写下:“新疆喀什市到2026年后,将成为亚欧非三洲的30亿人口,世界最大物流10万亩市场。77岁的我,张福青能去看看吗?希望我的两个儿子去定居,大展宏图,吸引很多乡亲去共同发展。”东房的红砖上则记录着各大洲的面积和人口数据,以及2023年中国-中亚峰会的召开和中亚大通道开工建设的消息。
(小 漫摘自微信公众号“冷杉RECORD”)
寻迹
李强
关于父亲留下的文字和他的内心世界,宏刚发现,自己还不如同学帅秀平了解得多。
2024年4月10日,从外地回到村庄的帅秀平,看见福青家的地里多出一座新坟,问过地边的邻居才知道,是福青过世了。当他再次踏进福青的院子,院里的杏花快落净了,枝上生出新芽。因为在这座院子里能罕见地看到小人书,他从小就觉得这里很神秘。
前几年,他跟福青学过种红姑娘,也学过写毛笔字。他觉得,福青身材高大,长得像鲁智深,是“武将的形象,文人的心”。帅秀平还发现,这个空巢老人的思绪总是飞得很远,有时关心千里之外新建的铁路和高速公路,有时又好奇人类、星球是从哪里来的,人死后会去向何处。
“俺两个研究,这个宇宙就是由黑洞产生的。”帅秀平说,“总得有个母体嘛,就跟人生娃娃一样。”帅秀平记得,福青曾告诉他,人死了,只不过是肉体死了,通过量子纠缠,到了另一个宇宙、平行世界,人就重生了。
很多人感到好奇,究竟是什么样的农村老人会关心宇宙,他孤独吗?在这个位于滹沱河冲积平原上的村庄里,其他村民不爱听福青聊这些,但帅秀平与他在这方小院里探讨过宇宙。“这种人,就不会孤单。”帅秀平说,“他的精神世界是丰富的。”
宏刚则在父亲逝世后的第21日,第一次从家中翻出父亲59年前的日记本,并在父亲的旧书中发现了村中私塾先生给父亲起的字和号——张福青,字文甫,号效鲁。
坐在炕边低头捧读日记时,宏刚不自觉地读出声来。其中最长的一篇写于1966年正月二十四日,足足写了4页麻纸。那天,福青大概已经意识到,自己的读书生涯即将终结。
日记里,福青提及与父交谈时,父亲说:“你今年好学上四十多天,到五十多天,就得下地劳动,不然就会连全年三口人的食粮也不可能全部地领回。”
他在日记中也曾立下志向:“给国家社会办无穷的、有利益的事业,推而至于能为全球谋出幸福,那就更好啦!也就达到我平生之志啦!如若不然,虽生犹死,不枉来一世吗!白费国家的米粮吗!还够个知识分子吗!”
56天后,他的日记中断了,他的知识分子梦也中断在日后艰辛的生活里。此后30年,他那双抚麻纸、握毛笔的手,不得不拿起锄头、种子。他离开学校,娶妻生子,侍奉双亲,种地养羊。
晚年,在《忆妻文》里,福青回忆起那段困苦的日子时写道:“情况逼我下厨,还要下地劳动。”“盛夏时(妻子)还得背着小儿宏英去前园采摘半亩田的金针菜。”“生活所逼,我卖了仅有的五十只绵羊,才渡过了生活难关。”
那段日子覆盖着宏刚的童年与少年。最困难时,他勤工俭学,每日吃馒头、咸菜,但撑过高中后,便也像父亲一样,在无奈中结束学业,被推入生活的大潮。但他不再如父亲一般,留在村里种地,而是到异乡闯荡,并娶妻生子,在异乡定居下来。宏刚说:“母弱出商贾,父强做侍郎,族望留原籍,家贫走他乡。”他总觉得自己像《平凡的世界》里的孙少平。他也写过日记,只是早已撂笔。
宏刚回望父亲和自己走过的人生路,才理解了父亲在日记本中写下的那句“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初闻不识曲中意,再听已是曲中人”,他也已为人夫、为人父,有3个孩子,全由妻子照顾,他则忙于挣钱养家。他有时候想,父亲晚年之所以将这些文字写在墙上而不是日记本里,是想让他们看到,只是他们以前没留意过。就好像福青于2018年11月写在正房中堂木板上的交代自己身后事的那段文字:
“父逝后,请宏英注重你母亲的思想波动,葬父后可找一位服侍她的人为伴,或送你们的母亲住养老院,然后请一位诚实户住我院东房开商店。父母活时已得到你们兄弟俩的孝顺已满意,希望你们兄弟俩走在一处,团结为主。育好你们的后代,成为有孝心会团结的一家之主。”
(擎 苍摘自《中国青年报》2024年5月8日,王 青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