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媒
2024-06-30李永生
大琴子,正给三梁“说”着呢!
大琴子和三梁,一个村的,两家都住村北街。
大琴子是家里的独生女儿,大眼睛,双眼皮,个子高挑瘦溜,谁见了都说好看。
大琴子爸妈早就放出了风,说要给大琴子招上门女婿。他们知道自己的闺女俊,一准儿能招个好女婿。
三梁喜欢大琴子,三梁爸妈打小看着大琴子长大,也喜欢这姑娘。他们想让大琴子给自己当儿媳妇,但又不想让儿子入赘。按理说,两家的想法正拧,这事不可能成。但三梁爸妈还是想“宁吃碰,不耽误”,托媒人去给“说说”。那个年代,自由恋爱的少,男婚女嫁,大都靠媒人凭两片嘴去“说”。哪个媒人给哪一对未婚男女牵线搭桥,会说:正把谁谁给谁谁“说”着呢。
三梁爸妈之所以有这样的想法,是因为此时三梁已经在山西一家国营煤矿当工人了。三梁初中毕业后,在大队里开了几年拖拉机,然后被二叔带到了煤矿。虽然当时只是个临时工,但早晚能转成正式工,端上铁饭碗,吃上商品粮。大琴子毕竟是个农村姑娘,那时候的农村姑娘找个吃商品粮的正式工,就算攀上了高枝儿!而且他家三梁干的是司机,开大汽车的,那可是能让人羡慕死的职业。谁家若能出个司机,那简直就是光宗耀祖。以三梁这样的条件去“说”大琴子,应该不成问题。所以,三梁爸妈对“说”大琴子这事,心里像点了小火炉般滚热。为了牢靠起见,老两口儿还专门托了“天王级”媒婆卢香臣。卢香臣是个男媒婆,是我们这一带有名的专业媒婆,常年给人说媒,跑东家去西家,曾创下一年磨破九双鞋底的辉煌纪录。卢香臣去了趟大琴子家,把这事一说,大琴子爸妈说:“我家就一个闺女,可三梁上边还有俩哥,入赘到我家最合适。”当时没点头,也没摇头。
其实,大琴子爸妈的态度也在三梁爸妈的意料之中。大琴子爸妈也觉得三梁这孩子不错,但招女婿上门,却是自己早就坚定的想法。老两口儿问大琴子咋想,大琴子不好意思直说,只是说听爸妈的,其实大琴子还是愿意三梁的。她有自己的想法,论相貌,三梁只是个一般人,但听说三梁的二叔,现在当着那个煤矿的一个什么科长,如果她和三梁结了婚,说不定哪一天,三梁就能托二叔的门子,把自己也带到煤矿上个班儿呢。大琴子不敢跟爸妈说愿意,如果立马答应嫁进三梁家,那就违背了爸妈招上门女婿的心愿,爸妈会伤心呢!
大琴子的爸,其实是不想和三梁家结亲的,因为他和三梁爸有点儿不对付,俩人似乎天生就是一对冤家对头,见了面就抬杠。
大琴子爸说:“庄稼施猪粪当肥料,长得真快!”
三梁爸把脖子一拧:“听你这么一说,庄稼种到猪圈里,也长得快?早让猪吃了。”
每次斗嘴,几乎都是大琴子爸落败。
三梁爸其实有自己的小九九。他们本想让三梁娶个吃商品粮的正式工,但三梁现在只是个临时工,找个有正式工作的对象也不容易。三梁是被二叔带走的。二叔就一个女儿,已经参加工作了。二叔想着让三梁过继给他,退休后让三梁接他的班。但二叔刚五十岁,离退休还有十来年呢,也就是说三梁还要等十来年才能正式接二叔的班转成正式工,那时候三梁就奔三十岁了,说不定婚姻大事就耽误了。乡下人见识少,这个临时工,对农村姑娘却有吸引力,所以他们才敢给三梁说和大琴子这么漂亮的姑娘,而且不入赘,要把大琴子娶进门。
二叔是煤矿的老人儿,又当着科长,人们对三梁也就高看一眼。三梁虽然是个临时工,但挺受器重。因为在家里有开拖拉机的基础,到煤矿没多久,二叔便让他拜一个老司机为师学习开汽车,出徒后便当上了煤矿的司机。
三梁开的是一辆解放牌大卡车。三梁当上司机那年腊月的一天,就开着他的大卡车回到了村里。
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中期,在乡间行驶的汽车还不多见。此前三梁他们村宽宽窄窄、凸凹不平的土路上,除了自行车,能称得上“车”的,只有那些边走边丢下粪蛋蛋的牛车马车和驴车。
汽车开到自家门口,车停稳,气喘吁吁的鼻涕虫们便呼啦啦围了过来。三梁打开车门,拎着个军用挎包下车,又把车门“哐”地随手一关,用钥匙捅进锁眼一拧,把车门锁稳当了,这才扭头回了家。三梁一走,孩子们便围着汽车撒开了欢儿,大点儿的孩子踩着踏板,拽着铁链子爬上了车厢。稍小的孩子上不去,就围着汽车东瞅西看,这个摸车轱辘,那个抠门把手。
三梁吃完午饭,就要开车回去了。回返时,他家门口不宽敞,大卡车无法调头,就要把车继续往前开一段,到村西打麦场,调转方向,然后才能顺着原路返回。三梁那次开车调头,并没有轰散车厢里的孩子们,而是拉着他们完成了调头,又拉着他们继续行驶了几分钟,一直开到县道上,才把车停下来,让孩子们下车。孩子们平生第一次坐汽车,虽然只是站在车厢里,仍激动得大呼小叫。下车后,才想起用手捂捂被冷风吹疼的耳朵,挂满鼻涕泡的小脸涨得通红。
这以后,每次三梁开车回家,都让孩子们来一次十几分钟的“御风而行”。
三梁走时,还会给他爸灌一瓶汽油。三梁爸拎着个空酒瓶晃晃悠悠跟在三梁屁股后头。三梁拧开油箱盖子,接过他爸递过来的空酒瓶,把一根胶皮管一头捅进油箱里,嘴巴含住胶皮管另一头一嘬,然后迅速把管子插进空酒瓶,汽油便被抽进瓶子中。三梁爸灌汽油,主要是供他的打火机用。那个年代的打火机,大都是用汽油做燃料,内胆里塞一团棉花,把汽油倒入棉团,棉团连着灯芯,搓动转轮,摩擦火石,火星便点燃浸着汽油的灯芯。因为三梁爸有免费的汽油供应,所以常有人求到三梁爸,给自己的打火机讨点汽油。
卢香臣作为久负盛名的“天王级”媒婆,一生说媒无数,几乎没有败绩,但这次是个例外。一家女,百家求。这阵子,除了卢香臣,还有其他媒人到大琴子家说亲。卢香臣听说后,有点儿不甘心,便跟自己较上了劲,说什么也要把这个媒说成。他又连着往大琴子家跑了两次,话说得更加透亮:“其实不管招赘不招赘,反正大琴子又不出村,又有啥区别呢!”卢香臣一拍大琴子爸的肩膀,“如果三梁真的转正了,也许就会找个城里姑娘。趁他现在还是个临时工,咱们不如‘烧冷灶。”大琴子爸妈被卢香臣说得心里越来越活泛,也慢慢开窍了。
三梁最近一次开着他的解放牌大卡车回村的前两天,卢香臣刚好又去了大琴子家一次,这回卢香臣话不多,他吧嗒吧嗒抽了两口烟,沉闷了一会儿才说:“行不行我就来最后这一回了,老哥,过了这个村可没这个店儿。”卢香臣这些话就像是最后通牒,带着股子摧枯拉朽般的气势……大琴子爸妈嘴上不说,其实心里已经点头了。
三梁又该调头了。开车前,三梁依旧要给他爸灌瓶汽油。三梁爸把空瓶子递给三梁,三梁像过去一样把胶皮管插进油箱接油。这时候,大琴子爸背着手朝这个方向走来,等他走近了,那一瓶油也接满了。三梁朝大琴子爸喊了声:“叔。”
三梁爸也主动跟上一句:“吃了吗?”
“吃了吗?”是这一带问候人的标准用语。自打开始给儿子说大琴子,三梁爸对大琴子爸的态度就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拐弯,见面总要先上赶着问候一句。
“吃了。”大琴子爸应着,就要从他们身边走过去。这时三梁和三梁爸同时发现大琴子爸手中也拎着个空瓶子。
三梁爸问:“你这是干嘛去?”
大琴子爸扬扬手中的空瓶子,说:“我去供销社打瓶醋。”
“供销社在那边?”三梁爸朝大琴子爸走的方向一指,面露疑惑,然后手指头一拐弯,又指向了另一个方向,那意思像是说,供销社不是在这边吗?
“我先去地里转一圈,看看羊啃麦苗没,再去打醋。”
三梁说:“叔,干脆我也给您灌瓶汽油。”
“那,那多不合适!”大琴子爸嘴上这样说,步子却停了下来。
“嗨,有啥不合适的!”三梁爸边说边去伸手要大琴子爸的空酒瓶,大琴子爸迟疑了一下递过去。
三梁用胶皮管子往油箱里上上下下探了几下,一拍脑袋,对他爸说:“没富余了,我怕再抽,回不去了,爸,您先分给我叔一半。”
三梁爸说:“干嘛还分一半,紧着你叔,以后啥事都先紧着你叔。全拿去,咱家里的汽油其实还没使完。”
大琴子爸忙摆手说:“不合适,不合适。”
三梁爸说:“那就听三梁的,分给你点。”说着,就把自己已经灌满汽油的瓶子,小心翼翼地往大琴子爸的空酒瓶倒,两只酒瓶子一上一下,嘴对嘴,倒了差不多一半了,大琴子爸忙说够了够了。但三梁爸并没有停下来的意思,直到把自己瓶子里的油几乎倒干了,才停下来,这时自己的瓶子只剩下个油底子了。
三梁爸一拍大琴子爸的肩膀,指着汽车说:“干脆,咱俩也跟三梁调头去。”
大琴子爸一缩脖子,说:“这大冷天,还不冻死!”
三梁爸却把脖子一梗,很仗义地说:“你坐司机楼子,我不怕冷,我上车厢。”
三梁拧好油箱盖子,朝大琴子家的方向望一眼,用商量的语气对大琴子爸说:“叔,你和我爸都坐司机楼子,挤一挤,能坐下!”
三梁爸不由分说,拽上大琴子爸就上了司机楼子。
三梁上了汽车,按一下喇叭,汽车呜呜开动起来……
此时大琴子一直躲在自家大门口,正把辫梢缠绕在手指上搅动着,半掩着身子看着这边呢。她爸拎着个空酒瓶往三梁家方向走,她就猜出这是爸故意试探三梁是不是对自己上心呢!大琴子看着俩老头儿倒油,又看着抬了半辈子杠的俩冤家拉拽着钻进汽车楼子,被逗得噗嗤笑了。
没过几天,卢香臣又来了。这次,大琴子爸妈对卢香臣表现出了从未有过的热情。他们忙着给卢香臣点烟沏茶,言语套着近乎。大琴子爸甚至想主动告诉卢香臣他们同意把大琴子嫁到三梁家了。这时卢香臣却开口了,他说三梁爸妈同意让三梁到大琴子家当上门女婿。
不光是大琴子爸妈,就连大琴子听了卢香臣的话都惊得张大了嘴巴。卢香臣看出他们的惊讶,笑着告诉他们,这门亲事,他是两头压着说话。在大琴子家,说的是让大琴子嫁过去,见大琴子爸妈不愿意,他就劝三梁爸妈让三梁招赘过来,谁想到三梁爸竟先让了步!
(李永生,河北涞水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保定市作家协会副主席。作品见于《小说月报》《小说选刊》《作家文摘》《北京文学》《长城》《山花》等。结集出版单行本5部。有作品被译介到国外。)
编辑:耿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