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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的约定

2024-06-30文涛

当代人 2024年6期
关键词:女儿爸爸

时间像生锈的齿轮,在窗外的屋檐处盘旋。

白色床单与秦大力苍白的脸庞几无差异。东南医院显然做了最大努力,调配最强的医疗资源,付年锋也没闲着,通过战友关系找到省城权威骨科专家,专家亲自调阅了X片,但医学领域毕竟有太多不可能,奇迹少之甚少。所幸手术挺顺利,这让所有先遣队员万般忐忑中轻轻松下一口气。

此刻,秦大力躺在床上,看着突然变得空荡荡的右腿裤管,心情却是出奇的平静。昨夜几乎一宿未眠,因为今天又是周末了,是和她约定的那个时间。

可是,该如何面对尚在最纯真年华的她呢?

晌午的阳光正一寸寸逼过来。病房静得可怕,准备工作早早地做好了,当然是徐春来的功劳。徐春来心思缜密,活儿做得也漂亮,笔记本的角度、房间的光线、秦大力的位置,都显得那么恰到好处。只是床头那台超薄笔记本的摄像头里,仿佛有双乌黑的眼睛正盯着秦大力,顽皮的瞳仁骨碌碌转着,动着不为人知的心思。

阳光越来越亮,如一团烈焰,正一寸一寸攻城略地,以不动声色的架势,炙烤着秦大力心头最柔软的地方。

数十年野外测量的时光,宛如一帧帧发黄的老照片,在大脑里一一翻过。起点在广西农村老家,当年参军入伍时,连左邻右舍都为他骄傲,仿佛是自家的孩子一般。军校毕业,恰是指点江山的年龄,一纸命令将他分配到望南山军营。一晃十载,从一名新兵蛋子到上尉中队长,职务和军衔虽不高,可一茬一茬新兵、军校学员喊他首长、师傅时,那感觉绝非大小高低所能比拟。就比如,队长付年锋曾经像宣布重大决定般的表示——放眼整个营队,大力同志就是我们的觇标。觇标的分量,在望南山军营的人都是心知肚明的。

十年,于人生只是弹指一挥间,于军旅却如一部字典般丰富。仪器与装备鸟枪换炮,几经更迭,他担任过的角色,罗列下来居然也是长长一排:实习学员,技术员,器械员,助工,业务组长,工程师,突击队长,项目负责人,中队长。每一次角色转换,职责也随之而变,周期不定,测区改变,唯一不变的,是日出与日落、失眠与饥饿、孤独与惆怅,如影随形。他一一担当,独自领略,有痛苦煎熬,也不乏蜕变,到后来,逐渐走进一个其乐无穷的独特境界,他知道,那大概可以称之为家园了。

危机悄无声息地爆发了。年复一年的两地分居,与妻子的交流屈指可数,女儿对爸爸这个角色也愈加模糊。直到他成了一个远隔千山万水的局外人,一个可有可无的远房亲戚。

等到他猛然醒悟之时,妻子与他直接陷入了持久冷战,后来居然闹起离婚。最严重的时候,妻子拒接他的电话,拒绝与他交流。

那是一段暗无天日的时光,不止测区与驻地,仿佛整个天地都变了色调,视野所及灰色漫天。

眼光是绝望的,嘴角是苦涩的,黑夜注定也是无眠的。如此描述他的处境,毫不为过。

他主动请缨,一次次出测,专挑环境最差的测区,地貌复杂的地段,标尺、三脚架、绘图板,构成一个独特的世界。他沉醉其间,片刻不歇,成了先遣队独一无二的另类,一道外人无法理解的风景。

一时间,全营上下无人不知,秦大力中队长出问题啦!

一直以战斗者姿态出现在众人面前,他压根儿没料想到自己会身陷泥沼,挫败感如恶魔一般紧紧侵袭着他,宛如抽丝剥茧,让他完全失去往日的神采。但他是清醒的,他知道,最终击垮自己的一定不是日复一日的奔波与劳顿,一定另有其物。

症结在哪里呢?似乎可以感知,却无以名状。在测区生龙活虎、足智多谋的他,如困兽般束手无策。

记忆中,妻子多好,总是一副温婉口吻,对女儿是这样,对自己是这样,对年迈的父母也是这样。小丫头自打出生,父亲的角色就仅仅是个符号,连床头的一件玩具都不如,玩具还能看得见摸得着,还能具体成一个模样。

妻子的肩头一直扛着父亲的担子。也只有春节探亲,自己才会以这家男主人的身份出现,陪小丫头做几次游戏,给她讲几个故事,学校所有的家长会都省去了。他其实很想去开这种会,完全不同于军营里的会议,女儿的同学,女儿同学的父母,女儿的老师……一群大大小小的人,不熟悉的不用多久就都熟悉了,叽叽喳喳,又热闹又惬意。

那种感觉既真切又温馨,令他无限神往,他有时在内心畅想着那些温暖画面,老半天走不出来。可惜每一次休整探家,总与学校的寒假惊人地重叠,像魔咒一般愣是避不开。

在小丫头眼里,妈妈也是爸爸,是天和地。至于爸爸,可以是一个可有可无的角色了。

秦大力曾下定决心放过自己,十年了,已经对得起了,已经问心无愧。铁了心,毅然决然地打申请。每一年,当得知那份神秘的名单里最终没有自己时,他悬着的心又回落了,内心深处竟隐隐冒出一丝小庆幸,小豪迈。他小心掩饰着那份庆幸,第三年便磊落了,之后理直气壮地不再写申请。自己压根儿不适合进入那份神秘的名单,不是自己这么认为,是组织上没考虑。

后来到底是自己的愧疚心境连同百般努力打动了妻子,还是她个人顿悟出什么,不得而知。去年暑假,破天荒的,妻子带着女儿开启了一次特别的探亲之旅。

时机又是那么巧合,时值任务攻坚期,身为突击队长的他,白天带队在测区作业,一身汗与泥相伴,晚上转战驻地临时搭建的作业室,整理资料、校核数据、准备方案,常常忙至鸡打头鸣。

探亲之旅不长也不短,十天里,居然没怎么陪她们娘儿俩,一家三口凑在一起吃饭的次数屈指可数。还有一次就地取材,组织了一次家庭文体活动,在驻地旁一处露天水泥台,与妻女轮流打乒乓球,挥拍之间,小丫头高兴得大呼小叫,妻子也露出久违的一抹笑意。

那段时间,有个奇怪的细节让徐春来颇为不解。测量作业间隙,秦大力总会从随身挎包里掏出一个《图式规范》大小的册子,埋头独自琢磨着。起初,他以为那就是《图式规范》,后来认为是私人日记,待看清花花绿绿的封面,才发现都不是。那些间隙,或是别人午休时分,或是转场中颠簸不堪的车上,哪怕几分钟,秦大力总会仔细地掏出那本彩色册子,拿支铅笔,像批改作业一般,认真地批阅着。

有次,徐春来凑过去,终于看清了。看清后,一时怔住了。

嘘!秦大力伸出指头,开心一笑。

中队长,这……徐春来满眼诧异与不解,就仿佛见到了一个年代久远的地图符号。

秦大力握着那截削得无比专业的铅笔,像握着三脚架在勘测大地,神色倦怠而目光如炬。

干嘛不当着孩子的面呢?徐春来的好奇心一旦揭开,就没完没了。

你不知道,我也想那样,秦大力埋头忙乎。可每天我起床的时候,小丫头还在梦中,晚上我睡觉的时候,她早进入梦乡了,哎……

不能面对面,怎么能算辅导呢?徐春来口气执拗。

不过,这笨办法挺管用,秦大力舞动手中那截铅笔,如同士兵在操练一件兵器,嘴角挂着洋洋自得的笑意。

彩色习题本大概已让秦大力全面体检过,徐春来发现,翻开的页面,每道题的题号下都有一个特殊标识,很规范,“√”和“〇”。铅笔标注得并不明显,大小恰如其分,不仔细瞅几乎看不出来,书写的力度大概早已衡量过,橡皮轻轻一擦拭即可消失,或者,即使忘了处理也不影响什么。

显然,标注的时候秦大力也不是随随便便的。

这个“〇”代表……徐春来像询问,又像自语,旋即,突然明白什么,目光立即涌现一丝莫名的钦佩。那代表尊重与鼓励么?徐春来在内心求证着。

忙碌中的秦大力抬头瞅了徐春来一眼,算是交流。目光中显现着一丝无尽言表的得意。

中队长,这是要来个秋后算账吗?徐春来不依不饶。

不是,来个集中辅导呗。秦大力的笑意瞬间浮上来,眼神夹带着一丝难得一见的柔情,准确地说应该是慈祥。一个父亲的慈祥。徐春来在内心这么自我纠正了一下。大概秦大力正沉醉于自己发明的独特的辅导方式中。此刻,似乎女儿就坐在对面,双手托着下巴,歪着小脑袋瓜,眸光晶亮地瞅着这位老师,伴着似懂非懂的眼神和像模像样的点头,羊角辫一颤一颤的。他已是情不自禁,傻傻地乐着,眼窝子里盈满慈爱与温情。

不过,愁容转眼布满秦大力的脸庞。说实话,这个集中辅导很成问题,眼下很难找时间。

你怎么跟她约定的?一诺千金啊,否则不就成扯谎了?听说嫂子只有十天假,这不,都过三天了吧?徐春来洞若观火。

你看,检查过半了,我效率还不错吧?秦大力一张一张捋着彩色习题本有点卷曲的角。

中队长……徐春来突然哽咽起来,沉默半天,什么也没说,然后朝秦大力竖起大拇指。

徐春来眼前似乎出现了一幅画面:中队长动作娴熟地把铅笔削得漂漂亮亮的,瞪大眼咬文嚼字地读着题意,举手提笔解答计算一道道习题,在题号下小心翼翼地标注“√”“〇”符号,满脸欣喜地翻看下一页彩色习题本,再心满意足地把习题本装进背包。

第九天。秦大力感到真没辙了。自责与无奈,甚至还有一丝丝屈辱感重重地击中了他。他一天一天在日历上标注着,眼看着集中辅导的时间一拖再拖。一上攻坚任务,他感觉时间完全不在掌控之中。

后来,送娘儿俩去火车站的路上,他的双眼似乎无处安放,更不敢碰触她们的目光。女儿眼巴巴地用一只小手扯着他的军装,樱桃小嘴欲言又止,另一只手里,紧握着一支用十个空弹壳焊接打磨而成的小手枪。他记得,那是得知娘儿俩来驻地探亲的消息后,他牺牲了半个月午休时光完成的作品。

随着火车的鸣笛声,他的心愈发惆怅起来。

妻子轻轻地碰了碰女儿,然后看向他,意思不言而喻。

爸爸,今年春节能早点儿回家吗?老半天,女儿才憋出这么一句。仿佛在她内心沉淀了很久,每个字都变得厚重。

我争取……一定!抚着女儿小脑袋瓜的手突然间抖得厉害。他本来想补充一句,爸爸探亲的时间说不准。一句大实话,退路什么的都有了,后来庆幸没补。真要补了,自己的退路是有了,可孩子呢?在这次探亲之旅唯一的诉求面前,自己还要装腔作势地打个折扣,情何以堪啊!而那句“我争取”一出口,何尝不是在生生掐灭一颗稚嫩的心灵呢?傻瓜都听得出来。何况女儿不傻,女儿鬼精着哪。此刻,给女儿一许希望,不也是在给自己一次机会吗?先前她一直抗拒喊自己。

女儿全然无视他内心的万丈波澜,垂首不语,小手不自在地把玩着弹壳小手枪,两只整洁光亮的羊角辫,乌黑得让人心疼。他刚一俯身抚着她的小脑袋,便发现那晶亮的泪珠儿在她眼窝子里打着转。

班上的同学不相信“香妃”的爸爸是解放军。妻子在一旁低声代言着,孩子说想让他们睁大眼睛瞧一瞧。

女儿穿上民族服装,像极了电视剧里那位“香妃”,于是班上的同伴毫不吝啬地送了她这个名字。

秦大力记不得后来是如何狼狈地走出火车站。

母女俩回去没几天,秦大力很快收到家乡来信。准确地说,是女儿写给他的信。女儿在信中为返程那天自己的无理取闹道歉,叮嘱他注意身体,好好睡觉,注意安全……注意事项写了长长一串。在宛如蚯蚓的字迹下面,还有一行娟秀的字迹:这是女儿在回家的火车上写的,童言无忌啊。妻子的留言。

何忌之有啊!女儿一个合情合理的要求,竟成了无理取闹,她还带着女儿反过来宽慰自己,求得谅解。信笺在使劲地抖动着,他有种无地自容的负罪感。然而他慰藉的是,妻子在与他沟通了。

后来,书信往来或是QQ聊天变成一件轻松的事,变成测量途中一剂袪火安神的良方,抚慰他劳顿的身心。离婚再没被提起,就如从未被提及,从未发生过,他领受着一份难得的安宁,安宁不就是幸福的本真面目么?他觉得浑身有使不完的劲,稔熟地操作测量仪器,一组组精准数据,一个个精准符号,最终汇聚成一幅元素齐全、布局合理的地图。他想,如果投票选出这世上最精妙绝伦的东西,他一定不会有其他选择。

之前的暴雨事件只能算是一段插曲。

后来,那暴雨的场景数次出现在他的梦境中。那块巨石穿过狂风大雨,越过高山与沟壑,最终在他右腿前停下它高傲的脚步。

为了那堆铁疙瘩,献出一条腿,哎!先遣队里有人嘀咕。

人过留名,雁过留声嘛!另一个说。

望南山白花花的馒头和长江水白吃白喝了,就你们这境界!第三个呵斥道。

没别的意思,就是觉得这名出得代价不菲啊。第二个争辩着。

几个士官在私下议论。徐春来打水回来的路上无意间听到这些。

徐春来闪烁其词地转述着。病房里,从头到尾,只有他一人的声音在回响。

你也别生气,换作是我,我也会像你那么干!徐春来帮他捋好被角,说得信誓旦旦。

他眨眨眼睛,算是致谢,也有对这个士兵走向成熟的一份认可。

一侧过脸,突然忆起那个约定,心情又如铅一般沉重起来。

时间像生锈的齿轮,在窗外的屋檐处盘旋,晌午的阳光正一寸寸逼过来。

就在昨天,徐春来告诉他一个消息,望南山军营下达了通报,付年锋被就地免职了。

如此严厉的处理意见,如此迅疾的处理速度,令他震惊不已。他想知悉更多内容,好在作为通讯员出身的徐春来,凭着良好的记忆,将那份电文记了个大概。

电文大意:鉴于事件的恶劣影响及其后果,作为先遣队队长的付年锋负有不可推卸的领导责任,同时鉴于桂花镇任务特殊,队长之职暂时无人替代,责成付年锋边代行队长之责边反省思过。

通报还措辞严厉地要求先遣队总结教训,以此为鉴,组织演练,提高特殊地域执行特殊任务的能力。

据徐春来介绍,最终的处理意见知悉范围很小,而且处理的人数少之甚少,就只付年锋一人。

听完徐春来还算完整的陈述,他当时脸色铁青。尤其当徐春来告诉他,昨天开始,队长已把被子搬至山顶,发誓不收测不下山。他当时便打付年锋的电话,表示无法接受这样的处理结果。一是处理过于严厉,二是撤职处分欠妥,军中不可一日无帅,这极不利于整个测量任务,三是作为中队长和当事人,他首当其冲,难咎其责。

我必须向首长说明这些情况,秦大力口气坚定,甚至有一种悲壮感。

付年锋肯定正在测量点,因为秦大力敏锐地听见操作仪器时特有的声响,虽然不大,却极特别。

秦大力!一道命令像一阵闷雷般传来,你老老实实给我躺在医院,没有我的允许,不准走出病房半步!至于你那三点说明,通通给我憋进牙缝,就当我没听见,如果我再听见就处分你!

你不能自己承担所有的责任,先遣队不是你一个,你也太独裁……秦大力试图说服,却没想到自己根本控制不好情绪。

秦大力,队长之职你替代不了……你想替代,就给我快点好起来,给我把队伍带好,不要再啰啰嗦嗦了,我正忙着。

那边一记重锤,了断他所有的念想。

窗外屋檐处,阳光肆无忌惮地一寸寸逼过来。他开启电脑,关掉摄像头功能,又下意识地瞅了眼那条空荡荡的裤腿,仿佛那里也长了一双无形的眼睛。面对那双无形之眼,他叹息了一声,心情平静地敲击着键盘,在QQ上留下长长一段话――

因为条件不允许,爸爸这次不能和你视频聊天,下次一定补上。爸爸想告诉你,爸爸每年才回家一次,是因为部队需要爸爸,许多任务需要爸爸,爸爸的战友都是每年探家一次,所以他们的孩子也只能每年见一次爸爸,还有的爸爸因为值班,回不了家。

我没有尽到一个父亲的责任,我是一个不及格的爸爸,这些遗憾恐怕这辈子也难以弥补了,谁叫爸爸是军人呢。

爸爸还想告诉你,你的老师是一个博学的人,她在课堂说的是对的,测绘兵是什么?测绘兵就是爬山涉水、丈天量地的大地守护者,妈妈说的也是对的,妈妈在你睡前故事里说,测绘兵把大地当床,把星星和萤火虫当床头灯,以为那是他的孩子来探望他。

爸爸想告诉你,爸爸爱你,也请你转告妈妈,爸爸爱妈妈。

(文涛,湖北省作家协会会员,中短篇小说见于《解放军文艺》《小说界》《作品》《西湖》《广州文艺》《芳草》《黄河》等。)

编辑:王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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