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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之我与我之历史:从《布礼》到《猴儿与少年》

2024-06-30张仁泽

百家评论 2024年3期
关键词:时间劳动

张仁泽

内容提要:对于《猴儿与少年》来说,其难得之处不仅在于王蒙打破了“青春作赋,皓首穷经”的传统,更在于这部作品摆脱了王蒙小说中一直挥之不去的“灰影子”意象。王蒙在1970年代末“归来”之后,诞生于《布礼》中的“灰影子”意象便贯穿他的大部分作品,“灰影子”是王蒙无法安置自身“右派”历史、无法与历史和自身达成和解的心障,也是王蒙一直以来的创作动力。在《猴儿与少年》中,王蒙通过向内求索的方式,即不再纠结于“历史中的我”,而是叙述“我的历史”,终于与生命和历史达成了和解。

关键词:《猴儿与少年》 灰影子 劳动 时间

在中国当代作家谱系中,王蒙是一个极为特殊的存在,不仅是因为他的创作生命力之持久,更因为他的生命历程与新中国的历史高度共振。与一般的作家不同,王蒙的大部分作品都完成于中年以后,也是在“归来”之后,王蒙形成了他作品中的核心意象之一:“灰影子”。“灰影子”不仅是使作品更具复杂性的关键因素,也是王蒙无法安置自身“右派”历史、无法与历史和自身达成和解的心障。有学者就将“灰影子”从作品中抽离出来,将其指认为王蒙的精神线索之一a。而在王蒙的近作《猴儿与少年》中,他通过向内求索的方式,即不再纠结于“历史中的我”,而是叙述“我的历史”,似乎终于与生命和历史达成了和解。

一、作为干部的作家

新时期之后,尽管文学研究者一直小心翼翼地在作者与作品之间拉开一个安全的距离,尽量不将作品中人物的行为等同于作者的经验,不将人物的思想等同于作者的思想,在对文本进行阐释的过程中,也时刻对作者的历史经验及其创作谈保持警惕,尽力保持研究者、作者和文本各自的独立性。但是,当研究者面对王蒙这样的作家时,这样的警惕经常被颠覆,人们更希望透过王蒙的作品走近王蒙本人,很多研究都试图从王蒙的作品中看到复杂的、多元的、矛盾的王蒙。这也是近年来“王蒙作品研究”逐渐被“王蒙研究”替代的原因。

在中国当代作家中,王蒙是极为特殊的。首先,王蒙的著述众多、涉猎广泛且不乏深刻,除了小说创作之外,散文、杂文、文学批评、文化小品、时事评论、作家论、历史回忆、音乐和电影随笔,等等,不一而足,其文论《躲避崇高》和《文学:失却轰动效应之后》已经成为文学史中绕不过去的文本。可以说,王蒙是学者型的作家,他对自己的作品有极强的认知与反思能力,其诸多文体实际上构成了一种错综复杂的对话关系。如其在《老子的帮助》《庄子的享受》等传统文化研究中,将自身的经历与老庄思想糅合在一起,用自己的社会、政治和文学经验为老庄思想“出庭作证”,在从容旷达之余,也体现出“学问无他,求其放心”之理,但另一方面,其小说中却始终摆脱不掉一种纠结、摇摆、焦灼的无法安定的情绪;王蒙的小说又经常带有自传性质,甚至与《王蒙自传》有着极高的相似度,使人在阅读王蒙的小说时很难忽略作者本人的经历。因此,王蒙的文本群就构成了一种明显的张力关系,既互为补充又互相对抗,既互相阐释又互相消解。所以,“走近王蒙”本身就构成了对研究者的吸引与挑战。

另一方面,王蒙的人生经历与20世纪中国历史有着高度的共振,他无可置疑是一个经验型的作家。王蒙的后辈作家余华对自己的创作曾经有着这样的认知:“我现在二十四岁,没有插过队,没有当过工人。怎么使劲回想,也不曾有过曲折,不曾有过坎坷。生活如晴朗的天空,又静如水。一点点恩怨、一点点甜蜜、一点点忧愁、一点点波浪,倒是有的。于是,只有写这一点点时,我才觉得顺手,觉得亲切。……我又何尝不想有曲折坎坷的生活。但生活经历如何,很难由自己做主。”b于是,余华必须在“一点点”之上进行建造,这也是大部分当代作家特别是年轻一代作家面临的共同问题。王蒙的人生一波三折,几度起落,对于王蒙的文学创作来说,他需要面对的不是余华那样的“一点点”困境和焦虑,而是更加深刻、更加沉重的,陀思妥耶夫斯基式的难题——陀氏曾说:我只担心一件事,我怕我配不上自己所受的苦难。若用“苦难”对王蒙的人生历程进行概括稍嫌不适的话,那么至少可以说,王蒙面临的难题是“只怕写不出自己人生的一波三折、大起大落”。

最重要的,王蒙的特殊性体现在他与共和国的关系上,有学者说王蒙是“共和国文学的‘书记官”,是“共和国的一面镜子”c,的确,王蒙自己也曾说,他先是一个干部,然后才是一个作家。换句话说,王蒙一直是以主流意识形态的捍卫者甚至代言人自居。这并不是说王蒙放弃了知识分子独立思考的能力和义务,相反,王蒙的这种定位反而彰显了他作为知识分子正视自我的勇气。王蒙出生于1930年代,14岁加入中国共产党,少年时即展露文学才华,并受到国家领导人毛泽东的重视,1970年代末“归来”后的王蒙又被委以重任,1983年至1986年任《人民文学》主编,1986年至1989年任文化部部长,之后又在全国政协担任文史和学习委员会主任。可以说,红色文化不仅浇筑了王蒙的童年和青春,构成了他不可抹煞的精神底色,也撑起了他的人生信仰。也因此,作为作家的王蒙便面临两个难题:首先,尽管“文学的作用”或者说“文学的品质”这一命题显得过于宽泛和抽象,无法给出具体的回答,但二十世纪的历史还是告诉我们应该对文学与政治的关系保持警惕,于是,如何处理“干部”与“作家”的关系,即如何处理官方意识形态的规训与保持知识分子独立人格的关系,便成为王蒙首先需要面对的难题;其次,从王蒙的个人层面来说,如何消化自身在1950到1970年代的“右派”历史,如何处理这段经历与自身信仰的关系,也成为王蒙心灵史中无法回避的难题。

在王蒙“归来”之后,对“右派”历史的书写一直是他文学创作中最突出的存在,无论是《布礼》中钟亦成的热情表白、《蝴蝶》中“老张头”和“张副部长”“是一个人吗?”的追问与反思、《活动变人形》中关于知识分子心灵历程的深刻剖析,还是《青狐》中对“归来者”众生相的描写,都对这一段历史进行了正面的讲述,但是王蒙似乎一直都没有表达出一个明确的态度,正如陶东风所说:“王蒙就是这么把自己悬在那里,落得个左右不逢源的结局。这才是王蒙真的分裂和身份危机,不过他好像并不以此为苦,相反以此为乐。”d或许也正是这种悬置的状态构成了王蒙文学以及王蒙精神史的复杂性。

二、灰影子:纠结的症候

从1979年的《布礼》开始,王蒙便对自身的“右派”历史以及20世纪中国激进的革命史进行了艰难的消化、反思与叙述,也使得他的作品从此带上了明显的自传色彩。《布礼》中的钟亦成在解放前是一名地下党,15岁加入共产党,解放后被任命为P城中心区共青团干部。1957年8月,他发表一首小诗《冬小麦的自述》,这个表明心迹、歌颂希望的小诗被解读为“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右派分子向党的猖狂进攻”e,钟亦成因此被打成右派,也开始了从此以后几十年的控诉、反思、辩驳。其实,纵观这部中篇小说,其故事情节并不十分丰满,几乎都是钟亦成(或者说是王蒙)的个人心迹独白,是王蒙意识流小说的开端之一,其之所以被文学史铭记,除了“归来者”的心灵自剖体现出的历史价值,另一方面便是其中“灰影子”的存在,使其复杂性和深邃性远超同时期大部分的伤痕和反思作品。在1970年代末和1980年代初,彼时由于时代社会原因,批评家还本着二元论的思维将“灰影子”视为钟亦成的对立面,认为“灰影子”是对当时社会上一股虚无主义之风的批判和否定:“作品还运用象征手法写了一个‘灰影子,暗示粉碎林彪、‘四人帮后,社会上出现了一种所谓‘看破红尘的人;‘灰影子的出现,既反映了一个时期的社会现实,又烘托了钟亦成对党、对革命的赤子之心。”f新世纪之后,“灰影子”的存在所带来的文本张力和作者心理的复杂性不断被发掘,不同于1980年代纯粹地将“灰影子”当作钟亦成的外在他者的二元视角,有学者就指出“‘灰影子的出现,从身份指认和间离两个方面有意或无意地实践了对理想的解构,这种解构虽然并不彻底,甚至也并不能撼动主人公的个人话语、个人意识,但它却是一种发自人性的尽管不无完美但却凸现个人主体和历史反思的抽象表达”g,更有学者将“灰影子”看作“《布礼》中最令人惊艳的一笔”h。

其实,在王蒙的作品里,经常通过人物之间的辩论来传递作者本人的价值追求,如其处女作《青春万岁》中进步学生杨蔷云与落后分子苏君之间的争论,在苏君眼中,杨蔷云显然是一个对生活缺乏具体感受与思考、满嘴空洞口号、自我神化的自大狂。尽管苏君的形象在后来研究者的论述中也具有了提供文本复杂性的作用,被当作王蒙之天才的佐证。但在文本语境中,苏君显然是一个不折不扣的负面形象,不论是身体的病态、畏畏缩缩的性格,还是阴柔的气质,都表明苏君是一个落伍的、腐朽的形象,是旧时代的残留,王蒙对其的批判是直接、彻底、不含杂质的。《组织部来了个年轻人》中,王蒙也是通过林震与韩常新、刘世吾等人的对比,表达王蒙的“新人”追求。彼时,王蒙的价值判断是相对明确的,无论是苏君,还是刘世吾和韩常新,他们都是外在于杨蔷云和林震的一个具体的他者,或者说,苏君和刘世吾可以看作未成熟的“灰影子”。

直到“归来”之后,这个“灰影子”终于成熟了:

灰影子穿着特利灵短袖衬衫、快巴的确良喇叭裤,头发留得很长,斜叼着过滤嘴香烟,怀抱着夏威夷电吉他。他是一个青年,口袋里还装有袖珍录音机,磁带上录制了许多“珍贵的”香港歌曲。不,他不年轻,快五十岁了,眼泡浮肿,嘴有点歪,牙齿、舌头和手指被劣质烟草熏得褐黄,嘴里满是酒气,脸上却总是和善的笑容。也许他只有四十多吧,大眼睛,双眼皮,浑身上下,一尘不染,笔挺笔挺,讲究吃穿,讲究交际,脸上一副目空一切的神气,眼神里却是一无所长的空虚。或者,她只是一个早衰的女性,过早地白了头发,絮絮叨叨,唉声叹气。或者,他又是另一副样子。总之,他们是一个灰影。

这个灰影子非男非女、似老似幼,既文质彬彬又嘴歪眼凸,恐怖如斯又神秘莫测,它/他/她不再具有具体的形象,“他们是一个灰影”。这一现代主义的形象显然与早期的苏君和刘世吾有天壤之别,他们不再是独立于主人公之外的他者,而是主人公——也是王蒙——内心滋生出来的另一种价值,是雅努斯的另一面。而且王蒙不忘强调这个“灰影子”出现的时间:

在七十年代末期,这个灰影常常光临我们的房舍。

是钟亦成“归来”后的1979年,而不是被打成“右派”的1957年,不是在自我认知与党的判定发生矛盾的时间段,而是在需要直面、消化这段历史,为这段历史“寻个说法”的时刻,这个灰影子出现了。对于钟亦成来说,“他从十三岁接近地下党组织,十五岁入党,十七岁担任支部书记,十八岁离开学校做党的工作,他选择的道路是正确的道路,他为之而斗争的信念是崇高的信念”,共产党员的身份是超越了家庭身份、社会身份,甚至是性别身份的首要身份,构成了钟亦成的自我认同,党的话语远远高于钟亦成自身的思考而被他无条件接受,即使在被党驱逐出队伍,变成“社会的敌人”时,钟亦成仍然对党的判断抱有强烈的认同,而将怀疑的目光投向自身:“当拿起一张印有天安门的图案的邮票往信封上贴的时候,我眼前发黑而手发抖,因为,我是一个企图推翻社会主义、推翻中华人民共和国、推倒五星红旗和光芒四射的天安门的‘敌人!”某种意义上,在被打成“右派”的十几年里,钟亦成依旧保持着对党的信仰,他无比痛苦却并不分裂,他的自省是建立对自身的怀疑之上,而信仰本身却依旧作为他仰望、追求的目标。但是正是在平反之后的1979年,这个“灰影子”“常常光临我们的房舍”。因此,这个“灰影子”不再是外力对信仰的动摇,而是在风云变幻又尘埃落定之后对信仰本身的犹疑和矛盾,是无法安置这段历史、无法将这段历史内化于自身的尴尬、痛苦和延宕。

在王蒙后来的小说创作中,不仅“右派”历史被反复书写,“灰影子”也以更具体的姿态出现于他的作品中,如《蝴蝶》中冬冬对张思远的反驳、《高原的风》中龙龙对宋朝义的否定,以及《青狐》中钱远行对钱文的不屑,这几部作品都设置了“父/子”的结构,用儿子的声音质疑和否定父亲,比起《布礼》中“灰影子”的突然出场,儿子与父亲的结构,或许可以看作一种更为具体的“内化”,两组声音都来自作者本人,是王蒙自身的纠结和矛盾。从此,1957这一时间点无数次出现于王蒙的创作中,成为他记忆和经验里绕不过去的原点,成为他创作的动力,也成为他生命里的一根无法吞咽的鱼刺。

三、向内观照:从历史之我到我之历史

2021年,年近90的王蒙在《花城》发表了他的新作《猴儿与少年》,尽管诸多评论都不忘强调王蒙的年龄,但这部作品的可贵除了在于王蒙打破了“青春作赋,皓首穷经”的传统之外,更在于这部作品似乎褪去了王蒙小说中一直以来的纠结状态与焦灼情绪,体现出一种轻快的语调和欢畅的情绪脉络。这部十二万字的小长篇除了仍然将1957年作为一个重要的时间节点之外,还与《布礼》有着类似的结构和美学风格,即时间的闪回和抒情的蓬勃,更保留了王蒙一以贯之的自传风格,朱自强就认为:“在王蒙的写作面前,新批评的‘忘记作者这一主张是行不通的。读《猴儿与少年》,很难像新批评所主张的那样,将注意力从作者那儿完全转移到文学文本上来。作为小说家的王蒙太强大。他的小说互文性太强,总是让我想到作家王蒙身上来。于是,我就在‘施炳炎身上看到了许许多多与作家王蒙的重叠和关联。”i这部作品是王蒙再一次与那段历史的对话,是试图与之和解的又一次努力。显然,至少从情节层面上看,“灰影子”没有再出现于这部作品中。

在《猴儿与少年》中,施炳炎不再深陷于外部的历史叙述,不在试图从宏观层面上给那一段波澜壮阔、纷繁复杂的历史以总结,以定义,而是以回忆的方式,追思了那段历史中的人、事,和那只象征着自由的猴子。王蒙从向外观照转化为了向内求索,不再纠结于革命之得失与历史之是非,而是将历史纳入自我的生命历程,将那段经历当作自身的修行之路,当作塑造自身的文化和精神资源,那段历史也终于内化为王蒙的个人精神史,构成王蒙的“我之为我”。

王蒙的这一和解之所以成功,首先是经验本身的疗救作用。王蒙在多个场合都说过,他在一个最艰难的时候到了伊犁,在那里,他确实得到了快乐。可见尽管这段经历是被历史强行推至,但经验本身却并无是非之说,不知是王蒙刻意为之,还是“劳动使猿猴变成了人”这句话已经深深地烙印在了他的意识之中,成为他的真理,这段首次出现于《布礼》中的文字,40年之后又在《猴儿与少年》中被王蒙原封不动地写下。其实,劳动一直作为王蒙的歌颂对象,贯穿于他“归来”之后的大部分创作,在《蝴蝶》中,王蒙对劳动的描述尤为生动:

在登山的时候,他发现了自己的腿,多年来,他从来没有注意过自己的腿。在帮助农民扬场的时候,他发现了自己的双臂。在挑水的时候他发现了肩。在背背篓子的时候他发现了自己的背和腰。在劳动间隙,扶着锄把,伸长了脖子看着公路上扬起大片尘土的小汽车的时候,他发现了自己的眼睛。j

在《猴儿与少年》中,施炳炎来到山村后,发现他的“腰、股、膝,从大腿根到腿肚子到脚后跟到脚趾,都在发生戏剧性的变化。”k无论对于钟亦成、张思远、施炳炎,还是对于王蒙来说,劳动的过程都是一个重新发现自我的过程。若说在《布礼》和《蝴蝶》中,对于劳动的歌颂夹杂在对于时代的追问、控诉与辩白中,或许还有种“天不绝人”“因祸得福”的辨证哲学在里面,以此来对抗心灵的沉痛,那么到了《猴儿与少年》,王蒙则是心无杂念,沉浸于个体生命中去歌颂、礼赞劳动本身,劳动即是劳动,劳动即是身体的发现,“劳动使猿猴成人,使弱者变成强人,使渺小之人成为巨人”,劳动不再作为心灵痛苦的解救之道,而是“成为王蒙进行自我确认的一种方法”l,具有本质性的意义。

其次,《猴儿与少年》这部作品的另一个关键词,就是“年龄”,或者说是“时间”。某种程度上,对年龄的强调对作家是不公平的,似乎透出一中“难得如此”的宽容,就像在女性文学研究中对女作家的身份进行强调一样。但是施炳炎/王蒙的年龄在这部作品中的确是一个不可忽视的构成,是作家自身的自我指认。小说开篇,王蒙便用一个小节抒发自己对年龄的感慨:“炳炎说他自己,将近九十岁的时候涌起了、溢满了对于六十、七十、八十年前的回忆,歌哭兼得,哀乐无涯,自我安慰,解脱开怀。”m这部作品从一开始就昭示了它将是施炳炎/王蒙对过往的回忆与和解。并且,尽管施炳炎就是王蒙的自我写照,但小说中还是设置了“作家王蒙”,让其作为施炳炎的诉说对象,“施老炎”和“王小蒙”的对话,也因此像是经过岁月洗礼的老年王蒙对曾经一度纠结的中年王蒙的倾诉和劝慰。就像后记的题目——“回忆创造猴子”——所喻示的那样,经过记忆加工,方才显其自由。因此,“作家王蒙”在作品中的出场,不同于马原的先锋创造,也不同于莫言的自嘲和自我解构,而是年龄带来的对往事的宽容,是隔着时间的河流对自己的回望,是对自身生命的深切回忆与不乏感性的讲述,而不仅仅是高龄作家对于文学形式的持续探索。

在劳动的发现与时间的沉淀之中,王蒙找到了一条向内观照的途径,不再纠结于如何在大历史中定位“我”,而是通过“我”来定位历史,历史成为磨炼“我”、塑造“我”的材料。在这种视野中,王蒙终于将悲愤的控诉变成了潇洒的诗歌,将晦暗不明的“灰影子”变成了自由、轻快的猴儿。

余论:关于“猴子”的另类猜想

其实,一个颇可作为对照的现象是,在王蒙的另一部长篇小说《青狐》中,“猴子”还作为一个纯粹的负面意象多次出现于文本中,不仅标识着容貌的丑陋,还隐喻着人性的狡猾与卑琐:

二十年后,青姑(那时已经叫青狐了)听人们讲广东人吃猴子的故事:一群猴子关在铁笼子里,由顾客前来挑选,顾客指指点点地挑了一只猴子。猴子是聪明的,它完全理解什么样的命运等待着它,吓得浑身筛糠,往后退缩隐藏。这时,别的猴子就会立即将它扭送到人前,因为它们害怕人们抓不着选中的猴子而以自己顶替。为了保住自己,它们愿意充当吃猴子的人的鹰犬。青狐想,这可怕的猴性兼人性我早就揭示出来了。n

而在《猴儿与少年》中,这曾经卑劣的猴子却摇身一变成为自由的象征,这能不能看作是一种自我安慰或者说自我嘲讽呢?就像王蒙在《庄子的享受》认为庄子“逆来顺受”的处世观是“以歪就歪,以极端克服克制极端,以大踏步的后退来稳住自己的阵脚,然后宣称自己胜利了。……这就叫从认达到认命,从而做到了,至少是表面上做到了皆大欢喜,其乐无穷”o。对于王蒙来说,向内观照的路径到底是一种通达之道还是其它?我们对王蒙的追问,或许也正如王蒙对庄子的追问:

弱者的武器吗?智者的伟大胸怀吗?忽悠者的天花乱坠吗?哲人的高瞻远瞩吗?圣者的神明妙玄吗?

这不正是考验着读者的资质与智商吗?p

注释:

a赵天成:《当“钟亦成”再遇“灰影子”——王蒙与〈你别无选择〉〈无主题变奏〉的发表》,《文艺研究》2023年第10期。

b余华:《我的“一点点”——关于〈星星〉及其他》,《北京文学》1985年第5期。

c王干:《共和国的文学“书记官”——论王蒙的文学价值》,《文艺报》2023-8-30。

d陶东风:《一个革命者的忠诚危机及其“化解”——重读王蒙的〈布礼〉》,《文艺理论研究》2014年第6期。

e王蒙:《布礼》,《当代》1979年第3期。

f张放:《王蒙小说中“意识流”手法的运用》,《文艺理论研究》1980年第2期。

g刘勤:《理想与解构——浅析〈布礼〉中的“灰影子”》,《安徽文学》2008年第2期。

h王春林:《王蒙论》,作家出版社2018年版,第111页。

il朱自强:《身体美学:王蒙〈猴儿与少年〉的艺术超越性》,《中国现代文学丛刊》2022年第10期。

j王蒙:《蝴蝶》,《十月》1980年第4期。

km王蒙:《猴儿与少年》,《花城》2021年第5期。

n王蒙:《青狐》,作家出版社2009年版,第10页。

op王蒙:《庄子的享受》,贵州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298页,第299页。

(作者单位:中国海洋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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