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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记式批评”实践中作者学术素养欠缺等问题研究

2024-06-29孟晖

荆楚学刊 2024年3期

孟晖

摘要: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以来,我国出现了文学创作和文学研究均繁荣发展的景象,同时对著名作家的“传记式批评”也有了突飞猛进的发展。不过在传记写作实践中也出现了一些问题,较为突出的有传记作者的学养不足而导致“传记式批评”的质量不理想等。本文从作者对传主所从事的各个领域缺乏深入了解,对传主综合把握不够;作者政治理论素养及史学功底欠缺,使传记的准确性大打折扣;作者文学理论及素养不足,难以把握传主的精神气质及文化成就等几个角度进行分析,力图推进“传记式批评”整体水平的提高。

关键词:“传记式批评”;作者;学术素养;欠缺

中图分类号:I207.5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672-0768(2024)03-0007-07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以来,由于改革开放和经济发展的加速,加上思想解放的发展,我国出现了文学创作和文学研究均繁荣发展的景象。对现代著名作家如鲁迅、郭沫若、茅盾、巴金、老舍、曹禺等研究的深度和广度都较以前有了很大突破。一些过去不太有名的作家,或者虽然取得了突出成就,但由于种种原因长期湮没无闻的作家,如张爱玲、无名氏、徐訏、叶灵凤、邵洵美、关露等,也纷纷被“发掘”了出来。学者们发表了不少研究这些作家的文章,并且为他们写了传记。学界对港台作家作品的介绍和研究也蓬勃发展。与之相伴的是,关于现当代作家的评传、传论等“传记式批评”的文本写作有了突飞猛进的发展。但在“传记式批评”实践中也出现了一些问题,比较突出的有由于传记作者的学术素养不足,而导致“传记式批评”文本的质量不理想等。对这些问题进行适时分析与理论总结,有助于推进“传记式批评”整体水平的提高。

本文讨论的“传记式批评”,其文本的内容是文学批评,而文本的载体形式是作家的传记,即用传记文体写的文学批评的文本。“传记式批评”主要考察作家整体上的创作活动及得失,以及对其具体作品进行分析,进而对作家在文学史上的地位作出评判,典型的如作家评传、传论等。“传记式批评”是一种综合性比较强的文学批评方式,对于批评家来说,需要有较高的学术素养,掌握专业知识、加强史学训练,并要注意改善自身知识结构,否则面对那些学识渊博、成就卓著的传主将无从下手。当前“传记式批评”实践中存在的一些作者学术素养欠缺等问题,其典型表现有以下几种。

一、作者对传主所从事的各个领域缺乏深入了解,对传主的综合把握不够

对一些著名作家、尤其是在多个文化领域做出杰出贡献的文化人进行“传记式批评”,如果其传记写作者对传主所从事的领域没有比较深入的了解,就很难对传主的综合成就进行准确评价,也就会极大地影响传记的质量。

这在关于王国维先生的传记写作中表现得很突出。王国维是近现代思想文化史上著名的学者和文学家,在历史学(包括元史、蒙古史研究等)、考古学、文学批评、哲学、美学、语言学等众多领域都取得了卓越的成就,是一位“百科全书”般的人物。他是近代中国较早运用西方现代哲学、美学、文学思想和方法剖析、评论中国古典文学的开风气者;又将历史学与考古学相结合,注重实证研究,探索了一套比较系统、科学的近代标准及方法。仅就文学批评成就看,王国维受叔本华和康德的哲学和美学思想影响较深,在文学批评中较早使用了跨学科的批评方法,显现出中西批评的汇通交融。他有意识地运用哲学、心理学以及史学等方法考察文学的审美价值及艺术魅力,写出《红楼梦评论》《屈子文学之精神》《人间词话》等一些名篇巨著,对后世产生了深远影响。倘若要为这样的一位全能型作家学者写传,传记作者应该拥有文艺学、心理学、美学、哲学、史学等方面的知识,甚至也要对古文字学、考古学、敦煌学等领域有所涉猎,否则就无法充分、准确地展现传主的文化成就。可见传记作家为在多个领域有突出成就的文化名人写传,难度是相当大的。

有学者在对黄霖先生的《中国近代批评史》一书进行评论时,将《中国近代批评史》中对王国维的文学批评活动的述评,与其他作者为王国维所写的传记进行了比较:

“例如,对于王国维的文学理论批评活动及其论著,黄著辟有专章进行研究(第十章)……由此出发,作者认为王国维的整个文艺思想乃是‘近代中国社会痛苦裂变过程中的精神缩影,是中国传统的文艺理论向现代化、世界化转折的里程碑。读者如果对照去读萧艾著《王国维评传》(浙江文艺出版社,1983年7月版),无疑可以获得一个印象:较之萧著,黄著对于王国维文艺思想的分析评判更显得深入和深刻。”[ 1 ]

对一位作家的文学成就进行分析评判,是否能够切中肯綮,显然与批评者的专业素养密不可分。萧艾的《王国维评传》虽然是较早出现的一部著作,但对王国维生平的叙述比较简单,对其学术成就的分析、评论多是泛泛而谈,所以与黄霖《中国近代批评史》一书中对王国维的评析相比就显出了差距。萧艾对王国维本人诗词创作的成就评价不太高,这本来属于学术观点,当然可以自由地阐发。不过萧艾对王国维诗词水准进行质疑的依据,是“从读者中来的赞美之辞,赞《人间词》者不及赞《人间词话》的百分之一”[ 2 ] 63,而读者的审美能力有高下之分,以作品受读者的欢迎程度来断定作品水平高低,显然缺乏逻辑性。该书还以《人间词话》版本的丰富性,来证明其价值高于《人间词》,这也没有足够的说服力,因为作品版本问题本身比较复杂,并不能用来论证作品本身的价值。而且这部传记对王国维的《人间词话》成就的分析也不够精准,没有重视西方哲学、美学理论对《人间词话》等文艺理论著作的影响。笔者看了该书作者的简介,感觉他的学术背景可能偏重于古汉语文字学研究方面,因此对文艺学方面的论述略浅些,对王国维的综合评价不够全面客观。

稍后出版的刘烜的《王国维评传》,对王国维的文学和学术成就的评价较有深度。作者刘烜长期从事文艺学、美学等研究,对这些学科有着系统深入的了解。刘烜在《王国维评传》中把王国维的《红楼梦评论》《人间词话》等重要作品设为专章来讨论,并且将第三章“《红楼梦评论》”分成六个小节,分别以“叔本华哲学与《红楼梦》的价值”“《红楼梦》的美学价值”“《红楼梦》的伦理学价值”“批判旧‘红学,建设新红学”“学术论文新文体的创造”“《红楼梦评论》的不足之处”为题,全面述评了王国维《红楼梦评论》的理论渊源、学术价值及不足之处。作者述评很到位,并且有自己的独特识见。如第五章“《人间词话》”在评析王国维的《人间词话》时,指出王国维接受西方哲学、美学影响的三种情况:“第一种情况是理论概念上的借鉴和运用;第二种情况是美学体系和审美分析方面的影响;第三种情况是审美理想和哲学观念方面的最根本的问题。”[ 3 ] 129作者用较大篇幅阐述了德国美学对王国维的影响,并指出王国维《人间词话》与康德美学思想的联系更为明显。

关于王国维在甲骨文与金文研究、蒙古国与元史研究以及敦煌学研究等方面的成就,刘烜的《王国维评传》也都有论述。不过,同样可能囿于作者的学科知识背景,该书的重点还是评述王国维的文艺学思想及文学批评等方面的成就,而对其史学研究的贡献及其他成就分析得较少。而且,面对王国维丰富的人生经历和厚重的学术成就,32万字的传记还是显得有些单薄,对传主人生经历叙述得比较简单,对传主学术成就的总体评价也不够深入。

袁英光的《新史学的开山:王国维传》重点从史学角度记叙评价王国维的成就。由于作者本身是历史学家,该书对王国维的史学成就介绍得比较全面,但该书对王国维整体学术成就的展现仍不够,对其文学成就方面少有涉及。不过作者袁英光敏锐地抓住了王国维受西学影响的特点,而有些学者过多地强调了王国维受到我国传统学术的影响,就显得比较偏颇。有论者对此书评价道:

“我想说的一点体会是,袁师所阐发的王国维许多思想对今天的学者、读者仍有很大的启发……实际上王国维在上海东文学社学习时,既学日文,也学英文及数理化等近代科学知识。后又学德文。所以,他可以借助熟悉外语的便利,广泛阅读西方哲学,兼融中西,在治学(哲学、文学、史学)时广纳中外学术思想,近代学人的经历证明,凡有卓异建言者,无不中西兼融,博采众长,用今天的话说,学术上的创新往往来自学科交叉与中外兼融的学术优势。”[ 4 ]

笔者查阅近几年的资料,未见新出的王国维评传。总之,目前王国维的评传写作情况难以令人满意,若要写出从整体上把握王国维的人生经历和学术成就、充分反映出其在近现代思想文化史上的地位、可称是相当成功的《王国维评传》,对写作者自身的学养要求是相当高的,还需要学界继续努力。

关于传记作家对专业知识的精通方面,外国传记写作实践中有一些很好的例子,如《哥伦布传》的作者塞缪尔·埃利奥特·莫里森是哈佛大学、牛津大学的历史学教授,又是著名散文作家和海军少将。莫里森研究哥伦布生平及其航海探险事业20多年,多次航海,把哥伦布四次航行走过的地方都走遍。而此前的哥伦布传记作家,几乎没有一位下海实地考察航行路线,只是在图书馆里靠地图研究。莫里森认为,哥伦布的传记需要由一个海员兼传记作家来写,他应该熟悉帆船的结构和性能,应该善于驾驶帆船,并且亲自驾驶帆船走遍哥伦布在四次西航中所走过的一切海洋、海岛和陆地。他以哥伦布首次西航的《航海日志》及早期权威史学家著作为基础逐一考证,鉴别400多年来各种传记中的真伪,并且把航海的实际经验写得深刻、准确、生动、有趣[ 5 ]。这就是专业知识在传记写作中的必要性。这大概算是个比较极端的例子,我们写作传记时或许去实地考察的可能性不大,但应尽量收集详细的一手资料,并进行考订,尽可能地还原出一个真实的传主形象。

对于必要的知识结构的掌握,特别是对传主的相关研究作学科追踪,及时掌握新材料、新情况以及学界新的研究思路,是“传记式批评”作者应具备的学术素养。比如撰写张爱玲的传记,不仅要了解张爱玲的生平经历、通读和深入研究她的全部作品,而且要掌握最新的张爱玲研究成果,以及其遗作、佚作如电影剧本《不了情》、小说《同学少年都不贱》《郁金香》《小团圆》等的发掘整理情况等。张爱玲的自传体小说《小团圆》于2009年出版,随后曲灵均借这一时机写了一本传记《小团圆:张爱玲的倾城余恨》。该传记重点对张爱玲的婚恋生活进行了叙评,其中不少材料取自胡兰成的《今生今世》及张爱玲《小团圆》等。传记写张胡之恋时,充分反映出两人的趣味相投和心灵相通,虽有炒作之嫌,但包括一些新资料,反映了对作家的研究进行追踪的特点。毕竟张胡之恋对张爱玲的创作产生了较为深远的影响,因此这本传记选取了这一比较特别的视角,重点关注张爱玲人生中的这一段经历,也有其合理之处。

有些作家传记在学科追踪方面是比较成功的,也得到了学界的认可。如刘川鄂的《张爱玲传》、宋明炜的《浮世的悲哀——张爱玲传》,运用了许多新的研究成果,特别是海外的张爱玲研究资料和成果。值得一提的还有朱正于1956年出版的《鲁迅传略》,吸收了鲁迅研究的最新成果,从而使该传记的整体学术价值有所提升。传记研究专家朱文华教授指出:“该书明显的特点之一是,利用吸收了不少鲁迅研究专家如冯雪峰、陈涌、胡绳、唐弢等人的研究成果,这样,该书对鲁迅某些作品的分析,以及通过分析作品来剖析鲁迅的思想,就不乏有精当的见解。”[ 6 ]朱正后来又撰写有几本与鲁迅相关的传记,并于2007年出版了一本篇幅较长的鲁迅传记《一个人的呐喊:鲁迅1881—1936》,该书承继了《鲁迅传略》注重学科追踪的优点。严家炎先生高度评价此书:“它集中运用了最近二十年国内外发现的不少有关鲁迅的新的资料,纠正了此前学界一些不确切乃至不准确的说法,体现了作者平时治学上的刻苦积累。”[ 7 ]

二、作者政治理论素养及史学功底欠缺,使传记的准确性大打折扣

传记批评家的政治理论素养、唯物史观水平及史学功底等在“传记式批评”中也是很重要的,而不少作者这些方面的素养不足。有些传记作品思想立意不高,颇为平庸;有的不能从唯物史观的角度来分析传主,没有在历史语境中考查人物的进步与否,而有苛求古人之嫌。比如郭沫若的《李白与杜甫》以阶级分析方法来分析传主,将杜甫定位为“地主阶级”,认为其创作都是“为统治阶级服务”[ 8 ] 193。当然,此书反映出的主要不是作者思想水平的问题,而是作者受到现实政治的干涉,存在“趋时”问题。有的作者缺少必要的知识储备,史才、史学、史识不足,无法表现出传主的形象气质,也无法准确评价传主的文学史地位。而有的作品注重把传主放在文学史以及社会历史语境中加以观照,达到了比较好的效果。

批评家的文化心态如何,对自己研究的传主究竟有什么样的认识,也是很重要的。学术研究切忌人云亦云,过于“趋时”更是不可取的,这同样适用于“传记式批评”实践。如上世纪九十年代以来,大陆学界兴起了“张爱玲热”,涌现出了几十部关于张爱玲的传记,有论者对张爱玲传记的具体类别进行了分析,认为从记述时间角度看,有生平传记与阶段性传记两种。从传主角度看,有个人传记与合传两种,其中个人传记占绝对多数,合传则较少,如《张爱玲与胡兰成》《文坛四才女的冷暖人生:关露、潘柳黛、张爱玲、苏青》等。从传记内容角度看,有传与评传,而以评传居多[ 9 ]。

笔者阅读这些传记后感到,关于张爱玲的形态各异的传记作品中,固然有写得不错的,如宋明炜《浮世的悲哀:张爱玲传》,但多数没有什么新意,只是从张爱玲的作品中撷取一些关于她自己早期生活和创作的纪录,材料来源主要是张爱玲四十年代的散文《天才梦》《自己的文章》《童言无忌》《烬余录》等,或者是将其它传记里的材料抄来抄去。这些敷衍成篇的作品,学术价值十分有限,造成了事实上的重复浪费。有些传记作者是在“消费主义”的影响下,为了追求商业利益,借张爱玲之名来牟取利益,就更不可取了。有些传记作者以小说笔法写张爱玲的生平,有着不少演义附会的成分,难以表现真实的作者形象,甚至误导读者。而且张爱玲的传记创作中普遍存在夸大传主成就的倾向。

在传记写作中,作者由于知识储备不足,往往容易犯一些错误,如对文学史上的基本史实没有考证清楚。比如一本《林语堂评传》中针对林语堂在厦门大学的经历评论道:

“此外,也由于林语堂在用人方面有所失策,造成了国学研究院内部不协调,难于成事。他亲自举荐或同意他人举荐前来的人中,有好些是《现代评论》派的人,如顾颉刚、朱山根、田难干、田千倾、卢梅、黄梅等,他们跟《语丝》派或接近《语丝》派的鲁迅、沈兼士、孙伏园、章川岛等难以共事,甚至要兴风作浪,排斥鲁迅等人。正如鲁迅于1926年9月30日致许广平的信中所说的……”[ 10 ] 64

传记作者把顾颉刚和鲁迅在私人信件中对顾的戏称“朱山根”当成两个人,而《鲁迅全集》中特别是书信集中有相关注释,其实作者查些资料、考证一下就可以搞清楚,这样的失误可能让读者觉得作者学养有所欠缺。而且顾颉刚等人是否在“兴风作浪”,学界也有不同看法,如谢泳的论文《胡适与厦门大学》作了别样的解读[ 11 ]。《林语堂评传》中的这段话之后,引用的鲁迅的两封信中都提到了“朱山根”,而中国现代文化史上显然没有这个人物。而且上引这一干人物,除顾颉刚外皆是化名,把它们列在一起也有些滑稽。鲁迅喜欢给人起化名、绰号,对此还有学者就鲁迅给人起化名的现象做过分析,也颇有趣味:

“化名的起法,也极见鲁迅风格,他使用了一些训诂、谐音及对仗的思维,但基本是贬损的方法。如顾颉刚称‘朱山根,陈万里称‘田千顷,黄坚称‘白果,陈乃乾称‘田难干,黎锦明称‘乌文光,陈衡粹称‘田平粹,潘家洵称‘辛家本,等等。据川岛说,鲁迅在《故事新编》的《理水》中,也对当时厦门大学的生活有所影射。联想到鲁迅在同一本书中对高长虹的影射,可以判定鲁迅有把现实生活中的人事写入小说的习惯,或者说,鲁迅有借小说来嘲讽同行、同事的爱好。”[ 11 ]

卓如是中国社科院研究员、冰心研究专家。她在撰写《冰心全传》前就写过一系列冰心的研究文章、并编辑过《冰心全集》,为冰心写过年谱和传记。在此期间,她系统研究和发掘了大量史料,采访了许多相关人物,这些为她写《冰心全传》打下了良好的基础。《冰心全传》2002年1月由河北教育出版社出版,分上下两册,83.9万字,是迄今为止文字最多的一部冰心传记。可见批评家只有长期搜集、整理自己熟悉作家的材料,并和其研究现状结合起来,不断调整和补充自己的写作,才会在良性互动、循环中写出优秀传记。有学者评论《冰心全传》:“其传记内容多、信息量大不仅证明了上述必备条件的重要性,也符合优秀传记要全面、完整、丰富地表现传主一生的基本规律,毕竟篇幅上的大而全会因为文本厚度上的优势而成为一项重要的衡量标准。”[ 12 ]

三、文学理论及素养不足,难以反映传主的精神气质及文化成就

传记批评者往往是进行理论批评,用的是逻辑思维方法,而作家在创作中主要运用的是形象思维,这就存在一定差别。如果批评者同时也进行文学创作,对创作的甘苦、基本规律有所了解,对传记式批评是有帮助的。有论者指出,传记家只有在传记文本中实现传记的写作目的、个人兴趣和深入理解的同时,实现灵魂的对话,才是完成优秀传记、提升其史料价值的根本[ 12 ]。

比如茨威格、罗曼·罗兰等人写的关于贝多芬、米开朗基罗、托尔斯泰等作家、艺术家的传记,抓住了传主的精神特质和个性特点,而且文采斐然,让人读后容易产生精神上的触动和共鸣。莫罗亚的《雪莱传》《狄更斯传》等也是如此。有论者针对莫洛亚的传记艺术评价道:

“他取得成功的秘密首先在于他非常善于选择对象,他总是选择那些最适合他自己的创作风格的人物……这些共同点使他对这些人物有一种深刻的同情,他愿意接近他们,了解他们,感受他们和表现他们,也从他们那里吸取养分来丰富自己;特别是对那些浪漫派作家,因为他自己也具有浪漫气质,他总是带着一种极大的兴趣和愉快去探索他们的内心世界和他们复杂的矛盾性格,这些作者他也写得成功,他效仿巴尔扎克的《人间喜剧》,自称在写作‘浪漫喜剧。由于同传主的某种认同,莫洛亚的作品总是充满了感情色彩,也总能打动读者的感情。”[ 13 ] 514-515

这充分反映了作者与传主之间的某些共通之处,以及对展开传记式批评的益处。当然,传记作者即使本身并不从事文学创作,但用严谨、科学的手法,收集考订材料和充分把握理解传主的个性,也能写出非常优秀的传记。不过如果在艺术气质上有相通之处的话,可能从直观和感性上更加容易把握住传主的特点。

传记作家、学者桑逢康说:“成熟的作家都会有自己独特的风格。所谓‘风格就是人,就是指通过作品的独特风格可以显示作者独特的个性,让读者认识作者独特的为人——也就是恩格斯所说的‘这一个。这一个而非那一个,既是对作家的要求,也应该是对传记作家的要求。所以,我主张——或者说我希望——最好能用作家的独特风格去写作家的传记。具体一点说要做到两点:一是传记能表现出传主的独特风格;二是作者能用和传主相同或相近的风格来写他的传记。”[ 14 ]刘秀玉教授指出,“由于传主的作家身份,作家传记不可能避开与文学的天然纽带;又由于作家传记的重要资料参考价值,学术性遂成为其必然要求,优秀的作家传记无疑将丰富文学史和文学研究的内容与表现方式。”[ 15 ] 146她进而分析了詹姆斯·诺尔森的《塞缪尔·贝克特:盛名之累》是如何使作家的日常生活、创作生活和实质性生活交相辉映,实现学术性、文学性与真实性三个维度高度统一,从而丰富了作家传记的伦理标尺与美学蕴含。

传记作者要尽可能全面、系统地掌握文学方面的知识,以充分评价传主的成就。一些著名作家在小说、诗歌、戏剧、散文创作,以及翻译、文艺批评、古典文学研究等其中几个领域都卓有成就,典型的如鲁迅、郭沫若、李健吾、林语堂等。批评者若只对其中一两种文体比较熟悉,而对其它文体很隔膜,就很难评论到位。鲁迅对中国古典文学的研究相当精深,其文学史方面的专著《中国小说史略》和《汉文学史纲要》等都取得了很高的学术成就,可见他也称得上是一位有独到见解的文学史家。而某些传记的作者可能正是由于这方面的学力不足,便寥寥几笔带过。

有的传记作者外语水平不高,难以对传主的翻译工作有比较深入的分析评述。鲁迅、周作人、苏曼殊等著名作家在五四以前的文学活动,其中很重要的一项是翻译,而且他们翻译的外国文学作品主要是从日语、德语等转译过来的。不懂这些外语的传记作者,很难对传主早年的翻译活动作出恰如其分的评价。据统计,鲁迅翻译过14个国家近百位作家的200多种作品。在鲁迅留下的1000多万字中,有一半是翻译文字。鲁迅形成了其特有的翻译出版思想和工作原则,被鲁迅研究学者孙郁誉为“不仅改写了小说翻译史上的色调,也开启了文学翻译新的风气”[ 16 ] 1。朱文华教授就传记中有关鲁迅翻译的研究等问题指出:

“当然,反映这一类情况,传记作者可以吸收、参考有关专家的研究成果,不过如果传记作者本身对这类问题知之不多,即使是吸收和参考了他人的研究成果,终究不能成为自己所作的传记中的一个熨贴的部分,何况有些专家的研究成果并不都是可靠的。传记作品应当有质的规定性。因此,对传记作者来说,在写传记之前,多看一些书(如把鲁迅所涉猎过的作品等看一遍并多少作点研究,而不是局限于鲁迅自己的著作),而不是只根据陈陈相因的材料观点略施小技敷演成书,恐怕不是一个危言耸听的劝告。”[ 6 ]

纵观鲁迅的各种传记作品,总体来说对其翻译活动关注不够。当然,学界对鲁迅的翻译成就越来越重视,已经有不少论文就此进行了专门研究,如福建师范大学刘少勤的博士论文《盗火者的足迹与心迹——论鲁迅与翻译》(2003)、王佳佳《鲁迅的编辑出版与翻译思想研究》(《编辑学刊》,2021)等论文是围绕鲁迅翻译的总体情况或某个方面展开讨论的。鲁迅的传记作者,也应该特别注意这方面的问题,吸收最新研究成果,才能全面反映鲁迅的文学成就。

分析某一位作家为什么某种文体的写作成就突出,而另外的一些文体相对来说成就不显著,如果要谈得合情合理,显然需要传记作者对这几种文体都有深入研究。如一些传记作者围绕鲁迅为什么没有进行长篇小说创作的问题进行了探讨,有的从鲁迅的性格特征、写作特点等几方面分析,较有说服力。

李长之《鲁迅批判》认为鲁迅善于写具体印象中的农村,而不适于按现实生活里的体验去写都市题材,也不善于写那种需要客观构思的长篇小说。对此,李长之认为鲁迅性格是比较内倾的,不善于如同常人一样处理生活。他宁愿孤独,而不喜欢“群”,因此其“强烈的情感”“粗暴的力”是这种性格气质的宣泄,从而达到平衡;“内倾”的性格是不容易积累的,而长篇小说的写作需要一些丰富的生活素材。李长之写到,鲁迅过于“内倾”和“过度发挥其情感”的结果,是“在某一方面颇存病态”,例如“太敏锐”“多疑”“脆弱”“善怒”。过于寂寞和悲哀使他“把事情看得过于坏”“抱有一颗荒凉而枯燥的灵魂”[ 17 ] 150。但是,鲁迅情感上虽然“病态”,理智却是健康的,人格上是“全然无缺的”,无碍于他成为“一个永久的诗人,和一个时代的战士”[ 17 ]。温儒敏在《中国现代文学批评史》中评价:“李长之的特色不在说明价值与意义,而在突出作家的人格和风格,在于引导对某种生命状态的体验。” [ 18 ] 228道出了李长之传记式批评的个性。

《鲁迅批判》有一节是“鲁迅在文艺创作上的失败之作”。李长之认为,《呐喊》里的《头发的故事》《一件小事》和《端午节》,以及《彷徨》里的《在酒楼上》《肥皂》和《弟兄》是“失败之作”,并就其“失败”之处进行了点评[ 17 ] 158。虽然作者的观点也许有些片面,但是给出了自己独到的分析。《鲁迅批判》于1935年写成,1936年1月初版。作为一个二十多岁的青年,李长之在对鲁迅这位早已功成名就的大作家进行传记式批评时,能够不盲从、显示出自己独立的思考和判断,这是非常有自信和勇气的表现,这种学术研究的精神如今仍值得我们学习。

李长之格外重视与传主和读者的心灵交流和精神对话。在《道教徒的诗人李白及其痛苦》(1940)中,李长之探寻了李白浪漫奔放的形象之下“超人的痛苦”,以及这种痛苦与其诗歌所体现的生命与生活欲求的“豪气”风格之间的关系。在《司马迁之人格与风格》(1948)中,他明确提出司马迁的人格与风格是一种浪漫的自然主义。李长之在运用“传记式批评”方法时并不否认社会环境包括政治、经济等因素对作家创作的影响,但他认为这种影响是经过作家的“精神”“人格”的中介,再折射到作品中的,因此每一部作品都打上了作家主体精神鲜明的烙印[ 19 ] 93。李长之的“传记式批评”文本具有很强的艺术性以及诗化的特征。他对艺术有着独特的领悟能力,而做学问又非常认真、踏实,其文学批评建立在较为充分的史实的基础上。

香港著名的言情小说女作家亦舒,有汪义生著《文苑香雪海——亦舒传》、钟晓毅著《亦舒传奇》等传记。亦舒被认为是当代通俗文学界最出色的作家之一,出版了《我的前半生》《喜宝》《圆舞》等上百部言情小说。研究这样的文学和文化现象,有其现实意义。不过这两部传记明显带有“小说家言”的色彩。尤其是前者包含大量对话等虚构成分,过于注重生活化的描写和“传奇”色彩,而对亦舒的文学创作和其代表作的述评很不够。有学者指出:“许多作家传记一味表现为浪漫传奇的叙事做派,只热衷于讲述一个传奇故事,缺乏思想的启迪与历史的反思。或只是作家年谱、 写作年表, 简单的文学励志故事,加上吹嘘式的评价。”[ 20 ]这在通俗作家的传记中表现得尤为明显。

钟晓毅的《亦舒传奇》虽然也有些通俗文学的笔调,但基本上还是对亦舒生平与创作的评述,注重对于一些作品的分析,还是有一定学术性的。不过总体看该书逻辑层次不是很清晰,语言也有些重复,互联网上有读者将其评价为“资料汇编”。总的来看,港台通俗作家传记的整体水平不高。倒是亦舒自传《烟花树:亦舒回忆录》写得很不错。

在“传记式批评”实践中,对传主和传记事实也存在解释、阐释的问题,这也与传记批评者的学养密切相关。美国历史学家海登·怀特认为历史学家叙事的时候,可以对历史进行三种模式的解释:“情节化解释”(其中又包含浪漫式的、悲剧式的、喜剧式的和讽刺式的4种)、“论述式解释”(其中又包含形式论的、机械论的、有机论的和情境论的4种)、“意识形态蕴涵式解释”(其中又包含无政府主义的、激进主义的、保守主义的和自由主义的4种),也就是说,这些历史学著作都带上了作者个人的特点[ 21 ] 8-40。类似地,传记文学不但叙述传记事实,而且还阐释事实。传记文学中的阐释之所以重要,是因为解释事实的过程就是一个给事实赋予意义的过程。在传记文学的阐释里,作者的做传目的,常常决定他们采取种种不同的阐释策略[ 22 ] 135。这也需要作者有相当的理论水平和学术识见。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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