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论唐宋诗文中的疏广、疏受形象

2024-06-29武雅欣

荆楚学刊 2024年3期

武雅欣

摘要:西汉疏广、疏受简称“二疏”,他们作为功成身退的代表之一,其典型意义与范式价值在唐宋诗文中多有展现。在题咏方式上,唐宋诗文中的“二疏”往往单提与并提互存,且出现“二疏”与“四皓”、陶渊明等人的固定组合。“二疏”在唐宋诗文中的形象意蕴,可从进退两个角度进行阐释,进为聪明睿智、功勋卓著的能臣,退为知足见机、流芳千古的“明士”。至于唐宋诗文题咏“二疏”的原因,则主要与崇隐思想的提倡及影响、致仕观念的普及与认同、三教融通的驱动和互补之用密切相关。

关键词:“二疏”;唐宋诗文;题咏方式;形象意蕴;题咏原因

中图分类号:I207.22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672-0768(2024)03-0027-06

“二疏”,是对西汉疏广、疏受叔侄的简称,其事迹见于《汉书·疏广传》。二人自幼好学,博览儒学经典,靠征辟入朝任博士。汉宣帝时,疏广官至太子太傅,疏受任太子少傅,在功成之际,二人以年老乞归,保全自身,以致千载留名。从魏晋开始,陶渊明、李白、杜甫、白居易、苏轼等皆留下吟咏“二疏”的作品,且在唐宋时期的题咏最为显著,主要呈现为功成身退、知足见机的形象。

近年来,国内已经发表了十多篇关于“二疏”的论文,相关研究主要集中在以下四个角度:(1)文体角度,以陶渊明《咏二疏》等咏史诗为例,探究陶渊明咏史诗的新变[ 1 ];(2)思想角度,分析“二疏”这一典型文化符号对陶渊明人生理想和诗歌创作的影响[ 2 ];(3)社会角度,阐明“二疏”在某一时代特定主题中的折射[3 ];(4)影响方面,对题咏“二疏”的作品进行历时勾勒,并对追和《咏二疏》历久不衰的原因加以探讨[ 4]。此外,对“二疏”退隐观的研究有高长文《从汉代“二疏辞官”看正确的功退观》[ 5 ]等,也有一定的参考价值。

由此观之,目前对“二疏”的研究主要聚焦于他们与陶渊明的联系,也不乏从致仕、养老等角度进行“二疏”文化意义的探讨,但对于其他方面的研究尚存在不足。如对“二疏”在唐宋文人笔下展现出的形象意蕴及其成因,目前尚未有专文进行论述。本文通过对唐宋文人题咏“二疏”的诗文进行分析,揭示其题咏方式与“二疏”形象的内蕴,进而说明隐藏于这一文化现象背后的动因。

一、唐宋文人题咏“二疏”的方式

从魏晋起,“二疏”便逐渐进入了文学家视野,比较著名的有西晋张协的《咏史》和东晋陶渊明的《咏二疏》。这两首诗重在咏史,只是简笔勾勒“二疏”一生的行动轨迹,仅在最后两句抒发作者的哲思。唐代处于过渡期,诗人题咏基本沿袭魏晋以来借“二疏”以咏史的传统。经笔者统计,《全唐诗》提及“二疏”的作品共32首,其中与“史”相关者有8首,约占25%。此时“二疏”已成为功成身退的意象或符号,不同诗文侧重于展现其进或退中的一个方面。在此基础上,宋人题咏“二疏”的诗词文达150多篇,其中唱和诗、送别诗、挽诗等题材亦得到进一步发展。

从题咏方式看,“二疏”在唐代诗作中除了单独作为一个象征符号外,还常常与其他隐士于一句或一联中并提,形成较为固定的形象组合。有唐一代,“二疏”主要与“商山四皓”并提,《全唐诗》中共5首,占16%,如“四皓本违难,二疏犹待年”[ 6 ] 3633。“商山四皓”是秦朝的四位博士,因不满秦始皇焚书坑儒的暴行而隐于商山。其事迹与“二疏”并不相类,不过,诗人们为了诗的对仗,便将“四皓”与“二疏”搭配,使其具有整饬美、音律美。

宋代以降,除了“四皓”外,“二疏”有时也与“东门”“三径”“林下”等意象并称,重在突出其主动归隐的一面。如李彭《寄刘壮舆》中“急流勇自退,已度二疏前……聊为三径资,未减五柳贤”[ 7 ] 15870-15871等句,将刘壮舆和“二疏”相较,以“三径资”“五柳贤”赞颂刘氏的功绩,进而引出对刘壮舆退隐生活的想象。又如王十朋“二疏归去后,林下少休官”[ 7 ] 22839,写出“二疏”归隐后士人鲜有主动退隐的现状,与题目《十八坊诗·知足》形成鲜明对比,也从侧面说明“二疏”的知足知止。

宋人将“二疏”与陶渊明并提的现象也较为显著,如“二疏等作挥金计,五柳犹迟倦鸟还”[ 7 ] 12023“二疏及渊明,千载几人尔”[ 7 ] 18657等,并连类而及,畅想自身或他人退隐后的乡村田园生活,借以获得心灵共鸣。如南宋著名理学家赵蕃初次入仕时,因与辰州郡守力辩冤狱被罢官,此后绝意仕途。他曾言“栖鸦既投林,萧然野人居。独立茅檐下,依依月生裾”[ 7 ] 30441(《夜读子肃诗再用前韵》),独自居住虽有落寞意,但胜在环境清幽,可尽享心灵之静。又如士人孙邦于绍兴十一年(1141)放罢,曾作《唐氏林亭》排遣内心的苦闷,诗云:“华屋沈沈野外居,茂林清荫绕门闾。移花植果心无事,抱子弄孙欢有余。闲过西畴观刈获,懒寻南郭命巾车。问君为圃嗟予晚,便拟归休学二疏。”[ 7 ] 19941他从亲耕农田的饱食丰衣、怡儿弄孙的称心快意等不同方面,暗暗与宦海沉浮、报国无门的落寞作比,借“二疏”抒发了“谁言巧宦胜闲居”的感慨。

需要注意的是,“二疏”作为历史上功成身退的典型人物,理应主要与范蠡、张良等经历相似的良臣并提,但在唐宋时期此类诗作寥寥无几。除了节奏上其与“四皓”并提形成的音律更合拍外,笔者认为更重要的原因在于他们对退之时机的把握不同。宋人陈傅良言:“人皆喜范蠡高举、穆生轻去,为见机之君子。嗟乎!士而志于以遁其君为贤,屑然不以事务婴怀为得,计彼亦何等时耶?留侯辟谷于韩、彭、陈、琼葅醢之日,二疏出关于赵、盖、韩、杨骈死之际,天下至今高之。”[ 8 ] 50 陈氏认为范蠡、穆生“以遁其君为贤”“不以事务婴怀为得”的见机并不值得提倡,相反,张良、“二疏”在独善其身和兼济天下中寻求的中庸才是真正的见机。然洪迈《容斋随笔》卷四《二疏赞》曰:“然以其时考之,元康三年二疏去位,后二年盖宽饶诛,又三年韩延寿诛,又三年杨恽诛。方二疏去时,三人皆无恙。”[ 9 ] 56可见,张良、“二疏”在退之时机的把握上也存在高下之异。相较而言,张良归隐时,彭越、韩信等有功之臣已惨遭杀害,“二疏”却“由隐出仕而终归于隐,以退为进而急流勇退”[ 10 ],其见机更为果决明智。由此可知,范蠡、张良、“二疏”虽同是在功成之际身退,同是为了避免兔死狗烹的结局,但对退之时机选择的不同造成的结果也不同。正如唐代姚思廉《止足论》言“汉世张良,功成身退,病卧却粒,比于乐毅范蠡,至乎颠狈”[ 11 ] 1500,而“二疏”却颐养天年、颇受推崇,后人甚至修建“二疏城”予以纪念。故在唐宋诗文中,三者鲜少并提。

二、唐宋诗文中“二疏”的形象意蕴

疏广、疏受为何会令后世吟咏不绝,简言之就是其功成身退的抉择。唐宋文人大多在赠别、酬唱之际提及“二疏”,此时二人不再是具体的咏史对象,而是转为诗人寄托情志的辅助成分,或歌颂友人,或观照自身。在他们看来,功成是积极进取的昂扬,身退是追求高逸的操守。具体到“二疏”在诗文中的形象意蕴,也需从进退两个角度进行分析。

(一)进:聪明睿智、功勋卓著的能臣

在进取这一方面,诗文中的“二疏”首先表现为聪明睿智、功勋卓著的能臣形象。他们作为臣子无疑是成功的,疏广官至太子太傅,疏受拜太子少傅,实现了“父子并为师傅”的盛况,且“太子每朝,因进见,太傅在前,少傅在后”[ 12 ] 2279-2280。此外,在国事上,他们敏锐洞察时局,《汉书·疏广传》载:“太子外祖父特进平恩侯许伯以为太子少,白使其弟中郎将舜监护太子家。上以问广,广对曰:‘太子国储副君,师友必于天下英俊,不宜独亲外家许氏。且太子自有太傅、少傅。官属已备,今复使舜护太子家,视陋,非所以广太子德于天下也。上善其言,以语丞相魏相,相免冠谢曰:‘此非臣等所能及。”[ 12 ] 2279-2280可见,在是否任用许舜监护太子一事上,“二疏”高瞻远瞩,劝诫汉宣帝先下手为强,避免外戚权力过大可能造成的不良后果。苏轼也曾以此事作《和陶咏二疏》,诗云:“许侯何足道,宁识此高趣。可怜魏丞相,免冠谢陋举。”[ 7 ] 9528他将许侯识趣和魏丞相免冠的狼狈,与疏广“不宜独亲外家”的果决判断作比,突出“二疏”于政治上的洞觉。诗作第四、五联用“独两傅”“谁肯”等字眼,再次说明“二疏”功名之大。可以说,“二疏”积极践行了“为人臣子处无讳之朝,宜思引君当道”的职责。

唐宋两代科举制度的渐趋完善,为更多有识之士提供了入朝为官的机会,但“文人出路狭窄,与国家政权的关系极为密切……文人大多也就只能在忠于君主、报效国家的位置上确定自我的角色”[ 13 ],“二疏”之举既为文人士大夫的修身立德树立了榜样,也为他们齐家报国提供了方向。如徐铉《奉和宫傅相公怀旧见寄四十韵》“却许丘明师纪传,更容疏广奉周旋”[ 6 ] 8686,范仲淹《西湖筵上赠胡侍郎》“官秩文昌贵,功名信史褒。朝廷三老重,乡党二疏高”[ 7 ] 1898,岳珂《张文懿士孙珍果帖赞》“以帝傅,从赤松。有荣名,华厥躬。超二疏,列三公”[ 7 ] 35428等诗句,虽未从疏广、疏受功勋卓著的史事入手,但通过“容疏广”“二疏高”“超二疏,列三公”等字样足见文人士大夫对其功绩的推崇,这亦反映了唐宋文人士大夫渴望积极进取的心态。

除了正面歌颂外,唐宋文人于公卿大夫们在东门外饯别“二疏”的侧面描写也着墨颇多,史称“东门祖别”。《汉书·疏广传》载:“公卿大夫故人邑子设祖道,供张东都门外,送者车数百辆,辞决而去。及道路观者皆曰:‘贤哉二大夫!或叹息为之下泣。”史书对供帐这一场景的描写,从公卿大夫故人邑子和道路观者的角度,或描摹其泣泪送别之行,或记录其赞美之言,从侧面证实了“二疏”为臣之贤。东晋张协的《咏史》即言“蔼蔼东都门,群公祖二疏”,此后,东门、都门或东都门便成为书写“二疏”功业的代名词。宣武帝《赐饯高闾诏》:“百寮饯之,犹昔群公之祖二疏也。”[ 14 ] 3553唐明皇《送贺知章归四明并序》:“正月五日,将归会稽,遂饯东路。乃命六卿庶尹大夫,供帐青门,宠行迈也。岂惟崇德尚齿,抑亦励俗劝人,无令二疏,独光汉册,乃赋诗赠行。”[ 6 ] 31青门即东门,特指长安城的东城门,此诗虽是唐玄宗送别贺知章之作,但“供帐青门,宠行迈也”“无令二疏,独光汉册”之言,可见唐代皇帝、朝臣对“二疏”的推崇,真可谓“矫矫二疏,知微知终。功成不居,父子清风。天子赐金,群公出祖。都门之美,焯映千古”[ 11 ] 5047。宋人在书写东门祖别的同时,也往往将自身与“二疏”作比,在文彦博《西归日琼林苑赐宴即席》“报国丹心明皎皎,恋轩疲足去徐徐。群公尽出都门祖,盛事光于汉二疏”[ 7 ] 3529和苏颂《三月二日奉诏赴西园曲宴席上赋呈致政开府太师》“昔美都门祖二疏,太冲篇咏贵良图”[ 7 ] 6399等句中,诗人使用“盛事”“美”等褒义词形容“二疏”东门祖别的盛景,以人度己,一片赤血丹心跃然纸上,他们渴望在保持自我名节的前提下,积极寻求尽忠报国的机会。

(二)退:知足见机、流芳千古的明士

《汉书·疏广传》记载了疏广、疏受乞老致仕的情形,“即日父子俱移病。满三月赐告,广遂称笃,上疏乞骸骨。上以其年笃老,皆许之”[ 12 ] 2279-2280。此后历代文人纷纷在自己或友人致仕之际,或凭吊当世朝臣之时,借“二疏”表达其辞官的决心。西晋张华《魏刘骠骑诔》言:“功遂身退,致仕悬舆。志邈留侯,心迈二疏。”[ 15 ] 1793致仕、悬舆在此同义复用,重在突出刘骠骑功遂身退之举。东晋王彪之《二疏画诗序》:“余自求致仕□政事,累诏不听,因扇上有画二疏事,作诗一首,以述其美。”[ 15 ] 1579他看似是在咏扇上所绘的“二疏”之事,实则是将自身的累请不发与“二疏”辞官之顺作比。及至唐宋,“二疏”作为主动致仕的文化符号,在诗作中也时常提及,从《归山作》《送郎侍郎致政归钱塘》《邵奉礼归乡》《饯陈随隐归临川》等题目便初见端倪。

首先,“二疏”的退隐是知足见机的,即指其懂得满足、见机行事。疏广在动员疏受辞官时曾言:“吾闻‘知足不辱,知止不殆,‘功遂身退,天之道也。今仕官至二千石,宦成名立,如此不去,惧有后悔,岂如父子相随出关,归老故乡,以寿命终,不亦善乎?”[ 12 ] 2279-2280他引用老子“功遂身退,天之道也”的论述,站在“道”的哲学高度看待仕与隐的矛盾,得出“知足不辱,知止不殆”方能寻求二者间平衡的结论。正如唐人姚思廉《止足论》所言:“然则不知夫进退,不达乎止足。殆辱之累,期月而至矣。古人之进也,以康世济务也,以宏道厉俗也。然其进也光宠夷易,故愚夫之所干没;其退也苦节艰贞,故庸曹之所忌惮,虽祸败危亡,陈乎耳目,而轻举高蹈,寡乎前史……其后薛广德及二疏等,去就以礼,有可称焉。”[ 11 ] 1500姚氏将古人不知进退的弊处一一道来,最后点明“二疏”犹可称道的进退见机,而见机恰恰就是进与退、仕与隐间的平衡。同时代的冯用之在《机论》一文中认为,机与道须并重,而发机之要在于时,进、退、取、舍之时都有相应的机缘,“二疏”的主动致仕就是准确把握退之时机的典型代表,即“退得其时则无闷,二疏辞禄是也”[ 11 ] 4128。

“二疏”的急流勇退不仅是对时局的敏锐洞察,更是对自我的准确认知。所谓“月盈不偿阙,物盛必有衰”,“二疏”的典型意义就在于传授了一套官场生存法则。功遂身退、知足知止,不只是追求自身的淡泊名利,更是洞察处境的心明睿智。当仕则仕,当隐则隐,在仕与隐间完成中庸观念的建构。但纵观史册,真正能够急流勇退的又有几人?故在诗作中,大多数文人仍主要表达其对“二疏”急流勇退的艳慕,对自己进退逡巡的无奈,这一点在宋人题咏中较为明显,且随时事朝局改变。

宋初文人士大夫在面对外强敌虎视、内里朋党倾轧的现状时,题咏“二疏”的进退出处更多落足于其知足见机的选择,聚焦于其摆脱朋党斗争的明智。他们的退隐更多出于被动与无奈,虽有宋庠《因览镜照见衰年状貌有感》“人生出处真难决,羡杀贤哉汉二疏”[ 7 ] 2262、李彭《次韵并示刘四壮舆》“寂寥汉庭中,二疏勇自退”[ 7 ] 15865的感慨,但更有苏轼《次韵孙巨源寄涟水李盛二著作并以见寄五绝》“高才晚岁终难进,勇退当年正急流”[ 7 ] 9207和苏过《次韵韩文若展江五咏》“应学二疏辞汉早,胜游兼作地行仙”[ 7 ] 15496-15497的艳羡。苏轼父子在这两首次韵之作中,将自身惨遭贬谪的困苦与“二疏”急流勇退的飘逸作比,表达了对“二疏”见机归隐之举的慨叹与羡慕。

与北宋相比,南宋朝廷在外族铁蹄的侵略下避祸偷安,国家沦落、山河破碎,文人此时面对出世与入世的矛盾,不再拘泥于个人的踌躇不定,而是转为特定群体在特殊时局下的共同选择,进就是进,退就是退,二者的界限逐渐明晰。如刘克庄《又三首》“卸了尚书呼长者,纳还学士做渔翁”[ 7 ] 36663的一锤定音,曾丰《书严子陵钓台》“当初高蹈疑矫世,落后逆观信知机。退身不勇公孙贺,明泣危机终自堕。先生明甚勇如之,天地万物莫吾挫”[ 7 ] 30201的明尚夙达,吴芾《和李光祖二首》“诏比二疏吾岂敢,或言出处亦相符”[ 7 ] 21951的心甘情愿。

其次,“二疏”知足见机的退隐亦是其垂馨千祀的载体。据史料载,“二疏”在任汉元帝老师的五年中,朝堂局势并不明朗,威名赫赫的霍氏家族在汉宣帝仅亲政的短短两年内便全族覆灭,是否因其功高盖主、危害皇权,我们不得而知。张协的“清风激万代,名与天壤俱”[ 16 ] 744和陶渊明的“谁云其人亡,久而道弥著”[ 17 ] 128掀开了褒赞“二疏”见机之举以致扬名后世的序幕;唐韩愈《送杨少尹序》“昔疏广、受二子以年老一朝辞位而去……共言其贤。汉史既传其事,而后世工画者又图其迹,至今照人耳目,赫赫若前日事”[ 18 ] 274,言明了“二疏”史传、文章、画册均留美名的现状;苏轼《二疏图赞》“惟天为健,而不干时。沉潜刚克,以燮和之。於赫汉高,以智力王。凜然君臣,师友道丧……先生怜之,振袂脱屣。使知区区,不足骄士。此意莫陈,千载于今。我观画图,涕下沾襟”[ 19 ] 600,更印证了韩愈所言画者图其迹的真实性,也从侧面说明“二疏”名垂青史、流芳百世的可能性。

“二疏独能行,遗迹东门外。清风久销歇,迨此向千载。”(白居易《高仆射》[ 6 ] 4674)

“一自二疏东去后,唯公千载继芳尘。”(柴成务《赠淳于公归养》[ 7 ] 262)

“金石名儒刻,弓裘孝子传。”(张方平《故兵部侍郎致仕安定公挽辞三首·其二》[ 7 ] 3872)

……

在唐宋文人看来,功业垂成不仅是实体的,亦是无形的。运用“二疏”这个具有典型意义与范式价值的符号,除了表达对新近或已故致仕官员的敬仰赞美,和对友人的殷切期盼外,更重要的是告诫士人,“名节”二字重于千钧。只有保持自身的独立人格和高洁精神,才能真正做到“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进而实现个体真正的生命价值,以至青史留名。因此,由“二疏”兴发的“功成而弗居”“名与天壤俱”的精神,终于达到“清风激万代”的高度。

三、唐宋人题咏“二疏”的动因

(一)崇隐思想的提倡及影响

《周易》云:“遁之时义大哉。”[ 20 ] 192荀子言:“志意修则骄富贵,道义重则轻王公。”[ 21 ] 17隐逸之士淡泊名利、修身养性的情操,于统治者大有裨益,故崇隐观念经久不衰。唐人张述《为郑滑李仆射辞官表》:“臣闻虞舜之朝,九官皆让;西汉之盛,二疏云去。盖上以淳风荡俗,下以廉耻激节故也。”[ 11 ] 7376-7377张氏直接指出“二疏”退隐可能带来淳风荡俗、廉耻激节之用。权德舆亦言:“振风声以助时化。”宋人张栻在《光武崇隐逸论》[ 8 ] 331一文中则更进一步,他首先点明了光武帝所处“末世之弊”的困难性,“在上者以爵禄而骄士,在下者慕爵禄而求君”,此时“举遗逸,然固有召而不能致,致而不能用者,而其流风余韵,犹足以革西京之陋,而起名节之俗,则其为益故岂浅浅哉!《语》曰:‘举遗民,天下之人归心焉。盖不遗贤于隐逸,则天下之贤才孰不归心?贤才归之,是天下之人举归之也,岂非为治之总要乎?”由隐士连类而及至贤才,突出了举逸民对于百废待兴国家的重要性,即“举逸民,天下之民归心焉”[ 22 ] 235(《论语·尧曰》)。

宋真宗封泰山祠汾阴时曾下诏“举旌赏之命,以辉丘园;申恤赠之恩,用慰泉壤,所以褒逸民而厚风俗也”[ 23 ] 10420,淡泊名利的山野隐士以“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高尚情怀教化世人名节,隐士不再是避世的符号,反而成为辅助君王统治的工具。在时代风气的影响下,士人也注重通过对历代隐士及当代恬退之士的热情讴歌,来展示他们对不慕名利、出处有道的人格精神的褒扬。题咏“二疏”不只是盛世的点缀,更是风化名节的引路标。

此外,陶渊明作为典型的隐士代表,其归隐田园的恬淡心境终在宋代掀起了和陶之风。苏辙在《子瞻和陶渊明诗集引》中借苏轼之信,言及苏轼和陶缘由,“书来告曰:‘古之诗人有拟古之作矣,未有追和古人者也。追和古人,则始于东坡。吾于诗人,无所甚好,独好渊明之诗。渊明作诗不多,然其诗质而实绮,癯而实腴。自曹、刘、鲍、谢、李、杜诸人皆莫及也……半生出仕,以犯世患,此所以深服渊明,欲以晚节师范其万一也”[ 24 ] 244 。此后王质《和陶渊明归去来兮辞》小序云:“元祐诸公,多追和柴桑之辞。自苏子瞻发端,子由继之,张文潜、秦少游、晁无咎、李端叔又继之。崇宁崔德符、建炎韩子苍又继之。居闲无以自娱,随意属辞,姑陶写而已,非自附诸公也。”[ 25 ] 210这更加说明宋代和陶风气影响之大。或因陶渊明为隐逸诗人之宗,或因他写过《咏二疏》一诗,唐宋文人将二者视为具有归隐意蕴的象征符号,于吟咏时常常并提。

(二)致仕观念的普及与认同

《礼记·曲礼上》“大夫七十而致事”[ 26 ] 14,致事即致仕。汉平帝元始元年,正式确立致仕制度,此后历朝历代都提倡且鼓励官员主动致仕,《全唐文》载“旧制。年七十以上应致仕”,虽为制,但并没有强制执行。直到宋代,致仕制度才真正以法律形式确定下来,王安石曰:“大夫七十而致仕,其礼见于经,而于今成为法。”[ 27 ] 1396但仍有部分官员“何乃贪荣者,斯言如不闻?可怜八九十,齿坠双眸昏。朝露贪名利,夕阳忧子孙”[ 6 ] 4687,忽视甚至无视礼法明文,以致“臣僚鲜能自陈”。恋权贪禄,乃人之共性。为保证官僚体系的正常运转,统治者只能对不愿致仕的老者采取强制措施,即“特命致仕”。《宋史·职官十·致仕》载:“文武官吏年七十以上不自请致仕者,许御史台纠核以闻”“令御史台检察年七十已上,移文趣其请老不即自陈者,直除致仕。”[ 23 ] 2737-2738在人治社会中,凡事总有例外,因战事频繁,个别武臣可延至八十致仕,有些朝廷重臣甚至可以多次“落致仕”,但官员若因名利而不愿主动致仕则会受到舆论批评,如“年高须告老,名遂合退身。少时共嗤诮,晚岁多因循。贤哉汉二疏,彼独是何人?”“二疏”据史载是于七十主动致仕,故文人便常于酬赠致仕之际,借“二疏”之贤明见机来暗讽那些贪权不致仕的官员。

(三)三教融通的驱动和互补

“三教合一”的概念虽然在明代才正式提出,但唐时已开始施行三教并重的宗教政策,即“调和儒道佛三教之论虽在六朝已有之,但三教并行,实始于唐初”。宋代以降,逐渐形成了以儒为主、佛道思想为辅的基本格局,佛道儒这三种人生哲学实现了有机的互补,使士人可以从容面对仕隐矛盾。儒家“欲平治天下,当今之世,舍我其谁”的观念几乎是士人共识,但孔子也曾提出“天下有道则见,无道则隐”“用之则行,舍之则藏”的进退观。由此看来,儒家所持的进退出处观比较矛盾,因而这种矛盾的消解须借助儒家以外的文化思潮。“那么道家和道教避世法自然的人生理想可以作为一个补充,其提倡的随顺自然常常可以成为调控心境的重要手段。若入世不行,避世也不成,佛教则可以发挥一定的作用……也可以帮助人以出世的心态来超然处世,化解入世与避世的矛盾对立。”[ 28]这样一来,“儒家的淑世精神使宋代文士积极用世,道家任自然、轻就去的思想和佛家追求自我解脱的思想又使他们能超然对待人生的荣辱得失”[29]。“二疏”以出处裕如,见机归隐之举告诉士人,个体的生命价值既可通过外在的事功实现,也可通过内心的知足知辱与生活的适意生发,独善其身与兼济天下不是二律悖反,二者并不矛盾,浑融圆通的进退观念更适合人的全面发展,“二疏”对士大夫进退理念的观照意义也正在于此。

法国作家蒙田曾言:“与隐逸最相反的脾气就是野心。光荣和无为是两种不能同睡一张床的东西。”[ 30 ]“二疏”却为文人士大夫提供了另一条解题办法,即先仕后隐,仕与隐不再完全对立,而是可以达到内在统一。同时“二疏”也提供了一种用“心”看待、处理问题的方法,“维系社会政治秩序的群体自觉产生出来的忧患意识与人生悲凉所导致的对个体生命的珍视奇妙地结合在一起,形成一种特殊的文化心理结构,即由外向内,由动返静,于主体心灵的静观内省中寻求化解由外在社会政治动荡所造成的痛苦忧患”[ 31 ]。辩证看待人生之犹疑,“心隐”与精神的富足才最重要。对“二疏”出处行藏及其在唐宋诗文中形象内蕴的研究,对补充诗文中的隐士形象与隐逸典故,完善隐逸诗文的文学理论研究,起着积极作用。

参考文献:

[1]余正帆.融通与新变——陶渊明咏史诗新论[J].杜甫研究学刊,2018(4):101-108.

[2]井上一之, 李寅生.论陶渊明《咏二疏》诗的思想意义——兼论“知足”的是与非[J].九江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2012,31(1):1-5,11.

[3]汪春泓.《汉书·二疏传》养老主题的影响及其与南朝宫体艳情之关系[J].文学遗产,2013(3):17-28.

[4]魏伯河.谁云其人亡,久而道弥著——陶渊明《咏二疏》及历代追和诗平议[J].齐鲁师范学院学报,2014,29(1):102-108.

[5]高长文.从汉代“二疏辞官”看正确的功退观[J].理论导报,2010(1):48.

[6]彭定求.全唐诗[M].北京:中华书局,1999.

[7]北大古文献研究所.全宋诗[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5.

[8]曾枣庄,刘琳.全宋文:第268册[M].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2006.

[9]洪迈.容斋随笔[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56.

[10]赵捷.青牛虽在,“经典”难留——浅析李白的性格同他的悲剧命运[J].漯河职业技术学院学报,2008(3):65-66.

[11]董诰.全唐文[M].北京:中华书局,1983.

[12]班固.汉书[M].北京:中华书局,1999:2279-2280.

[13]章培恒,骆玉明.中国文学史[M].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1996:296.

[14]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全后魏文[M].严可均,辑.北京:中华书局,1958.

[15]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全晋文[M].严可均,辑.北京:中华书局,1958.

[16]逯钦立.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M].北京:中华书局,2011:744.

[17]逯钦立.陶渊明集[M].北京:中华书局,1995:128.

[18]韩愈.韩昌黎文集[M].马其昶,校注.马茂元,整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274.

[19]苏轼.苏轼文集[M].孔凡礼,点校.北京:中华书局1986:600.

[20]周易译注[M].黄寿祺,张善文,译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192.

[21]荀子[M].方勇,李波,译注.北京:中华书局,2011:17.

[22]杨伯峻.论语译注[M].北京:中华书局,2006:235.

[23]脱脱.宋史[M].北京:中华书局,2000.

[24]曾枣庄,刘琳.全宋文:第95册[M].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2006.

[25]曾枣庄,刘琳.全宋文:第258册[M].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2006.

[26]孙希旦.礼记集解[M].北京:中华书局,1989:14.

[27]欧阳修.新唐书·食货五[M].北京:中华书局,1975:1396.

[28]洪修平.论儒道佛三教人生哲学的异同与互补[J].社会科学战线,2003(5):42-19.

[29]许伯卿.宋词题材研究[M].北京:中华书局,2007:185.

[30]蒙田.蒙田随笔[M].梁宗岱,黄建华,译.长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87:126.

[31]张毅.宋代文学思想史[M].北京:中华书局,2004:3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