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娘传记阙失探因
2024-06-29朱旭晨
朱旭晨
摘要:梅娘(1916-2013年)传记阙失作为一种现象,一方面说明面对沦陷区这样有缺憾的时空,我们的历史研究与书写尚未完成,一方面揭橥出深藏于个人和集体记忆中被压抑被涂抹的情感亟待发掘与正名。论文分析了梅娘传记阙失源自传主个人的主观原因及资料限制、传主子女及相关人士健在、图书市场方面的顾虑等客观因素的影响,并提出口述整理与他传相结合的路径,以期实现梅娘传记书写的零的突破。
关键词:梅娘传记;阙失;原因;对策
中图分类号:I207.5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672-0768(2024)03-0001-06
2013年5月7日上午10点35分,“中国现代文学史上时空跨度最大的作家”[ 1 ]梅娘停止了呼吸。有人说梅娘“命硬”,因为她“两岁没了亲娘,十六岁没了亲爹,三十岁没了丈夫,四十多岁没了一儿一女。”[ 2 ] 141确实,“再没有一个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的女作家遭受过比梅娘更凄惨的命运。”[ 3 ] 88身边的亲人一再痛失,最初的理想、信念和追求一再遭到蔑视、扭曲和批判,无法选择的身世、经历和说不清的历史使她在新中国一次又一次大大小小的政治运动中屡受冲击、无一幸免。梅娘的确是与自己国家的命运一同走过了一条历史的道路。像梅娘这样命运比小说曲折的作家,其经历“融合并折射出世纪转折期东北、北方、东亚、中国乃至世界的百年演变史,丰富多彩又错综复杂、扑朔迷离,充满张力”[ 1 ],如果生前能完成自传写作,那必定有助于我们更好地理解民族与国家、小人物与大时代、作家的创作经历与美学风格的形成等问题,极有可能成为一部雅俗共赏的畅销书。而且上世纪自90年代以降,不时有人劝说梅娘写传,或为其录制口述史,也有学者表示想写《梅娘评传》[ 4 ] 40-41。然而,10年后,笔者在知网以篇名“梅娘”检索,并对结果进行核实,发现对梅娘及其创作的研究成果共有172篇,其中硕士论文29篇,余则为期刊与会议论文,未发现有与梅娘传记/评传相关的文章。知网收录的梅娘研究论文始于1993年,即徐廼翔发表在《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上的《梅娘论》;最早的小传出现在1996年,是陈宏发表于《牡丹江师范学院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上的《沦陷区女作家——梅娘传略》。此外,尚有知网未收录的研究成果(包括序跋和小传),即民国时期的同步评论及1992前的报刊文章近20篇,如菊子发表于1937年《大同报》的《读了小姐集》、韩护1941年发表于《大同报》的《〈第二代〉论》、陈放1987年发表于《追求》的《一个女作家的一生》、肖沙1992年发表于《长春晚报》的《梅娘小记》、上官缨发表于《吉林日报》的《壮心猛志话梅娘》等。另外,尽管陈言在她的专著《忽值山河改:战时下的文化触变与异质文化中间人的见证叙事(1931-1945)》中提及其初衷是写一部《梅娘评传》,可是“由于梅娘旁涉的文学人物和事件比较重要而繁多”,于是写成了梅娘、柳龙光、袁犀“三位作家的断代人物传记”[ 5 ] 前言6-7,但从题名的核心词“见证叙事”及全书总体内容来看,它更像是一部沦陷区文学的叙事研究著作,而不是传记。但其中有关梅娘的身世介绍,始自中学时代的创作、翻译、编辑等情形分析、典型而微妙的个人情感及其文化认同轨迹辨析[ 5 ] 3-86,121-155,186-200,223-235,265-277,288-303,以及附录2-4的梅娘年谱、梅娘创作年表及梅娘研究资料目录索引[ 5 ] 309-341,既丰富了沦陷区文学文化研究,也为真正的梅娘传记写作奠定了基础。可见,作为沦陷区文学的研究对象,梅娘得到了越来越多的关注;但作为潜在传主,梅娘传记/口述自传仍是遍搜不到。对此,笔者不禁思考:梅娘不仅对传记有着深刻的体认,而且对过往的生活也有多篇长短不一的回忆性文章,晚年身边又有中外学者环绕,何以今天图书市场上仍见不到梅娘的传记呢?如何推进梅娘传记的出版?
一、主客观原因
其中原因可能是复杂的。如果简单地归之于政治因素的影响,恐怕是讲不通的。不要说梅娘的冤案早已改正,即便是没有定错的真正的汉奸或是汉奸文人,在政治较为清明开放的环境下,也都先后有传记、回忆录出版。只能说,在特定的时代氛围中,政治因素的制约是有的,但远不是唯一的。这里还有其他一些主客观原因需要分析。
首先是来自作为潜在传主梅娘个人的主观原因。历尽风雨沧桑的梅娘对传记、回忆录有着自己明确而独到的识见。她不排斥回忆录或是自传的写作,她说“总结生活感受,写写回忆录,是生命中一件有意义的事。”[ 6 ] 240上世纪80年代末开始,梅娘先后完成了《长春忆旧》《松花江的哺育》《我的青少年时期》《我的大学生活》《我与日本》《我与日本文学》《记忆断片》《往事》《往事如烟——妇女杂志的记者生涯》《对白云》《我忘记了,我是女人》《三个二十七的轮回》《一封未寄出的信》《随想·小传》《情到深处》《远方的思念》《我与赵树理》《一段往事》《关于〈三角帽子〉》《关于〈茶史漫话〉》《〈博览群书〉与我》《音在弦外》等自叙性散文的写作。从三十年代郁达夫等人写作自传的情形来看,这些也不妨看作自传的章节。我们不仅可以从中了解到梅娘的人生经历,又能够真切触摸到梅娘内心情感的波动,感悟到她一贯关注理想、女性、爱情、战争、和平、政治等问题的姿态、立场和看法,意外地窥见在情绪激动或是不经意间掀动的个人情感中最为隐秘的一角……无论顺境逆境,梅娘始终不曾脱离她所置身其间的特定而具体的时代政治和文化背景,在有所限制的言说环境中,能以她独特的风格畅言女性的心声,抒写心中的不平和愤慨。
虽然梅娘说她“不讳言,亲情的断裂对她的打击之深”[ 6 ] 265,但她从不“廉价地叫卖痛苦的过去”。她说“如果以为受过苦、蒙过难就有了写回忆录的‘家底,怕也写不出什么感人的东西来”[ 6 ] 240,那样做,只能表现出“心灵的残缺”[ 6 ] 181,是“作茧自缚”。她说“人就是不断向社会挑战又不断与社会妥协的一生。”[ 6 ] 265一直以来,外国人很难理解中国知识分子遭受磨难的必然性与残酷性,国内不少年轻人对以往的历史也同样缺乏了解和体认,对此,梅娘认为“只有把这个历史的必然融合在个人的命运之中,才能塑出这个世纪的中国雕像”,“真能写出自身承受的时代的原罪,从中悟出为人之道”[ 6 ] 240。在谈到目前的传记作品时,梅娘认为丁言昭的《萧红传》写的比较好,因为她“能够抓住当时的时代精神”[ 7 ]。确实如此,脱离了时代,没有当时的场景,我们将失去理解作家的基点。同时,梅娘还强调,在琐琐碎碎的生命流程中,“写出自己的情感”,“能有自己的灵魂才行”[ 6 ] 225。这样的识见无疑是极为深刻透辟的。20世纪现代传记大师,德语作家斯蒂芬·茨威格曾这样说过“只有经过光明与黑暗、和平与战争、兴盛与衰败的人,他才算真正生活过。”[ 7 ] 170梅娘站在“地震”发生最剧烈的中央——伪满洲国新京长春、华北沦陷区中心北平、新中国首都北京——经历了超越一个女性的身心所能承受的所有事件、灾难和考验,她真正的生活过了。她丰富而深刻的感情和她的身世存在着密切的联系,倘使我们不了解她的时代和身世,我们则无法更好地理解她的性格、气质、思想、情趣和作品。梅娘以其97个年轮的苦乐悲欢见证着民族、国家的历史,正是那样的时代成就了这样一个人。所以,梅娘一再强调人与之所经历的那段特定的历史难解难分、荣辱与共的关系,她说“这些历史上的琐碎,是我们生在沦陷区青年的不幸,酸甜苦辣的况味只有自理了,你能责问苍天吗?”“我们沉重的历史,中华儿女都必须背负”,而且她深信“悲惨的现实,一定会翻为历史”[ 6 ] 180-192。“一切都已经过去了,咱们向前看”( 1 ),是梅娘常说的一句话。“把他放到时代里去”[ 8 ] 3、“赋予人的神魂”[ 6 ] 240,正是传记文学塑造人物的首要前提和精髓,梅娘以她几十年为文的经验深深地体悟到了这一关键所在,可说是慧自心生。正因如此,作为成名数十年的作家,梅娘对传记作者的要求也相对较高。笔者曾与梅娘探讨过这个问题,她说“写传的人得有点儿人情味儿,特别客观的、什么都讲理的人,写出传来也会干巴巴的”。同时,她还要求传记作者能够熟悉并准确把握传主所生活的时代环境,要占有较为丰富的资料( 1 ),等等。更值得注意的是,梅娘在世时也不愿意让别人给她写传,她说“盖棺论定,我还没盖棺,无从论‘定。”[ 6 ] 290她觉得只要自己“活得坦荡荡”就足够了 ( 1 )。
其次是一些客观因素的影响。这里既有资料方面的限制,又有不同传记作者的写作习惯、出于对传主子女及相关人士健在等多方面牵涉的考虑。同时,来自图书市场方面的顾虑也是一个不容忽视的原因。
虽然我们常在一些访谈乃至文章中看到有欲为梅娘立传之人,但据笔者了解,正式向梅娘提出或付诸实施的恐怕只有梅娘女儿柳青牵头、由张泉、侯建飞、陈言共同组成的口述史四人组,曾表达过“最想写的就是梅娘传”的作家丁言昭[ 9 ]虽然从上世纪90年代后期开始既已留心搜集有关梅娘的资料[ 10 ],并与梅娘有着较为频繁的书信往来,但并没有向梅娘正式提出过自己的想法。这一方面可能是资料搜集的难度较大,写作时机还不成熟。如前所述,随着抗日战争的胜利,“敌”“伪”时期的绝大多数文字材料都纷纷被销毁或封存,能够帮助传记作者还原历史语境的资料找起来确实存在很大的难度,需要付出更多的时间和精力。不仅梅娘,其他被长期淹没的作家也同样存在这个问题。另一方面,或许有人已经着手写作梅娘传,只是并未向传主本人提起,这也是很正常的治学思路。从中外传记写作的具体情形来看,传记作者未必都是取得传主同意与认可的,《金庸传》作者傅国涌就是一个例证。写过传记的人或多或少都有这样的经验:与传主及其家属打交道虽然有时也是令人愉快的,但总体上讲是一件颇费脑筋甚至有伤感情的事,搞不好就要陷入到家庭乃至情感纠纷之中。为客观清净故,有的传记作家宁愿从材料或对传主周边人物的访谈中寻出人物活动的动机,发现人物的个性。这样虽然牺牲了在真实生活中了解传主的机会,对传主日常生活中的细事不够洞悉,但却能够避免一些感情因素的影响,其探索传主内心活动的努力也许会因此而具有较大的客观性。
同时,我们也不能忽视传主某些时段的特殊经历及后人与相关人士健在等客观事实。由于政治背景、立场观念等难以摆脱的时代属性及传主人际网络的庞大繁复,一部成功的传记必定会涉及广泛,阅读传记的读者很难像阅读小说那样轻松地从人物的生活际遇和情感起落中解脱出来,因为传主是一个真实的客观存在,读者在阅读中自然会唤起某种情绪,从而失去不偏不倚的态度。对此,胡适是最为反感的,他一再说“传记的最重要条件是纪实传真,而我们中国的文人却最缺乏说老实话的习惯。对于政治有忌讳,对于时人有忌讳,对于死者本人也有忌讳。”[ 11 ] 203这种种“忌讳”几十年过去了,仍未见有本质性的改变。起初,梅娘义子侯健飞主要是出于写传的目的结识梅娘的,但后来接触多了,熟了,心情也变了,他说“想请她写传记的念头开始让我自责。我怀疑自己是不是太功利了?工作与情感哪个应排在第一位?”这也是一种情况。在梅娘的生命历程中,曾屡遭恶运袭击,生存举步维艰,感情一再跌落谷底,灵魂在无数次挣扎搏斗中伤痕累累。侯健飞是个“很容易动情”的人[ 12 ] 33-40,自然会设身处地的为梅娘设想,不愿打扰梅娘已经平静的心,无论如何,对梅娘来说,回忆往事都是极其痛苦的情感历程,冲击是在所难免的。于是,他甘愿放弃初衷,只与梅娘母子相处。我想,这既是缘分使然,也是梅娘老而愈烈的人格魅力使然。但对传记写作而言,不能不说是令人遗憾的。当然,对此我们还可以期待于未来。
在学术氛围趋近自由的环境下,市场作为“调节的神经”是传记作者不得不顾及的又一个重要因素。大陆最早编选《张爱玲文集》的金宏达2002年说起该书的出版情况时,是这样描述的:十年前“出版方惟恐销路不好,还犹豫再三,未曾想不旋踵间,此书大红大紫,畅销一时。”[ 13 ] 184在《梅娘小说散文集》出版五年后,梅娘也颇有感慨地说“那本梅娘选集,可以说是我向新社会的申述。当时无论是选编者张泉还是我自己,完完全全是种战战兢兢的心情,不知道社会肯不肯接纳它。”[ 6 ] 190无论金宏达,还是梅娘,他们这些事后发自肺腑的表达正中问题的关键,大环境虽然放开了,但图书的命运由市场来决定的铁律既公正又无情,是谁也无法漠视的。梅娘作为六七十年前走红的作家,今天是否仍能像当年那样或者说像张爱玲那样吸引众多关注的目光,始终是个未知数,而这个未知数却又是至关重要的变量。在这种情况下,学术胆识、市场眼光、行动魄力对梅娘传记作者而言占据着绝对的分量,因为传主的选择是决定一部传记能否成功的首要因素。
还有一点也同样重要,即作为一个传记作家,在许多方面一定要高于传主,否则,势必无法透彻分析、真正把握传主的内心世界。无疑,梅娘是善良、博爱、泼辣、有正义感的作家,但同时她也是一个内心充满矛盾的、有着复杂心路历程的老人。“要透彻了解并理解梅娘是一件相当困难的事情”[ 14 ] 250。如柳青所言,“从时代的视角去审视,去搞清历史本相,要搜集资料,再加梳理,非小力而能达。”[ 15 ] 265复杂的时局与坎坷的境遇犹如厚重的帷幕使得后来者难以真正走进梅娘的内心世界,她身上永远有后来者回答不了的问题。这无疑对其传记作者提出了更高的要求,也集中凸显出传记作家史德、史学、史识、史才等史家四长的重要。作为传记作者首先要弄清“一部好的传记应该包含对这样一些问题的研究和探讨:传记主人公是个什么样的人物,他对人类的主要贡献和功业在何处;他是怎样形成这样的人物的,他成长的时代、社会、家庭的背景是什么,他的教养、经历是怎样的;传主性格的丰富多面性,在各种性格因素的交战和冲突中,在一定时期内占主导地位的是其性格的哪一方面;涉及传主的历史事件之间的相互关系和内在规律是什么。”[ 16 ]梅娘的性格与信念在历经97个年头后,很难说不会有质的变化,作为一个激情作家,其情感经历同样是引人瞩目的。对此,没有理清线索即贸然下笔或对传主的某些经历与事实有所偏袒,“以为通过减少一个英雄人物身上荒谬可笑的成分,省略他在感情脆弱时所写的情书,否认他的相貌及信仰会发生变化,就能够使这个人物的性格趋于完善,那么,他无异于在诋毁、歪曲、或概而言之,在贬低其传主。”[ 17 ]不具备一个史家的条件和素养,夸大、附会、武断、包办、为传统思想或是自己的成见所蔽,写出的传记只能是人物的记录,是传主左趋右步的记录,根本无法说清他/她何以向左走及向左走有何价值,将失去传主的神髓。这应该也是梅娘在没有物色到合适人选的情况下,不愿意别人为她写传的理由之一。
二、口述整理与他传相结合
梅娘传记阙失并不是一个孤立的现象,回顾沦陷区文学研究和梅娘的人生历程,通过对梅娘无传原因的分析,我们得到了两点有益的启示。
其一,重视像梅娘这样的传主。2000年《中国沦陷区文学大系》的出版标志着沦陷区文学研究已完成了它的初创阶段,“弥补前一阶段研究中的粗疏与空白之处,加强其总体的宏观研究”并向纵深发展是它下一阶段的主要任务。而“沦陷区文学语境的研究”“沦陷区作家心态的研究”“沦陷区文学特征的研究”等尤显重要[ 18 ] 前言9。作家传记写作与文学语境、作家心态及文学特征的研究联系至为紧密,无论从文学史角度还是从传记写作角度考虑,重视像梅娘这样的传主都是迫在眉睫的工作。梅娘虽出生成长于文化相对落后的北方,但作为富家女,梅娘自幼就得到了既古又洋的文化教养。不幸的是她早熟的文学天赋、留学日本的个人经历及生活于沦陷区的政治文化背景等因素使她成为一个既有知识分子共性的遭遇、又有个体际遇的“这一个”,成为一代沦陷区作家尤其是女作家的代表。正如有学者指出的“写作对于沦陷区的作家具有解决‘精神的饥饿和物质的需求的双重意义”[ 19 ] 总序9,沦陷区作家所置身其中的“只许堆笑颜不准做哭脸,只许发赞声不准泄叹息”,“许多要说的话不能明露,许多想做的事不能做出来”,“既不许读书又不准思考”,“连买《辞源》都犯罪”的严酷的异族统治的特殊环境,使他们的文学创作笼罩在重重迷雾之中,形成隐晦的乃至言不由衷的特殊风格。对于这种语境及文学创作情形和当时作家的心态,梅娘等作家作为“过来人”是最有发言权的。在文字记录的史料之外,活的史料的搜集对于沦陷区文学研究来说有着更为重大的意义。因为文字史料与过去发生的史事之间是有相当大的距离的。我们可将其表示为:史事→记录了的史料→传世史料→个人所见史料,这里每一个环节的存在都意味着对史事的巨大的筛选,由此我们不难推测,研究者个人所见的史料相对于传世史料来说是极其有限的,而传世史料相对于最初记录下来的史料而言同样是非常有限的,距离曾经发生的史事的总量更其遥远。“低气压”的时代氛围虽然通过曲折的语言方式有所透露,作家一己的心态通过作品亦会有或多或少的投射,梅娘等当事人对过往历史和文坛局势的回忆,对研究者来说无疑是一种较为直接的感受。以我们对历史的后见之明,不难看出梅娘等人的经历会像镜子一样真实的反射出历史幽暗的角落。可以说,对梅娘一代作家的重视某种意义上说就是对那段有失尊严的历史的正视,是对成长于三重压抑之下的女性人格的尊重,是对沦陷区文学历史及现实意义和艺术成就的认同,也是为作家传记输入新鲜血液的需要。
其二,口述整理与他传相结合。简单地说,口述历史就是指口头的、有声音的历史,它是对人们的特殊回忆和生活经历的一种记录。对理解过去和今天以及保存即将逝去的声音来说,口述历史是一种非常理想的方法。现代口述史学始于1948年,以美国哥伦比亚大学口述历史研究室的建立为标志。可以这样概括:现代口述史学发端于20世纪中叶的美国,兴起于20世纪60-70年代的加拿大和英国,20世纪80-90年代逐步流行于世界各地。中国的口述史学也于20世纪80年代进入了与国际接轨的新的发展阶段[ 20 ] 228-256。此后,口述史的方法被广泛应用于历史及其他社会科学研究领域。有学者认为“来自人类感知的每一种历史资料来源都是主观的,但是只有口头资料来源容许我们向这一主观性提出挑战:去拆开一层层记忆,向后挖掘到记忆的深处,希望达到隐藏的真理。”[ 21 ] 184正因如此,口述自传便应运而生,成为传记文学中的一个崭新门类。顾名思义,口述自传即传主口头叙述其生平事迹,由他人笔录或录音,然后整理修改而成的自传作品,是口述者与撰写者相互配合双向进展的结果。它能在平实的叙述中直接而真实地反映传主对人生的感受和思考,并通过不断的问答直指传主灵魂的深处,实现历史与现实的对话。较早出现的口述类人物传记有《北京人:一百个普通人的自述》(1986)、《中国最后一个“皇妃”——李玉琴自述》(1989)、《一百人的十年》(1991)等,上个世纪90年代末北京大学出版社、辽宁教育出版社、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等相继推出了“口述传记丛书”“世纪老人的话”“口述自传系列丛书”等,年逾古稀的现代作家成为众多出版社与学者共同关注的焦点人物,已出版的有《浩然口述自传》《萧乾口述自传》《舒芜口述自传》等。口述自传以其“历史见证人”直接发言的姿态彰显出蓬勃的生命力,受到广大读者的欢迎,大有方兴未艾之势。
表面上,自述生平,是人人具有的权利;三教九流,男女老少,均可写作并出版传记/自传。可实际上,传记/自传是一种“最不平等”的文体。传主的功名业绩,对传记/自传的价值认定及传播范围,均起着决定性作用。胡适劝其写作自传的,都是“做过一番事业的人”[ 22 ] 3;梁启超讲的更明白,“自撰谱谱中主人若果属伟大人物,则其价值诚不可量。”[ 23 ] 326沦陷区作家因其不同寻常的政治人生遭际使得无论社会还是个人对他们的价值认同均存在一定的偏差。知名度不高恐怕是造成他们既不愿写作自传也不愿别人为自己立传的潜意识之一。现状与处境的彻底改变需要时间,但“时不我待”的自然规律却是铁面无情的。鉴于尚未普及的沦陷区文学研究所带来的阅读市场极为有限,加之梅娘本人对传记作者的要求又比较高,其传记/自传写作时机尚未成熟。于是,“自2011年11月中旬的某一天起,以梅娘和香港黄氏姐妹通信集在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为契机,梅娘的女儿柳青把张泉老师、侯建飞和我召集在一起,想就梅娘口述史和《梅娘文集》的出版工作做点什么。我们约定每周与梅娘对谈一次,访谈中各自做口述记录。”[ 4 ]由于“口述史证据总能够很自然地把主体和客体联系起来”,“通过勾画个人的生活经历,将经济、阶级、性以及年龄结构的总体体系与个人性格的发展这两个方面连结起来”,可以“引导我们把公共世界和私人世界联系在一起”[ 21 ] 322,笔者认为不妨将已有的梅娘口述生平核实、整理后出版,这样既保留了梅娘珍贵的个人记忆,又有助于我们对沦陷区特定的文学语境及作家特殊心态的理解,为把握沦陷区文学特征提供宏观的时代背景资料。奥地利作家斯蒂芬·茨威格曾在自传中说过:“你永远不可能通过书本就能了解到一个民族或一座城市最深、最隐蔽的本质,即使你整天四处闲逛也无济于事,唯有通过她最优秀的人物。”[ 7 ] 127-128口述自传以访谈的方式,通过受访者的回忆和描述去接近一个时代的灵魂,从而触及情感的源泉,提供接近沦陷区真实历史的契机,它有利于访问者将作家的经历同时代的变迁糅合起来叙述,从而直接进入受访者的内心世界,写出置于巨大的时代洪流之中个人的思想、性格及变化,写出大时代映照下作家作品的渊源、特征及变化,这些正是目前沦陷区文学研究及作家传记写作中最为急迫的任务。
自古以来,人生而有异,有些人的一生幸福、平静、安逸、和谐,人生就像走过一条铺满鲜花的大道。而有的人一生下来,就注定了要过一种传奇式的生活,要经历世事沧桑,要感受人生的大喜大悲、大苦大难。梅娘显然属于后者。梅娘是长寿作家,又是走过传奇般跌宕起伏的人生之路的潜在传主,其传记形式应该不拘一格,精彩纷呈。既可以有全传、评传类涉及梅娘全部生平、创作的大部头传记,也可以有出自家人晚辈视角的母亲/外婆的一生或某一阶段的小传。如前所述,陈言于2011年着手准备《梅娘评传》,2016年出版专著《忽值山河改》,虽然该书有半数以上的篇幅谈及梅娘,但重点聚焦于对沦陷区文学讨论,所以笔者还是更期待她的单行本《梅娘评传》。同样,作为四人组成员,沦陷区文学研究专家张泉也掌握着丰富的资料,或许他已着手梅娘的阶段性传记或评传的写作。与梅娘相处最长的女儿柳青、义子侯建飞、乃至梅娘的外孙女等均可以亲人视角为梅娘写传。其他如依然健在的运动中的难友也可以为某一阶段的梅娘画像,更不要说写过多本女作家传记的丁言昭了,她善于发现新角度塑造别具一格的传主形象。
曾用年轻的笔和心,诉说人间的不平和沉沦的痛苦,探索居住在异国、生长在殖民地的青年的路的梅娘,其人生经历与作品相对而言均具一定的代表性,而其尚无传记问世的状况也同样具有代表性,我们在这里探讨梅娘传记的阙失,实际上是在分析一种现象,冀望于那些被遗忘被埋没的还会重新被人记忆起来,发掘出来,将欲说还休的历史误解与压抑化为随风而逝的尘埃,让历史的符号再度拥有原初恣肆怒放的生命律动。正如张泉所言:“并不是所有的历史实体都是记忆的重点”,相信不久的将来,多面立体的梅娘形象会出现在学者、家人、朋友的笔下,让读者于其中“发现一些‘记忆所系之处——区域/社群的象征性遗产。”[ 24 ] 232
注释:
(1)2005年8月2日,笔者访问梅娘的谈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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