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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讽与自由

2024-06-29张照生

湖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2024年3期
关键词:反讽自由

[摘 要] 克尔凯郭尔对施莱格尔反讽的批判呈现出他们反讽在服务对象、否决程度与主观性方面的相异。但他们反讽均是苏格拉底反讽的现代发展,是作为一种普遍原则的反讽,致力于反叛理性主义的禁锢与意识自由。他们还要诗人凭借反讽凌越形式、素材、写作惯性乃至创作本身,实现创制自由并导引读者解放自我。二人反讽启迪着众多现代西方作家与哲学家采取反传统写作与断片化叙事,质询与反思着自然坚实的传统和日益内化的理性主义。

[关键词] 施莱格尔;克尔凯郭尔;反讽;自由

[中图分类号]  I0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1008-1763(2024)03-0097-06

Irony and Freedom

— A Study on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Schlegels Irony and Kierkegaards Irony

ZHANG Zhaosheng1,2

(1.College of Liberal Arts, Hunan Normal University, Changsha 410081,China;2.College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 Hunan Institute of Science and Technology, Yueyang 414006,China)

Abstract:Kierkegaards criticisms of Schlegels irony reveal that  their irony is different concering the object of service, the degree of veto and subjectivity. Their irony is the modern development of Socratic irony, irony serves as a universal principle, committed to rebel the imprisonment of rationalism and freedom of consciousness. They also require poets to use irony to transcend forms,materials,writing inertia and even creation itself to achieve creative freedom and guide readers to liberate themselves. Their irony has inspired many modern western writers and philosophers to adopt anti-traditional writing and fragmented narration,questioning and reflecting on the natural solid tradition and increasingly internalized rationalism.

Key words: Schlegel;Kierkegaard;irony;freedom

作为早期浪漫主义代表人物,弗里德里希·施莱格尔(Friedrich Schlegel,1772-1829)的反讽思想与反讽实践历来引人关注

黑格尔在《美学》(第一卷)、《哲学史讲演录》(第二卷、第四卷)等专著中均阐发与评判过施莱格尔反讽,朱光潜与贺麟在翻译黑格尔著作时,分别将反讽(ironie)译为滑稽和讽刺。国内有译者将施莱格尔翻译为施勒格尔、施雷格尔与希雷格尔。——反讽也是早期德国浪漫主义理论中最为人知晓的元素[1]130。现代存在主义之父克尔凯郭尔(Soren Aabye Kierkegaard,1813—1855)就在博士论文《论反讽的概念——以苏格拉底为主线》(1841)下卷中,将施莱格尔反讽视作浪漫主义反讽典型进行阐发与评判。克尔凯郭尔反讽也是现代反讽史上的重要反讽。目前研究者们多单独研究施莱格尔反讽或克尔凯郭尔反讽,如《弗里德里希·施莱格尔的浪漫主义反讽理论》《克尔凯郭尔反讽思想的伦理意蕴》等,未关注到或是仅简略论及他们反讽关系,对关系的论断也不够精准。对施莱格尔反讽与克尔凯郭尔反讽关系的专门、深入与系统的探究与辨析,影响到对他们反讽本质的透彻理解,以及对现代反讽形成、发展与深化的精确把握。本文试图通过全面地辩析施莱格尔反讽与克尔凯郭尔的反讽关系,指出他们承接苏格拉底反讽并将之发展成一种贯穿现代思想的作为普遍原则的反讽。

一 相异之处:反讽服务对象、否决程度与主观性

研究者们在分辨施莱格尔反讽与克尔凯郭尔反讽关系时,时常依仗克尔凯郭尔博士论文中的阐释,直接得出这两种反讽相异的结论。“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克尔凯郭尔的反讽观和在写作中对反讽的运用都和弗里德里希·施勒格尔当作反讽来宣传的东西截然相反……在我们这个世纪存在两种反讽观。”[1]47“克尔凯郭尔倡导我们要从浪漫派的反讽撤回到苏格拉底的反讽,对反讽予以必要的限制,才能使其更好地服务于世界历史的发展进程。”[2]的确,克尔凯郭尔曾严厉批评过施莱格尔反讽完全不合理。该反讽植根于费希特自我学说,也只服务于一个充溢着主观性的自我,为此肆意地嘲讽乃至否定现实事物与伦理规范。施莱格尔《卢琴德》中的人物戏言现实爱情既不存有也无价值,男人只爱女人的繁衍本性,女人仅爱男人的社会地位,成人像喜爱产品与财产一般关爱孩子,一夫一妻制还是四人同室的婚姻并无差别。

通过反讽对现实根基的全盘否定,自我可获取一个空无的想象世界并在其中创制钟意的世界,饰演它想成为之人,其后由于厌倦或发生新设想而创建新世界与投入新角色,持续不断地纵情于随心所欲的玩乐中。施莱格尔承袭席勒的游戏理论,也坚信生存只是一场重在享受自我的游戏,人可同一切事物嬉戏,也唯有使自我愉悦之物才真实。然而,看似最自由的自我因为过分追寻情感愉悦,而为情绪驱使与奴役,不断地更换想象情境与身份以满足情绪需要和变动。自我嬉戏式存在亦会成为类似的想象的无聊游戏。无聊将消解反讽的所有意义。

克尔凯郭尔总结施莱格尔反讽只探寻个人自我的感性愉悦,而不为世界精神服务;它不是否定现实的某一环节或某一现实,而是否决所有历史与现实,只保留自我构造的主观世界;它的主观性过度且缺乏限制。[3]222这一反讽容易使人陷入自我世界或沦为唯我主义,存有否决一切价值意义的虚无化倾向。克尔凯郭尔批判施莱格尔混淆了经验自我与永恒自我、形而上学现实与历史现实、系统建构与创造世界,误解了费希特哲学[4]221-222。在克尔凯郭尔看来,施莱格尔的自我嬉戏式存在是无意义的虚无游戏,是止步于感性欲望的生存,处于存在最低阶段——克尔凯郭尔依照从低至高的顺序,将存在分为美学、伦理与宗教三个阶段(Existents-Sphrer)。“《卢琴德》以及与此相关联的整个追求的古怪之处是:人从自我的自由及其建构一切的权威出发并没有达到更高一层的精神性,而是只达到了感性,即其对立面。”[4]243放浪形骸的感性生活仅仅享有一种破坏性的外在无限,缺少含有新生、涌现与冀盼的充盈的内在无限。

克尔凯郭尔在批判中提出他青睐的反讽。他认为,反讽不仅具备否定之力,也拥有肯定与孕育新生之力,否定亦是为了新生。否定旧事物以催生新事物,否定旧现实以产生新现实,反对既有现实的固化与制约,催发各种新的可能。反讽者在否定时要持有新现实原则与新的可能性,准备为世界反讽(Verdens-Ironien)服务,为所有人的自由生活而努力。反讽并不直接生产一个具体事物或知识,而是开拓出一片富含生机与可能的土地,催促更高和更完美的新事物与新现实世界涌现。新事物与新现实世界的涌现以及在该现实世界中的存在,给予反讽者无限激情与欣慰。因而,反讽是有选择地否定现实与历史,它的否决权力应该被限制,且只有被限制时,才获得确当意义与真正效应。[4]264

二 相同之处:作为普遍原则的反讽与意识自由

可以说,克尔凯郭尔反讽与施莱格尔反讽在服务对象(个人自我与世界)、否决程度(全盘与选择性)、主观性(过度与限制)方面相异。然而,克尔凯郭尔对施莱格尔反讽存有误解。首先,施莱格尔并不是每时每刻都提倡任由自我、随心所欲,他在论辩创作时就坚称自我限制对艺术家乃至每个人,均是最必要和最关键的。“因为无论何处,只要人们不对自己进行限制,世界就限制人们,从而人们就变成了奴隶。之所以是最高的,是因为人们只能在人们具有无限的力量、即自我创造和自我毁灭的问题和方面中,才能实施自我限制。”[5]48-49他批评欧里庇得斯缺少节制,不知在戏剧创作中约束自己。其次,施莱格尔不赞同一味地否定与全盘否定,而要人正确地否定极端倾向与无限度欲望,依凭理性处理人的情绪。[5]69最后,他也不主张人将自己封锁在唯我的世界中,而倡导通过想象力推进社会交际,诗歌作品也应是生机盎然、促进交流的。“真正的幸福是要促进他人自由,而不是保障兽性的享乐。”[5]69施莱格尔曾抱怨德国缺乏“社交”生活与进行思想交流的公共领域。

克尔凯郭尔的误读是因为黑格尔的误导。克尔凯郭尔曾指责黑格尔在阐发反讽时大发厥词而且评价前后不一,然而,《论反讽的概念》被广泛视为克尔凯郭尔最黑格尔式的作品,它的第一部分明显具有黑格尔式结构[6]103。克尔凯郭尔在评判施莱格尔“Lucinde(《卢琴德》) 时,附和黑格尔的声音不断渗入他论反讽的书中”[7]。他也由此承接了黑格尔对施莱格尔反讽的许多非议,以为该反讽是使一切事物与规定围绕一个主观意识,并促成该意识可以肆意决定、评判与推翻规定,而且采用戏谑方式致使一切崇高与神圣的真理化为虚无。

实际上,施莱格尔反讽与克尔凯郭尔反讽均是苏格拉底反讽的现代发展,有别于通常的作为修辞格的反讽。反讽在西方最初被应用于戏剧中,尔后因为苏格拉底的“无知”式应用而闻名于世。但其后,它主要作为一种表达与实质不一的修辞格流行于世,或是交谈中的正话反话,或是写作中的明褒暗贬,而且多是针对具体对象的一次性讽刺。自浪漫主义兴起后,反讽又有回归苏格拉底反讽的趋势。施莱格尔因为苏格拉底反讽的激发而产生了自己的反讽思想[8]171,并率先将苏格拉底反讽扩展为作为普遍原则的现代反讽[9]55。克尔凯郭尔反讽阐释不仅以苏格拉底为主线,而且将苏格拉底反讽作为他青睐的反讽典型。他们的苏格拉底反讽超越具体的反讽修辞,是一种审视与反省事物和自身的普遍原则,采取揶揄、质询与批判等方式。这不表示反讽修辞要被摒弃,而是在作为普遍原则的反讽中被应用,被创新或变革为创作中的反讽手法、哲学上的反问与辩证法等。它不应像诡辩一般有意地欺瞒他人或偷奸耍滑,尽管苏格拉底反讽也有深思熟虑的伪装。另外,反讽修辞要低于作为普遍原则的反讽并服务于后者。施莱格尔提到如果节制地应用反讽修辞,“也能产生精妙的效果,特别是在论战当中。不过这种反讽却同苏格拉底的缪斯那种崇高的机敏善变针锋相对,正如最华丽的艺术语言与风格崇高的古典悲剧相对一样”[5]49。克尔凯郭尔也指出苏格拉底善于反讽修辞,并以之开启言谈,然而,如果他“与众不同处仅仅在于这种技能,那么他实际上是不配称作反讽家的”[4]33。只有秉持一种时时质询事物的反讽原则,苏格拉底才可成为反讽家。施莱格尔与克尔凯郭尔重提苏格拉底反讽,也是要以之反驳时兴的理性主义的强盛傲慢、分类规划与意识禁锢,致力于世界的多元与主观意识的自由。

克尔凯郭尔早早地察探到理性主义哲学对道德伦理与生存的改造。在黑格尔及其追随者的推动下,原本充满歧义、因为情境而变的伦理已被严格界定成一种形态,并被逐渐塑造成适用于所有人的普遍伦理——克尔凯郭尔讽刺他们试图用哲学体系构建一种适用于所有人的通行语言或一座通天的巴别高塔。而普遍伦理又进一步将有差异的个体凝聚成观念与行动一致的群体。现代人也多处在以普遍伦理为指引的伦理阶段,度过一种人云亦云、坚信知足,但缺少私人意识与个人空间的人生。克尔凯郭尔在名著《恐惧与战栗》中,以世俗难以理解酋长亚伯拉罕弑子行径这一事件表明,现代人与亚伯拉罕行使两套话语:前者认为外在性高于内在性,递交出自己的内在决定权而由外在普遍规定定夺一切;后者表示内在性高于外在性,行动与道路都由个人信仰或主观内在进行抉择。[10]84-86面对伦理的普遍化、人们对外在的笃信与内在的丧失,克尔凯郭尔从苏格拉底反讽中寻得解决路径。

爱与时人辩论的苏格拉底实则针对的是其时流行的伦理观念,如“正义即是强者利益”“欠债还债即是正义”“不正义比正义更有利”等。他不会径直反驳他人论点,而是先宣称自己无知并赞同与接受他人论点——无知本身就是对十足笃信与傲慢的嘲讽,再以“愚笨”反问,指明他人论断的漏洞或错误,使对方观点自相矛盾、不攻自破。如在某人高调声张“正义即是强者利益,即是遵从强者制定的法律”后,苏格拉底表示认同,但又提出自己存有不理解处,询问强者会不会制定有损于自己利益的“错误”法律。对话者给予肯定回答,苏格拉底追问百姓遵从该法律是否为正义之举,对话者再次肯定,苏格拉底由此得出正义也会侵害强者利益的结论。[11]18-21他也用类似方式质问与驳斥了诸多古希腊道德观念,甚而将这一反讽指向当时所有观念与现实。克尔凯郭尔称苏格拉底反讽犹如摧毁旧希腊文化的利剑,消耗了后者的淳厚与自然充实。[4]169这也是古希腊人要用公投处死苏格拉底的原由,但因为后者的狡黠追问与持久不断的反讽,他们也不得不放下一贯的坚信与既有伦理信条,并在晕头转向、自相矛盾中重思何谓正义与善,思考怎么行动与如何存在。疑惑与重思标志着古希腊人开始启用自己的意识。苏格拉底为此被称为道德创始人,他通过对现存伦理的反抗来导引人们走向真正的善[9]55。克尔凯郭尔也冀盼在苏格拉底式反讽的追击下,现代人可从普遍一致的观念与存在中走出,在省思与反问中从外在转向内在,察探到生存境遇的多样、人与人之间的差异与伦理多元,进而享有主观自由并趋向因人而异的个别化存在。

施莱格尔重在反驳理性主义的“科学”划分、体系化部署与完美构建。理性主义者不可接受无序的世界,而像给图书分类、为每本书编号,并将它放置在书架上的固定位置一般,爱用概念、分类准则与体系,明确界定、区分、布置乃至规划改造事物和存在,建筑出一个“井然有序”的世界。理性主义者不仅要固化世界与存在,还要逐步规训与部署人,如宣扬人为理性主义者,应该谨遵科学信条与普遍规则来一致地行动和存在。苏格拉底的无知式反讽显然与理性主义者的主张相对,前者质问着观念的绝对正确与人对事物的确切把握,并最终表明人无力用一种知识或一个论断界定与阐释清楚事物,因为事物是变化、歧义与相悖的。正义在一些情境中表现为强者利益,在另一些情境中则有损强者利益。苏格拉底的无知既是一种伪装,亦是一种对事物难以全面洞察的真诚表达,苏格拉底反讽也因而含有一种深沉伪装与襟怀坦白的矛盾。该矛盾发端于对人的知识与人的才能的质询,归于世界的混沌与人的有限,“

它包含并激励着一种有限与无限无法解决的冲突、一个完整的传达既必要又不可实现的感觉”[5]57。反讽矛盾宣告了精确定义与彻底规划事物和世界的目的不可能,也不可取。理性主义者只是用人为知识与序列,替代事物本身与源初秩序,圈定现实的尝试、制造和谐的企图与三段论的论证等禁锢现实变动的设想,皆是对现实的颠倒歪曲且很荒谬[12]151。“反讽者宁可避免使用任何这类框架,来对她所阅读的书籍乱动手脚。”[13]109

矛盾也是施莱格尔反讽的内核:反讽应当既有诙谐也有严肃,应该综合着生活艺术感与科学精神,完善的自然哲学与完善的艺术哲学。矛盾致使反讽保有批驳、转换与递进的内在运动,进而敦促反讽者不间断地反思、批判与超越自我,最终实现自我创造与自我毁灭的经常交替[5]65。也即,反讽者在反讽中形成自己的观念时,又会质问与逾越自己的观念,并保持自我创造与消解自我这一运动。反讽者身上仅仅持存质询与超越一切的自我意识,反讽“时刻准备着作为一种始终活跃的立场的表达,反对占统治地位的思想”[14]101。

可以说,施莱格尔反讽是对所有僵化的反击与解构。施莱格尔及其兄长奥·施莱格尔是欧洲古典主义、理性主义与默守秩序思想的坚定反对者。事物与世界在施莱格尔反讽的作用下,还原出模糊多变、与一贯形貌有别的源初形态,易引发人们惊异、不解与不知如何应对。然而,事物与世界由此获得多重解释与多重可能,思想的自由和空间得以释放,人们也须弃置先见与前见,依凭自己意识直面事物与认知探寻。人不再人云亦云或千人一面,人的存在可以因人而异与存有各种样态。简言之,“反讽是反抗死亡,反抗僵化,反抗任何形式的一成不变,反抗生命之流冻结的唯一武器”[12]154。事实上,艺术家或宗教家也是在含混与费解中创制出众多艺术世界或宗教世界。而施莱格尔后来推崇天主教也缘于它犹如混沌世界,容纳万物却不细致分类并造成分裂,其中各物是作为其自身所是而自由存在。“一切事物,如果不是自由的产品,在严格的意义上都不是宗教的。可以这样说,越自由,宗教越多;文化教养越多,宗教就越少。”[5]81换言之,宗教应促进人解放思想与自由思考。

三 反讽式创作与创制自由

至此不难得出,施莱格尔反讽与克尔凯郭尔反讽在渊源(苏格拉底反讽)、类型(作为一种普遍原则)、特征(限制性)与目的(为世界服务、反叛理性主义的禁锢与意识自由)方面均相同。其实,施莱格尔与克尔凯郭尔还要以反讽实现创作自由。对于施莱格尔来说,反讽可用戏拟形式与游戏态度,消解固守创作规范与文类区分的写作传统,最大程度地为文艺创作松绑。他的断片化写作即是一种对文体与完整写作的反讽。断片并非短诗或简短格言,而是以碎片化形式表达某一瞬间或非系统的见解,体现着人类在“尚未成形”中进行交流与理解。它抗拒着缜密的逻辑表达、封闭的体系与思想,还表明创制无须像亚里士多德所提的,必须具有开端、发展与结局这样一个完整顺序,或须要内部嵌合紧密。过度区分悲剧与喜剧、文学与哲学、艺术和历史更不需要。施莱格尔也频频提出诗与哲学等要突破自身定义的局限。他指出诗应像哲学或宗教作品一般融合各方面知识与事物,进而达至无限与超验,乃至行使哲学与宗教的指引或启示功能。他力推的浪漫诗便是一种总汇诗:它融汇诗、散文与艺术批评等文学体裁,汇合诗、哲学与修辞学等各学科;它包含了“凡是有诗意的一切,最大的大到把许多其他体系囊括于自身中的那个艺术体系”[5]71。浪漫诗风也不止步于某一形态,而始终处于变化生成中,变动不居乃浪漫诗本质。而哲学则要像诗一般采用隐约多义的表达,保留想象与猜测的空间,它是“创造的哲学,它以自由和对自由的信念为出发点”[5]77。

反讽也构成哲学与诗的联结,而且是促成诗与哲学超越自身的关键。《批评断片集》第42条中,施莱格尔提到哲学为反讽的真正故乡后,又表示诗人不应仅仅使用反讽修辞,使诗作变成孤立的讽刺性文章,而是要时时秉有反讽视域,超越创作中各元素与现实的限制。诗作由此通篇洋溢着反讽的神性气息,显露出真正超验的诙谐。诗作内部,“有那种无视一切、无限地超越一切有限事物的情绪,如超越自己的艺术、美德或天赋;在它们外部、在表达当中,则有一个司空见惯的意大利优秀滑稽演员那种夸张的表情”[5]49-50。也即依凭反讽的超越,诗作从书写个别现象的具体文本转为充溢着超验与无限的哲学或宗教文本,只是它仍呈现出一种滑稽丑态与苏格拉底式无知。此处反讽超越涉及两个阶段,第一阶段又含有形式反讽与素材反讽这双层反讽与凌越。形式反讽是指诗人不为语言、文类与表达形式等束缚,素材反讽则指诗人凌驾素材或表达对象的局限——本雅明提出素材反讽是否定与主观的,形式反讽为肯定与客观的[14]106。第一阶段着力于对具体创作条件与情境的超越,第二阶段则要诗人超越自己的创作与观念,即诗人将自己的创制、作品与思想视作一个对象并反讽式认知。要之,施莱格尔是要诗人凭借反讽超越创作中的一切,如神一般俯瞰文类、叙事方式、素材、书写对象、情节、结构、创作过程与创作本身,与它们嬉戏与合作但又不为它们所限。诗也因此从形式、素材与写作惯性和限制的拘役中脱离,表达出含混与无限的状态。要之,反讽“揭开了艺术的超验秩序的幕帐,把这一秩序以及处于其中的作品这一神秘物的直接存在揭露出来”[14]107,艺术的超验存在亦是由反讽构建出来。在施莱格尔心中,古希腊早期戏剧便是通过反讽来拔出一切内在与外在限制,而获取无边自由的典范,这些作品也因无边自由而得到审美力量。阿里斯托芬在戏剧创制中既以诙谐内容嘲讽了其时文明,也用主观意识破除了文类与表达的限制,融合了悲剧、喜剧与歌剧。

克尔凯郭尔也秉持类似的反讽创作观。首先,他亦坚持诗人要持有一种反讽精神而不是一种反讽修辞。其次,他同样主张诗人以反讽凌越创作中的各元素以及创作与作品本身,由此获得超越创制中一切的自由,反讽应用得越多,诗人越发自由,越具创造性地超越他的作品。最后,克尔凯郭尔提出反讽贯穿整部作品,是无处不在、无处不至,而不是零星分布或被偶尔应用。充溢着反讽的诗作本身就是一种反讽,逾越任何事物乃至具体的反讽修辞。因此,“反讽使诗作和诗人同时取得自由。但是,为了使这成为可能,诗人自己必须是反讽的主人”[4]262。诗人与诗作的自由具有导引和示范作用,催促读者进行效仿与解放自我。读者的自由也就是许多普通人的自由。从传导的角度来看,诗人与宗教祭司相仿,诗作与宗教文本类似。另外,诗作与宗教文本都是凭借对不完美现实的否定、对不完美事物的讽刺,开启一种高于现实的世界与生活。

总之,施莱格尔与克尔凯郭尔皆高举反讽大旗,指向西方数千年的创作规则与仿照现实的摹仿传统,促进文艺创作的自由。但他们显然不止于此,而更看重诗人的超越意识以及诗作与宗教文本或哲学文本的相似性,具有无限超验的内涵。更进一步说,他们寄希望于诗人与诗作的自由可以导引和作用于大众,或大众为诗人与诗作所感染。简而言之,施莱格尔与克尔凯郭尔对创作自由的倡导,最终是为了所有人的意识自由,意识自由也是施莱格尔与克尔凯郭尔反讽的终极目的。施莱格尔为此还从总汇诗中提出一种不为形态所拘、融汇各个事物与存在的总汇精神。这是一种包容各个个体并允诺它们以其本质存在的多元思想,相对于单一律令与形态的理性世界。而受施莱格尔影响的浪漫主义者亚当·米勒(Adam Muller)将自由、意识与反讽视为三个同义词,把反讽的希腊词“Ironie”翻译成“艺术家或者人的自由表白”,并称它为“神奇的自由”(gottliche Freiheit),是富有创造性之人的自由意识的证明。[15]90

四 余 论

西方现代文学与哲学充盈着反讽。西方现代作家依凭空心人、迷惘的一代、符号式人物K与反英雄,嘲讽着传统文学中的高贵英雄与伟大人物;借助缺少生机的荒原、衰败又难以企及的城堡与他人地狱,质询着英雄辈出、精神崇高或牧歌安逸的文学世界。这不仅仅是书写的裂变或创新,更是一种对人与世界本质的反问。西方现代作家拷问着自古希腊起对人与人性的张扬与赞颂,质疑着现代世界的突飞猛进与完美进步,他们不是质问着一个人或一个事件,而是用反讽立场考察着整个人类及其生存境遇。西方现代哲学家不仅反驳着传统形而上学,更质疑哲学或真理本身。尼采、维特根斯坦与罗兰·巴特等人采用施莱格尔式断片化叙事,讽刺着严密完整的哲学写作;尼采与海德格尔高举艺术的真理性,讥讽起揭示真理的哲学功能。

反讽的现代弥漫是因为传统的坚实与自然,理性主义的日益深入与内化。直接批判只会遭到人们的对等攻讦与不以为然,反讽则可使人们自我生疑、自我反问与自我反驳,从深层意识中得到解放与自由。而施莱格尔与克尔凯郭尔对现代反讽的繁盛无疑居功甚伟。可以说,施莱格尔率先从苏格拉底反讽中发展出现代反讽。而克尔凯郭尔通过对伪施莱格尔反讽的矫正,开创真正的现代反讽并进一步标明它的渊源、类型、特征与目的,促使它融入19世纪的文化思潮中。[16]12其后的西方作家与哲学家沿袭他们的反讽并进行效仿与应用。现代文学中所使用的反讽可被称作浪漫反讽的后裔。[2]11克尔凯郭尔反讽被罗伯特·瓦尔泽和弗兰茨·卡夫卡发扬光大。[2]47

[参 考 文 献]

[1] 贝勒尔. 德国浪漫主义文学理论[M].李棠佳,穆雷,译.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17.

[2] 瓦尔泽. 自我意识与反讽[M]. 黄燎宇,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21.

[3] 陈四海. 克尔凯郭尔反讽思想的伦理意蕴[J]. 江西社会科学,2020(1):69-75.

[4] 克尔凯郭尔. 论反讽的概念[M]. 汤晨溪,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5.

[5] 施勒格尔. 浪漫派风格:施勒格尔批评文集[M].李伯杰,译.北京:华夏出版社,2005.

[6] Hannay A,Marino G D. The Cambridge companion to Kierkegaard[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6.

[7] 保罗·德·曼. 反讽的概念[J]. 罗良清,译. 柏敬泽,校.马克思主义美学,2003(6):309-327.

[8] Millán-Zaibert E. Friedrich Schlegel and the emergence of romantic philosophy[M]. Albany:State University of New York Press, 2007.

[9] 黑格尔. 哲学史讲演录:第二卷[M]. 贺麟,王太庆,等,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3.

[10]基尔克果.恐惧与战栗:静默者约翰尼斯的辩证抒情诗[M].赵翔,译.北京:华夏出版社,2014.

[11]柏拉图. 理想国[M].郭斌和,张竹明,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7.

[12]伯林. 浪漫主义的根源[M].吕梁,张箭飞,等,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19.

[13]罗蒂. 偶然、反讽与团结[M]. 徐文瑞,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3.

[14]本雅明. 德国浪漫派的艺术批评概念[M]. 王炳钧,杨劲,译.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4.

[15]陈恕林. 论德国浪漫派[M].上海: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16.

[16]Rush  F. Irony and idealism: rereading Schlegel, Hegel, and Kierkegaard[M]. 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16.

[基金项目] 湖南省社会科学基金项目:国内存在主义文学学术史研究(23JD041)

[作者简介] 张照生(1990—),男,安徽合肥人,湖南师范大学文学院博士后,湖南理工学院中国语言文学院讲师,博士,研究方向:西方哲学与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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