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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游记》的艺术精神

2024-06-28竺洪波

艺术广角 2024年3期
关键词:艺术精神浪漫主义西游记

摘 要 《西游记》的神话构架与浪漫文风,理想情怀与自由精神,以及相应的象征方法与叙事策略,构成这部文学经典独一无二的艺术本体和审美精神,在浪漫主义、复调结构、游戏精神、人物形塑等方面均有具体表现。

关键词 《西游记》;艺术精神;浪漫主义;复调结构

艺术是审美创造,《西游记》即是这种审美创造的宝贵结晶,其大气磅礴、恣肆汪洋的神话构架与浪漫文风,关注人类历史、现实、未来的理想情怀与追求自由精神的哲理蕴涵,以及那些借此喻彼、假象见义的象征方法与叙事策略,构成《西游记》的艺术本体和审美精神。

一、浪漫主义的巅峰想象

《西游记》的审美精神和艺术风格充满浓郁的浪漫主义色彩。文学上的浪漫主义,按照一般的说法,就是“喜爱用夸张和对比的手法,以期达到形象鲜明、给人以强烈印象的效果”[2]。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西游记》中郭豫适、简茂森先生撰写的长篇“前言”和一些流行的中国文学史著作也都以“浪漫主义”来概括《西游记》的基本艺术特征,称这部作品“充满浪漫主义的幻想的色彩”,“表现了罕见的丰富的艺术想象力”,“在我国文学史上还没有一部作品能像它这样生动地描绘了一个完整的神话世界,创造了许多引人入胜的神话、童话般的故事”。[3]

在我看来,《西游记》的浪漫主义,最主要的表现是幻想的瑰丽和想象的神奇。且看开篇“金猴出世”。

茫茫东海中,伫立着巍巍花果山。首先,这山便不是一般的山峰,从天地“开清浊、判鸿蒙”之后就开始存在,乃“十洲之祖脉,三岛之来龙”,是蓬莱、方丈、昆仑等福乡仙山的世间根源。山上更有丹崖怪石,削壁奇峰,彩凤双鸣,麒麟独卧。奇珍异兽、灵花异草俯拾皆是:寿鹿仙狐、灵禽玄鹤出入,瑶草奇花、青松翠柏常青,与传说中的神仙洞府一般无二了。而诞生孙悟空的那块石头,就矗立在这座花果山的“正当顶上”。

当然,这石头也不会是一般的石头,而是按周天正历、九宫八卦而生的仙石,“有三丈六尺五寸高,有二丈四尺围圆”,换算成现在的计量单位,就是一块高12米多、周长8米的庞然大物。这块自开天地之后就存在的仙石,吸收天地精华后,经过不知多少年岁的孕育,养出了一个仙胎。有一天,巨石忽然迸裂,蹦出一个石卵,见风而化,瞬间变成一个“五官俱备、四肢皆全”,落地便会跑会跳的石猴子。

更神奇的事情还在后面:这石猴生来便通灵性,似乎知道自己的来处,为感谢天公地母的恩赐,跪拜了四方,结果呢,由于他一出生就自带强大动能,“目运两道金光,射冲斗府”,眼中射出的金光直冲云霄,把居于天宫的玉皇大帝的灵霄殿都撼动了。玉帝大惊失色,赶紧差千里眼、顺风耳出南天门查看,没料到这两位马仔拿着老板的高薪,却忘了初心使命,不负责任,敷衍了事,误导玉帝以为石猴只是寻常的“天地精华所生”,“不足为异”,没有把石猴扼杀在摇篮里,为日后孙悟空大闹天宫埋下了隐患。

这一段任意挥洒、不同凡响的华丽辞章,充分展示了作品恢宏浪漫的独特风采,尤其值得关注的是,“金猴出世”这一节文字中还蕴含着中国古代人民对宇宙起源和生命起源的伟大构想。其中“每受天真地透,日精月华,感之既久,遂有通灵之意”,“内育仙胞,一日迸裂,产一石卵”,“因见风化作一个石猴”等描述言简意赅,内蕴丰富,短短几句话,便顶得上一部漫长的生命起源史。自然辩证法告诉我们,地球上原本没有生命,它正是受天真地秀,日精月华的孕育,特别是受到风雨雷电和地壳运动等自然力的作用而诞生的。

再举一例:大圣大闹天宫时与二郎神斗法,大赌变化之术,描写奇妙有趣,神幻无穷,且深合大自然相生相克之规律:大圣力怯变麻雀而逃,二郎便变饿鹰“抖开翅,飞将去扑打”;大圣变大鹚老(即捉鱼的鸬鹚),冲天而去,二郎急变一只大海鹤,“钻上云霄来嗛”,大圣又变鱼儿“淬入水内”,二郎又变鱼鹰去啄;大圣急变为水蛇,二郎便变作一只朱绣顶的灰鹤,张着“一把尖头铁钳子”似的嘴来叼;大圣无奈中变作一只花鸨,隐伏在水草之中企图躲过二郎追袭,二郎见状,怒不可遏,“取过弹弓拽满,一弹子把他打个陇踵”。

技高一筹的二郎神正享受着猫捉老鼠游戏的乐趣,为何突然勃然大怒?因为在古人看来,花鸨是水鸟中至贱至淫之物。悟空变成花鸨后,吴承恩还特地在后面加了一句:“(花鸨)不拘鸾、凤、鹰、鸦,都与交群”。因此常用来比喻淫贱之人,比如妓院的老鸨。大圣如此变化,仿佛是脱裤子露光腚,用现在流行的话来说,就是“伤害性不大,侮辱性极强”,因而大大惹恼了二郎神。

最后,大圣乘机滚下山崖,急忙中变为一座土地庙:口为庙门,牙变门扇,舌头变为菩萨,眼睛变做窗棂,庙宇物件,一应俱全,只是尾巴不好收拾,匆忙中变为旗杆竖在后面。结果二郎追到,一眼看穿了悟空的变化,举拳便捣:原来,古时候没有庙宇是将旗杆竖在后面的。

在孙悟空与二郎神的这场紧张的追逐战中,匪夷所思的想象力和合理缜密的逻辑完美结合,惊心动魄又充满趣味,令人咋舌。而这种艺术想象在“火焰山”的故事中达到高潮。

唐僧取经途中,遇八百里火焰山横亘阻路。这火焰山“无春无秋,四季皆热”,热到什么程度?按当地百姓的说法,四周是寸草不生,“若过得山,就是铜脑盖,铁身躯,也要化为汁哩!”即使离火焰山还有六十里的距离,初到此地的唐僧师徒已经觉得酷热难当。但是,要往西天去,火焰山是必经之地。躲不过,等不及。怎么办?

吴承恩这题出得神奇,解答更加神奇:芭蕉扇。火焰山是上天神火,通常的人间之水不能扑灭,即使龙王降雨也无济于事。唯一的克制之物芭蕉扇自然也是一把神扇。按照书里的说法,这把扇子大有来历:“本是昆仑山后,自混沌开辟以来,天地产生的一个灵宝,乃太阳之精叶”,具有“一扇熄火,二扇生风,三扇下雨”的神奇功能。

于是,取经路上九九八十一难中最具神采和刺激性的一难就在这火焰山前展开。为了制服芭蕉扇的主人铁扇公主,孙悟空虽几番落败,但锲而不舍,上天入地,想方设法,由此展开了一段奇幻迷人的“三借芭蕉扇”的故事,最后终于取到芭蕉扇,顺利过了火焰山。所以我们说,火焰山奇,芭蕉扇更奇,孙悟空三借芭蕉扇过火焰山奇之又奇。

《西游记》的浪漫主义特质虽有公论,但也有人提出不同意见。他们认为,“浪漫主义”这个概念来源于西方文艺理论体系,并不能全面概括和反映这部中国传统小说的总体艺术特色。以“浪漫主义”来界定《西游记》,会挤压、过滤掉这部名著丰富、饱满、具有中国特色的思想文化。

虽然这一质疑具有很大的启示性,有利于研究者进一步认识《西游记》的完整艺术风格,但不容否认的是,《西游记》是在明代中后期激进文人追求精神解放的浪漫思潮中诞生的,在此背景下诞生的文学作品,自然具有浓烈的浪漫文风和理想主义精神。

众所周知,现实主义和浪漫主义是中国文学史上并行不悖的两大潮流。正如先秦文学有《诗经》与《楚辞》并峙,唐代有杜甫与李白峰列一样,《西游记》就是产生于明朝的“《楚辞》和李白”,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它以一己之力,把中国浪漫主义文学推到最高峰。

二、复调:悲喜交织的艺术氛围

真正伟大的艺术作品永远是多义的。就像“有一千个读者,就有一千个哈姆莱特”,就像贝多芬的《命运交响曲》不是单声部而是多声部,就像《荷马史诗》《红楼梦》《巴黎圣母院》等中外文学巨著永远可以在新的时代语境中获得新生,被不同的人解读出不同的意义。巨著《西游记》同样具有“复调结构”。除了神话载体和浪漫精神,《西游记》还具有喜剧性与悲剧性相交融的艺术特征。

什么是复调?所谓复调(polyphony),本来是一个音乐术语,指的是两条或两条以上各自具有独立性(或相对独立)的旋律有机结合,相互层叠构成的多声部音乐。后来,苏联学者巴赫金借用这一术语,来概括俄国作家陀斯妥耶夫斯基小说的诗学特征。

我们仔细体味咀嚼就可以发现,《西游记》的喜剧构架之下隐藏着与此相反的别种情调:许多人物和故事都具有一种悲剧精神或悲剧性况味。

比如王母娘娘的“蟠桃盛会”。这当然是一个辉煌无比的喜剧舞台,可你看看,天蓬元帅醉酒调戏嫦娥,被贬为荒野里的野彘;卷帘大将不慎打碎琉璃盏被发配到八百里流沙河做饿妖,每日受万箭穿心的酷刑。结果可够悲催?一些所谓的妖精原本只是过着与世无争的生活,有的在深山里潜心修行,有的在浅滩里尽享快意。他们并未害人,却只是因为遇着唐僧师徒,便被佛祖纳入九九八十一难,成为圣僧“修心”的魔障而被“荡除刬尽”,是不是有点无辜受戮的味道?

还有“圣母”遭遇水寇的故事。她受辱偷生,才换来最后的夫妻重圆、母子重聚,但报冤昭雪之后,她“毕竟(投江)从容自尽”。人们不禁要问:她的自尽果真从容吗?如果从悲剧这一审美范畴考察,她一定是不从容的。因为悲剧的制造者是外在的邪恶力量。“自杀”只是刑侦学上的意义,从生命伦理上没有人会真正选择自杀。所以,她的投江自尽绝不会“从容”,至少,她会在义无反顾的抉择中掺杂复杂的心灵受难,仿佛安娜·卡列尼娜的卧轨。

从这些例子可以看出,在浓郁的喜剧氛围背后,《西游记》也呈现出一股淡淡的悲剧之气。

当然,最典型的悲剧性一定来自主人公孙悟空。孙悟空生性顽劣,无法无天,普天神将“莫能禁止”,却受制于紧箍咒的淫威,不得不跟随唐僧取经,“至死靡它”。“斗战胜佛”的所向披靡、战无不胜只是一种表象,背后隐藏着他的失败和由此产生的无奈。孙悟空具有悲剧性人格,这已是历代读者的共识。

那么,孙悟空悲剧的实质是什么呢?

考察文本实际,我们可以发现,孙悟空保唐僧取经是一个追求的过程,《西游记》主题的丰富性、复杂性,诸如自由、反抗、公平正义、宗教信仰等各类主题阐释,都必须通过这一追求过程表现出来。然而,孙悟空的追求过程,自始至终充满艰辛、困惑,基本充满事与愿违的无奈。所以,孙悟空悲剧的根源和实质,是陷入了“追求”的无奈结局。

孙悟空是天地化生的自然之子,他希冀归属感,希望能与天齐寿,所以编筏渡海,背井离乡,去那个仙气弥漫的“灵台方寸山斜月三星洞”拜须菩提祖师为师。尽管他勤奋修炼,学得筋斗云和七十二变两项绝技,结果却好景不长,因为“卖弄神通”——其实也是展现师尊的教学成果——被逐出师门。

孙悟空不服玉皇大帝的管辖,不忿王母娘娘的轻视,反出天界,大闹天宫,高喊“皇帝轮流做,明年到我家”,结果被天庭联合各界统治者联手镇压,如来佛祖运用阴谋手段将他镇压在五指山下,他苦挨五百年,终于没了脾气。五行山下人迹罕至,他的怨气无处抒发,亦无人倾听。

孙悟空崇尚自由,渴望尊严,最是受不得气,却偏偏遭遇克星,受制于紧箍咒的威力,不得不跟随唐僧取经。最初时,他也有过激烈的反抗,开始是想谋杀唐僧,后来是几度逃离唐僧,回到花果山做美猴王,但是命中注定,他既翻不出如来佛的手心,也挣不脱唐僧的“魔爪”,只能忍气吞声,强压悲愤,一路保护师父直至灵山。

总之,《西游记》的喜剧中有悲剧,悲剧外化为喜剧,是一部由喜剧和悲剧两种审美精神构成对立冲突而又和谐统一的悲喜剧。而孙悟空的奋斗历程和心灵受难——失落和失败——也常令历代读者扼腕叹息。尽管悲剧性不是这部作品的主旋律,但它犹如雄壮大合唱中的低声部,同样真切地萦绕在人们的耳际。从某种意义上说,比之诙谐幽默、嬉笑怒骂的喜剧性,“出师未捷身先死”“风萧萧兮易水寒”的悲剧性更具有震撼力,也更富有荡气回肠的感染力。

三、精致好玩的“游戏之作”

互联网时代,网络游戏流行。无论外界如何评价,在当代的流行文化中,它已经成为必不可缺的一环。但凡年轻人,谁没有玩过“魔兽世界”或是“王者荣耀”这样火爆的游戏呢?在对《西游记》的多方评价中,“游戏”说也是其中颇有分量和影响的一种。鲁迅和胡适都曾说过,《西游记》是一部“游戏之作”。读《西游记》就是开心一刻,独存鉴赏,令人乐此不疲。虽然此“游戏”非彼“游戏”,但是,从现代网络游戏的角度出发阐释《西游记》的美学特征,却不失为一种新鲜的角度。现在,就让我们用“游戏美学”来赏析一下《西游记》的魅力。

首先来看游戏的规则。在“西游游戏”中,规则制定者是如来佛祖。“如来造经”的目的是拯救民众,又担心民众愚昧,不识真谛,“怠慢瑜伽正宗”,所以要求民众自我觉醒,被选中的求经者唐僧“苦历千山,询经万水”,前往灵山求取真经。为了保证取经游戏的顺利进行,如来同时制定了相应的游戏规则。

首先,让我们来看看游戏规则的大致情况:

创意设计:如来佛祖

监督(裁判):观音菩萨

取经人:唐僧师徒

目的地:灵山灵鹫峰

过程:九九八十一难

任务:取经

验收:唐王李世民接受真经

嘉奖:如来佛祖分封,取经人得道成真(游戏结束)

从《西游记》的总体构思来看,作为游戏,取经过程(作品的情节主体)始终遵循规则进行,按作品的说法叫“一路西行”。当然,为了加强游戏的生动性和曲折性,作品还设置了一条“规则与反规则”斗争的副线。孙悟空与取经统帅唐僧发生冲突几度脱离轨道、猪八戒因禅心不定产生动摇意欲退出、六耳猕猴试图颠覆如来的旨意冒名顶替自行取经……都反映出“反规则”的意向。这是作品的独具匠心,为作品增添了无限的艺术魅力。

当然,在加强游戏刺激性、复杂性的同时,这个规则“绝对具有约束力”,不可挑战,不容颠覆,上述“反规则”者皆以失败告终。

其次,关于游戏的特征。《西游记》的游戏特征也符合现代游戏的定义。参加者自愿原则、不同于平常生活的虚拟性、以攫取快乐为目的等现代游戏特征,《西游记》悉数具备。下面作具体剖析:

一是自愿原则。取经人加入游戏都出于自愿,包括形式上的自愿,即被胁迫的“自愿”。唐僧曾许下“宏誓大愿”:“如不到西天,不得真经,即死也不敢回国,永堕沉沦地狱。”西天取经不仅出自“自愿”,而且是他一生宏志。悟空、八戒、沙僧和白龙马虽目的不一,各怀心机,但都曾向观音菩萨表示“愿去”,通过了菩萨设置的各种考验,并且实际上完成了游戏的全过程,所以基本都算自愿。

观音(代表如来)寻找取经人,于唐僧师徒都有“点化”之功,从游戏的“自愿原则”来说,就是在游戏之前商定“契约”。

二是游戏的虚拟性——不同于平常生活。大凡游戏,其意味全在超越生活常态,具有虚拟性。越接近生活本真,它就越缺乏刺激性和吸引力。如果两者完全等同,那么游戏性几乎为零;反之,它越远离生活形态,则越有复杂性和难度。当然,如果太过复杂,难度太高,就有可能吓退参加者,或者使游戏不能进行到底。《西游记》作为神魔小说,具有最大的虚拟性,最大程度地远离了生活,所以是难度最高的游戏——游戏难度直达满星。

在历史上,唐僧取经的目的只是“问难解惑”,所遇困难不外乎一些自然灾难和作祟人间的盗贼,而在《西游记》中,取经却成了“开民智,保大唐”的崇高事业,与之相对应的,他遇到的艰险除了穷山恶水,还多了各路妖魔。猪八戒在取经路上常打退堂鼓,一方面说明他意志不坚,同时也说明这个游戏难度太大,参加者无法坚持。

只是,这样的安排不是指向如来设计上的弊病,而是用来证明这个游戏的复杂和周密:如来一方面派遣大量神仙下凡,化身妖魔捣乱搅局,以“九九八十一难”来增加难度;另一方面又安排观音等暗中保护取经人的安全,甚至赐予唐僧一件“百毒不侵”的锦襕袈裟,以确保游戏能在艰难中进行——他玩的是“一边关门一边开窗”的“上帝式”智慧。

三是游戏的愉悦感——紧张、欢乐的情感。“游戏是一个阳光灿烂的世界”,这是荷兰学者约翰·赫伊津哈在《游戏的人——文化的游戏要素研究》这本书中提出的重要观点。游戏的第一要义是愉快,知识和道德教育尚在其次。在《西游记》这个取经游戏里,取经人都在享受参加游戏的乐趣。唐僧以苦为乐,勇往直前。孙悟空兴高采烈,以除妖为最大的快乐。猪八戒一副乐呵呵的样子,永远“阳光灿烂”,整日插科打诨,是取经路上的一枚可爱的“开心果”。

《西游记》情节叙述的模式则可以概括为:失败—胜利、紧张—欢乐。前者是事实逻辑,后者是情感逻辑。《西游记》的艺术真实固定在特有的游戏框架里,各类人物忘情投入,尽情表演,疯狂享受,在物我两忘的境界中体现自我意识和自我价值;而历代读者也在对这一游戏的观赏中,在与参加者的心理共鸣中感受其艺术魅力,度过“开心一刻”,完成一次次心旷神怡的精神之旅。

最后,在游戏规则和游戏特征之外,让我们来看看关于游戏背后的隐喻。

需要说明的是,我们把《西游记》比作一个游戏,是一种全新的现代人类学阐释,除了说明其游戏形式和特征、感受其中的魅力和乐趣之外,并不否认隐藏在游戏背后的文化意蕴。否则,“游戏”说就失去了作为文学批评的意义。

一般来说,一个游戏结构越庞大,其隐含的内容就越丰富。老子在《道德经》中说:“埏埴以为器,当其无,有器之用。”[1]意思是,和泥制作陶器,中间要留出空间,才能容纳、盛放物品,发挥器皿的作用。

借用现代文艺学原理的术语,这个“无”,就是“空白结构”。游戏,是一个“器”,是一个“空白结构”,富有开放性和包容性。只要不消解它的游戏性质,其进行一定有许多种方法,也一定有许多种不同的阐释。《西游记》也是一个“器”,一个“空白结构”,所以历来有不同读法,历来阐释纷繁不一,所谓“说不尽的《西游记》”“说不尽的吴承恩”,即来源于此。

开放性的游戏结构为《西游记》搭建了一个意义平台,众多阐释则组合为《西游记》的象征意义群。《西游记》可以是儿童眼里的打妖怪故事,也可以是儒、释、道各家标榜的高深哲理,当然也可以当作密码来猜一猜,其实质都是对游戏设计者(吴承恩通过如来佛)先验性立意的个性化揆度。

四、《西游记》里有爱情吗?

说起中国几部古典名著,读者大多有此共识:认为《红楼梦》“大旨谈情”,《西游记》主讲“神魔之争”,所以缠绵忧郁的爱情是《红楼梦》的专利,而与《西游记》天然疏远、敌对。

然而,男女两性构成了世界两极,没有女性的世界不是一个完整的世界,缺少爱情的故事也不是一个完整的故事。正是女性作为“第二性”的存在,才缔结起人类社会的生活和历史,也编织了艺术世界的精彩和绚丽。

所以,如果说《西游记》果真疏远和抗拒了爱情,那无疑不是优点,反而是一个缺陷。后人似乎意识到了这种“缺陷”,并作出各种修补和纠正。主要者有二:

其一,董说《西游补》。明末文人董说最早注意到《西游记》的情关。“四圣试禅心”绊倒了八戒;唐僧在西梁女国好不容易才挣脱爱情的是非圈。师徒二人都在情关有所留恋,但孙悟空通天彻地,“跳出五行外,不在三界中”,不知情为何物,一生不为情困。董说认为《西游记》的“情关”还不甚完整,于是在续书《西游补》中创作了一个孙悟空为情所困的故事。

其二,央视86年版同名电视剧《西游记》。第16集《取经女儿国》是央视电视剧《西游记》中最华丽的故事。它的内容不是斩妖杀怪,而是爱情的诱惑与挣扎;故事不是发生在崇山峻岭或穷乡僻壤,而是在堂皇华丽的皇宫内院,处处列秀,时时惊艳。女儿国国王与御弟哥哥的爱情感动了几代人。“悄悄问圣僧,女儿美不美?”委婉、缠绵的歌声勾人魂魄,曾传遍华夏大地,至今还是许多人的手机彩铃和KTV必点歌曲。

问题是,即使《西游记》爱情元素稀缺,需要由后人来补足吗?我们的答案是:未必。原因如下:

首先,《西游记》爱情稀缺补不好。如上所示,董说《西游补》和央视电视剧《取经女儿国》虽然吸人眼球,但这些所谓的爱情故事终究与《西游记》隔着一层,甚至有狗尾续貂之嫌。《西游补》叙写孙悟空入梦,为“鲭鱼扰乱,迷惑心猿”,做出一系列与取经无关的杂事来,最后觉悟,从梦中醒来,“乱穷返本,情极见性”,悟空打杀鲭鱼精,收束“放心”,重新回到取经的正道上来。可见,说到底,《西游补》还是旨在心性的修行,作为取经路上的魔障,孙悟空打死鲭鱼精与打死假猴王六耳猕猴“化二心为一心”没有两样。这样的情感纠葛,说不上是一种纯粹的爱情。

至于电视剧中女儿国国王与唐僧的爱情,则属于影视艺术跨文本移植的再创造,更多来自导演的艺术构思和自由发挥。吴承恩《西游记》原著里的“西梁国留婚四十三难”,其实是唐僧所历九九八十一难中的一难,但爱情会成为“难”吗?所以我们在女儿国里也看不到一个真正的爱情故事,原因容后再说。

其次,《西游记》里本身就存在爱情故事。爱情因人而异,各类文学作品中的相关描述更是千变万化,无一雷同。《红楼梦》中的爱情自然凄婉动人,但《西游记》中也不是完全“无爱”。只不过,这部书中的爱情描写不合常规,是一种异样的,甚至带有颠覆性的爱情描写。我们从原著文本出发,通过细读、细嚼,在隐喻和变异的描写中,可以搜索、发现爱情的“小红花”。

宝象国百花公主和黄袍怪的故事便是一例,只不过这是一朵迷乱、错放的爱情之花,本来绽放在天界的“爱之花”移植到人间,开错了地方,注定要早早凋谢,其中的爱情意味,自然很容易就被读者忽略了。

黄袍怪本是天庭斗牛宫外二十八宿之一的奎星奎木狼,因与披香殿侍香的玉女相恋,不被天界所容,因此不惜舍弃神仙身份,双双下界投成人身。玉女先下界投生为西域宝象国三公主,因其貌美,小名百花羞,人称百花公主。奎木狼却不小心投到碗子山波月洞为妖。

倘若奎星与玉女在凡间能如愿比翼双飞,举案齐眉,无疑可以成就一段佳话。谁知这下凡途中出了差错:玉女转世后不仅失去了神仙身份,同时也忘却了前世约定,她忘了当初天庭里的爱情誓言,更忘了已经成为妖怪的奎木狼,旧情从此难续。仍留有记忆的黄袍怪则坚守承诺,把百花公主摄到自己的洞府中,成就了一段一十三年的姻缘。但人妖殊途,失去记忆的公主畏惧于前世情郎如今的妖怪身份,时刻想逃离魔窟,并最终在悟空等人寻上门来时背弃了黄袍怪,背弃了这份浑然天成的爱情。黄袍怪的情意绵长遭遇了百花羞的冷若冰霜,不禁令人扼腕叹息。

令人感慨的是,百花羞的背叛丝毫没有妨碍奎木狼的痴情。为了这段姻缘,他不惜自毁“仙”途,在人间做妖陪伴百花羞十三年,且对恋人有求必应。用他的话说,在妖怪洞穴中,百花羞“穿的锦,戴的金,缺少东西我去寻”,“四时受用,每日情深”,其中的执着与辛苦,正应了元好问的感叹:“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

若不是唐僧一行路过,以降妖伏怪为乐的孙悟空横插一杠子;更要怪吴承恩冷酷,把这一份浑然天成的爱情当作九九八十一难的第三十一难、第三十二难、第三十三难来写,还把美丽可爱的玉女写成了一个“无情的情人”,把奎星写成了一个爱情的殉道者,否则的话,黄袍怪与百花羞,说不定可以安然度过幸福一生,完成前生约定。

现在,让我们回过头来聊一聊女儿国的故事。女儿国国王与御弟哥哥,称得上是《西游记》中的“第一爱情”。但这事挺复杂,值得细品。

在央视86版电视剧《西游记》里,女儿国国王与唐僧之间有了一场朦胧缠绵的恋爱。在剧中,女儿国国王被描绘成一个对唐僧痴情不改、但又只能默默看他离去的伤情女子,从来不恋女色、不移佛心的唐僧也有些心猿意马,躲躲闪闪,颇有些“想爱而又不能”的感觉。走出皇宫、重踏取经征途的那一刻,配上杨柳依依的画面和“悄悄问圣僧,女儿美不美”这样情意绵绵的歌词——如此场景,基本上等同于一则“此情可待成追忆”的爱情故事了。

但是,只要仔细品读《西游记》中第五十四回的女儿国故事,我们就可以发现,电视剧的情节与书中所述差别有点大,有的地方甚至毫不相符。显而易见,这是电视剧“绑架”了文学,导演“篡改”了《西游记》原著。

在原著中,唐僧与女儿国国王之间并没有发生爱情,一点点都没有。这在女儿国国王和唐僧两人身上都得到印证。

其一,女儿国国王的目的:找人种,求婚配。顾名思义,女儿国,是一个只有女人、没有男人的国度,街上“长裙短袄,粉面油头,不分老少,尽是妇女”。女儿国国王便说:“我国中自混沌开辟之时,累代帝王,更不曾见个男人至此。”女性若要繁衍后代,就需要借助子母河的“圣水”。因为没有男性来过这个国家,所以,当唐僧师徒出现在女儿国的街头时,这些妇人竟然“塞满街道,惟闻笑语”,简直到了举国欢庆的地步。可以用她们见到师徒四人时的一句话来归纳:“人种来了!”——在她们眼中,唐僧妥妥地是一个传宗接代的“工具人”了。子母河边的老婆婆也曾对唐僧道出实情:“我这里是西梁女国。我们这一国尽是女人,更无男子,故此见了你们欢喜。”

如此盛况,首先是女儿国民众对陌生事物的好奇心作祟,但更多恐怕还是出于她们对男人的需求——是需求,而不是爱慕,不是仰慕,不是所有与爱情相关的玫瑰色词汇。这种需求,从生理角度说,当然是阴阳交合的需求;从伦理角度说,是婚配的需求。而她们大呼的“人种来了”,则概括了生理和伦理两方面的需求——怀孕。这既是生理行为的必然结果,又是伦理婚配行为的客观目的,即传宗接代。

令人忍不住要揶揄的是,即使男性稀缺至此,女性心中始终存有一点“小心思”。猪八戒对女儿国太师说“打发他(指唐僧)往西去,留我在此招赘”时,太师满脸不乐意说:“你虽是个男身,但只形容丑陋,不中我王之意。”可见,“爱美之心,人皆有之”,除了生理和伦理的需求外,女王对“颜值”也是有要求的,并非是捡到篮里就是菜。“颜值”要求多少与审美有些关系,这大概算是女儿国故事的第一等亮色。不过可以肯定,不论是生理需求,或是伦理需求,又或是女人的一点小心思——对男性美貌体形的虚荣心——都没有哪一点是和所谓“爱情”沾边的。

女儿国是一方净土,没有受到腐朽的封建伦理特别是程朱理学的沾染,女儿国国王秉性率真,一张白纸,无拘无束,敢爱敢说,敢爱敢做。所以就做出了对唐僧死缠烂打、要求婚配的行为。

其二,唐僧:守元阳,求真经。被女妖精劫持,要求交合,采纳元阳,这样的经历唐僧已经不是第一次遇见了。但是和以往相比,唐僧这次显得有点唯唯诺诺,闪烁不定,并没有像以前那样奋力反抗。当女儿国迎阳驿站——没错,是“迎阳驿”,吴承恩专门为唐僧量身设计的驿站名字——驿丞第一次对唐僧说起女王想“招赘御弟爷爷为夫”时,唐僧的反应只是“低头不语”。太师见状,又添油加醋,用女儿国的财富来诱惑唐僧:“似此招赘之事,天下虽有;托国之富,世上实稀。请御弟速允,庶好回奏。”并叮嘱:“大丈夫遇时,不可错过。”唐僧的反应是“越加痴痖”。

正是这“不语”和“痴痖”,为后人留下了想象和编织爱情故事的空间。那么,这“不语”和“痴痖”中,唐僧究竟在想什么呢?

请看!唐僧同三个徒弟商量对策,孙悟空劝他干脆和女王成婚,理由是“千里姻缘一线牵”,他严词拒绝。这“拒绝”大约可分三个层次:

第一层次:唐僧说:“徒弟,我们在这里贪图富贵,谁却去西天取经?那不望坏了我大唐之帝主也?”这是唐僧的真心话——富贵是唐僧最不屑、最舍得抛弃的东西,取经才是唐僧终极理想。这一点,凡是看过《西游记》的人,大概都还记得“四圣试禅心”里唐僧的表现。

第二层次:唐僧的拒绝理由是:“教我在此招婚,你们去西天拜佛,我就死也不敢如此!”这里,唐僧提到的关键词是“招婚”,也就是说,凡人生活中最重要的伦理行为——婚姻,对于以取经为使命的唐僧也是可以轻易舍弃的。入赘女儿国,放弃取经,唐僧宁死不从。这种气节,真要给唐僧一百个赞。

第三层次:悟空劝唐僧说成婚只是假意,是为了将计就计骗取关文,让女王放徒弟三人西行,成功后必然施法救走师父。此时,唐僧拒绝的理由是:“但恐女主招我进去,要行夫妇之礼,我怎肯丧元阳,败坏了佛家德行;走真精,坠落了本教人身!”直到这最后一步,唐僧才说出了自己心里最隐秘的想法,即担心“夫妻之礼”会摧毁自己恪守一生的佛教戒律,被破了元阳真身。当年如来佛祖放出话儿,取经人必须是虔诚的佛子——“善信”,唐僧如果破了色戒,就自然失去了取经的资格。

上述三个层次由浅入深,由表及里,层层推进,但又相互联系。无论在哪一个层面上,唐僧的态度都是明确的:守元阳,求真经,坚决拒绝入赘。只不过在“生理——心理”的深层结构里,他还是留下了一丝心猿意马、猫抓鼠窜的痕迹。

那么,为何之前唐僧对勾引他的女妖精们那么决绝,而这一次却软弱踌躇呢?想来那些妖精不是人身,而这次的女儿国国王,不仅是活生生香艳艳的女儿身,还有着高贵荣耀的背景。唐僧来自大唐上国,总是要讲点礼数,不能随便违拂了女王的好意。况且,女王还握有要命的关文呢!没有国王签署的关文,唐僧一行就走不出女儿国。说到底,一切还是要从取经大局着想。

所以,此处敲黑板,《西游记》唐僧和女儿国国王的故事,根本不是电视剧里那样缠绵悱恻的爱情,而是一个非常简单的男女相遇引发的“浪漫邂逅”的故事。

五、人物灵魂的淬炼形塑

现在,我们来欣赏《西游记》塑造人物的艺术。

高尔基说过:文学是人学,是塑造人的科学。作品的审美价值,作家的艺术造诣都将在人物塑造中显现出来。基于对孙悟空、猪八戒的评论已经过剩,为了避免“审美疲劳”,我们单挑沙僧作为评鉴的“样品”,并且尽可能作“陌生化”的表述。

沙僧是唐僧的三徒弟,入门晚,地位低,斗妖魔时只会给孙悟空、猪八戒打打下手,作用不是很重要。而且他为人沉闷木讷,一向不受读者待见。前些年央视春晚的相声还讥讽他翻来覆去只会说几句车轱辘话:“大师兄,师父被妖怪抓走了。”“大师兄,二师兄被妖怪抓走了。”“大师兄,师父和二师兄被妖怪抓走了。”只会通风报信,且通报的又都是坏消息。似乎着实无趣,令人讨厌。

不过,有一点要提请读者注意,沙僧最后被如来佛祖封为“金身罗汉”,即金子铸就的罗汉。沙僧有金子般的闪光点,那就是:在唐僧的三位徒弟中,沙僧的意志最为坚定,对取经最忠诚,可说是死心塌地。如果给他配一个内心独白,那肯定会是:大师兄和二师兄尽管作,要离开师父放弃取经算我输。

不信且看:悟空刁蛮,心高气傲,不受唐僧管束,多次脱离取经的轨道,回到花果山重操旧业,去做他呼风唤雨的美猴王。不管出于什么原因,做过逃兵,在“革命”生涯中总是一个污点。八戒名为“八戒”,实是作者的反讽。他佛心不定,六根不净,杀生、情欲、偷盗等等一律不戒,还视取经为老和尚闭着眼睛念经——瞎掰,动辄吵着“散伙”,闹着要分了行李回高老庄做女婿。沙僧可有这般言语、这般行为?没有。他始终兢兢业业,挑担蹬马,默默耕耘,无怨无悔,努力“营业”每一天,是取经队伍里难得的“正能量”。

那么,沙僧的佛心为何如此坚定?他为何对取经如此死心塌地?

其一,沙僧有强烈的赎罪意识。

沙僧有原罪。他前世也曾名列仙班,是天庭灵霄殿里的卷帘大将,按照现在的说法,是“体制内”的。只因不幸在蟠桃会上打碎了王母娘娘的心爱之物——琉璃盏,被判八百(击雷的重锤),贬到荒凉的流沙河做河妖,遭受利剑穿胸的惩罚,每七天一次,每次穿刺百余下——这个刑罚,连被钉在高加索山上的普罗米修斯听了都流泪,沙僧的遭遇何等凄惨。

对于自己受到的惩罚,沙僧是买账的,因为他确实打碎了琉璃盏,而且是在蟠桃会上失的手。他为何会在如此隆重的庆典上“失手”犯下低级错误?难道是像猪八戒那样暗恋哪位女神仙,走神恍惚?又或者是贪杯误事,酒劲上来,双手把握不住?统而概之,沙僧可以说是秘书本领没有学到位,服务工作没有做到家,犯了领导的大忌,捅了篓子。所以他心甘情愿接受玉帝的重罚,从不迁怨别人。现在,仁慈的观音菩萨给了他赎罪的机会:保护唐僧去西天取经,将功赎罪,重列仙班,他当然要抓住机会,并发誓尽早尽力完成取经使命,以求脱罪重生。

其二,沙僧有远大的理想和抱负。

沙僧言语不多,但心事挺重。草根出身的他本就不是什么有后台有背景的“仙二代”,也不是出类拔萃、引人瞩目的仙界“后浪”,而是靠苦修成仙。关于他的修仙之道,《西游记》是这样写的:

自小生来神气壮,乾坤万里曾游荡。

英雄天下显威名,豪杰人家做模样。

万国九州任我行,五湖四海从吾撞。

皆因学道荡天涯,只为寻师游地旷。

沙僧自小志向远大,即“神气壮”,早早出家远游闯荡,目的是要改变命运,做个英雄豪杰。他的游历很是辛苦,又是“万国九州任我行”,又是“五湖四海从吾撞”,走了数十遭、百余趟,反复在辽阔的土地(天涯地旷)里转圈,才遇到了引渡他的神仙。修仙不易,对成仙的结果就格外珍惜。

然而,一次小小的意外断送了沙僧在天庭的远大前程。对此沙僧是不甘心的,如果可以通过赎罪重回仙班,再铸“南天门里我为尊,灵霄殿前吾称上”和“往来护驾我当先,出入随朝予在上”的辉煌,那么,他一定会义无反顾地去做好这件事情。请看——

有一次八戒又生疲惫之心,向悟空提出散伙的要求,沙僧一听,便“打了一个失惊,浑身麻木”,说:“我等因为前身有罪,感蒙观世音菩萨劝化,与我们摩顶受戒,改换法名,皈依佛果,情愿保护唐僧上西方拜佛求经,将功折罪。今日到此,一旦俱休,说出这等各寻头路的话来,可不违了菩萨的善果,坏了自己的德行,惹人耻笑,说我们有始无终也!”如今碰到一点困难,怎么可以忘掉初衷,半途而废呢?这与其说是对八戒的劝诫,毋宁说是沙僧的夫子自道,出自肺腑,言真意切。

其三,沙僧与唐僧有宿命般的特殊因缘。

在《西游记》里,沙僧做自我介绍时有过这样一番话:

菩萨,我在此间吃人无数,向来有几次取经人来,都被我吃了。凡吃的人头,抛落流沙,竟沉水底。这个水,鹅毛也不能浮。唯有九个取经人的骷髅,浮在水面,再不能沉。我以为异物,将索儿穿在一处,闲时拿来玩耍。

流沙河水妖吃取经僧原来是一个古老的故事,晚唐五代(按刘坚、李时人说)说经话本《大唐三藏取经诗话》即有记载。中国古代有许多僧人去印度取经,著名的有三国朱士行、东晋法显和唐代不空、玄奘等人,因为取经路途艰辛,很多人有去无回,于是民间就生出取经人被流沙河水妖吃掉的恐怖故事。其中玄奘名气最大,他的取经经历也衍生成各种故事,后来,人们就干脆说他多次葬身流沙河,到了第N次才终于收服沙僧,并由沙僧化为金桥渡过流沙河。

显然,《西游记》继承了这个故事,唐僧被写成“十世修行”的神人,那么他的前九世呢?就是被流沙河沙僧吃掉了。流沙河鹅毛不浮,但那九个“前世”唐僧的头颅却能浮水不沉,令沙僧感觉神异。后来沙僧按照观音的嘱咐,把九个头颅枯骨做成项圈,作为与师父唐僧相认的标记。所以,我说沙僧与唐僧有着宿命般的特殊因缘。

难为吴承恩,这个师徒关系真不好写。沙僧项圈的九个珠子正是自己前世的九个头颅,唐僧每天见着,不知作何感想?好在彼此似乎都灌了孟婆汤,记不起从前故事。不过,或许正是有了这层关系,沙僧对师父更加敬畏,更加虔诚,取经也更加尽心、努力。显而可知,他对取经死心塌地,其实正是对师父唐僧死心塌地。

【作者简介】

竺洪波: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导师。

(责任编辑 任 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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