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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瞻泰《陶诗汇注》考述

2024-06-28刘奕

九江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 2024年2期

摘要:清初吴瞻泰《陶诗汇注》是传世陶渊明诗歌注本中重要的一种。但关于此书的作者、编撰情况、在陶集注释史中的位置等基本问题,已有的研究多影响模糊之谈。文章在前贤工作的基础上,就这些基本问题再逐一考述。可知《陶诗汇注》是一部兼受明清之际风气影响,兼有空灵与朴实两种特色的陶诗注本。

关键词:吴瞻泰;陶诗汇注;明清之际

中图分类号I207.2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3-4580(2024)02-0001-(07)

DOI:10.19717/j.cnki.jjus.2024.02.001

清初吴瞻泰(1657—1735)《陶诗汇注》四卷首一卷末一卷,包括正文陶渊明诗注四卷,卷首凡例、南朝梁萧统《陶渊明传》、宋吴仁杰《陶靖节先生年谱》、宋王质《年谱》一卷,卷末诸家诗话和吴绮《论陶》一卷,是传世陶渊明诗集注本中重要的一种。

关于吴瞻泰和《陶诗汇注》其书,已有的研究尚多未尽之处和模糊影响之谈。比如吴氏的生平资料尚未充分发掘,比如此书的底本常被认为是李公焕本,再比如学者受吴氏凡例影响,误以为他充分利用了汤汉注本,这类问题,都需要做更详尽的考证。此外,此书的特色究竟是什么,在陶诗注释史上有何价值,也是尚未得到清楚说明的问题。本文将对以上问题分别进行考述。

一、吴瞻泰的生平

关于吴瞻泰的生平,此前学者找到的史料包括《(道光)徽州府志》卷十一之四《文苑传》[1],《(民国)歙县志》卷七《人物志·文苑传》[2],以及沈德潜(1673—1769)《国朝诗别裁集》卷二十六吴氏小传和方苞(1668—1749)《望溪集》卷七《送吴东岩序》[3]。实则两种方志都抄录自同一史源,即刘大櫆(1698—1779)主持修纂的《(乾隆)歙县志》卷十二《人物志·文苑传》中的吴瞻泰传,其文云:

吴瞻泰,字东岩,祭酒苑之长子。事亲孝,交友笃。性抗直,不能容人过,而人有善,辄称扬之不容口。至人有急难,往往引为己事。至穷老不少变。为诗文冲夷简淡,兴会所至,觉少壮豪气犹跃跃欲动,而不假修饰,妙合自然。有古文十卷、古今体诗十卷、《杜诗提要》八卷。大吏举孝廉方正,辞不拜。[4]

沈氏小传则云:

吴瞻泰,字东岩,江南歙县人,诸生。东岩为大司成鳞潭先生长子,少留心经术,思为世用。入省闱十五,终不遇。乃遨游齐鲁、燕冀,及江汉、吴、楚、闽、越交,诗品日高。然以诗人名,非其志也。所著有《汇注陶诗》《杜诗提要》《删补选注》等书。[5]

综合以上信息,我们可以知道吴瞻泰字东岩,徽州歙县人,是国子祭酒吴苑(1638—1700)的长子。他十五次参加乡试,始终未能中举,曾游幕南北各地。他的性格直率峻急,而为人厚道,有用世之志。擅长诗、古文,另有关于陶诗、杜诗和《文选》的著作三种。至于方苞赠序提供的信息,不过使我们知道吴氏与方苞、刘永祯、乔崇修有交往,且曾在康熙五十四年(1715)南归而已。

其实吴氏别有一较详的传记,见诸清人李果(1679—1751)《在亭丛稿》卷七《二吴先生传》中。虽然这是吴瞻泰、瞻淇兄弟的合传,单看题目不易发现,但是江庆柏在编撰《清代人物生卒年表》时已加以利用,并注明了出处。李果的传记,的确为我们提供了更多信息。比如吴氏家族的详细信息,比如吴瞻泰生卒年的基本信息:“岁乙卯,东岩年七十九,夏四月卒。”[6]这个乙卯岁是雍正十三年(1735),得年七十九岁,则生于顺治十四年(1657)。

关于吴氏的科举经历,李传云:

年二十五,补县学生,江左翕然以能文相目。后游太学,名动京师。试南北闱,十五连不得售。楚中屠公艾山、中州吕公见素,夙负冰鉴名,东岩仍不遇撤棘,两公皆手遗卷至,扼腕折节定交,出著作请质。[7]

所谓“游太学”,即获得国子监监生的身份。监生是可以参加直隶的顺天乡试的。相比江苏、安徽两省生员参加的江南乡试,顺天乡试的竞争相对没那么激烈,中举的可能性要大上许多。可惜,不论南闱还是北闱,吴瞻泰屡战屡败。屠沂是康熙五十九年顺天乡试正考官,吕见素是河南新安人吕履恒,他字元素,李果误记作“见素”,他曾任康熙五十一年江南乡试的主考官。李传中记二人惋惜吴瞻泰的落第,是五十九年这次,还是分别两次之事,就不太清楚了。

关于吴氏的读书、治学和诗文创作,李传也详细许多:

东岩治六经外,喜庄、列、秦、汉、韩、苏文……彚注陶诗,成《杜诗提要》十四卷,刻之江都。《删补文选诗注》二十三卷,矫昭明门分彚别之例,按时代相从,正六臣之误,藏于家。其文坚苍,有磊落之致。诗亦如其文。……东岩六十余归故里云门溪,其王父栖隐处也。所吟咏皆称《云门溪樵》,合之文,得二十卷。[8]

取此传与《(乾隆)歙县志·吴瞻泰传》对照,会发现二者对吴氏诗文的评价可互相印证。李传称吴氏诗文“坚苍”,《县志》描述为“冲夷简淡”,李传云“有磊落之致”,《县志》称“兴会所至,觉少壮豪气犹跃跃欲动”,皆相类似。这种诗文风格与吴氏“伉直”之性较吻合,看来他应该是一个文风与人格比较一致的作者。

除了李果这篇传记,清人陈仪(1670—1742)《陈学士文集》卷四中也有一篇《送吴东岩归歙州序》,能提供更多信息。这篇赠序开头说:

元年七月,诏求山林积学之士助修《明史》,俾公卿各举所知。于是海内耆旧,弹冠相庆。而歙州吴君东岩居京师四年矣,一朝束行縢,谢所知,飘然去归其乡。[9]

可知吴瞻泰最后归乡在雍正元年(1723),时已六十七岁。陈序续云:

东岩好网罗散佚,尤留意忠孝高节非常之人,朝闻一事,暮而书之,汲汲若不及闻。常闻予言明处士李安节之贤,咨嗟企慕,恍然如或遇之,退而为之传。……尝读所论钱币及西北水利诸篇,识超近代,其事确然可施于今。[10]

这里呼应沈德潜的小传,描述了吴氏用世之志的两个方面:好表彰气节,留心经世济民之术。

以上史料,从文字看,彼此之间似无承袭关系,从内容看,则可彼此印证。

二、《陶诗汇注》的编刻

吴瞻泰接受陶诗的缘起是“少从先君子授读”,而他于陶集“三十年未脱手”的根本原因则在于他对陶渊明其人其诗的认识。“靖节自以先世宰辅,遭世末流,托讽夷齐、荆轲,寄怀绮甪,绝非沉冥无意于世者比”,这是他认识的陶渊明其人。“其词旨冲澹,弥朴弥旨,真所谓‘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者也”[11],这是他认识的陶诗。对照吴氏率直的个性、推崇气节的志趣,以及“妙合自然”的文学,很容易理解他的推崇与共鸣。

吴瞻泰在《陶诗汇注》卷首《凡例》的最末一条自述此书撰作经过:

瞻泰少嗜陶,以案头俗本讹误,间有考正征引,笺之纸尾。后得汤东涧、刘坦之、何燕泉、黄维章诸本,渐次加详。而吾友汪于鼎洪度、王名友棠各有笺注,亦折衷采录。宋中丞商丘先生见而悦之,为序以行。适秀水朱检讨竹垞先生来广陵,以疑往质,因出示所弆钞本诗话,广所未备。又泰州沈兴之默、同邑洪去芜嘉植、汪文冶洋度、程偕柳元愈、余叔绮园菘、弟卫猗瞻淇商榷驳正,裨益良多。门人程夔州崟笃志好古,日夕手录吟讽,亦间抒所见,雠校既清,代付剞劂。[12]

吴瞻泰自述底本是“案头俗本”。郭绍虞已指出,明末以来坊间俗刻,多源自明万历间休阳程氏所刊《陶靖节集》十卷本,“此本大体固同于李公焕本,然有以意率改之处,如《停云诗序》‘罇湛新醪,李公焕以前诸本皆然,自此本改作‘罇酒新湛,于是杨时伟本、杨鹤本、潘璁本等均从之。”[13]我们看《陶诗汇注》此处文本作“罇湛新醪”,但在“湛”字下有小字注:“一作‘酒。”“醪”字下有小字注:“一作‘湛。”从这里据他本校改底本的文字,可知这个底本应该就是源自李公焕本的休阳程氏刊本一系的本子。吴瞻泰又说自己陆续得到了宋代汤汉(1202—1272)《陶靖节先生诗》、元代刘履(1317—1379)《选诗补注》、明代何孟春(1474—1536)《陶靖节集》和黄文焕(1598—1667)《陶诗析义》四家注本,加上友人汪洪度、王棠以及吴氏自己的笺注,并参考了不少师友的意见,最后编撰成书。成书时间,卷首有宋荦作于康熙四十三年甲申(1704)端午日之序,初稿当完成于此前。之后朱彝尊来扬州,又提供了一些诗话数据。查《朱彝尊年谱》,他在康熙四十四年(1705)秋天到达扬州[14],那么改定完成不能早于是年秋冬之际。至于刊刻,吴氏作于康熙四十四(1705)春的自序已经提到门人程崟请任刻书之事,刻书应该即始于本年。不过最后刊成付印是本年还是明年,就不得而知了。

需要稍作讨论的问题是,吴瞻泰自述得到了汤汉注本,这是实话还是自夸的假话?今藏国家图书馆的汤汉刊注《陶靖节先生诗》,据书中所钤藏书印,可考知较早的收藏者是明代嘉靖年间松江董宜阳和明末秀水项禹揆。只是当时知此本者甚少,坊间无翻刻者,学者一般都是通过李公焕和何孟春注本的转引而知道汤汉注的。明亡以后,此书不知所踪,直到乾隆四十六年(1781)才重现人间,旋经鲍廷博(1728—1814)托海昌吴氏重雕行世,不久学者吴骞(1733—1813)又翻刻收入《拜经楼丛书》,汤汉注本乃得以大行于世[15]。吴瞻泰真的看到了汤汉原本吗?他看到的是传世的国图本,还是别一本,抑或只是子虚乌有本?

细检《陶诗汇注》,会得出吴瞻泰并未见过汤汉原本的结论。我们可以通过分析《陶诗汇注》引用“原注”以及《述酒》诗引汤汉注的情况得出这一结论。所谓“原注”,即“今于旧本所有者曰原注”[16]。这个旧本原注,应该就是“案头俗本”上的李公焕注,而不是汤汉本上的注。因为《陶诗汇注》除了引用“原注”外,有另外引用“汤东涧”(汤汉号)的注,足见这个“原注”不来自汤汉本。问题在于,“原注”有不少就是出自汤汉之手。因为李公焕本的注有些是编者自己的,有些是直接用的汤汉注,却没有注明汤氏之名。吴瞻泰汇注诸家时,是很注意原创权的,凡有引用,一定标明注者姓字,包括从他本转引时,也依然标出原注者。假如吴氏真的拥有汤汉本,他何以不直接标“汤东涧”,而是写“原注”?难道是偷懒没有核对?这与全书注释的风格不合。

再来看《述酒》注。《述酒》有详注,始于汤汉。通过详细注释此诗,以发明陶渊明易代之际的忠愤之志,是汤汉本最大的特色。不知为何,李公焕本虽然赞同汤汉对此诗主旨的解读,却将汤注删削殆尽。而吴瞻泰却引了几条“汤东涧”的注,好像说明他见到了汤氏原本。可一经校勘,则发现两书文字有差异。比如此诗汤汉原书第一条注云:“司马氏出重黎之后。此言晋室南渡,国虽未末,而势之分崩久矣。至于今,则典午之气数遂尽也。素砾,未详。修渚,疑指江陵。” [17]吴瞻泰引用时,改“晋室南渡,国虽未末,而势之分崩久矣”为“晋室南渡,分崩己久”,改“素砾,未详。修渚,疑指江陵”为“素砾、修渚,疑指江陵”[18]。前一改动可以视为正常删改,后一改动就与原意相违了。不过后一改动大概不出自吴氏之手,因为与何孟春注《陶靖节集》中所引用的汤注文字相同。吴氏后面又引了一条汤注:“裕始封豫章郡公。重华,谓恭帝,禅宋。”[19]汤氏原注为:“义熙元年,裕以匡复功,封豫章郡公。重华,谓恭帝,禅宋也。”[20]再检何注本,文字依旧相同。

不过,据何孟春《陶靖节集》卷尾跋语“其诗旧有注者,宋则汤伯纪,元则詹若麟辈,而今不见其有传者”云云[21],可知何氏其实也没有见过汤汉本。书里的汤注,据郭绍虞考证,都是转引自元人吴师道的《吴礼部诗话》[22]。因此,《述酒》诗及其他诗的汤注,《吴礼部诗话》摘录了多少,何孟春才能引用多少,吴瞻泰也才能同样引用多少。《诗话》所无者,何注无缘引用,吴瞻泰同样阙如。比较三种书籍,凡《诗话》与何注引用的汤汉注偶有文字差异时,吴注都与何注相同。总而言之,吴瞻泰书中引用的汤汉注,源头在《吴礼部诗话》,而直接来源则是何孟春注《陶靖节集》。他所谓得到汤东涧本,不过是大言欺人而已。

三、《陶诗汇注》的特色

吴瞻泰非藏书家和考据家,他并不太措意于收集善本,备列异文,进而做精细校勘的工作。故《陶诗汇注》的特色,主要体现在诗歌的注与评上。

(一)注释

注释陶渊明诗,传世以《文选》李善注为最古。注释《陶渊明集》,可考知最早者为宋人韩驹(1080—1135),可惜其本不传[23]。传世有注之本,始于汤汉《陶靖节先生诗》。汤氏对《述酒》诗做了详细注释,以发明其中的易代心事。对其他诗歌,只是偶有简注。稍后元代李公焕《笺注陶渊明集》,汇集宋代诸家诗话与评论为多,而于注释本身,并未增益多少。明代最早注陶之本当属刊行于正德十三年(1518)何孟春注《陶靖节集》。此集本于李公焕本增加了不少注释,大体集中在注释词义和抉发出处上,“于陶句真意,少所发明。”[24]吴瞻泰最欣赏的则是晚明黄文焕的《陶诗析义》。《陶诗汇注》凡例如是说:“陶集旧无详注,黄本不摭故实,悉抒己意,虽详,无训诂气,为今之善本。”诚如吴氏所言,黄文焕所长在分析陶诗的章法句法,剖析诗人的心胆怀抱,而非斤斤于训释词句。这种注析,是晚明文学评点风气下的产物,吴瞻泰于此特有会心,也是因为他仍然受到晚明风气的影响。这一点,后文还会详述。

《陶诗汇注》的注释,首在一个“汇”字。汇集的注释,郭绍虞已有统计,包括汤汉、李公焕、何孟春、黄文焕、方熊五家陶集注,李善、刘履、张凤翼三家《文选》注,以及同时师友汪洪度、王棠、程元愈、程崟等人的注释和意见[25]。郭先生统计漏了的,还有顾炎武。《日知录》卷二十七有《陶渊明诗注》条,讨论了《拟古》“昔有田子春”、《饮酒》“遂尽介然分,终死归田里”、《赠羊长史》“多谢绮与甪,精爽今何如”三条,吴瞻泰采用了前面两条。今天看来,汪洪度、王棠等人的注与评大都精彩,他们自己的书都不传,吴瞻泰摘录的注释便属于孤本独传,颇具文献价值。

在对诸家注释作选择去取之时,吴瞻泰大体依据了四个原则:

其一,不取普通字词训诂。比如何孟春注“停云”之“停”:“停,凝而不散之意。”注“搔首延伫”:“《楚辞》注:延,长也。伫,立貌也。”[26]如此之类,盖从删削。为什么呢?吴瞻泰在《陶诗汇注序》中曾经批评李善注《文选》,是古诗文注释之“至不善者”,“不惟训诂俗习,重沓牵复,而雕伤诗旨,改窜经籍,翻使作者命意,半失于述者之明。”[27]可知吴氏不喜欢繁琐的字词训诂,他认为这种注对读者理解诗旨有妨碍。这显然是一种明人习气的延续。

其二,取能发抉诗句趣味与诗意者。还是因为晚明评点风气的影响,吴瞻泰对诗注的去取很重视去庸存趣。如《时运》诗“翼彼新苗”句,何孟春注:“翼,犹披也。”[28]吴瞻泰不取此说,而引友人王棠注曰:“新苗因风而舞,若羽翼之状。工于肖物。”[29]显然,传统理解中“春风披拂新苗”这个解释在吴氏看来过于平庸,他很欣赏春风使新苗舞动如鸟之挥翅这样有趣的理解。今人注释此诗多取王棠之说,即来源于此。

其三,取能注明时事,有助读者知人论世者。如《赠羊长史》,引刘履注曰:“义熙十三年,太尉刘裕伐秦,破长安。秦主姚泓诣建康受诛。时左将军朱龄石遣长史羊松龄往关中称贺。”[30]

其四,取能疏通句意者。如《岁暮和张常侍》“骤骥感悲泉”句,引“原注”:“骤骥言白驹之过隙。”又引刘履注:“骤骥谓日驾。悲泉,日入处也。《淮南子》:‘日至悲泉,爰息其马,是谓悬车。此盖喻乘舆之驾马也。”[31]

吴瞻泰自己也增补了不少注释,较多集中在三个方面:人名、地名、典故。此外,对一些专有名词,如“景风”“凯风”“三季”之类,也做了注释。注释人名地名有助于知人论世,体现的是阐发诗旨的意图。重视典故,有时是注出事典,帮助理解诗句的意思。比如《示周续之祖企谢景夷三郎》“从我颍水滨”句,注引《庄子》:“许由逃箕山,洗耳于颍水。”[32]使读者明白“颍水”指许由隐居洗耳处,此句是洗却尘俗,从我隐居之意。更多的时候,吴瞻泰注释的是语典,即遣词造句的出处,体现的是传统的文学趣味。如《于王抚军座送客》“登高饯将归”句注:“宋玉《九辨》:‘登高临水送将归。”[33]总的来说,此前注本对陶诗用典的挖掘留心不够,吴瞻泰是第一个特别用力注释典故的注家,为后来民国学者古直《陶靖节诗笺》详注典故奠定了基础。

吴瞻泰的注释,大多可据信,但也偶有肤廓不确者。如《答庞参军序》:“庞为卫军参军,从江陵使上都,过浔阳见赠。”注:“《汉书·地理志》注:‘江陵,故楚郢都。”[34]注东晋地名,引用《晋书·地理志》或《宋书·州郡志》较好,可说明江陵是彼时荆州治所,使读者明白这位庞参军是荆州刺史军幕的参军。这里用《汉书》说明江陵为楚国旧都,于本诗全无关系,不明其用意。

(二)评释

《陶诗汇注》很多句下注其实并不属于注释,而是和诗末摘录诸家评语及吴瞻泰自己所加按语一样,属于诗歌评释。特别重视评释作品,这也是晚明的风气。书中评释最显著的特色在以下相辅相成的两个方面:

其一,阐释作品的主旨和诗人的深意。如《饮酒·其三》,吴瞻泰按云:“百世当传者,固穷节也。百年不可顾者,世间名耳。百世、百年紧对,正见安身立命莫如固穷,固穷所贵莫如饮酒,原不为成名也。”[35]《饮酒·其六》诗末则引用了汤汉、王棠、汪洪度三家之言阐发诗中深意。

在阐发诗旨时,吴瞻泰特别重视的一点是关于诗歌是否隐喻易代的辨析。陶渊明生时遭逢晋宋易代,《宋书·陶潜传》云:“自以曾祖晋世宰辅,耻复屈身后代,自高祖王业渐隆,不复肯仕。所著文章,皆题其年月,义熙以前,则书晋氏年号,自永初以来唯云甲子而已。”[36]此说为后来传记相沿,后人都认为陶渊明有忠晋愤宋之思,并对此大加赞扬。从宋代开始,人们因怀疑《宋书》中“唯云甲子”的说法,转而回到诗歌本身,开始对陶诗进行隐喻式解读。汤汉在注释《陶靖节诗》时,除了详细阐发了《述酒》诗中的忠愤之旨外,他指出隐喻易代的诗作还包括《停云》《九日闲居》《赠羊长史》等。后人如元代刘履、明代黄文焕则变本加厉,将越来越多的作品作这种政治隐喻解读。其意图无非是要强化陶渊明忠君的政治品格。

吴瞻泰并不否认陶渊明诗中有忠愤之意,有时他甚至会通过考史之法,在前人都忽视的诗作中解读出此意。比如《怨诗楚调是庞主簿邓治中》“黾勉六九年”句下,吴氏按云:“六九年为五十四岁,正义熙十四年戊午,……是岁,刘裕弒帝于东堂。”诗末又加按语说:“此诗作于义熙十四年,忧怨百端说不出,而托言知音之不可得也。”[37]以刘裕弒君为“忧怨百端”之一怨,其说颇有理。

但更多时候,吴瞻泰却反对滥用易代之思来解读陶诗。如《九日闲居》诗中按云:“‘空视时运倾与‘寒花徒自荣皆因无酒而发,正点明‘持醪无由四字也。原注谓指易代之事,失其旨趣。”[38]这其实是吴氏一以贯之的主张。他在《自序》中说:“后人顾惑于休文《宋书》‘甲子之误,遂欲句栉字比,以为讥切寄奴,抑又泥矣。”在《凡例》中指出黄文焕《陶诗析义》之病为:“唯牵合易代事太多,未免微凿。”又于《汇注》第一首诗《停云》之后加按语云:“尊晋黜宋,固渊眀一生大节,然为诗讵必乃尔?如少陵忠君爱国,只《北征》《哀王孙》《七歌》《秋兴》等篇正说此意,其余岂尽贴明皇、贵妃、安禄山耶?《停云》四章,只思亲友同饮不可得,托以起兴。正如老杜‘骑马到阶除,待友不至之意。定要说待友来商驱逐安史之事,宁有是理哉?注中穿凿者,概从汰。”[39]如《凡例》所言,不过度比附历史,不滥用隐喻解读方法,是吴瞻泰一贯的态度,他如此解读陶诗,也如此解读杜诗。在另一部选注杜诗的著作《杜诗提要》的自序中,吴氏也说:“黄鹤、鲁訔之流,不得其法而但援据《史》《鉴》,曲为之说。是欲以瀼西草堂、荒村子月,足当刘昫、宋祁新、旧《唐书》,可乎哉?”[40]

他这里批评的宋人黄鹤、鲁訔的注诗法,表面看是一种历史解读法,其精神实质却是经学的,即政治隐喻式的解读。之所以要采用诗史互证的方法,根本目的还在于要将杜甫的每一首诗都当作某个政治隐喻来解读。这种方法在明清之际有一个最重要的提倡者,那就是笺注杜诗的钱谦益。也许震于钱氏在彼时的大名和广泛的影响力,吴瞻泰并没有指名道姓予以攻击,但要说注释杜诗的吴瞻泰不知道钱谦益的存在,那是不可能的。无论注陶还是注杜,吴瞻泰的基本态度都是首先把诗当作诗来读,而非当作政治隐喻来读,这无疑是一种站在文学本位立场上较通达的态度。现代学者中钱钟书也持同一主张,也曾予以反复申说。而钱谦益诗史互证的读诗法在清人中占据主流地位,其影响透过陈寅恪一直持续到当代。吴瞻泰、钱钟书为一方,钱谦益、陈寅恪为另一方,代表了中国古典诗学的两种基本解读方法。从学理而言,后者出于经学,而前者反对经学式的解读,主张更纯粹的文学立场,它们各自的优劣得失,值得我们深思。

其二,如前所述,吴瞻泰解诗时反对经学本位,持文学本位的立场。因此,他注重对诗歌艺术性的抉发,揭示诗歌字句的文学之趣。其中,吴瞻泰最看重的是章法、句法、字法,无论注陶还是注杜,吴氏都以此为重。《杜诗提要自序》称赞杜甫诗“提掣、起伏、离合、断续、奇正、主宾、开阖、详略、虚实、正反、整乱,波澜顿挫,皆与史法同”,他撰作《杜诗提要》主要目的就是“特抉剔其章法、句法、字法,使为学者执要以求,以与史法相证,则有从入之门,而亦可渐窥其堂奥”[41]。这里透露出吴氏读诗的眼光,首重文辞的波澜法度。这种讲求诗文法度的源头是宋代以来对科举文章的评点风气,到了晚明,已经普及到各种文体的评点之中。吴瞻泰是清初人,显然这种风气依然在延续。他读陶注陶,所重依然是字句章法。如《时运》诗末,引黄文焕评点曰:“四首始末回环,首言春,二三言游,终言息庐,此小始末也。前二首为欣,后二首为慨,此大始末也。迈迈时运,逝景难留,未欣而慨已先交,但憾殊世,本之我爱其静,抱慨而欣愈中交,此一回环也。载欣则一觞自得,人不知乐而我独乐;抱慨则半壶长存,人不知慨而我独慨,此又一回环也。序中‘欣慨交心一语,四章隐现布置。”[42]又如卷二《答庞参军》诗末,吴瞻泰加按语曰:“一结与序中老病相映,故望庞来相会也。章法极密。”[43]这是分析章法。如《饮酒·其二》“九十行带索,饥寒况当年”句,吴氏按语云:“二句是翻案法。荣启期本是有乐无忧,今反其言,九十尚如此饥寒,况少年乎?用一‘况字,感慨无限,是加倍写法。”[44]这是分析句法兼字法。不过“况”这里不是“况且”之义,而是“近于”“同于”之义。这句的意思是,晚年之饥寒与壮年时等同。吴氏犯了古人常见的不明虚词之意而误解诗意的错误。再如《游斜川》:“弱湍驰文鲂”句下,引黄氏注:“‘弱湍字奇。湍壮则鱼避,至于渐缓而势弱,鱼斯敢于驰矣。”[45]这也是分析字法。

强调字句章法,会不会有村塾师习气?吴瞻泰预想到了这种批评,在《杜诗提要自序》中曾特作自辩:“客有难之者,曰:‘法易耳,闾师小学之所优,何齿焉?必尽得古今诗人之体势,抉汉、魏、唐、宋之藩篱,以兼通条贯于其间,而后可成一诗家。而顾斤斤于方寸之末以言诗,何浅之乎视诗也!嗟乎!执是说以论诗,如造室者去绳墨之曲直、规矩之方圆、寻引之短长,而曰‘吾能知体要也,室不挠则崩。此不唯不知杜,并不知汉、魏、唐、宋诸贤之诗也。”[46]其说有理。

吴瞻泰使用“法”这个概念,一如朱熹之“理”,含有规矩法度不可逾越的意思,易使人生厌。但细读吴氏采纳的诸家评语以及自家的评语,他更多的时候是在分析诗人如何构思,如何超越庸常而形成独特而高明的艺术效果。这些分析多数情况下都是颇有深度而能启人深思的。同样受到明末风气影响,金圣叹评小说、戏曲,也注意于法度变化,而大受后人称赞。可见是否发源于时文品评不重要,重要的还是评者的眼光如何。

除了对每首诗作评释,《陶诗汇注》还附录了诸家诗话和吴菘《论陶》共作一卷,收录于卷末。陶集附录诸家论陶语,大概始于南宋蜀刻《陶靖节文集》。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记其书附录《杂记》一卷,“杂记前贤论靖节语。”[47]传世李公焕《笺注陶渊明集》,卷首收录诸家诗话,显然继承了蜀刻本的做法。吴瞻泰在李公焕基础上又广事收集,采录自萧统至顾炎武诸家论陶之语共七十余则。张寅彭总结说:“所录皆标出处,然并不按时序,大抵前半言其旨趣,中则专谈耻事二姓与否,后半多从前后诸家流变论起承传,体例称善。”[48]吴菘是吴瞻泰的叔叔,他的《论陶》主要有两个主题:一是讨论诸诗之旨,辨析前人过于比附忠愤之失;二是分析作品的文学趣味。这两个问题恰是《陶诗汇注》的两块基石,吴瞻泰收录《论陶》的理由便不言自明。

此外,《陶诗汇注》卷首附有吴仁杰、王质所编的两种陶渊明年谱,也是此书的特色。陶渊明集附年谱,可考最早者也是南宋蜀刻本,所附是吴仁杰《年谱》一卷、张縯《年谱辨证》一卷[49]。明代则有万历年间杨鹤刊《陶靖节先生集》和明末毛氏汲古阁刊《陶靖节集》、弹琴室刊《陶渊明集》等少数刊本附录了吴仁杰的年谱。《陶诗汇注》在吴谱之外,还收入了王质《绍陶录》中的《栗里谱》,这是已知的第一种陶渊明年谱,而《陶诗汇注》则是最早收录此谱的陶集。据《汇注·凡例》自述,吴谱是友人汪立名抄录所赠,王谱则得自友人程元愈。

综合看来,《陶诗汇注》是明清之际风气激荡的产物。吴瞻泰对同时正在兴起的诗史互证、经学阐释的风尚持反对的态度,捍卫一种较纯粹的文学立场,强调文学趣味与法度,这是受到晚明文学风气的影响。吴氏虽不喜欢繁琐的字词训诂,但重视对时地人事的考证,尽量注释诗句典故与疑难字词,并尽量收集年谱、诗话等相关资料加以附录,使《陶诗汇注》显现出一种朴实且充实的面貌,又不能不说是清初重学风气的影响。

总之,《陶诗汇注》兼有空灵与朴实两种风貌,无论注与评,都能超越前人有所发明,又有保存文献之功绩,在古代陶集注本中有其不可抹杀的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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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 吴国富)

收稿日期:2024-04-01

作者简介:刘奕(1978—),男,四川乐山人,上海大学文学院教授,研究方向为魏晋文学、明清文学与文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