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和珍珠翡翠白玉汤

时潇含

这是一个让人激动的早晨，昨天下午我从别人家领过来一条一个多月大的小狗，正关在楼下的笼子里，所以我难得八点多就起来了。

下楼一看，姑姑们都已经走了，今天六点多她们就去庙里准备上大贡了。村里大部分的阿姨都会来帮忙，做出中午吃的蒸米粑、糍粑还有素菜。

但是我要先喂我的小狗吃早饭。邻居的小孩子带来了一条经常在吃饭的时候探头探脑找吃的的小黑狗，两个小姑娘带着他跳舞，又晃下了屋前的一树桂花为他装点打扮，两只狗寄人篱下被折腾得一点脾气都没有。

小黑狗看得比较透，反正挣扎是徒劳的，放弃抵抗反而能早点解脱。那只倔强的小狗还没有领悟到这个层次，一番抵抗之后，无情的镇压反而愈演愈烈。两个小霸王专心打扮小狗的时候，小黑狗早就溜得无影无踪了。

我坐在一边，拿着一双长长的木筷子，一边摇晃脚上的拖鞋，一边吃从街上买来的炸油条，就是那股陈年老油炸了又炸的味道让人梦回小时候的油条。

乡下的夏天不热，下雨的晚上甚至盖着一床薄薄的被子都冷得睡不着。虽然是七月的早上，但是依旧可以用凉爽来形容。

多亏了这几天的雨。这大概就是夏天努力想要停住的时间吧，这样的一个上午过得好快。

中午到了，把小狗寄存在小霸王家里，去庙里吃饭。今天对肉只字不提，连相关的词汇都不能说，饭桌上也全是素菜。

一个小桌子是做蒸米粑皮的，一个很年长的老奶奶负责和面，再从一大块面疙瘩上揪下小小的面坨，分给一边的几个阿姨。这一步完全要靠老奶奶的手感，面多了皮太厚，吃起来没有意思，面少了粑又容易一上蒸笼就肝脑涂地。

好在农村的这种聚会讲究不多，而且也都是在家里做了一辈子事的女人们，别看一个个嘴不停，手上的动作也一点都不慢。

把小面坨搓圆之后放到一个专门的木夹上，木夹上铺一层塑料纸，面团上再放一张塑料纸，面团夹扁之后就安详地躺在两张塑料纸的温柔乡里了。

在家里做就没有这么讲究，用塑料纸是因为要做上百个粑出来，在这条一双双粗粝的手组成的流水线上要防止面饼随着时间的流逝变得脆弱，长出满脸皱纹，而且也不会彼此难舍难分。

做好的饼皮就送到另外一张桌子上。蒸米粑有两种馅，有豆角和榨菜的，还有白菜的，里面都要拌上切碎的粉丝。

馅是提前炒熟的，放在一个大铁盆子里，一群阿姨围在旁边，七手八脚地做白白胖胖的大饺子，一边嗡嗡地说话，说出来的话和她们的金手镯一起当当当敲击出声响。

包好之后再用一张塑料纸包起来，先放着，等凑够十层蒸笼的数量再送进厨房。

一层蒸笼满打满算能挤下十八个蒸米粑，用两口大锅烧水，一口锅能叠五个蒸笼。农村的土灶烧火不容易，庙里的灶台又尤其大，所以只能凑齐梁山好汉再一起下火海。

在一个无人问津的角落，我找到了一个盛满糍粑的铁桶。

糍粑就是用米打的，外面裹上碎芝麻。暑假正好是炒芝麻的时间，芝麻的豆荚干得差不多了，把芝麻踩出来之后，洗干净，晒到半干，然后炒熟，炒完之后用碾子碾碎。最大的技巧都压在了火候和汗水上，主要还是汗水。

我只做过一次就半途而废了。从洗芝麻开始，要先把芝麻铺开，一点一点从里面挑出小石子和草屑，然后用水冲泡，把里面的沙土洗掉。

一次充其量就能洗一个脸盆底那么多，可是袋子里却还有十几斤的芝麻等待着，实在让人腰酸背痛，头晕眼花。

这边的芝麻还没有完全洗完，刚刚收尾如临大赦，那边炒好的芝麻又开始散发香气了。

姑姑挥动大铲子在锅里刷刷地翻动，她说听到声音变得干净利落就是芝麻炒好了，再炒下去就要发苦了。

要是有一家人整一年都只能吃发苦的芝麻、芝麻片糖、芝麻麦芽糖、芝麻糍粑，我们同情他们，怜悯他们。

芝麻炒香了就意味着要趁热碾碎，家里的碾子很原始，年纪可能是我的两三倍。

下面是一个弧形的铁凹槽，上面有一个圆形的铁片，中间有一个方孔，里面插了一根木条。年久失修，有的时候碾着碾着把手就会掉出来，要用刀背敲回去。

真是捉襟见肘。

最可气的是，连一个高度合适的台子都没有，只能坐在地上，把碾子顶着墙，弯腰驼背地辛苦耕耘。因为不然的话随着每一次来回的动作，碾子会越跑越远。

更气人的是，一次只能碾一汤勺的量，就这样一汤勺、一汤勺，直到碾完十几斤芝麻。

如果每家每户都是这样碾芝麻的话，过不了几年和芝麻相关的食物就要成为广陵散了。

当我一边擦汗，一边撑着地板站起来，把手里光荣的接力棒递给姑姑之后，突然深刻地觉得与其让这些东西因为恪守“古法”而搁浅，还不如感谢披着光芒万丈工业时代铠甲的粉碎机带来的轻松。

不过在村子里，大家还是坚守在碾子旁边。

让被打成团的糯米在芝麻碎里滚上一圈，风轻云淡抖落身上多余的芝麻，变成又香又暖的糍粑。

糍粑和蒸米粑是做往生福的主食，除此之外每桌还有炒菜，菜里不带荤腥，连葱也不能放，至多放一点洋葱。农村对食物的看法是相当功能性的。

不过珠玉在前，炒菜显得平平无奇。

最为惊艳的是海带玉米汤，简直是我的珍珠翡翠白玉汤。

汤是用一个脏兮兮的煤炉烧的，玉米就是地里的玉米，老家的玉米没有特点，也说不上好吃，海带更是普普通通的大路货，但是炖出来的汤是白的，浓郁的。

粤菜里的上汤，越南河粉的牛骨汤，日本的海带鲣节高汤总是要肉来提鲜的啊，没想到单纯一锅熬了一个上午，炖得烂烂的海带玉米汤也能如此好喝。

玉米提供了甜味，海带提供了复杂的风味，两者不会带来味觉冲击，而是融合一体的美味。

面对这碗汤的时候，我才知道秀色可餐是酒足饭饱之后的事情，多么好看的食物，都比不上暖暖的汤水从舌尖滑溜到喉咙的切实满足感。

可能是晃悠一个上午让我胃口大开，反正我好久没有喝过这么好喝的汤了。

喝完自己碗里的，我绕着墙根的铁锅转了几圈，投去依依不舍的一瞥，搂住整锅汤。

这顿饭吃完，其实才刚刚进入正题，上大贡要从吃完午饭开始，在庙里做法事到下午五点，要磕足足三个小时的头，就像坐着没有终站的火车。

在昏昏欲睡的午后，我领会到一生很短，一个下午却很长很长。

五点，做完三场法事，就起程去墓地。小皮卡上拖了一栋金碧辉煌的纸房子，下面有院子，有跑车，有树，墙壁上还挂着空调外机，条件很优越。

随着鞭炮声响起来，白日焰火的闪光在空中浮现，纸房子由上至下开始燃烧。

每个人手上拿一条桃枝，围着纸房子一边转圈，一边挥舞手上的桃枝，这是为了防止图谋不轨的孤魂野鬼抢走这栋豪宅。

等到纸房子看不见了，拿起一瓶酒洒到火堆上，酒是敬客的好东西。再摘下头上的帽子扔到火里，衣服不用烧，在火上挥舞一圈就被收起来了。

差不多了之后，一个伯伯提上来了两个塑料桶，桶里装了两颗地里摘的大西瓜，大家把西瓜放在地上，垫着塑料袋把它们瓜分了。

头昏脑胀的下午，在渐渐熄灭的火堆边上能吃到凉爽的西瓜，实在很舒服。

晚上回去蹭在我爸的餐桌边，喝了一碗蛇汤，吃了肉质绵软到粘嘴的鮰鱼。

但是想起饿了一个上午喝到的珍珠翡翠白玉汤，还是觉得什么都比它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