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老传奇”丘索维金娜

唐中华

她是迄今为止唯一一个连续八次参加奥运会的体操运动员。在她四十多年的体操生涯中，共参加了八届奥运会、十六届世界锦标赛、六届亚运会和三届世界友好运动会，并在各项大赛中斩获过十枚金牌、十六枚银牌和九枚铜牌，以自己的名字命名了五个高难度体操动作。这一成绩被载入吉尼斯世界纪录。她就是被称为“不老传奇”的乌兹别克斯坦体操运动员丘索维金娜。

然而，丘索维金娜的闪亮之处远不仅于此，更让世人动容的，是她拼尽全力救治白血病儿子的故事。六年间，为了给儿子治病，丘索维金娜不敢生病，不敢受伤，不敢休息，不敢停赛。这个“你未痊愈，我不敢老”的故事曾经让无数人感动落泪。

国宝级运动员

1975年6月19日，丘索维金娜出生在苏联布哈拉市（今乌兹别克斯坦布哈拉州首府）。父亲是建筑商人，母亲为厨师。她是家中最小的孩子，小时候非常调皮。

七岁时，丘索维金娜和哥哥被送进了体操训练馆。对于活泼好动的小孩儿而言，体操训练是十分枯燥乏味的，他们不得不按照教练的指令在单双杠上完成跳跃、翻腾、拉伸等一系列动作，还时常因重心不稳而摔个四脚朝天。不久，丘索维金娜的哥哥适应不了训练，选择了放弃。而丘索维金娜却对体操一见钟情，她喜欢这门弹跳与平衡的艺术，训练成绩突飞猛进。启蒙教练库兹涅佐娃非常喜欢这个天资聪颖的女孩儿，立志要将她培养成一流的体操运动员。

十三岁时，丘索维金娜在苏联全国青少年锦标赛上获得了全能冠军，随后进入国家队，并开始在世界大赛上崭露头角。1991年，丘索维金娜代表苏联参加美国体操世锦赛，获得女子团体和自由体操两个项目的世界冠军，这对她来说是极大的突破。此前，她比赛时总是非常紧张，害怕自己的失误会给团队带来失利。这次，当她终于站上世锦赛的领奖台，听着激昂的国歌奏响，内心极其感动和骄傲，也更加坚定了将体操作为自己终生事业的信念。

1991年12月，苏联解体。不久，乌兹别克斯坦宣布独立。独立后的乌兹别克斯坦百废待兴，训练条件也是一落千丈，丘索维金娜只能使用过时的体操器材进行训练。然而，即便在这样的情况下，她仍凭借一己之力撑起了乌兹别克斯坦体操运动的半壁江山。从1993年到2006年，丘索维金娜在世界大赛上为乌兹别克斯坦赢得了将近七十块奖牌，她本人被乌兹别克斯坦文化体育部授予“乌兹别克斯坦共和国荣誉运动员”称号，头像被印在了邮票上。

成绩的背后总是伴随着艰辛的付出，有时甚至是伤痕累累。1997年，丘索维金娜比赛时突然听到一声闷响，她的脚后跟像是被人重重地踢了一下，感到一阵撕心裂肺的疼痛。经医生诊断，她的双脚跟腱断裂。丘索维金娜不得不停止比赛，卧床休息。就在这一年，丘索维金娜和未婚夫克帕诺夫举行了婚礼。克帕诺夫是乌兹别克斯坦古典式摔跤运动员，参加过三次奥运会。两年后，他们的孩子阿廖沙出生。

在体操界，运动员的黄金年龄是十六岁至二十岁。丘索维金娜考虑到自己已经过了黄金年龄，一度萌生退意。然而，有一天，她路过自己以前的训练馆，进去小坐了一会儿。以前的队友看到她来了，纷纷上前和她打招呼。丘索维金娜走到训练馆的镜子面前，发现自己并没有想象中那么衰老，完全可以再拼一把。于是，在儿子四个月大的时候，她决定恢复训练，并于2000年出现在了悉尼奥运会的比赛场上。那届奥运会上，丘索维金娜一口气参加了五项比赛，尽管没能获得奖牌，但是她勇往直前的精神依然赢得了全场的掌声。

到此为止，丘索维金娜的人生轨迹和其他体操运动员的人生轨迹并无太大差异：从小接受训练，参加比赛争金夺银，年龄渐长考虑退役。然而，命运很快跟丘索维金娜开了个残酷的玩笑。

“你未痊愈，我不敢老”

2002年，二十七岁的丘索维金娜和丈夫一起前往韩国参加釜山亚运会。这届亚运会中，她为乌兹别克斯坦赢得了两块金牌。比赛结束后，她给家里打电话报喜，没想到接到了一个坏消息：儿子阿廖沙生病了，疑似肺炎。

当时，照顾阿廖沙的是他的外婆。一开始，阿廖沙的病情还比较稳定，但很快就恶化起来。阿廖沙开始咯血，而且越来越严重。外婆慌了，赶紧叫来救护车，把孩子送到了当地的血液中心。

所幸，当天的值班医生毕业于列宁格勒医学院，受过较为系统的医学训练，临床经验也非常丰富。他先给阿廖沙做了一些例行检查，结果显示异常。他顿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准备给孩子做穿刺检查。可当时丘索维金娜夫妇远在异国，无法赶回来签字，医生坚持救人要紧，顶着压力给阿廖沙安排了穿刺检查。检查结果很快出来了，阿廖沙罹患白血病。

得知儿子确诊白血病的噩耗时，丘索维金娜正从机场匆匆往回赶。她双腿一阵酸软，差点栽倒在地上。医生很理解她的心情，劝慰她说：“阿廖沙的病还处于早期，如果尽快采取措施，还可以遏制病情发展。”

当时，乌兹别克斯坦医疗条件有限，没有专门为儿童开设的肿瘤医院，阿廖沙只能在血液中心住院。那里医疗环境极其简陋，输液瓶挂在拖把头上，墙角堆着漂白粉，桌子上还有蟑螂爬来爬去。尤其让丘索维金娜紧张的是，血液中心连一次性注射器都不够用，使用过的针头就放在沸水里煮一下，然后继续使用。为了保证卫生安全，丘索维金娜不得不四处找人，终于弄来了一根导管针。后来，阿廖沙所有的注射都用这根导管针进行。

医疗条件如此简陋，治疗费用却并不便宜。在阿廖沙确诊的头几个月，丘索维金娜夫妇就几乎花光了全部的积蓄。他们卖掉了在首都塔什干的四套房子、两辆车，但筹到的钱仍是杯水车薪。乌兹别克斯坦政府曾承诺对亚运会冠军进行奖励，每块金牌奖励五千美元，然而奖金却始终没有兑现。

在重重困境中，丘索维金娜仍然抱有坚定的信念。她从来没有想过放弃，坚信儿子的病一定能够治好。她曾对媒体表示：“我的儿子是我的全部生命。作为母亲，我必须坚强，我决定寻找解决方法，决定战斗到底。”

2003年，经多方打听，丘索维金娜得知德国科隆的一家诊所有望治好儿子的病。通过朋友拿到了诊所的地址后，她立即搭飞机前往德国。医生看了阿廖沙的病历，表示可以收治。丘索维金娜于是决定送孩子来科隆，为了更好地照顾孩子，她自己进入科隆的一家体操俱乐部，并代表俱乐部参加比赛。

德国的医疗条件和水平相较乌兹别克斯坦有了大幅度的提升，但治疗费用仍然是一个大问题。医生告诉丘索维金娜，治疗费大概会达到十二万欧元。这个惊人的数字让丘索维金娜倍感压力。她在俱乐部的薪水不高，一次比赛能有一千欧元的收入，一个赛季能有四千欧元。什么时候能够凑够十二万欧元，她心里一点底都没有。

就在丘索维金娜陷入困境之时，她所效力的俱乐部主动伸出了援手。他们通过媒体为丘索维金娜筹款，并对外宣布，所有给丘索维金娜捐款的观众，无论捐多少，都能享受购票优惠。俱乐部还给丘索维金娜办理了德国的工作签证，并给阿廖沙买了医疗保险，阿廖沙的药费因此大幅度下降。这一切让丘索维金娜非常感动。

与此同时，丘索维金娜做出了一个惊人的决定。她要拼尽全力，参加所有能够参加的比赛，尽力挣更多的奖金。这是丘索维金娜人生的重大转折，以前她参赛是为了国家荣誉，儿子生病后，她参赛更多的是为了给孩子治病。她不敢受伤，不敢生病，因为如果她受伤了，无法比赛，会影响儿子的治疗。“你未痊愈，我不敢老”，这个信念一直牢牢支撑着丘索维金娜。

爱国者还是叛国者

带儿子到德国治疗的第三年，2006年，丘索维金娜加入了德国国籍，并在当年举办的体操世锦赛上夺得一枚金牌和两枚铜牌。她想通过为德国赢得奖牌的方式，去回报这个国家给予自己的帮助。她表示：“做出这个决定很艰难，但如果没有德国体操界人士的帮助，我儿子可能早就离开人世了。”

然而，更改国籍的行为在她的祖国乌兹别克斯坦引发了轩然大波。不少人指控她缺乏爱国主义，自私自利。乌兹别克斯坦体操协会专门召开会议，号召所有人投票反对她离开，丘索维金娜的启蒙教练库兹涅佐娃也拒绝站在她这边。在这次会议上，一位代表甚至说丘索维金娜早就想移民了，只是利用孩子的病当借口。这一切对于丘索维金娜而言，是难以忍受的煎熬。深沉的母爱让她没有去解释这一切，她只想好好训练，多拿奖牌，因为此时奖牌和奖金不仅意味着荣誉，更是儿子与病魔战斗的武器。

2008年是丘索维金娜的幸运之年。这一年，她代表德国参加北京奥运会体操比赛，拿下跳马项目的银牌，这也是德国第一枚奥运会跳马奖牌。从北京奥运会载誉归家后，儿子也在与白血病斗争六年后康复。此刻，她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母亲。

阿廖沙康复后，已经为德国赢得多枚奖牌的丘索维金娜，终于等到了这场煎熬的转机。2012年伦敦奥运会后，她的报恩之旅结束。2013年，丘索维金娜申请恢复乌兹别克斯坦国籍。她说：“当我结束职业生涯时，我要回到起点。”

丘索维金娜要用行动向世界证明，自己仍有实力为祖国赢得荣誉。她做到了，在2014年举行的韩国仁川亚运会和2018年举行的印尼雅加达亚运会上，已届中年的丘索维金娜为乌兹别克斯坦分别摘下一枚宝贵的跳马银牌。在此期间，她被吉尼斯世界纪录认证为世界上唯一一名连续七次参加夏季奥运会的体操运动员，并成为唯一一名现役入选国际体操名人堂的运动员。在国际体操联合会制定的比赛规则下，有两个跳马动作、两个高低杠动作以及一个自由体操的动作，以她的名字命名。

国家荣誉一直是支撑丘索维金娜不断前进的力量源泉。然而，发生在2021年东京奥运会上的一场“旗手风波”让这一切变得有些难以捉摸。

在东京奥运会前，丘索维金娜被宣布成为乌兹别克斯坦代表团的开幕式女旗手。这一切是如此美好而顺理成章，但就在开幕式举行之前的几个小时，丘索维金娜接到乌兹别克斯坦代表团的通知，她的旗手资格被剥夺，代表团对此没有给出任何解释。光荣瞬间泯灭。丘索维金娜的新闻发言人在接受媒体采访时仍然难掩愤怒：“她参赛并担任旗手的故事已经传开了，但是现在，你们能够想象她此时此刻的状态吗？为什么要让一位世界体操传奇名将如此受辱？”

在东京奥运会女子体操资格赛上，丘索维金娜第一跳落地失误，右脚出界，第二跳落地仍然失误，最终以14.166分排名跳马项目的第十四名，未能进入单项决赛。这场比赛后，四十六岁的丘索维金娜含泪宣布退役，结束自己长达三十三年的职业生涯。没有人知道，这是否与旗手资格被剥夺的风波有关。

所幸的是，丘索维金娜还是无法割断与体操运动的联系。仅仅过了两个月，2021年10月，她宣布自己将备战杭州亚运会，并放出豪言要向奖牌冲刺。

与中国的深厚缘分

2023年9月28日，四十八岁的丘索维金娜站在了杭州亚运会的跳马决赛场上。与她同台竞技的其他七位选手，平均年龄不到二十一岁。丘索维金娜的年龄是对手们平均年龄的两倍多，这场较量堪称“母女级”的对决。

丘索维金娜扎着小发髻，眼中充满着刚毅，步伐坚定自信。助跑、起跳、空翻、落地，她最终以13.383分获得第四名。虽与奖牌无缘，但她的每一次跳跃落地，都激起了场馆内的阵阵欢呼和掌声。在混合采访区，记者们聚集在她的周围，争相提问，场面让人动容。杭州亚组委向丘索维金娜送上了一份特别的礼物——六朵丝织绢花，每朵绢花上都绣有她的头像。丘索维金娜大为感动，称这份礼物将成为她体操生涯中最特别、最难忘的纪念品。

在中国，丘索维金娜被亲切地称为“丘妈”，这是一个饱含爱意且不乏敬意的昵称。丘索维金娜曾和不少中国体操名将同台竞技，中国著名体操运动员李宁、程菲都给她留下过深刻印象。儿子患病期间，李宁曾捐赠两万欧元，对此，丘索维金娜铭记于心。

在杭州参加亚运会期间，只要有机会，丘索维金娜就会去杭州的街头或集市上逛。决赛后的第二天，她游览了西湖。当天恰逢中国传统节日中秋节，丘索维金娜除了品尝龙井茶外，还吃了月饼。她很喜欢月饼的味道，更强调说自己知道中秋节的含义，在她心中，家庭永远放第一，任何东西都无法取代。丘索维金娜还对“中国制造”情有独钟。她对杭州亚运村的床垫十分满意。赛后，她向工作人员询问，哪里可以买到亚运村的床垫。床垫厂家得知此事后，立刻送了她一张同款床垫。于是，丘索维金娜扛着这张中国床垫踏上了回国之路。

未来，丘索维金娜会将精力投入体操教学。乌兹别克斯坦总统已为丘索维金娜特批了一所以她名字命名的体操学院。政府承担前期所有的投资，丘索维金娜负责运营这个学院，为乌兹别克斯坦培养更多的体操少年。

丈夫克帕诺夫也是丘索维金娜的好帮手，他们在一起已近三十年。当年为了照顾生病的儿子，克帕诺夫早早退役。后来，他在塔什干开了一所摔跤学校，还承担起洗衣、做饭等家务。两人的儿子阿廖沙目前正在德国上大学，据说，他毕业后打算成为一名教师。

曾有记者询问丘索维金娜：“什么时候才是你的最佳年龄？”她不假思索地回答道：“现在。”没人知道，丘索维金娜何时会停止自己的脚步，而丘索维金娜的回答是：当我儿子生病时，我只能靠比赛赚钱为儿子治病。但现在，我终于可以把比赛当成一种享受，并获得巨大快乐。从为了奖牌，到为了孩子，再到为了自己，也许，这正是这位体坛“不老传奇”不懈奋斗的动力源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