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上海的历史之谜
2024-06-26崔加荣
“夜上海,夜上海,你是个不夜城……”
时隔多年再次去上海,心中别有一番滋味。出发之前的夜晚,我打开唱片机,放低音量,周璇的歌声委婉深情、流畅华美。在万籁俱寂的深夜,突然想起“声色”这个词,它本指淫靡的音乐和美色,但那刻我想起的,却是溢彩流光的上海之夜。
即将抵达的上海不夜城,是一个引领发展的时代弄潮儿,高楼林立,人流如织,灯红酒绿,珠光宝气。这座融合了古今中外文化的大城,它有故乡吗?它的老屋、石碑、陶器、水缸在哪里呢?
这些疑问,是我的惯性。尽管很多人置身闹市,已经没有了这惯性,没有了对故乡和根的探寻。
学界和坊间都流传着“上海之根在松江”的说法。对此我早有耳闻,带着“寻根”的好奇,在太阳滑过树梢时,我踏上了上海这片土地,穿行于方塔公园和广富林遗址公园里,踩着先人的脚印,探索这座古老又现代的城市的历史轨迹。
方塔公园建在上海松江一中的斜对面,在唐宋时期,这里曾经是繁华的华亭县城中心。广富林遗址公园则建在水底,只有一部分顶部露出水面。这既可以更好保护文物,也契合上海的海洋身世。
生命起源于水,上海也是。在古代,这里曾经是一片汪洋大海。到了三千年前,上海中部才开始形成陆地。南朝和隋唐时期,这里才有人定居活动。在上海中部发现的南朝至唐初的文物和遗址,是当地目前年代最早的人文遗迹。置身这些陶罐之间,先人劳作的身影仿佛就在眼前,这些先民的日常生活用具,今天已经成为上海中部地区成陆年代的佐证。
松江地区的诞生,是在上海市区成陆之前。无意间,从文物展览的顺序,我得出了这样一个脉络:松江地区在距今六千三百年的新石器时代,开始形成崧泽文化。距今五千三百年时开始,未再遭受海水侵蚀,发展为良渚文化(早、中、末期)。距今四千二百年时开始,良渚文化减弱,随着中原文化进入、置换,形成了广富林文化。
古代的华东地区,社会和文化是围绕太湖发展的,松江作为环太湖流域重要的文明聚集地,良渚文化一度从钱塘江流域扩散到松江地区。松江地区耕地资源并不十分丰富。良渚文化时期,松江地区人类活动和文化的发展繁荣,透支了社会资源,致使该地区文化在晚期变弱。所以,在遗址发现的良渚文化晚期器物里,外来文化器物越来越多,本土文化的器物比例越来越少。
在中国文明史上,新石器时代的文化最后只有中原文化传承下来,跟随人类进入社会国家时代。松江的良渚文化自然也未能逃脱没落消失的命运。遗址出土的许多器物,在别的地区的古文化遗址里都能找到类似品,这足以证明广富林文化大量接纳了各地文化的元素,也说明环太湖流域的上海,自古就是一个本土文化较弱、受外来文化影响较大的地区。
从地域传统文化的保护方面看,这种外来文化的“入侵”有一定的消极因素。但是,多元素文化的杂交和改良,对当地文化的发展繁荣起到了一定意义上的促进作用,这从中国历史上多次民族文化交流的例子里可见一斑。今天的上海,仍然显现出这种融合、交流的力量。
松江是上海城的故乡,上海的发展却大大超过了松江。今天,与上海市区的高楼林立、车水马龙对比,松江守着它的沧桑历史,默默地与上海市区遥遥相望。正因上海的异地发展,令松江发展缓慢了,没有被高楼大厦取代,松江的古文化遗迹才没有被破坏。在缓慢中保持历史传承,用延缓发展换取上海乃至环太湖流域文化古迹的存活,是松江的痛,还是它的大幸?我想,历史会做出回答。
在遗址展厅内的一个柱子上,不同材质、不同颜色的土质,演示了广富林文化及其前身不同时期的底层结构。
古代没有拆迁,没有造城运动,有的只是自然年代更迭,地质沉降。广富林文化遗址的文化底层结构清晰,发掘物也颇具规模,对当时的社会发展和人类文明的考证十分充足。从土质、文物的科学断代,我们可以考证年代、文化,但是,先民的生活、情感、劳作情况,我们却只能靠推测和想象。
在仿建的遗址挖掘现场和一些图片资料上,我看到了很多被挖掘的古墓。墓地里,凌乱地散落着先民的遗骨和生活遗物。如果以这些尸骨和年龄来佐证历史,在广富林遗址上,先民们的年龄也只有三十多岁,许多人只有十几岁便结束了一生。可是,在历史长河里,他们扮演了和今天的我们同样的时代角色。
在这些遗骨周围,考古队发现了石耘田器、石钺陶杯,还有至今仍作为药物的植物——栝楼(瓜蒌)。关于它们的细节,并无太多资料可考。几千年以来,我脚下的这片土地,该是经历了怎样的沧海桑田!
从遗址展厅出来,我站在一片尚未开发的遗址公园前,冷风和细雨扑面而来。遗址公园的花草茂盛,新品种的油菜花五彩斑斓。殊不知,在良渚文化时期,这里空气温湿,到处生长着高大的落叶阔叶林。到了广富林文化时期,海平面上升,水域扩大,以及人类种植技术的出现,令大树减少,水生植物和水稻等禾本植物增多。后来气候再度变得干冷,水生植物和禾类减少,野蒿藜麦等耐寒耐旱植物增多。直到战国时期,气温才再次变高,令这里逐渐成为适合人类生活的地区。
今天的我们,站在考古人的肩膀上,重新认识了上海的历史、文化和社会变迁,发现了上海文化的根基,从而使地质环境科学和人类发展史等方面更加系统、丰满地构建了上海这座世界大都市的城市文化。上海先民应该感到欣慰,长期奋斗在考古一线的考古人,也应该感到欣慰。
从上海回来,才数日光景,岭南已经抵近夏日,蝉声初鸣,雨水亦已丰盛。走在淅淅沥沥的雨中,仿佛再次身临上海广富林遗址公园,又仿佛穿行在四千年前的松江,与先民们一起耕作、狩猎,围着火堆起舞。
编辑+ 夏唯
崔加荣
河南省沈丘人,现居广东。中国散文学会会员,中国诗歌学会会员,中国微型小说学会会员,四川省作家协会会员,《四川散文》杂志主编。主要出版著作有小说集《又见槐花开》《梅家湾》,诗集《花开四季》《在路上》,和儿童文学《麦秆儿》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