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豆
2024-06-26宋香玉
1
电话是三舅打来的。三舅似乎好久没给我打电话了,声音有些沙哑,“你和志强说一下,你俩把孩子安顿好,赶紧一起回来,你三妗子情况不乐观,怕是等不及了。”
我们只得匆匆关了村街上的麻辣烫小吃店,把接管孩子的任务交代给婆婆。往回走的时候,天已经全黑了。路上,三舅又打来电话,问回来没有,走到哪里了,天黑,路滑,别开快了,千万注意安全。三舅真是能絮叨,我嗯嗯地说知道知道。三舅又顿了顿,“嗯,你们不要去医院了,直接来稻田殡仪馆吧。”我又嗯嗯地应答着,忽然心往下坠了一下,“三妗子,她什么情况?”
“走了。”三舅长长地叹一口气,继而激动起来,“嗨,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叫三妗子……”
眼泪,热乎乎的眼泪控制不住地涌出,顺着脸颊骨碌骨碌地滚落,滚过嘴唇,舔一下咸咸的,涩涩的,再滚到下巴,就凉了。我把头仰靠在椅背上,任由泪珠滚落,说不清这泪水是为谁而流的,说不出心里是个什么滋味,说不出。
那个寒风吹疼人骨头的深夜,想起来,至今让我身上还会打冷战。那夜睡得很晚,我蜷着腿,不敢伸直,因为被窝里冰凉,整个小屋子都没点热乎气,冻得鼻子尖疼。妈妈以前还问过我,愿不愿搬到大炕上,热炕头暖和。我才不呢,大炕上暖和,但人也多,爸爸常驻,大侄女小侄子也不时光顾,姐姐们回娘家也习惯上炕。
睡着了就不冷了,睡得也会很香……突然觉得身子底下湿湿的,黏糊糊的,冰凉。我首先想到的是尿床了吗?这么大了还尿床,传出去可让人笑话死了,不说两个嫂嫂,连五岁的小侄儿都会笑话的。我的心悬了起来。
当我亮开灯眯着眼察看时,吓坏了,惊叫着喊妈妈快过来。妈妈披衣小跑过来。我捂着脸哭了,“妈啊,你快看。”妈妈稍稍弯腰,咧嘴笑了,“傻孩子,你长成大姑娘了!不怕哈。”
我不好意思看妈妈的眼睛,心里像撞进了一头小鹿,呼腾呼腾地。妈妈顺手给我擦了擦眼角的泪花,我握住妈妈的手不放,要她和我一起睡。妈妈笑着说好好好,给我换下弄脏了的褥子,回她屋抱了一条旧棉被,折成两层重新再铺上。
我钻进妈妈的怀里,头抵着头,没有了睡意。妈妈开始絮絮叨叨,“你大嫂子嫌我不支使你看孩子,二嫂子怨给我的零花钱用不到她孩子身上,唉,人多事多……”
“妈,我知道你很难,等我不上学就好了。”
妈妈长吁一声,把我搂紧,抚摸着我乱蓬蓬的头发,顿了顿,说,“是时候该告诉你了,我是你的亲姑妈,三妗子才是你的亲妈妈。”
“怪不得呢。”我的泪珠子又骨碌骨碌往下滚,滚落到枕巾上。
妈妈抬头扯起枕巾一角给我拭泪,“好孩子,你千万不要怪谁,这都是命啊,他们也是没办法。”
我趴在妈妈怀里,一边听妈妈咕咕哝哝,一边抽噎着,直到远处传来几声鸡啼,才昏昏睡去。
自那一夜后,我似乎真的一下子长大了。
2
通往大栅栏门的是一条南北路,一侧排满了各种型号的汽车。车上并没有司机或者其他人。我们也把车停在车队的最后面,步行往里走。清冷的月光里,远远看到几个黑影晃动,但没有预想的人多。三舅刚叫了我一声,志强就上前一步握住了三舅的手,三舅另一只手开始抹眼睛,并看向我。我并没有着急问三妗子在哪儿,按理说,我应该先问问这个问题,但是我不问。亲戚们都戴着口罩,站在不远处。
冷硬的刀子风吹过,割得人脸颊耳朵很疼。雪地里站了不多一会儿,脚趾头像让猫咬了一样,后脊梁骨开始发凉,我夹紧了胳膊肘,抱在胸前。月光洒在天地间,一片白茫茫,亦如我的脑海里一片空白,此时此刻,我为什么会在这个陌生的地方。亲戚们仍然站在原地不动,三舅说再等等珍珍姐,她和姐夫从省城往回赶,说是到了青州东了。
等就等呗。就是眼下,我也不愿意见珍珍姐。不能说她对我不够好。有一天,她双手提着一个大包,肚子一腆,放到我的床上。她翘起细长的葱白一样的手指,轻轻把拉链打开,是一摞子叠得整整齐齐的衣服,我从没有见过这么多的衣服,不像我那些花花绿绿的地摊货,我好喜欢。我把我那粗短黝黑的手插进衣兜里,昨天手指甲刚涂了粉色蔻丹。珍珍姐说,“这些衣服都是我衣橱里的,有的买来从没穿过,标签还带着呢,有的穿过几次,你别嫌弃,看看喜欢哪件就留下哪件,不喜欢的,我就投进旧衣捐赠箱了。”
“我有衣服穿,我不要。”我两手继续插在腰间的上衣兜里,眼睛看向窗外说。
“你确定不看看选选?你不要我就都投进回收箱了。”她还在劝我。
“你都捐了做好事吧,”我倔强地坚守着。
三妗子过来说,“你姐姐这些衣服,比你新买的都好,你为啥不要?”
“我,我,我穿上不合身,也不好看。”
“你不穿穿试试,怎么知道不好看的。”
“不用试,姐姐又高又细,我又矮又粗。”我咧咧嘴,想笑却笑不出来。心想,还用试吗?只要不是瞎子,有谁看不出来,这不是故意羞辱我又粗又矬吗?
我转身离开了房间,隐约听见三妗子说,“真不知道好歹。”
姐姐说,“我是觉得都捐出去挺可惜的,她又不是有很多衣服。”
三妗子恶狠狠地骂了一句,“犟孙种,不要散伙。”
本来我就觉得矮半截:哪一方面也赶不上人家,不就是低人一等吗?人家瞧不起也属于正常,就是自己不也自惭形秽吗?但是三妗子也瞧不起,我接受不了。后来姐姐经常有礼物送来,衣服啦,手包啦,高跟鞋啦,化妆品等,一方面稀罕,另一方面又觉得那不就是别人的施舍吗?拒绝不好,收下不好,都让我心里好难受。我宁愿不见她。
3
三舅小声嘱咐我说,“待会你俩过去看看,最后一面了这是,排了明早第二号。”我才意识到,原来那么多车都是在排队的。
蓝色的夜空,出来几颗星星,一闪一闪地眨着眼睛。几个亲戚在嘁嘁喳喳着什么,似乎声音也冻结了冰,清脆入耳。没人主动跟我搭话,没人看清我的表情,应该也没有人懂得我的心情。像今夜,是三舅硬叫我来的,其实我倒情愿没人告诉我。
我早就感觉出三妗子不喜欢我。那年暑假,三舅接我去他家住几天,我推却不过三舅的盛情,就只身跟着来了。
“也不洗手,拿起馒头就吃?洗手去。”我放下刚抓在手里的馒头,赶紧去洗完手。
坐下没吃几口,感觉她停下了嚼动,眼睛一直盯着我。我不知道又犯了哪条规矩,也立马停下了嚼动,看着她。她瞅我一眼,“吃饭吧唧什么嘴,喝个汤呼啦呼啦地,像没喝过似的,弄出那么大的响声。”
“我弄出了很大声音吗?那我妈妈怎么从没有这样说?”
“你妈不说你是你妈不对,也不能说明你对。”她凶巴巴地说。
她这句车轱辘话,是我从来没听过的,乍一听,好像还有些理解不了,我歪头看着她,看看她还能找些什么话头。
梳好了头发,要把梳子上的头发摘取干净,落在地上的头发也要清理。她又瞅我一眼,继续叨叨,脱下的鞋子要摆放整齐,不能东一只西一只的,厕所用完了,别摁马桶,用水桶里的废水冲,冲完……
我自以为已经小心翼翼了,她还在找碴儿。我低头不语,也不动筷子吃饭。
“你三妗子说你,都是为你好,你可都要记住。”三舅满脸笑容打圆场。
我抬头盯着三舅,说不出一句话。三舅看看我,再看看三妗子,说吃饭吃饭。我咬着嘴唇,一动不动,不争气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怎么了?说说你还不行,哭天抹泪的?”三妗子把筷子往桌上啪地一拍。
泪水已然滚落,我颤抖着背转过身,不想让她看到我落泪。我低着头挪开餐椅,站起来往我的卧室走。我并没有回头,一斜眼却看到一个身影,摇晃着,似乎已经高举起胳膊和手,朝我走过来。我吃惊地站住,将垂在身体两侧的手,忽地抬起来,护住头脸,慢慢蹲了下去,正巧靠在墙角。我害怕,可是没想跑,跑也没处跑,把头脸扭向一侧,只等着那手掌或是拳头落下来。来就来吧,其实也没什么受不了的,索性把眼一闭,静等。
“干吗呀,你跟孩子动手?”是三舅及时攥住了她的手腕子,我逃出了门,三舅也紧跟着追了出来。
一路上,三舅也没再说别的,只说我倔,好汉不吃眼前亏。
我知道三妗子那时已经得过血栓,因治疗不及时,留下了后遗症,腿脚不灵便,说话困难,心情一直不好。我本想说,论打她也打不过我,她身体都那样了,让她打一顿出出气就没事了。
“你不了解她,你不跑掉,实际上她更来气,你跑了,她就不生气了。”三舅解释道。
“她就是看我不顺眼,啥也不好,她跟我不亲。”我跟三舅说。
多年以后,我时常会做类似的噩梦。节假日,我再也不愿去三舅家。
再见她时是半年后的一个周末,他们提着俩大西瓜来我家。我跟他俩打了个照面,我咧着嘴,努力做出笑的表情,一直维持住,似乎这样就可以一直不用称呼他们,不用说话,也不用感到尴尬,然后趁他们不注意,一溜烟跑了。待往家走时,太阳已经下山,西天飘着一大片蓝紫色的晚霞。他们早走了。
4
珍珍姐和姐夫到了,下车,亲戚们都像见到了上级一样围了上去,三舅哭咧咧地说,“去,都过去看看你妈妈,看这最后一眼,就这最后……”夜色里,我看到珍珍姐脸上闪着寒凉的光,确定那应该是泪光,也听见浓重的鼻息,但她没哭出声。
我没哭,也没敢看三妗子最后一眼,怕一不留神看到的是一副吓人的面目,再也忘不掉。再说她活着时都不愿意多看一眼,我又不会伪装。此时此刻,我更开不了口叫妈妈。
我也不是不想改口叫妈妈的,当初曾有一个机会。那天放学回家,看见妈妈的眼睛通红,仿佛还有泪痕。我问妈妈怎么回事,妈妈擤一把鼻涕,往旁边一甩,说没事,你别管。不多久,见大哥大嫂黄鼻子黄脸地来了,两人你一句我一句地朝着妈妈发火。我大吼一声,对他们说,不管占情理还是不占情理,你们对妈妈的态度就不对,谁要是惹妈妈生气,不尊重妈妈,别怪我不客气。大哥一听,火冒三丈,“你算个什么东西,多管闲事,不愿意在这里,就滚。”听他骂我滚,我肺都气炸了,我也不饶他,骂他两口子不孝顺老人,猪狗不如,混蛋。啪啪,他冲上来甩了我两巴掌。妈妈气得哭骂,“坏种,谁你都敢打,我跟你拼了。”
事后三舅知道了,不但不给我争情理,竟然狠狠数落了我一顿,说我不该多管,这件事我不得参言。
“甭管是谁,欺负我妈妈,我就不能不管。”
“你管啥啊管?你和人家打一阵子,人家还是亲生的。”
“是亲生的才更要孝顺老人,我管得不对吗?”
三舅嘿嘿冷笑两声,说你甭不服气,有你服气的时候。
亲生的就一定亲吗?我这一问,三舅就哑口无言了,不是吗?
大哥撵我滚蛋后的第十一天,我和同学偷偷来到了勿忘我花店。花店里正好很忙,我掏出仅有的一张红钞票,买了一束康乃馨,包裹好后装进大书包里,一个人骑车来到三舅家。三舅和三妗子正好都在家,我绯红着脸打开书包,拿出康乃馨,笑着递给三妗子,说母亲节快乐。
“干吗花那钱?我不要。”
没有我预想的笑脸和夸奖。“都买来了。”我没有后退,坚持着。
“买来了就给人家再退回去。”
“这鲜花哪有买了再给退的?”
“不要不要,爱给谁给谁?”
“母亲节今天是!”
“什么节也不要,花那些闲钱干什么呢。”
我拿着花,不知道该怎么办,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三妗子不接受花,这也是表明不接受我,她是真的不喜欢我,嫌弃我,还是怕有抢孩子的嫌疑,让我妈妈不高兴,假装不和我亲?还是怕外面影响?我至今也摸不准。
我也不是不想亲她,可是总感觉无能为力,无法亲近。我觉得她的无情是我无义的前因。
临近中考,三舅三妗子一连来我家好几趟。我正要种大棚蔬菜。三舅问我自己有什么打算时,我轻描淡写地说,“黄瓜啦,茄子啦,辣椒啦,西红柿啦,想吃啥就种啥。”三舅哼地笑了,“想得怪轻巧,该学习的时候不学习,将来再想学也没有机会了,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
“考高中,我又考不上;上职校,毕业后不还得回家,该干啥干啥?”
“那不是一回事。”三舅托关系硬把我送进职校财会班。
三舅非说学校里条件不行,要我去他家吃住。
我说已经很好,就是猪栏我也不嫌弃。
他又不是不知道,我的闺房就是厨房后面的小黑屋,仅有一小溜后窗,白天和晚上一样,不见太阳,墙壁上长了一大片灰绿色的霉点,灯光下瞅着,耳朵里就响起了“大珠小珠落玉盘”的音效。妈妈在床和墙挨着的一面用图钉钉了一块粉红色的布,以挡住落灰,也让我躺床上时有了坚实的依靠。这块粉红色,是这暗室中仅有的亮色,最好看,我经常盯着看,总也看不够。忽然就想,要是三妗子一直是我的妈妈,这小黑屋还属于我吗?待在里面还会如此安心,有安全感吗?自己待在里面,还会经常不叫不出来吗?我还会这么喜欢粉红色吗?是不是我长得也和珍珍姐一样又高又苗条呢?到底是谁强行改变了我这颗星星的运行轨道?我能不能归咎于命运?
我喜欢这儿,就像猪狗喜欢猪栏和狗窝。虽然我在这小黑屋里,有一次差一点儿被吓死。冬夜睡梦中,有个毛茸茸的东西在我的脸上动来动去,睁眼一看,漆黑一片,啥也看不见,我翻一下身,就听一个东西啪的一下蹦下地去。莫不是有坏人?我吓得大声喊叫,妈妈闻声赶到,亮开电灯,看了看,啥也没有。我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妈妈再次查看,“大概是一只老鼠,我听见它黑夜里吭哧吭哧啃咬木头了,甭怕。”然后把我背到她的被窝里。
妈妈常年不洗澡,被窝里和身上有种独特的味道,是妈妈独有的味道。那是汗臭体臭发酵成的一种醇厚味道,最亲切,只要闻到,我心里就踏实。
三舅也倔,这次没再征求我的意见,开学那天,径直把我的铺盖行李拉来他家了。
“先吃饭,吃完饭后,你三妗子给你收拾一下床铺,就安心在这住下了。”三舅把一盘牛肉推到我面前说道。
“别光坐着当客人了,去拿筷子和碗,”三妗子拖着瘸腿摆饭碗,最浅的一碗放我面前,“别多吃,吃多了浪费不说,还胖,你看你胖成啥样了,多吃菜。”说着往我碗里夹一大筷子青菜。
我也听出来了,她是嫌我胖,不好看,简直辱没了她。不像人家珍珍姐,长相随她,高挑漂亮。而我又胖又矮,矬子一个,还学习不中用。难道我就不嫌弃自己了吗?我自己愿意长成这个熊样子吗!
饭后,三妗子收拾厨房卫生,先刷了盘子,再刷碗和锅,擦完灶台再拖地,我则坐在沙发上,静等着三妗子安排住宿。
三舅家有三个卧室,朝阳的两个,朝北的一个。他们住一个阳间,另一个阳间还闲着,无人住。
三妗子擦干净手上的水,就走进了闲着的阳间卧室,不知在里面干什么,待一会儿,她又走进对面的阴面卧室,然后就听她叫三舅抱我的铺盖进去。
哦?不住阳面吗?我心里疑惑着,拿起其他的零碎东西,跟着三舅进了阴面的卧室。看三妗子正吃力地掀起床上原来铺的一床大厚被子。
一张一米半宽的木床,床腿发了黑,还开了裂,床头板的黄色油漆剥落了好几片。一个同样成色的高低组合橱柜。应该是别的屋里换新,旧货都搬进了这屋。不经意抬眼,看见对面阳面房间亮堂堂的,家具铺盖都是光鲜的。
忽然一个念头,像针尖一样刺了出来,我感觉到了疼痛。那一间洒满阳光的房间,是给珍珍姐留着的,即使她一个月甚至两个月才回来一次,就是闲着,我也没资格住进去。
从有记忆以来,我还没住过朝阳的卧室哩,太阳照着睡觉,耀眼吗?到底能不能睡得着?我不经意地咧嘴一笑,嘴巴里泛起一缕苦涩的酸楚。
5
二舅也曾让我改口。那是我工作后的第二年中秋节,一家人在姥姥家团聚。我把圣城大酒店的会计工作给辞了。这个工作是三舅托人给找的,较为清闲,一个月就忙几天,挣钱也不少。我没跟三舅商量,就写了辞职报告。三舅知道了,气呼呼地,说我不懂事,不知道大人们给找个工作有多难,说辞就辞,到底是为什么。我说,“就是不愿意干了,干够了,要么去省城,要么去V城,不想在这个小县城里待一辈子。”三舅气得向我翻白眼。
二舅听说了,等大家吃完饭后,趁着人少,问我,“这几个舅舅舅妈之中,你觉得谁对你最好。”我瞥他一眼,微微笑着,说舅舅们都好。
“你打内心里说句实话。”二舅对我的回答有些不满。
“就是都很好。”
“你没觉出三舅三妗子对你特别好?”二舅启发我,问道。
我眨巴眨巴眼睛说,“是有些不一样。”
二舅先表扬我是个懂事的孩子,然后问我知道为什么吗。
我怎么能不知道,我早就知道了,我妈跟我说的,我只是不说。
二舅神色凝重地说,“你知道就好,那是你的生身父母,你也大了,懂事了,现在就改口叫爸爸妈妈,不好吗?”
像窗外的天空一下子布满了凝重的阴云,屋里的空气一下子让人窒息。二舅期待的目光停留在我的脸上,我的脸上发热,身上湿乎乎的。我沉默着,看二舅仍然坚定地等待。
“我叫不出口。”我摇摇头,如释重负,长长地吁出一口气。
二舅一愣,面带复杂的表情,“这有什么叫不出口的,亲生的就是亲生的啊。”
我的眼里突然溢满了泪水,咬紧了嘴唇,还是止不住浑身哆嗦。“亲生的,为什么送人?为什么要生我?既然生了,为啥不养,送了别人?如果是个男孩,也要送人吗?姐姐又高又俊又聪明什么都有,什么都是最好的,而我呢,又矮又丑又不聪明,啥也没有!为啥要生我?是不是后悔生了我?是不是恨我把她的生活搞乱了?他们有没有考虑过我的感受?我的现状又是谁造成的?”也不知道哪来的勇气,我质问二舅,就像二舅是当事人一样。
二舅瞪着大眼,露出惊讶的神情,听我机关枪一样,发泄着满肚子的愤懑和不平。二舅说,“这些年,你活得很不容易,每次看到你,心里就隐隐地疼,也为你不平,为什么同父同母命运却如此不同?但是,既然现实已经这样,是你自己无法改变的,你总是这样,不能原谅这一切,不能与过去和解,你永远生活在这样的情绪氛围之中,你又有什么好处呢?”
“我知道这样没有什么好处,但就是叫不出口。也许以后会,但至少现在我还没准备好。”我知道我是在拒绝。
二舅轻轻叹一口气,语重心长地说,“终究是大姑娘了,也要学会体谅人啊,他们也有难处啊,要不是没办法,谁会舍得送人呢。”
体谅他们?他们体谅过我吗?酸楚和着伤心的情绪,像绵绵秋雨一样磨人,这怨恨,哪怕强制自己都咽不下去。
今晚,我不往前多走一步,打开的灵车里到底什么情形,我也不准备看。在这浓重的夜色里,当然也可能看也看不清的。傍晚时的雪并没有下大,只是加重了夜晚的寒冷,天寒地冻。要我号啕着扑上去,比大庭广众之下,让内向自卑的我登台表演还难。
6
回到家已经夜深了。家里没什么可吃的,三舅让珍珍姐给大家各煮半碗清水面。我说不吃。三舅脖子一梗说,“这么冷的天,不管孬好,都多少吃点。”我也跟着进了厨房,却不知干什么。
厨房里转了一圈儿,仅有的一棵大葱竖在一个纸箱里,葱叶干枯发黄。白瓷灶台蒙上了一层灰尘,与之前三妗子身体尚好时状况没法比。那时的她,歪着身子,拖拉着腿,用那只好手握住小拖把,一下一下,早早晚晚地坚持着把地板擦得干干净净,把灶台收拾得利利落落,她也会用一只手蒸花卷,烙油饼。她经常图便宜买一大堆货底子,有时候出去一趟,却只买两棵葱。袜子露了脚趾头,却还要用那只好手缝补。她长得那么好看,所有的新衣服都挂在衣柜里,却总也不穿,平日就好穿旧衣服,穿上一件,好长时间也不换洗。凭着自己有退休金,三舅也有不低的退休金,珍珍姐不但不要他们的钱,还经常贴补他们,家里的空调、全自动洗衣机等大件都是珍珍姐买的。家里根本用不着她这样抠抠搜搜。有钱也不会花,也不知道攒着要干啥。行事上的小家子气,叫人瞧不上。
在这一方面,她不像妈妈,妈妈是个庄稼人,她手里没钱,零花钱都是儿女们给的,但她不攒钱,有钱就给全家人买吃的用的,给孩子们买个喜欢的东西。那次妈妈骑三轮载着我去镇集,说是去买菜。隔着老远我就看见卖衣服的摊位上,挂着一条绿底小白菊花的连衣裙。我见过小伙伴梅梅穿着同款的,是红底小白菊花,心想要是我也有条同款不同色的,我们两个一红一绿,走在一起,该是街头多美的风景。走过去后,我忍不住又回头看。妈妈买了一些蔬菜,还买了排骨。我想,要是不买排骨,也许妈妈手头宽裕,说不定我要买条这样的裙子,她不会不答应,但是现在,估计妈妈把手头的钱花得差不多了,我再提要求,妈妈就是想给我买,怕是钱也不够,那还不如不提呢。
偌长的街道,我们走过去,又走回来了,不知不觉我落在了后面。妈妈发现我没跟上她,就回头叫我快走,我答应着,但脚步还是挪不动,好像有根绳子拴住了我的脚。妈妈站在原地等我,我慢腾腾地挪到她身旁。
“看啥呢不快走?”
“看那条绿裙子,梅梅穿了一条红色的。”
妈妈盯着我看了一会儿,问,“你喜欢绿的?”
“我只是看看,我不要。”我违心地说。
妈妈掉转车头,又来到衣服摊位前。让摊主取下来那条绿裙子,用手指搓了搓布料,反过来看看衣缝,扯起袖子和领子往我身上比量,问最低卖多少钱。
卖家抬头看看头顶的毒日头,说,“这时候了,不会多要,原来最低都卖一百六,实实在在的,九十吧。”
“很贵,再便宜点儿。”
“最低了。”
“再便宜点儿,七十。”
卖家摇摇头,“进货都进不来。”
妈妈扭转车把,做出要走的样子,“卖不卖?不卖我们走了。”看卖家不松口,妈妈真往前开始走了。
“你再添点儿,七十五给你。”卖家适时松了口。
妈妈看看我渴求的眼神,说,“好吧。”掏出衣兜里的钱包,往食指上呸一口唾沫,跟大拇指一搓,数着把钱一张张递给卖家,数完手中的钱,抬头盯住卖家,先不好意思地笑了,“真不巧,还有七十。”
卖家把妈妈的手推了回来,“不行不行,不挣钱也不能赔了。”
我强推着妈妈走,“我不要裙子,不要。”妈妈最后问了一句,“七十卖不卖?孩子喜欢,我也不是有钱不给你,就是只有七十,不卖就给句痛快话。”
卖家无可奈何地摇摇头,“哪里有这样杀价的?权当给你们跑腿搭上吆喝了。”
回到家,妈妈就问我愿意吃什么,挽一挽袖子说咱这就做。
小时候妈妈对我,像老母鸡对小鸡雏,我长大后,也成了妈妈依靠的大树。那次周末放学,我先去了三舅家,三舅知道我回来,早把排骨炖土豆、油焖大虾和西红柿辣椒炒鸡蛋摆在饭桌上,我说和同学一路,同学就在楼下等。
“叫她上来一块儿,吃完饭再走不行?”三舅极力挽留,三妗子没说什么。
我骑着车子,飞奔回家。到家后,妈妈他们早已吃完饭,锅碗瓢盆都刷得干干净净,妈妈一边给我重新做饭,一边问,“你咋不在你三舅家吃饭呢。”
“就馋妈妈做的饭。”心里暗想,三舅家再好,也不是我的家。不经意就做了对比,三妗子怎么就和妈妈不一样呢,好像我欠了她什么债似的。
我只去医院看望过三妗子一次。那时她已经因坠积性肺炎进了ICU,很危险了。也是三舅电话通知我的。她躺在病床上,浑身插满了管子,我进去时,她还昏迷着,不睁眼。我鼻子酸酸的,就是单纯觉得她年纪不大却病成这样,也很可怜。看着三舅给她用温水擦洗,我就站在床边,不知道该干点啥儿好。
“我擦干净后,你给她捋捋手胳膊腿脚,按摩按摩,她舒服些。”三舅支使我。
我挪到床边,捧起三妗子的右手,此时这只手是垂坠无力的,毫无回应,凉凉的,有些僵硬,这是一只病手。这只手,抱过我吗?一定抱过,只不过那个多年以前的情景,似乎是前世的幻觉重现。当这只手第一次抱起我,拥我入怀时,是什么心情呢?有再为人母的幸福吗?有对女娃的嫌弃吗?有送子给人的不舍和愧疚吗?把襁褓中的肉疙瘩送人,她到底是怎么想的?她后悔生了我吗?她后来是不是怨恨我,认为是我让她身体出了问题?后来这只手还干过什么,我当然记得,一辈子也不会忘记。
7
第二天早上,不到八点,大家就赶到了墓地。所谓的墓地,还是一个个土堆坟包,我和大家到达时,已经有两个帮忙的村人,哼哧哼哧地挖着冻土。旁边放着镐头和铁锨。长方形的小土坑西边堆放着挖出来的闪着冰光的土,南边则摆放着祭品和草纸。
主事的吆喝一声,叫珍珍姐出去接骨灰盒。骨灰盒是玉石的,珍珍姐特意选的。三舅叫我也去。我迟疑了一下,也往外走,还没走到入口,她已经自己腆着肚子搬着盒进来了,我赶忙走近,只能象征性地扶住一角,也算是两人共同抱着,来到土坑前,姐夫和志强也站在坑边伸手接住骨灰盒,蹲下,把它安放进又浅又小的坑里。土坑太小,把骨灰盒安放进去后,没剩多大空间。天寒地冻,泥土都冻得硬邦邦,挖不动。
看高高大大的三妗子,在这个长方形的盒内,被匆匆埋进低洼的小土坑,冷清凄凉,不多的几个人,还站得远远的,我想哭,但瞥一眼珍珍姐,作为精英白领,她只是皱着眉头,眼睛红红的,不哭,我也不哭,脑海里一片空虚,啥也不想。两个帮忙的,用铁锨你一下我一下地开始往坑里填土,约莫填了有七八锨土以后,他俩不约而同停住了,其中一个老者两手拄着铁锨把,说老人家都入土了,你们怎么不得哭两声?我脑袋嗡的一下,我突然想哭,嘴巴张大了,舌头却粘住了似的,哭不出声音来,哭谁啊这是?该哭她为三妗子呢,还是……我又为什么哭呢?就哭眼下这个骨灰埋进泥土的三妗子?
等了好一会儿,一直没有响应,更没有哭声,那两人彼此对望一眼,那个老者往手心里狠狠啐了一口唾沫,哼了一声,开始继续填土,不一会儿,就隆起了一个小土包,这就是三妗子的长眠之地了。
8
晚饭后,一家五口都坐在客厅里,三舅让珍珍姐烧水,说要交代一些事情,就是家产物业。我起身来到阳台,心想你们交代你们的,钱物再多,我也不要,要了我会心不安,就好比叛变了一样,对不起养我长大的妈妈。
当初我自己找婆家,不在当地找,就是想远离不想再见,不想看见他们,不想跟他们打交道,他们老了之后也别指望我会去他们跟前。权当没生我,或者权当我一出生就死了。我的眼睛湿润了,无论如何,我也不能改变了只爱妈妈的初心。
第二天,珍珍姐要我和她整理遗物,棉衣,春秋衣物,夏天衣物,全部从柜子里拿出来,装进收纳袋。三舅凑过来说,别都装起来烧了,有合适的,你们看着留下几件,也是留下个念想。珍珍姐说知道了,手却没停下。满满一柜子,很多三妗子的旧衣物,装了六袋子。
笃笃笃,有人敲门,开门一看是我妈来了。她怀里抱着个绿布兜,进门扯下头上的包头巾,然后从兜里拿出一个长方形包裹,打开捆绑着的布条结,是一床皱皱巴巴的红花布小棉被。“干啥的?”珍珍姐皱着眉头冷冷地看了一眼我妈,问。我妈把手里的东西往我面前一递,“给你。”
妈妈眯着老视眼细瞅了瞅小棉被,对我点点头说,“这是你当年出生时用的襁褓,我保存了三十四年了,搬家也搬了四次,每次搬家都扔好多东西,没想到还能保存着这个,可巧前几天看见了。知道你心里一直有个打不开的结,一直不愿意认亲,所以我这趟腿是万万少不得。你没长到足月,是八个月时打的垂体后叶素,就像个生瓜,不等瓜熟蒂落,就生生地摘下,折腾了两天两夜你才落地。第二天就去上班,没捞着坐月子休养休养,还得遮遮掩掩地,不让别人看出来,可是遭了罪。你也当妈了,把刚落地的孩子送人是个啥滋味儿,你设身处地想想,不是不要你了,确实就是没条件养你。人都走了,你也不哭一声妈,说一千道一万,这上面还残存着你娘儿俩共有的东西……”
三舅耷拉着眼皮,心平气和地说,“她一直不让我说,现在我可以说了,她心里一直难过愧疚,说生了没养,不配当娘。本来身体就弱,一点点地把自己身体搞垮了。”
三舅抬手抹着眼里的泪花,起身去卧室,拿来一个绿色的铁皮茶叶筒,打开盖子,倒出一个红布包,打开红布包,是一个透明的玻璃瓶,瓶中金光闪闪,打开瓶盖,倒出一、二、三……十二颗圆溜溜光灿灿的金豆。
金豆就托在三舅的掌心里。三舅说,“六年前过生日,她拖拉着瘸腿,突然要求去金店看看。我问她喜欢啥,金项链还是金耳环。她说不稀罕,不带那些个,买俩金豆吧。有一克的,有两克的,还有五克的,最终她选了五克的。连着六年的生日礼物,每年都是两颗金豆。俩孩儿,就好比俩金豆,我本心是想都一样,可惜阴差阳错,弄到了这地步。”看到最后这次过生日买的金豆,三舅说一向要强的三妗子好一阵掉泪。
妈妈拍拍我手里的襁褓,我紧紧抱住襁褓,突然把整个脸庞埋进去,深深地吸一口,再吸一口,一缕遥远的陌生的味道,婴儿与母体混杂在一起的味道,回荡在鼻腔深处,泪水成串成串地流下,接着我疯了似的用手撕扯,撕扯起皱巴巴的襁褓,似乎就是想毁掉这个给我带来不幸和痛苦的身世。
“你和姐姐一样,家产物业存款细软,”三舅平静地说,“什么都是你们俩的,这也是她的意思。”
我也想和姐姐一样啊,但是能一样吗?我闭上眼睛,想起了家里那间有老鼠出没的小黑屋闺房,想起了第一次来例假的窘况,想起了大哥恼怒的脸庞,想起了我自己找的农村那个勤俭却清贫的婆家……一幕幕幻灯片一样闪过去,最后闪现一个热气蒸腾的厨房、一张平整洁净的大床和第一次抱我的那只年轻的手臂。我把脸再一次埋进陈旧的襁褓,像坠入一泓温泉,水咕嘟咕嘟往外冒着,烟气浩渺里余波荡漾着,舔舐着我,我漂浮着,漂浮在温泉中,发出了婴儿坠地时的呱呱声,妈啊,妈啊。
作者简介:宋香玉,山东潍坊人,山东省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有短篇小说及散文发表于《中国校园文学》《中国文化报》《青年文学》《当代小说》《青岛文学》《鸭绿江》《辽河》等报刊。
(责任编辑 徐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