蟋蟀为谁而鸣
2024-06-25老藤
一
“苏苏苏,苏苏苏……”叫声又响起来,这是蟋蟀的鸣叫。在青堆子,很多人将蟋蟀叫蛐蛐,这是一种嗓门儿高调、跳跃好斗的小昆虫。蟋蟀在城市难得一见,它属于乡村,属于那些长满青苔的老宅。谷米喜欢听蟋蟀的鸣叫,她所居住的老宅里蟋蟀很多,不绝于耳的鸣叫从童年、少年、青年一直贯穿至今。对于她来说,蟋蟀的叫声灵动悦耳,是最好的催眠曲。追溯起来,谷米觉得自己喜欢蟋蟀的叫声应源自小时候父亲的教诲。当时她懵懵懂懂地问父亲,蟋蟀为什么总是叫,不嫌累吗?身为漏馇师傅的父亲笑着说,世界上鸟啾虫鸣成千上万,唯有两种叫声不烦人,一个是喜鹊,一个是蟋蟀,因为这两种叫声都是报喜的。长大后,童年经历的事情大都变得遥远,像渐渐模糊的屏幕不再显像,唯有老宅蟋蟀叫声依旧,能让她恍若回到童年。谷米从小就养成了听着“苏苏苏”叫声入睡的习惯,没了这种声音她会感到不适应,有时出差到城里,因为星级宾馆不可能有蟋蟀,那种沉寂仿佛能让她听到体内血液流动的声音,使她无法入睡。后来她想出一个办法,把老宅里蟋蟀的叫声用手机录下来,再出差,入睡前用手机循环播放,她就会在“苏苏苏”的伴奏中安然入睡。
但现在谷米遇到了一个难题,老宅所处的青堆镇大十字面临拆迁,京城一家房地产企业要在这里建一座商业综合体,而且推进速度极快,大十字所有老建筑的青砖墙上都用大白写上了大大小小的“拆”字。接到拆迁通知时谷米先是发蒙,接下来就想到了自家这幢百年老宅,想到了老宅里的蟋蟀,要知道,蟋蟀是栖身于墙缝、灶台、水缸旁等有湿气地方的小昆虫,在钢筋水泥浇筑的大厦里它无法生存。
老宅不在了,蟋蟀何以藏身?没有蟋蟀的伴奏,漫漫长夜如何熬过?仰卧于床的谷米睁大眼睛望着天花板。老宅天花板由椴木板吊成,刷了清漆,木纹依稀可见。她隐约看到天花板上有个可疑的黑点,应该不是蟋蟀,她这样想着,但又希望它是一只蟋蟀,因为对蟋蟀,她听到声音的时候多,看到真面目的时候少。
应该阻止这个项目,保住大十字!她对自己这样说。
脑海里在播放幻灯片,每张幻灯片都是一个熟悉的人,她一张张翻篇,闪过的每一张面孔都帮不上忙,能干预这个项目的人微乎其微。都说朋友圈是万能的,但此刻她觉得自己的朋友圈太小了,是自己的清高限制了朋友圈的扩容吗?她有些埋怨自己。
蟋蟀已经很久没有这么响亮地鸣叫了,叫声里还偶尔出现高低变奏,这种情况很少发生,一般来说,蟋蟀的叫声是均匀而有节奏的。谷米从床上起身,和衣走出卧室来到客厅沙发上坐下,她需要理一理思路。拆迁办下达的期限是一个月,对于一家餐饮企业来说,时间确实紧张。她没有开灯,一旦开灯蟋蟀就会停止鸣叫,蟋蟀这种小动物怕光、怕声、怕同类,像极了小时候的自己。窗外月光很足,把木质窗棂映出了版画效果,蟋蟀的叫声是这图景绝妙的配音。动听的声音像牵魂绳,总会把人牵到应该去的地方,她的思绪被这声音牵回到了十五年前的某个夜晚。
那是七月的一个夏夜,因为停电,父亲没有在作坊里磨馇子,而是在客厅里一个人抽烟。母亲去世后,父亲喜欢一个人静静地抽烟,蟋蟀的叫声会因为烟香变得兴奋,她对父亲开玩笑,说咱家的蟋蟀肯定也有烟瘾。见她走过来,父亲掐灭烟头问,临近高考了,志愿怎么填?她说早就想好了,第一志愿是建工学院。父亲说柴一伦也报了建工学院,你们又成了大学同学。柴一伦是谷米从初中到高中的同班同学,人特机灵,会来事,学习成绩总是压谷米一头。这时一伦来了,手里拎着一包花生糖,不用问,是从斜对面白家糖铺买的,烛光照在一伦棱角分明的脸上,竟然照出一抹怪异的铜色。一伦向父亲点头示意,说停电了,不想点蜡烛看书,感觉肚子饿,来买馇子回家吃。一伦经常来买馇子,每次都买两斤新鲜馇子,因为量小,父亲坚持不收费,为了回报人情,一伦每次来便带两斤花生糖。谷米知道一伦的真实用意,父亲血糖高,吃不了糖,花生糖显然是给她买的。作为同学,谷米有点反感一伦总来家里买馇子,因为同学中已经有了传言,说一伦买馇子是醉翁之意不在酒。父亲去作坊里漏馇子,新鲜馇子最好是现漏现煮。这当口一伦坐下来,双手按住膝盖并不说话。一伦的牛仔裤在烛光下也透出一丝铜光。两人单独相处还是第一次,她低垂着目光,地板上窗棂的投影好像要格式化屋里的一切,映在一伦牛仔裤上的图案如同一张“草花A”。一伦的鞋很大,是某个国产品牌运动鞋,至少有四十三码。看到这双大脚谷米就会想起初二时一件往事。那时的一伦特淘气,喜欢爬树掏鸟窝,有一次谷米见他爬到槐树上捅下了一个鸟窝。从树上跳下后,还用一双大脚把鸟窝踩了个稀烂。这个情景在谷米心里留下了阴影,她不知道一伦踩碎的鸟窝里有没有幼鸟或者鸟蛋,脚踏鸟窝对于喜爱小动物的谷米来说是不可接受的粗暴行为。两人就这么干坐着。烛光闪耀,屋子里静如闷罐。忽然,“苏苏苏,苏苏苏……”蟋蟀的叫声从角落里传出,清脆的叫声打破了尴尬的沉寂,谷米觉得总这样呆坐着不好,像是问自己也像是问一伦,没话找话道,蟋蟀为谁而鸣呢?一伦犹豫片刻,用询问的口吻说,应该是雄蟋蟀呼唤雌蟋蟀吧。她摇摇头道,不对,蟋蟀是为这幢老宅而鸣,这里是我的家也是它们的家,家是永远值得歌唱的地方。一伦说也可能是为馇子而鸣,在青堆子,人和动物没有不喜欢馇子的。这个回答很妙,谷米现在回想起来都觉得值得点赞。
一伦如愿考取了建工学院,而模拟考试排名第二的谷米却名落孙山。高考失利纯属意外,高考前一周,父亲担心影响她备考,店里停工停业,考虑到女儿喜欢吃馇子,父亲就到大超市里买了一箱真空包装的品牌馇子煮给女儿吃,结果谷米吃坏了肚子,考试中去了几趟厕所,差点昏倒在考场上。成绩出来后,父亲懊悔不已,说本来以为品牌馇子比自家的要高档,谁知竟然是劣质货。一伦也来安慰她,建议明年再考。发榜那天晚上,她失眠了,青堆中学教学质量在全县属于中下水准,全班只有一伦考上了本科,其他几个同学仅够专科分数线,自己复读一年又有多大的把握?那一夜,老宅的蟋蟀也彻夜未睡,一直鸣叫到凌晨。子夜过后她索性打开电视,连换三个频道,电视里都在播放一个知名品牌辣酱的广告,她心里豁然一亮,既然大西南的辣椒能做成知名品牌,大东北的馇子怎么就不能做出文章来?谷家做馇子的历史已有五代,是实打实的家传,要是把馇子这道特色美食做好,既光大了家族产业,又实现了人生价值。想到这里,她对自己说,条条道路通罗马,没必要在一条独木桥上挤,不复读了,再说也丢不起那个人!当她做出这个决定时,蟋蟀明亮的叫声从四面八方响起,好像是无数的蟋蟀在为她欢呼。她笑了,洗漱后换上运动服,出门来到大十字中心花坛,围着那口古井慢跑了半个小时,一直跑得大汗淋漓。早饭时她对父亲说了自己的想法,开明的父亲并不反对她的选择,说谷家这份家业总该传承下去,你是父亲唯一的孩子,不考就不考吧。上午,一伦来到家里再次动员她复读,她对一伦说,高考就像我的初恋,初恋之所以珍贵是因为只有一次,既然初恋已经不再,我就要重新规划人生了。一伦带着哭腔问她,那你想干什么?难道就在青堆子这巴掌大的地方待一辈子?她望着窗外绿油油的菜园说,我想那碗撂倒我的馇子不是无缘无故,它是想留住我,换句话说吧,我跌倒在馇子上,将来一定要在馇子上站起来。一伦不理解,说馇子再好也不过辽东一带的小吃而已,小吃是上不了大台面的。她摇摇头,昨夜蟋蟀的欢呼声仿佛又在耳畔响起,她抿着嘴唇停顿片刻,然后对一伦说,对不起,我不能继续当你的“灯泡”了,你在大学里可以选择一个榜眼或者探花当你的“灯泡”。“灯泡”在青堆子的寓意是陪衬者,谷米用在这里也是一种发泄,因为从初中到高中,没有一次考试她超过一伦。一伦委屈地低下头,说,你知道有这样一句歌词吗?把我引到井底下,割断绳索就走啦。她冷冷地说,放心,没有我做参照你会更加明亮耀眼,至于我嘛,就想在这巴掌大的地方把馇子做出些名堂来。
柴一伦建工学院毕业后被选调到省直机关,先在省政府当秘书,后来下派到青堆镇所在的县当副县长。谷米和柴一伦的关系止步于高考发榜那一天,在她眼里,高考是一道无法逾越的分水岭,这道分水岭决定了人生不同的走向。她主动降温,让烧热的一锅水没有沸腾。尽管一伦没有放松对她的攻势,但她十分理智,她很清楚人的口味会因地位的改变而改变,馇子不会再是一伦的主食,只能是偶尔浮起的一丝乡愁。大学前两年,每年寒暑假一伦都会来店里吃馇子,每次吃馇子,都会在碗底剩一点,这在过去是从来没有的事,那时候一伦吃完馇子恨不得把碗舔干净。一伦来店里时还会劝她继续读书,哪怕读成人教育也可以,不读书将来在社会上很难立足。她不反驳也不迎合,总是冷冷地说,人各有志,自己和馇子,和老宅以及老宅里的蟋蟀成了命运共同体,生活只能这样往前走。后来一伦全家搬去了县城,回来便少了。她本来以为时间会淡化一切,但毕业当年,已经成为选调生的柴一伦专程回来正式向她求婚,就在老宅这间客厅,一伦一改高中时的腼腆,大大方方地向她做了表白,嫁给我吧,谷米,职业不是我们分开的理由,我有能力落实你的工作、改变你的命运。她依然冷冷地说,我的命运不需要别人来改变,我要有尊严地生活。一伦问,你对我为什么如此冷淡。她说,我们太熟悉了,就像兄妹一样,就没了那种神秘感。一伦问,什么神秘感。她说,爱情如同勘探,没有神秘感就没有了兴趣。一伦也是个极度自尊的人,她的婉拒显然出乎一伦的意料,在沉默了一会儿后,一伦涨红着脸说,你会后悔的。一伦在说出这句话时呼吸有些急促,眼里布满疑惑和幽怨。她说,强扭的瓜不甜,我们还是各自珍重吧。其实,谷米几次尝试想接受一伦,但她说服不了自己,脑子里总是浮现一伦脚踏鸟窝那一幕。她对父亲说自己和一伦是两条平行线,一辈子都不会有交会点。父亲对一伦印象很好,说她是嫉妒心作祟,因为一伦每次考试都会高居榜首。父亲曾发现她有次在家里一边摔作业本一边自言自语:命运啊,怎么如此不公,既生瑜何生亮!父亲说做人要学会接受失败,烦恼皆因强出头,这个世界上比你有章程的人多了去了,没必要去攀比。她用冷冰冰的语气说,我没觉得柴一伦考上大学就会比我强,我也不会轻易接受失败。父亲知道情感这种东西不是劝成的,有时候女孩子讨厌一个男生并不需要理由。喜欢需要根据,讨厌却源自本能。
此刻,坐在客厅里听着蟋蟀的鸣叫,她唯一能想到的人就是一伦,一伦是主管城建的副县长,应该有权力叫停大十字这个项目。大十字上的街坊老白、老胡和柳姐都劝她去求求一伦。但她不想去,一则,工作后他们几乎没有联系;二则,在她心中一伦永远是枚长不熟的瓜,未熟之瓜的瓜蒂不可能是甜的。
她在客厅里坐了许久,直到角落里的蟋蟀叫累了才回到卧室休息。夜里她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到一伦带着一干人来青堆镇考察。她远远地看着被人前呼后拥的一伦,一伦在谷米面鱼儿店门前背着手站了片刻,然后挥手做了个用力劈柴的动作,很快,一台铲车轰隆隆开过来,震耳的轰鸣下,青砖青瓦的老宅顷刻间坍塌在飞扬的尘土里。她看到一群蟋蟀从废墟中爬出来,像撒在泥土里的一捧西瓜子,西瓜子长了翅膀一样朝自己飞来,躲进了她的白裙下,在她的裙裾里惊恐不安地鸣叫,声音发颤,“苏苏苏”变成了“去去去”。她发现梳着分头的一伦用眼睛的余光在观察自己。
二
青堆镇是省里命名的特色古镇,周边居民在称呼青堆镇时会换掉那个“镇”字,叫它青堆子。青堆子主要的老建筑都集中在大十字,谷米面鱼儿店前身是谷家馇子店,名副其实的百年老店,店铺就在镇中心的大十字上,临街四间店铺,两进的院子里有加工作坊。谷米面鱼儿店的馇子远近闻名,当地人两天不吃馇子胃肠就会起义。馇子加工工艺讲究,需要将玉米放入缸中加上井水浸泡、发酵,然后湿磨成粉浆,用纱布过滤,再放入缸中澄清沉淀,去掉浮水就成了馇子面。馇子面可以加工面条、面鱼儿、面疙瘩,可拌可炒可煮可做汤。谷米面鱼儿店的馇子甜中微酸,开胃提神,助消化、醒宿醉、泻肝火,男女老少没有不喜欢的。几十年前,青堆子家家都会制作馇子,后来挂面当道,很多人嫌费工夫,制作馇子的民间工艺渐渐失传。报纸上报道过一则新闻,有家居民因想吃馇子,结果工艺把握不好,玉米发酵不充分,导致一家五口中毒。这个消息一出,自己制作馇子的人更少了,想吃馇子只能到谷米面鱼儿店来解馋。
谷米从父亲手里接过谷家馇子店是在十年前。谷米结婚后,老父亲和她老公在县城建了一个规模更大的馇子加工厂,她则留在青堆子打理谷家馇子店。加工厂专门生产真空包装的馇子,销售逐渐在省内外铺开,因为外地客户订货量每年都在增长,谷米觉得有信心把谷家馇子做成知名品牌。让谷米引以为傲的是加工厂制定了馇子生产标准,而且标准得到了官方认证,成了国家标准,这实际上把馇子加工厂顶到了一流食品加工企业的地位。在谷米看来,馇子加工厂的产品属于预制食品,虽然热销,却少了馇子原本的特色,馇子鲜有的酸味只能靠调料包。父亲说工艺都一样,问题在于县城没有青堆眼的井水淘洗,馇子故而少了灵性。谷米接手馇子店后,觉得谷家馇子店的店名过于直白,便自作主张改成了谷米面鱼儿店,原本担心老主顾不喜欢这个新名,谁知追新赶潮是大多数人的心态,谷米面鱼儿很快就叫开了,“面鱼儿”也就成了谷米的绰号。谷米面鱼儿店这幢老宅旧而不破,雕花木质门窗保存尚好,青砖青瓦也没有损毁,古香古色特有味道,尤其大年前后,屋檐上一排红灯笼把路面雪地照得红彤彤的,年味十足。巧的是京城一位叫潜龙的老年摄影家来青堆子采风,发现了谷家老宅和大十字小花坛里那眼古意深厚的老井,便拍了一组照片发表出来,还参加影展获了大奖。获奖摄影让青堆子、让谷米面鱼儿和青堆眼声名大振,青堆子的人气变得旺起来。谷米和潜龙因此成了忘年交,谷米把这组获奖摄影放大镶框挂在店里,同时聘请潜龙做了谷米面鱼儿店的顾问,每个月都雷打不动给远在北京的潜龙快递一盒馇子。
大十字是镇中心南北两条马路的交会处,交会点就是吸引潜龙目光的古井,古井是当年闯关东的胶东人所打,井旁原来有块青石碑,上面阴刻“青堆眼”三字,后来石碑被毁,但“青堆眼”这个名字却保留至今。青堆眼深两丈,井壁、井口、井栏都由青石砌成,井上没有安辘轳,提水需要自带绳子和水筲。在家家户户通上自来水的今天,因为井水甘洌,适合泡茶,古井依然有人来汲水吃,尤其是名闻遐迩的谷家馇子,必须用青堆眼的井水来浸泡淘洗,因为这个原因,青堆眼的维护一直是谷家人在做。
大十字集中了青堆子几十家店铺,可谓商号林立,老辈人说当年青堆子有小安东之称,是三教九流汇聚之地。当下,青堆子商号中最有名的是谷米面鱼儿、白家糖铺、柳家炉包和胡家青堆客栈,谷白柳胡四家东南西北各把一个路口,生意上没竞争,关系处得一团和气。四家店主在青堆子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其中年龄最小的是谷米,属于青年企业家。白家糖铺的老板白祥瑞最为年长,已经六十有五,为人随和却有威信,做事平事都令人信服。白家糖铺历史悠久,主要加工花生糖,生意一直不错。老白两个儿子大学毕业后都在城里工作,其中小儿子还是一所中专的校长。老白常说小儿子是县团级,别看二师兄威风凛凛,其实就是个科级。老白说的二师兄是青堆镇朱镇长,“二师兄”是朱镇长自己叫出来的。老白有老白的苦恼,那就是白家糖铺后继无人问题。老白每次来面鱼儿店吃馇子都会对谷米说,我要是有你这么个闺女就好了,也好把糖铺的手艺传下去。老白两个儿子都不回来继承祖业,他们认为现代企业制度讲究所有权和经营权分离,到时候找个职业经理人管理就行了。但老白不这么看,白家糖铺给别人经营,自己怎么能放心,更何况白家熬制糖稀有独门绝技,不可轻易外传。柳家炉包包子铺的老板叫柳姐,大脸大胸大臀,里打外开从不怵人。几年前有外乡的三个小混混来吃霸王餐,没事找事欺负哭了服务员,柳姐闻讯从后厨提着把菜刀冲过来,将菜刀架在领头混混的脖子上,粗门大嗓地吼道,小子,知道孙二娘吗?我柳二娘可是孙二娘的师傅,敢来这里奓刺儿,信不信我把你剁了做包子馅儿!眼见小混混脖子上就有血丝渗出来,混混们知道遇到了茬子,连忙服软道歉,付了包子钱灰溜溜跑了。柳家炉包的源头在山东即墨,柳家是清末闯关东来青堆子的,祖上一直经营炉包。柳家炉包皮薄馅大,肉馅多加酱油,当地人口味偏重,馅儿淡了包子卖不动。清晨天一放亮,就有居民匆匆赶到大十字,来柳家买一屉炉包,再到谷家买一罐馇子,回到家里就是最讲究的早餐了。与谷、白、柳三家都是青砖老宅不一样,胡家青堆客栈却是红砖红瓦的新建筑,而且还高出一层。青堆客栈老板老胡原来在镇派出所当辅警,因为私自扫黄收罚金事发被解聘,在大十字买了处平房,扒掉改建成了青堆客栈。这栋红二楼与大十字其他青灰色的建筑格格不入,显得十分另类。谷米还记得被老胡扒掉的平房,那里原本是个带青砖门楼的中医诊所,诊所有一副木质楹联,上联是“但愿人皆健”,下联是“何妨我独贫”,没有横批。她当时很不解,是对联就应该有横批啊,记得就这副楹联她还问过柴一伦,柴一伦想了想后说,当年孙思邈写这两句话的时候就没有横批,后人谁敢乱加?她觉得柴一伦语文果然好,怎么就知道这楹联是孙思邈的?谷米记得小时候去药铺抓药,坐诊的是个白胡子老者,说话是尾音上翘的乐亭口音。很可惜,童年的记忆被老胡给抹去了。
在保卫大十字上,谷米知道自己不是孤军奋战,真正牵头的是老白,老白联系了老胡、柳姐,最后来找她,她没有丝毫犹豫就同意加入保卫大十字的团队。在老白找她之前,恰好在县里加工厂的老父亲打来电话,说能不能想办法别拆老宅,咱谷家不差钱,拿点补偿没啥用处,留着老宅总是个念想。老父亲在加工厂很少回来,但每次谷米老公回青堆子,都会到青堆眼打几大桶井水带回去,老父亲说城里的自来水有股药味,还是青堆眼的井水喝着习惯。
老白召集三家店主到糖铺碰头。老白说大十字在,咱这些老店才能在,大十字拆了,换地方开店地气就变了,做生意最讲究地气。柳姐说这个二师兄干点啥不好,偏偏要拆大十字,大十字拆了,青堆子还是青堆子吗?老白说是这么个理,拆掉大十字肯定要建高楼大厦,不会再用青砖青瓦,青堆子自然也就名不副实了。老胡一个劲儿抽烟不放声,老白问他,他连吐三个烟圈道,你们知道吗?大十字这个项目是二师兄招商引资来的项目,青堆子目前没有一把手,这个项目干成了,二师兄就会由镇长变书记,你们说他会改主意吗?柳姐和老胡说的二师兄是朱镇长,乍听名字还误以为朱镇长像猪八戒那样颟顸,其实朱镇长是个聪明干练的中年人,因在家中排行老二,亲友们喜欢叫他二哥,他说二哥这个叫法不好,干脆叫二师兄好了。他这是自嘲,觉得在官场上傻呵呵、不精不灵有益无害。老白说青堆子闲地老鼻子了,找个空地开发不就结了,为啥非要在大十字上大拆大建?柳姐说不行,咱不能让二师兄为所欲为,得想个法子阻止这件事。老白问谷米,你怎么看,谷家老宅的照片可是获过大奖的,拆了太可惜。谷米说,我反对拆老宅,我老父亲也反对。我有失眠症,唯一能治愈我的就是老宅里的蟋蟀,它们像是我养的宠物一样和我有十二分默契,它们知道我一困就会“苏苏苏”地鸣叫,听不到蟋蟀鸣叫我无法入睡。老宅拆了蟋蟀们怎么办?在楼房里它们无法生存。
谷米说完,老胡哈哈笑了,说蟋蟀这些小虫子对你就那么重要?谷米反问了一句,在青堆子,没有蟋蟀的屋子还是家吗?老胡止住笑,他知道自己的客栈里没有蟋蟀。不过很快他就补充说,我家里这东西很多,有时候冬夜里在灶台边也会叫,烦死了。谷米说我不烦蟋蟀,反倒超喜欢。
老白插话说,喜欢蛐蛐古已有之,许多王公贵族都喜欢,斗蛐蛐曾经成为一种高雅的娱乐,古代女人也喜欢,所以蛐蛐有个别称叫促织。
看大伙谈起蟋蟀不停,柳姐有点不耐烦,对老白说,咱不说蛐蛐了,还是说怎么对付二师兄吧。
二师兄当然要对付,但还有个大人物需要动用一下,那就是我们青堆子走出去的柴一伦。老白望着谷米说,你的老同学柴一伦是分管城建的副县长,这事最好求他帮忙。
老白话一说,众人的目光都集中到谷米脸上。谷米和柴一伦的事在青堆子不是秘密,关于谷米和柴一伦分手的事,镇上传言有许多版本,大家普遍相信的是柴一伦考上大学后甩了谷米,柴家举家搬到县城也是为了避开谷家。这件事谷米无法解释,但心里觉得有点对不住一伦,让一伦背了黑锅。
柳姐揉了揉鼻子说,我估计柴县长不会帮咱们,他这个人太自私,连自己老婆的忙都不帮,还能帮咱们?柳姐的说法不是空穴来风,柴一伦有两段失败的婚姻,第一段是在省政府工作时,婚姻维持了不到两年;第二段是来县里工作后和一个女教师结了婚,但很快也离婚了。两段婚姻结束的原因不明,坊间说是他不为女方办事所致。
那要看谁去求他。老白说,谷米要是出面,十有八九柴一伦会帮忙。
谷米知道老白这句话有些依据,当年柴一伦每次来老宅买馇子,都要先去白家糖铺买花生糖,这一点老白心里头明白。
老胡摇摇头道,社会上都说柴一伦好色,是花心大萝卜,谷米妹妹去找他怕是肉包子送到了狗窝里。
老胡这话明显是对一伦的诋毁,她打住老胡的话说,作为同学我知道一伦的为人,社会上那些闲话无凭无据,是瞎说。
老胡嘴上不饶人,他斜视着谷米道,就凭他当年对你无情无义的样子,你信他?
人家没对我无情无义,一伦不是你说的那种人。谷米坚持自己的看法,她不是在维护一伦,她说的是事实。一伦是个很看重尊严的人,记得当时她拒绝一伦求婚时一伦并没有多说话,表现出了应有的胸怀和风度。
柴一伦是个什么样的人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是青堆子走出去的,作为青堆子人,有义务和责任保卫故乡嘛。老白语气里带有对一伦的期望,正常分析,这个项目需要分管副县长批准。谷米觉得老白说话占理,的确,一伦有保卫青堆子的义务和责任,把大十字拆了,青堆子就会面目全非,如果热爱家乡,这个项目在论证时就该叫停。
老胡说我劝你们不要做无用功了,柴一伦不会干预这件事,除非……
除非什么?老白问。
老胡望了谷米一眼道,除非谷米真的去做工作,毕竟是老同学,感情基础还是有一点的,柴一伦怎么也不会在谷米面前摆架子。老胡话里有话,叫人听了不怎么舒服。
老白说,这件事关系到咱们四家店铺切身利益,谁也不能置身事外,有力出力,有主意出主意,二师兄那里我去做做工作,二师兄和我小儿子有点交情,他就是我儿子那所学校毕业的;至于柴一伦那里,如果可能,谷米就多费心吧。
谷米说关于镇长那里,她也可以说说话,因为镇长总来面鱼儿店吃馇子,至于柴一伦那边,事情有点难办,他工作后我们基本没有联系。
老白最后定下了保卫大十字三步走战略:第一步,先做二师兄工作,大十字墙壁上那几十个画圈的“拆”字是他带人写的,字写得很粗暴,奇丑无比,看着扎眼;第二步,做柴一伦工作,要打乡情牌、荣誉牌,让他知道一旦拆了大十字,他这个县长就是青堆子的罪人,而保留了大十字,他就是值得青堆子树碑立传的好官;如果前两步不起作用,第三步,他就组织大十字几十家商户上访,进县去省上北京,这是豁出去的办法,总之,哪怕蹲笆篱子也要保住大十字。老白说反正自己年纪大了,不惧二师兄报复。老白的决定让每个人都很激动,老胡说去上访他算一个,派出所的人他认识。柳姐说她免费给上访的人供应炉包。老胡伸出手掌说我们击掌鸣誓吧,在大十字保卫战上谁也不能当孬种。大家齐刷刷伸出右手,四只手掌叠在一起,谷米喊道,一二,欧耶!
放下手掌老白问“欧耶”啥意思,谷米说就是个语气词,相当于表态赞同。
刚刚喊完欧耶,墙角里忽然传来蟋蟀的鸣叫声,“苏苏苏,苏苏苏……”叫声不大,却能听得真切。
你们听到蟋蟀叫了吗?谷米问。
其他三人愣了一下,老白说店里蛐蛐很多,但白天叫的少,不知今天为啥白天叫。
谷米说,蟋蟀一定听到我们击掌鸣誓了,它们也在喊欧耶呢,蟋蟀更怕失去家园啊!
听到蛐蛐叫,喜事马上到。老白说,蛐蛐叫是个好兆头,说不定我们今天商量的事真能“欧耶”呢。
我的包子铺里蛐蛐也不少,挺烦人的,你们这么一说我就不烦了。柳姐笑着说,以后不再撒药毒它们了。谷米觉得这次聚会有个意外收获,那就是改变了柳姐对蟋蟀的印象,青堆子又多了一个喜欢蟋蟀的人。
离开白家糖铺往回走的路上,谷米看到了路旁新竖起的大十字项目广告牌,白地蓝字,广告语是:让青堆子长大长高,落款的“翼龙集团”是四个黑字。这应该是个大公司,翼龙集团的标识是条翻卷的蜥蜴,这个图案好熟悉啊!但她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三
镇长来谷米面鱼儿吃馇子。
镇长吃饭简单,一碗馇子,一碟辣椒酱,一个煮鸡蛋。镇长天生一副大众化的脸,如果不是穿着藏蓝色夹克和白衬衣,从形象上看,很难判断他的职业。
谷米想搭话,正在犹豫,镇长却向她招了招手,示意她过去坐。谷米走过去问今天的馇子是不是可口。镇长说好吃。镇长问她大十字要拆迁了,面鱼儿店想搬到哪里去,作为当地著名小吃,镇里会在选址上多给些关照。镇长还说青堆子什么都可以没有,但馇子不能没有。谷米问他为什么要拆大十字,新开发的商业综合体另选个地方不好吗。镇长摇摇头,说翼龙集团的老总相中了大十字,换了地方人家就不投资了。
谷米看着镇长说,我听说大十字绝大多数商户都不同意拆迁,镇里强行上这个项目是不是有违民意,怕是会有上访闹事的情况。谷米觉得应该把拆迁的后果告诉镇长,镇长指望这个项目升职,但真要闹出事来,不仅升职成为泡影,弄不好还会背上处分。
这种大项目不可能不做研判评估,你放心,天塌不下来。镇长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忽然转换话题问,听说你们在一起商量这件事了,是老白牵的头儿。
谷米吃了一惊,昨天四个人商量事镇长怎么会知道?
对动迁补偿有要求可以谈,如果恶意阻拦项目性质就变了,你的面鱼儿店和馇子加工厂一向奉公守法,没必要跟着掺和这种事,你有啥想法可以和我讲。镇长变得严肃起来,嘴角用餐巾纸擦拭后,唇线变得明显起来。
谷米起身去给镇长倒了一杯茶,坐回来问,想听我的想法?
镇长点点头,目光一直在谷米脸上。
我反对这个项目。俗话说,有多大的胃口用多大的碗,青堆子人口不多,搞这么大一个综合体不会赚钱不说,将来很可能烂尾。
那是翼龙集团的事,你操什么心?镇长眉头蹙了蹙。
我当然操心,综合体烂尾,大十字的店铺也都散了,直接影响我的面鱼儿店生意。
换个地方不是照样开店吗,只要馇子好,到哪里都有人吃。镇长有些不解。
做生意是讲地气的,大十字是一百多年才聚拢起来的地气、商气,一拆,地气商气都散了。你听说没有,沿海一个大城市有条天津街,也是百年老街,生意相当火爆,后来投入巨资加以改造,愿望虽好,但改造后商户都散了,现在变得冷冷清清,什么时候能重新聚拢起人气来谁也无法预料。
镇长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谷米的话他听进去了,地气、商气是两只无形的手,生意财运的聚散都靠它们操控。
见镇长不说话,谷米接着说,最要紧的是这个项目会毁掉青堆子这座古镇,而且无法恢复,古镇保留下来是永远的财富,拆掉了再恢复,顶多是不值钱的赝品。
镇长摇摇头说,这个大项目是青堆子百年不遇的发展机遇,现代化商业综合体能给古镇提高档次,让青堆子发生脱胎换骨的变化,而且会大大增加镇里的税收。
大厅里又进来几位吃馇子的,都是些生面孔,他们在里面一张桌子坐下,一边吃一边议论大十字拆迁的事,谈到翼龙集团到底是个啥公司,这个在大城市搞开发的公司为什么会选择地处辽东的青堆子。他们没有发现镇长,其中一个年轻人说,这个项目要是成了,是货真价实的政绩。一个年龄大的人说,项目这种事是双刃剑,建起一座楼、倒下一批人的事很常见。背朝着他们的镇长低着头微微笑了笑,轻声对谷米说,对于我来说,这个项目是单刃,我不贪不占,哪里来的双刃?我是青堆子人,无非是想把家乡建设得更好而已。说完,镇长起身离开。谷米送他到门口,没有寒暄,镇长停住脚步,很郑重地对谷米说,你不要和老白他们掺和,这件事已经板上钉钉,开弓没有回头箭,再说了,与镇里作对能有什么好果子吃。
谷米没有点头,目送镇长快步走远。镇长走路脚步很踏实,自信满满的样子。她想,把镇长称为二师兄太不该,镇长是个心中有沟壑,喜怒形于色的人。
里面那桌有人认出刚才走的是镇长,问谷米镇长吃馇子是白吃吗,怎么没看到结账。谷米说老主顾、熟人都是先记账后结算,几块钱的馇子一次一结太麻烦。其中那个年纪大一点的人问,是镇长本人结还是派人来结?谷米说你们问这个干吗,一个大镇长还能来这里吃白食?人家一个月自己掏钱结一次,不会赖账。那个问话的人笑了,说乡镇干部现在都很自律,微腐败的现象越来越少,这是好事。
四
谷米问老白镇长工作做得怎样,反正自己是碰了钉子。老白说镇长根本不给面子,说原则的事没商量,瞧瞧,他把一个房地产项目当成了原则,这是啥道理嘛。谷米这才明白,老白碰的钉子比自己碰的还硬。谷米说了镇长知道他们碰头的事。老白说,他知道又能咋样,不光我们四个不同意,大十字大多数商户都反对,都表示不在拆迁协议上签字。谷米说,这样的话第一步走不下去了。老白放低了声音说,也不一定,老胡已经向纪委打了举报电话,要求查查这个项目背后是不是有猫腻,说白了就是腐败问题。谷米说,老胡胆子行啊,敢打举报电话。老白说,这事你知道就行,老胡用的是假名,他当过辅警,懂行。谷米心里有些鄙视老胡,原来是偷偷摸摸打的匿名电话!
老白不死心,决定再次去找镇长试试。结果两人谈崩了。镇长不仅没松口,还说了句伤人的狠话,他说,老白啊,你们白家世世代代做糖,啥时候做起醋来了?老白说,我做啥醋了,镇长说,你召集人搞非组织活动,说做醋已经是好话了。老白心想,找几个邻居议议大十字的事怎么就成了非组织活动,问镇长自己违反了哪一条法律。镇长说对项目有意见可以提,但挑头儿商量抵制办法就是违法。镇长的话很重,说招商引资是大局,谁破坏这个大局是要追究责任的。
如果说上次碰的是钉子,那么老白这次碰的就是铁锤了。老白气哼哼地来面鱼儿店找谷米,说现在只能走第二步了,找柴县长!
老白把老胡、柳姐召集到面鱼儿店,商量第二步怎么走。老胡说谷米不要去县城,把柴一伦约到青堆子来,青堆客栈里有行政套房,可以在房间谈。大家都说这样好,去县里有上访之嫌,让柴一伦回青堆子来更好些。柳姐说她安排一桌,大家陪柴县长喝点酒,营造点气氛。谷米也不想去县里,就同意了大家的建议。老白说能请得动柴县长的只能是谷米,这事就有劳你了谷米。谷米也觉得这事只能自己出面,尽管她心里有一百个不愿意见一伦的理由,但现在别无选择。
谷米给一伦打了个电话,这是两人分手后她第一次给一伦打电话。一伦接到电话有些意外,说话竟然有点结巴起来,是谷米?真的是谷米吗?你、你、你怎么想起给我打电话?有什么事你说,我愿意效劳。谷米说,真有件事相求,电话里不好说,问他能不能回青堆子一趟。一伦说,没问题,如果不急的话,周末就回去,但青堆子已经没有家了。谷米说,我给你安排在青堆客栈住,客栈有行政套房,适合办公,我们在那里谈事。一伦犹豫片刻还是答应了,说,好好好,我也很想回去吃碗谷米面鱼儿。谷米说,你最好是微服私访,不带随从,别让镇领导知道。一伦说,我连个芝麻官都算不上,还什么微服私访,咱们周六晚上见。
谷米把一伦答应的消息告诉了大家,老白说看来一伦没有忘记青堆子。老胡说行政套房外间有一组真皮沙发,电脑、空调都是新安的,特别适合搞商务活动。
离周末还有三天,谷米连续两个晚上失眠。每当要入睡的时候,蟋蟀的叫声就会变得紧锣密鼓起来。以往这是催眠曲,这两夜却成了摇滚乐,藏在暗处的蟋蟀们打了鸡血一样亢奋。她回忆着和一伦的点滴过往,说来奇怪,这些尘封的往事从来没有被遗忘,只是被沉淀储存,重新浮起来连细节都丝毫毕现。她清楚地记得,有次高二放学路上他们共同走过青堆眼,一伦问她谷家的馇子为什么非要用青堆眼的井水来浸泡淘洗,她一时回答不上,回家问父亲。父亲说这是老辈传下的规矩,有些老规矩不需要理由,后人踩着前人脚印走就是,老辈人这么做肯定有这么做的道理。第二天她把父亲的话说给一伦,一伦说现在的自来水比井水更卫生。她说自来水是加过氯气的,青堆眼的水才是干净的天然水,且不说泡淘馇子,就是泡茶,青堆眼的水和自来水也不是一个味道。这是她和一伦之间少有的一次分歧,她之所以印象深刻是因为一伦问到了她知识的盲点。她还想起一件事,是一个男同学事后告诉她的。一次课间,男同学们在篮球架下议论谁是班花,大多数男同学都认为应该是一个叫陈秋菊的女生,因为陈秋菊头发带自然卷,鹅蛋脸像女明星。一伦说陈秋菊是漂亮,但谷米更美,谷米像白玉雕成的一样,不仅是班花,做青堆中学的校花也当之无愧。有的男同学让他说说理由,一伦说谷米气质高冷,有女王范儿,不怒自威,是女性美的极致。那个男同学说选班花是选模样,不是比范儿,谷米形象好,但是单眼皮。一伦说你们不会欣赏女生,单眼皮的女生抗老。一伦这句话无意中成了经典,班里男生女生都知道了单眼皮女生抗老这句名言。
周六下午,一伦自己驾着黑色轿车来到青堆子,谷米和老胡把他迎进客栈,老白和柳姐也来了,大家围坐在套房的外间一起聊了些往事。老白想先铺垫一下气氛,没有急着把问题抛出来,问题由谁提出来效果不一样,这个提问者只能是谷米。老白问了个无关紧要的事,说柴县长当年考上了建工学院,为什么毕业后没有当建筑师,他听小儿子讲建工学院是建筑师的摇篮。一伦说自己考建工学院是阴差阳错,后来成了选调生职业上就无法自己选择了,自己确实做过当建筑师的梦,但大三时做了调整,决定当爆破师,并顺利考取了爆破师资质。之所以这样调整,是建筑师太多了,随便一抓一把,而爆破师却很少,其实,爆破师是给建筑师清场的,重要性不比建筑师差。老白说,您考了爆破师也没用上吧。一伦说他在省政府当秘书时,义务给住建厅提过一个爆破方案,是老关东旅馆拆除项目。老关东旅馆是日伪时期建筑,已经是危楼,建筑周边是居民区,爆破抛掷距离需要精确到米。他提的方案很顺利通过了专家论证,为住建厅节约了一大笔资金。老白“哦”了一声没有接下去,柳姐搭话说,青堆子现在是省级特色小镇,一年四季游客不断,这和您的工作分不开,因为您分管城建和旅游。一伦摆摆手,说青堆子名气在外,游客多是奔着古镇和特色小吃来的,尤其谷米面鱼儿、白家花生糖和柳家炉包,对游客最有吸引力。老胡说咱青堆子缺个剧院,无法接演出活动,游客也没有地方看演出。一伦说很快就会有的,不仅有,而且还是大剧院。大家都听懂了一伦指的是什么,看看到了饭点,柳姐说她在店里安排了一桌,请大家一起去乐和乐和,县长也算与民同乐一回。一伦不同意,说可以打包点馇子和炉包到这里吃,饭店就不去了,当干部的头上有紧箍咒,不敢造次。一伦这样说,大家便有些为难,老白、老胡和柳姐都看向谷米,谷米说就按领导意见办吧,现在规矩严,因为吃饭违规犯不上。一伦用欣赏的目光看着谷米说,的确这样,现在群众监督意识强,前些天还有人举报你们镇领导呢,纪委派人来青堆子初核了,回去跟我开玩笑说,在青堆子没发现贪官,却发现了一道美食,谷米面鱼儿,吃了这顿想下顿。谷米一听,就想起那天里面桌吃馇子的陌生人,原来这些人是来核查镇长的。
饭菜打包过来,大家吃了馇子和炉包,吃完后一伦问,谷米你找我有什么事?老白起身说县长你和谷米谈事,我们回避一下吧。一伦点点头,说也好,我们老同学难得在一起叙叙旧。
众人走后,谷米单刀直入,我找你来,是想请你叫停大十字项目。
为什么?一伦睁大了眼睛,谷米的问题出乎他的意料,大十字拆迁是按县城标准核算的,补偿并不低,也就是说商户没有什么损失。
大十字一拆,青堆子就不是青堆子了,大家就没了乡愁。谷米说,建商业综合体可以,但为什么要破坏大十字?在青堆子其他闲地上建不是更好吗?
古镇也要有新发展。一伦说,拆迁大十字,青堆子才会有脱胎换骨的变化。
比如说一头毛驴,你非要把它变成马,这样的脱胎换骨对毛驴是灾难啊!青堆子就是青堆子,不管怎么脱胎换骨也成不了北上广深,是不是?你一定去过欧洲,欧洲许多古城几百年都保持着一种风格,不也挺好吗?谷米一连串提问像冰溜子一样刺向一伦。
你好厉害谷米,这种咄咄逼人的架势让我想起当年对你的评价。一伦并不恼,当干部练就了他不动声色的涵养。
谷米望了一伦一眼,一伦的冷静与学生时代基本一致,但她也发现了一个变化——与上学时相比一伦两颊的肉变厚了。
一伦说,你说的问题我能理解,人都恋旧,别说你,我接到你电话后,这两天晚上总在回忆上学时的历历往事,你拒人于千里之外的高冷,让我连个玩笑都不敢和你开。
谷米心里动了一下,原来一伦这两晚也没有睡好。她说,我们大致了解了一下,大十字大多数商户都不同意拆迁。
我们?你说的我们是指……一伦有些疑惑。
哦,就是老白、老胡和柳姐我们几个,你都认识,刚才也见了,请你来是我们几个商量过的。谷米实话实说,她觉得没有必要藏着掖着。
原来是这样啊。一伦舒了口气,双手按着膝盖道,大十字项目是今年县里的重点项目,前期准备工作进行了将近一年半,政府常务会正式通过,翼龙集团经过几次论证最终选择了大十字,这个时候我怎么能叫停呢?再说这个综合体是进入了程序的大工程,进入程序的工程只能在程序里做调整,任何个人都无法改变现状,所以对不起,谷米,此事我爱莫能助,希望你理解。
谷米低下头道,这个结果不意外,我预料到会是这样,但我不死心,万一有奇迹出现呢?老白他们鼓动我求你,我就大着胆子约了你。这两天晚上家里的蟋蟀一直在叫,都说蟋蟀叫、喜事到,看来蟋蟀也是空欢喜一场。
你这是在埋怨我吗?一伦问的声音很轻。你可能不知道我工作的性质,怎么说呢?我就像坐在过山车上,快慢起伏都由轨道和程序决定,自己贸然刹车或提速都会出事故。
我哪里有资格埋怨县长。谷米恢复了常态,她明白,会议通过的决定只能通过会议来改变,县政府不是一伦一人说了算,一伦上面还有县长、县委书记。
谷米知道不会有什么结果,便不想继续这个话题,考虑到礼貌,她又不能马上起身告辞,就问一伦,刚才你说考建工学院是阴差阳错什么意思,不想当建筑师,为什么第一志愿报考建工学院?
一伦说,这事你有责任。
我?谷米愣了一下,自己当时可是躲着一伦,从没有建议他考什么学校。
我们上学时都在追星,有次班会上你说你不追星,你心里最崇拜林徽因和梁思成,他们夫妇是比翼齐飞的著名建筑师。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我估计以你的学习成绩肯定能考上建工学院,就报考了这所学校,没想到我俩没有再续同学缘,这不是阴差阳错吗?
再续同学缘又能怎样?谷米说,今天才知道你考了爆破师。
是啊,也许是因为考了爆破师,我后来的生活之路总是踩地雷。就说我的婚姻吧,两段婚姻都失败了,当然,失败的责任在我,我不懂关心女人,总是用旧框框套新人,结果总是走不出来。我想就索性一个人单着吧,但这也引起有些人的误会,传出许多闲话,我也有所耳闻。面对现实吧,没办法,爱情虽然迷人,但我暂时不想去碰它。
谷米点了点头,凭两段失败婚姻不能得出一伦好色的结论,老胡的说法过于偏激,一伦虽然会见风使舵,但也有自律底线,这一点她不会看错。
我很苦恼,谷米,青堆子那些高中同学很少跟我联系,我也没有得罪他们呀,包括你,从来也不给我打电话。我也是吃青堆馇子、喝青堆眼水长大的,可是你们把我当成了另类。
你的位置太高了。谷米说,同学们和你在一起需要仰着脖子,累。不过我知道同学们没有忘记你,来吃馇子时每次都会提到你,当然也调侃你看人不准,比如你当初看好的班花女王,现在成了面鱼儿店老板娘。谷米说到这兀自笑了笑。一伦眼睛如同星星闪烁了一下,他知道谷米很少笑,谷米的笑像昙花一样难得一见。一伦严肃地说,做老板娘才是真正的女王范儿,我的地盘我做主,不受别人辖制,我觉得我没看错,记得你说过要做东北的知名品牌,你的馇子产业距离这个目标越来越近了。
时间在不知不觉中溜走,谷米看看时间已晚,便起身告辞。
一伦站起身问,谷米,能不能告诉我你为什么抵制这个项目,而且态度如此坚决。
真的想知道?她望着一伦。
我想不仅仅是因为保护青堆子,保护这些老房子吧?一伦眨着眼睛说。
谷米不知为何鼻子有些酸,应该说一伦的感觉没错。她几乎带着哭腔道,我怕失去老宅里那些蟋蟀,怕再也听不到蟋蟀的鸣叫,那样的话,我的童年和少年记忆就成了无声电影。
想不到都步入中年了,你还保持着上高中时那种文艺范儿。一伦咽了口唾液接着说,一点没变,难得!
难得的是大十字的老建筑,每一栋老建筑都是一座信息库。谷米似乎想起了什么,再次望着一伦说,对了,我听老白说,那些喜欢扒老城、拆老房子的头头儿很多都出事了或者遭了报应。
那是因为他们拆的是保护建筑。关于青堆子这些老建筑,我是持慎重态度的,责成文化局做了细致普查,结果这里所有老建筑都不是文保单位,连县级文保单位都算不上,没有保护价值。你可以放心,政府不会盲目决策。
你想过没有,一旦拆迁引发群体上访怎么办?
上访无非是补偿谈判问题,县里会考虑特事特办,但以动迁来要挟并敲政府的竹杠肯定不行,实在推行不下去就走法律程序。一伦语气很坚定,意味深长地看了谷米一眼,像会议上讲话一样说,谷米,我希望你目光放得长远一些,城镇建设不破不立,旧的坛坛罐罐不打破,新的东西怎么进得来?青堆子不能总是沉浸在过去时,大踏步走向未来才有前途。
谷米看了看表,已经晚上十点,她道了声晚安,走出行政套房。下楼离开青堆客栈时,一楼前台的女服务员傻傻地看着她,连招呼都忘了打。一伦这次来青堆子两人连手都没有握,彼此目光也没有更多碰撞,昨晚她还瞎想,如果一伦想拥抱她该怎么办?一伦仍然在意她,这一点她深信不疑。在来这间行政套房时她想,如果一伦能叫停这个项目,她会主动拥抱一伦,现在想想看,自己还是过于幼稚了。
她回到面鱼儿店,老白、老胡和柳姐都在等候,问她谈得怎样,她叹了口气,涨红着脸说,一伦已经坐上了过山车,想停也停不下来。谷米说话时,老胡一直盯着她看,好像谷米脸上有画一样。老白说看来只能走第三步了,主管县长都叫停不了的项目,找其他人没有用,唯一的路就是去上访。
老胡说,柴县长如果想帮忙肯定会有办法,问题是我们没法拿住他。柳姐说,他连饭局都不去,像狐狸一样横草不过,怎么能拿住他?老胡说,是人就有软肋,我不信他能油盐不进?他是主管副县长,政府开会也是他端的方案,他如果爱青堆子就不该上这个什么综合体。老白说,我明天到各家走走,搞个联合签名,然后咱们四个去上访。为什么是四个人?多领几个人,人多势众。柳姐说。老胡道,这个你就是外行了,四个人不算群体访,五人以上是有说法的,会受到处罚。老白说我们不采取极端行为,就是逐级反映情况而已,从保护古镇这个切口来做工作。
这时老胡手机响起,电话是客栈服务员打来的,说镇长来客栈了,问县长是不是住这里,她不敢撒谎只能如实报告,镇长去了行政套房,还带了些猪蹄鸡爪之类的小吃,好像还拎着一瓶酒。
老胡放下电话说,这个二师兄,比孙猴子还精。
看来我们都想简单了。老白说,县长不向着镇长还能向着谁?
五
早晨,面鱼儿店刚刚开门,老白就不邀而至。老白灰褐色的胡楂有些芜杂,眼袋下垂,一看就没休息好。他没有点餐,而是把谷米叫到靠里的一个桌旁坐下,小声问,二师兄找你了?
谷米摇摇头,说,镇长这两天没来吃馇子。
我被二师兄约谈了,在派出所,那场面简直像三堂会审,二师兄、穿制服的派出所所长坐对面,旁边是一个做笔录的年轻民警,我坐在一张不带扶手的木椅上。椅子很小,像小学生坐的,特硬,坐上去硌人。
约谈什么?谷米对“约谈”这个词感到陌生。
谈了三点:一是问我上访准备什么时间去、去哪里、哪些人员参加;二是告诉我有关上访的规定,要依法上访,不能有违法行为,还给了我几本普法小册子;三是告诫我上访如果出现什么后果,组织者要负责。
你咋想的?谷米看出老白有点神神秘秘,看来镇长约谈真起了作用。
我平生第一次进派出所,感到浑身的血直往头上涌。我对二师兄说我六十有五了,啥场面没见过,你们不能凭我有上访想法就把我带到这里来。二师兄说因为你只有想法,才是约谈,要是有行动,就变成传唤或训诫了。派出所所长解释了约谈、传唤、训诫有什么不同,告诉我约谈就是了解一下情况,给些善意的提示,防止在违法违纪的道路上走得更远,还说约谈很正常,别怕。
你害怕了?谷米看出老白额头上渗出一层米粒般的细汗。
老白说,到了那种地方谁不害怕?我对二师兄说,你约谈怎么不在镇政府?叫到派出所来干吗,弄得像三堂会审一样,这不是吓唬人嘛。二师兄说约谈选择什么地方根据工作需要而定,在哪里都不违规,你既然见过一些世面就应该懂法,镇里不阻止你去上访,但你挨家挨户去串联、签名,性质就变了,你明白吗?二师兄这话让我摸不着头绪,我听老胡说五个人以上算群访,所以上访我定了四个人,至于去商户家搞签名属于什么性质我还真不知道。
联合签名是否违法谷米也说不清,这种情况头一次遇到,但谷米没听说过签名还违法,她觉得签名只是表达意愿的一种方式而已。
可是当时我被问住了,脑筋不会拐弯,因为老胡这个所谓的军师也没辅导过,我担心无意中踩到法律的红线。我对二师兄说,这样吧,上访的事我回去想想再说,但不管上不上访,拆迁协议我不签,大十字项目我百分之百反对,想让我改变看法不可能。
对头,原则问题就要寸步不让。谷米觉得应该表扬老白,老白带头抵制拆迁不是为了一家利益。
老白说,二师兄的脸色很难看,像挂了霜的秋梨,说签不签协议是你的权利,但天下之事在于谈而不在于打,敌我矛盾都可以谈,人民内部矛盾有什么谈不了的?派出所所长插话说,老白你不要被人忽悠,也不要给人当枪使,小心那些别有用心的人,遇事要自己过过脑子。
我有啥糊涂的?老白说,我是组织者,一切都是我在主事,我能给谁当枪使?我不喜欢所长说话的口气,像审问犯人一样,所以没有回他的话,而是对二师兄说,我即使上访也是对事不对人,这个请你放心,你想出政绩我清楚,想方设法上项目也没错,但上项目前总该听听老百姓的呼声吧,青堆子不是你一个人的青堆子。听我这么说,二师兄缓和了口气,说老白呀,你在大十字是能摆事平事的人,希望在这件事上多支持镇里,多从大局着眼考虑问题。二师兄这话还是挺符合身份的,我听了也不反感。二师兄说就谈到这儿吧,他起身让派出所所长送我回去,我说我自己来的还是自己回好,一个穿警服的所长押着我走,别人还以为我犯啥事了呢。
这就是一个约谈,没啥大问题呀。谷米松了口气,不明白老白为啥这么紧张。
问题是晚上小儿子给我打电话,埋怨我多管闲事,说市里有关领导跟他打招呼,让他做好老人的工作,站稳立场,经济发展上项目肯定会触及一些人的利益,这个问题要妥善解决,不能影响社会稳定。小儿子是县团级,县团级干部二师兄管不着,一定是二师兄找了更高级别的干部来做我小儿子的工作。这个二师兄不能小瞧,会撇回旋镖,拐着弯儿要你命,他知道小儿子是我们白家的骄傲,更是我的心头肉,给我一百个理由也不能给小儿子添堵,所以就来了这一手。
谷米也没想到镇长还有这么一招,直接点中了老白的死穴,站在老白的角度看这事,确实没有解药,小儿子发急,说明过话的领导比小儿子的官还大。
我来找你是给你提个醒儿,我觉得二师兄是采取了各个击破的战术,接下来说不准会约谈你。如果找你,说啥也别去派出所,最好到你店里来,实在不行去镇政府也中,派出所谈话给人感觉有压迫感,这是我的切身感受。老白是真心提醒谷米,他知道女性更怕吓唬。
有什么可怕的?谷米面无表情地说,合同、协议签署的前提是双方平等自愿,《合同法》规定,在胁迫和不公平前提下签署的合同为无效合同,拆迁协议我是绝不会签字的。
那就看你能不能顶得住了,本来我也是这么坚持的,但他们找到我小儿子,我就只能举白旗投降。老白脸上现出些许愧色,表情复杂地摇了摇头。
谷米想起当时击掌鸣誓的情景,心想,违背盟誓不能怪老白,只能说镇长手段高明,她不得不佩服这个自称二师兄的镇长,不仅人聪明,而且还能像章鱼一样把触角探到你想不到的地方。动迁一度被称为天底下最难做的工作,但在这个二师兄的股掌间,硬骨头生生变成了软面条。
联合签名的事恕我不能牵头了,这份名单是我这几天找商户们签的,留给你吧,没用的话做个纪念也行。说完,老白把一份带有几十个签名的信递给谷米,谷米双手接过来。从信的签名看,老白确实做了许多工作,这可是一家一户动员出来的。
我会保存好这份签名,不管能不能送上去,真感谢你没把它作为投名状交给二师兄。
老白说他脑子挺乱,身子软绵绵的,需要回家补个觉,说完步履蹒跚地离开了面鱼儿店。
送走老白,谷米拿着那封签名信看了许久,老白不仅让商户签名,而且还按了指印。老白不知用的什么印泥,指印颜色如同紫药水,看上去怪怪的。她走到吧台提笔在信上写下“谷米”俩字,然后用食指蘸着印泥很庄重地按下去。面鱼儿店的印泥是印油红,按出的指印像蜡梅花。她把信折叠存好,开始招待顾客。面鱼儿店早上生意火爆得很,几个动作麻利的年轻服务员面带微笑为顾客服务,她们端着一碗碗面鱼儿在餐桌间穿来穿去,面鱼儿的颜色黄金般耀眼。来吃早餐的顾客大都不恋桌,翻台频次极高,店里弥漫着欢声笑语,听口音,很多人来自外地。
谷米在食客中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藏蓝色夹克、白衬衣、方方正正的脸庞,是几天没来的镇长。镇长让服务员把累积的馇子账拿来,用手机付了,然后热火朝天地吃馇子,吃完镇长用餐巾纸擦了擦嘴,抬头看见了谷米,招招手示意她来对面坐下。
镇长说,谷米,柴县长十分关心你,你不要辜负他对你的关照。
这话怎么讲?谷米觉得镇长的话没头没脑。
柴县长给我下了指示,不论你做什么都不要对你上手段。
上手段?这话听起来怎么有点吓人呢。谷米回了一句。
哦,这是行话,其实就是做工作。镇长说,对别人就不一样了,我们会做耐心细致的思想工作,比如老白,比如老胡,我有责任帮他们实现思想转变。对你就不一样了,我从来没有找过你吧。镇长说完观察了一下谷米的表情,发现谷米不动声色,便接着说,任何事情都有个统一思想的过程,千人千面,对大十字拆迁有不同看法我理解,但青堆子总不能停留在过去吧?发展肯定要付出一定的代价,这个代价是值得的,今天付出的代价,会变成明天的福利。
镇长说话的时候,谷米一直注视着他的眼神,谷米有个观点,一个人的话是不是言不由衷,要通过他的眼神来判断,话语可以讨巧,眼神无法作假。她注意到镇长的眼神像光束穿过针孔,特别聚焦。她还注意到一个细节,就是镇长的眼圈有点泛红,嘴两侧有豹子一样的法令纹,应该是睡眠不好所致。她没有附和镇长的话,很认真地问,您最近是不是睡眠不好?
镇长愣了一下,对谷米的打岔并不恼,点点头道,怎么会好?时间像翻书,一个月三十页,很快要翻完了,柴县长催命鬼一样天天打电话要进度。
翻书之后就会翻脸吗?谷米开了一句冷玩笑。
镇长摇摇头,说,翻脸不至于,我们有许多不翻脸的选项。
谷米转回话题道,对了,我给你一个治疗失眠的偏方,想不想要?
什么偏方?镇长来了兴趣,最近压力太大,他被失眠折磨得苦不堪言。
你把蟋蟀的叫声录下来,睡不着的时候用手机循环播放,听着蟋蟀的鸣叫很快就能入睡。
真的?蟋蟀不就是蛐蛐吗?镇长方脸上掠过一丝狐疑,问,上哪里去找蟋蟀?
这幢老宅里就有,我用手机在夜里录的,我把音频转给你。谷米掏出手机,把一段蟋蟀鸣叫的音频发给了镇长。
镇长按下播放键,顿时“苏苏苏、苏苏苏”清脆的叫声响起来,餐厅里有些嘈杂,但不少人听到了这叫声,纷纷好奇地侧目看过来。镇长自言自语道,还别说,蟋蟀叫声挺好听,听起来不闹心。
蟋蟀世世代代在这里繁衍生息,把老宅拆了,它们将失去生存的依托,因为它们不可能在高楼大厦里生存。古人讲“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从大自然的角度看,万物平等,我们没有理由伤害蟋蟀,不能成为屠杀蟋蟀的罪人。
好一张利嘴,我差点被你给绕进去。镇长说,其实我也没办法,坐上过山车,半路下不来。我还是劝你正确对待这个项目,除了大十字,新面鱼儿店选址全青堆子随你挑,我这个当二师兄的一定成人之美。
我说过,我不会换地方,我的立场如同青堆眼的井台一样牢固。她仰起脸说,谷米无能,但一定会做青堆眼、做老宅、做蟋蟀的保护神。
镇长的方脸变红了,瞳孔变得越来越细。
六
谷米没想到态度最坚决的老胡第一个签了协议。
消息是柳姐电话里说的,柳姐说老胡扛不住了,不仅举了白旗,还给镇长当了支腿的。谷米问柳姐怎么想,柳姐说她要看看再说,能扛就先扛着。谷米心里透过一丝凉气,她感觉柳姐也在动摇。但她搞不清楚老胡为什么这么快被拿下,老胡是保卫大十字的智囊人物,他的倒戈会瓦解一大批商户。
谷米拨通了老胡的电话,问他为什么会来个一百八十度的急转弯。老胡支支吾吾道,电话里不说了,我到面鱼儿店吃面鱼再唠吧。
老胡很快来了,人不是很精神,灰色T恤的领口油污很重。在谷米办公室,老胡说出了事情变化的原委。原来老胡也被约谈了,老胡被约谈的严重性超过了老白,因为老胡确实有了非法举动。老胡为了拿住柴一伦,在客栈行政套房里安装了偷拍设备,本意想偷拍柴一伦和谷米的私密活动,谁知当天晚上二师兄来了,二师兄一进门就问柴一伦,说这样的客栈你也敢住,不怕被设计?柴一伦说设计什么,自己又没做违法之事。二师兄说胡老板是大十字拆迁钉子户,这种人不可不防,说完就像警犬一样四处嗅来嗅去,不时扒开可疑之处勘探一番。果然,在里屋电视机机顶盒上发现了微型摄像镜头。柴一伦气坏了,让二师兄叫派出所所长来,二师兄没有叫,说这件事他要冷处理,争取把坏事转化为好事。二师兄拍了照片,留下物证,然后和柴一伦开始喝酒。约谈老胡时,二师兄把物证往桌上一拍,让他交代受谁指使、都有哪些人参与了这起违法犯罪活动。老胡立马就蔫了,他知道自己的所作所为已经违法,一旦受到法律惩处,丑事就会满镇皆知,那样他在青堆子就没法混了,谁还敢住他的客栈?他给二师兄又是下跪又是作揖,承认自己一时鬼迷心窍偷偷干了这件坏事,绝对没有受人指使,也没有同谋,请求二师兄放他一马。二师兄想了想说,自古有戴罪立功一说,你如果愿意戴罪立功,这件事可以存而不论。所谓戴罪立功就是马上签动迁协议,然后到大十字动迁办做志愿服务者,帮助工作人员去家家户户做工作。老胡说一切都听镇长的,现在就可以签协议。二师兄说在这里签字我有要挟你之嫌,你自己主动去动迁办签吧。就这样,老胡成了大十字第一个签动迁协议的商户。
听老胡说完,谷米真想上去甩他几个耳光,她闭上眼睛平静了片刻,心里却翻江倒海一般。人怎么能如此龌龊,为了达到目的什么下三烂的手段都能用,老胡这已经不是为大十字拆迁项目了,他是把自己和一伦当作敲诈对象来对待。她越想越后怕,多亏自己和一伦没有什么亲昵举动,否则这岂不成了被他拿住的证据。
她问老胡,你怎么敢来对我说这些,不怕我一壶开水浇到你脸上去?
我想过了,我这次来就是准备挨骂的,估计这事你早晚会知道,与其让柴一伦告诉你,还不如我主动坦白求个原谅好。老胡低着头说,都怪我一时糊涂,不过我这样做也是为了保护你。
保护我?谷米觉得老胡简直有些厚颜无耻了。
你是啥人全青堆子都知道,我相信你的为人,但柴一伦就难说了,柴一伦好色花心在全县不是秘密。那天他如果对你动手动脚,你告他总该有个证据吧,真那样的话我的视频就成了重要证据。
胡扯!谷米用嘲讽的口吻说,柴一伦不是你们想象的那样,人家是正人君子。我问你,当你跪在二师兄面前时难道心里就没有一点愧疚?我们四人可是击过掌、鸣过誓的,背叛誓言对于你来说是家常便饭?
刀子在二师兄手上,我不跪不行啊。老胡带着哭腔说,我们都不是二师兄的对手,他拿下了老白,又拿下了我,下面就该是柳姐了,最后再围剿你。二师兄是懂兵法的人,我在他办公桌上看到了一本《三十六计》,书都毛边了,一看就常翻。
我鄙视你老胡,你连棵墙头草都算不上,墙头草随风倒但不会失去根,你像一棵线麻,被二师兄拔根扒皮做了打人的鞭子。谷米想骂街,但她说不出更脏的字眼儿,能说到这个程度已经是极限了。
老胡脸皮承受力很强,说,谷米你骂吧,怎么解气你怎么骂,我来就是听你骂的。
你走吧,我没兴趣骂你。
谷米你能听我一句劝吗?我们斗不过二师兄,你多要点补偿把协议签了吧,第一批签协议的,补偿金多拿百分之十呢,先签不吃亏。老胡一双眼睛开始放光。
你动员成一户拿多少回扣?谷米冷冷地问。
哪里有回扣,我不过是志愿服务者。老胡有些不好意思。
你走吧,我要忙店里的事了,要吃馇子可以到大厅买。谷米起身送客,她十分厌恶这个偷拍自己的家伙,不想和他多坐一分钟。
老胡讪讪地起身离开,谷米注意到老胡穿了一双新皮鞋,皮鞋似乎小了一号,走路蹑手蹑脚。
老胡出去后,谷米在办公室坐了许久。不知一伦对这件事怎么想,一伦会不会怀疑是自己和老胡做局加害他,她不敢肯定,不过从镇长传过的话来看,一伦并没有记恨,否则不会让镇长关照自己。一伦对自己是一份真感情,即使受到了伤害也没有迁怒于自己。
当天夜里,她翻来覆去无法入睡,蟋蟀再怎么催眠也不起作用,她觉得有必要向一伦解释清楚,自己不是老胡的同谋,老胡这样做完全是个人行为,而且目的是为了敲诈他们两个人。她拨通了一伦的电话,一伦接到电话很兴奋,说,怎么想起给我打电话了,是不是有什么事?她说了老胡的事,说刚刚知道这个家伙在房间里安了偷拍设备。一伦说没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老胡就是网上直播也没什么可怕的,老同学在一起叙叙旧,很正常嘛。一伦没有把偷拍当成事,她心里稍稍踏实了一些,她问一伦是否怀疑过她是老胡的同谋。一伦说,你工作后的情况我不是很了解,但在学校里你给我的印象是高冷,一个高冷的女王怎么会和老胡那种人同谋呢?老胡是社会人,用下三烂的手段不难理解,而你却是白玉无瑕的女子,不可能与那种人同流合污。谷米有点激动,说,当年你就觉得我高冷,我高冷什么呀,就是话少,不愿意笑呗。一伦说不苟言笑的女子多了,那不叫高冷,所谓高冷给人的感觉既冰清玉洁,又光彩照人,冷中透出一种暖,青堆子中学除了你,找不出第二个。谷米一时不知如何接话,作为一个已婚女人,她必须掌握好谈话的分寸,一伦刚才的话让她心跳有些加快,她隐约感到了电话里传递过来的一丝暖流。一伦接着说,晚饭有个接待,我喝了几杯酒,算是酒后吐真言吧,有几句话我还是要告诉老同学,第一句话是不要和老胡之类的人接触,弄不好会毁掉你的高冷;第二句话是心里要有数,抵制拆迁的人大多数是为了多争取拆迁补偿,像你这样为了保护文化而坚持的人少之又少;第三句话是无论什么时候、什么情况,只能依法依规维权,不能做出格的事,现在是法治社会,丛林法则不好用。听了一伦的话,谷米沉默了,过了一会儿她回复说,谢谢你老同学,你放心,一个高冷的人,不会做出埋汰事来。
她熄灯睡觉,墙角的蟋蟀又开始欢快地鸣叫。刚才打电话时蟋蟀们无声无息,她心想,是不是蟋蟀们也想窃听她和一伦的谈话?她忽然想起中学时期在老宅里她问过一伦的话——蟋蟀为谁而鸣,看来,这是一个不解之谜。
七
柳姐也被二师兄拿下了。
柳姐是在下午一时来面鱼儿店告诉谷米这个消息的,她没有任何愧疚,反而面若桃花。
多拿了六万块!柳姐粗门大嗓,毫不顾忌餐厅里有那么多顾客。谷米把她让到办公室,问她怎么回事。柳姐说人要是来了财运,挡也挡不住。老胡找她说先签字可以多拿钱,她心里就盘算,费这么大周折为了啥?不就是钱吗?但她没有搭理老胡,老胡不过是个支腿的,真正握着财权的是二师兄,于是她告诉老胡想谈条件必须二师兄亲自来。
镇长找你了?谷米想,柳姐这么做可谓正中镇长下怀,镇长本来要约谈她,她倒自己投怀送抱。
找我了,二师兄打电话让我去他办公室。二师兄对我挺客气,还夸我家炉包好吃,一口一嘴油,一般的包子都皮厚馅少,只有我家包子馅大皮薄。我说,镇长你别整没用的,咱们直接捞干货,说吧,找我来干啥?二师兄问我为啥要抵制大十字拆迁。我斜睖了他一眼,说,还能为啥,为了钱呗,你把我家店给拆了,我损失的可不是仨瓜俩枣。
谷米心想,镇长要的就是这句话,她记得镇长一次来面鱼儿店吃馇子时说,能用钱解决的问题都不算事儿。
二师兄说动迁补偿标准不低了,与县城商业街动迁一样。我说商户与商户之间不是一般高,我们柳、白、谷、胡四家至少要高出一头吧,应该区别对待才是,否则心理不会平衡,签字也没法落笔。
镇长答应你啦?谷米觉得事情不会这么简单。
没有,二师兄属疖子的,不挤不出脓水。他说,老白和老胡都签了,只是按规定奖励百分之十,你现在签字也会得到这百分之十。我说,在百分之十以上我还要多拿点,老白老胡都是被你拿住了,我身正不怕影子歪,你想拿我,大不了拼菜刀。二师兄知道我当年一把菜刀撵走小混混儿的事,他扑哧一声笑了,说,你想多要必须给我一个多给的理由,否则会有人攀比。我说,我会找到理由的,我找到理由你可不许反悔。二师兄说,你回去找吧,找好了再来见我。我回来想啊想,还真想出了可以多拿补偿的理由,这事说来要感谢你谷米,是你提醒了我。
我提醒你什么了?谷米很奇怪,自己并没有与柳姐私下交流。
你忘了吗?那天在白家糖铺你说听到了蛐蛐叫,老白也说蛐蛐叫、喜事到,这话我一直记着。从二师兄那里回来,晚上和老公躺在床上脑瓜子都想出汗来了,也没想出什么好主意,这个时候外屋传来“苏苏苏、苏苏苏”的蛐蛐叫声,我忽然就想起了你和老白的话,便悄悄到外屋循声找蛐蛐。找了一会儿,发现叫声是从地下传来的,我打开灯高兴地对老公说,这是蛐蛐指路呢,有辙了。你知道我家外屋是两大间,每间地下都有我爷爷那时候挖的地窖,一间用来储存面粉,一间用来储存蔬菜,已经好久不用了,两间地窖统计时没有登记在册,这不就是多要补贴的最好理由吗?
谷米问,那当时为啥没有统计呢?
当时统计的是地上建筑,我也就没想到这俩地窖,再说地窖好久不用,给忽略啦。柳姐说,要不是蛐蛐叫,我还想不起这两个废弃的地窖。我和老公打开地窖,地窖是青砖砌的,保存也好,里面的木架子也结实。我和老公估算了一下,每个地窖要价四万块,这样可以多要八万块。我知道要八万块是多了点,讨价还价嘛,得给二师兄一个还价的空间,我的底牌是拿一半就行。
镇长同意了?谷米问。
第二天我就去找二师兄,把地窖的理由说了,二师兄眼睛睁得牛铃一样,说怎么可能呢,镇里的普查细致入微,不可能有遗漏,说要到现场查看。二师兄办事认真,当即就带着动迁办的人来到我家,他亲自下到地窖里,摸青砖闻墙缝,看到地窖确实不是新挖的,上来搓了搓手说,这事可以商量,不过我们要开会研究,你们等信儿吧。只隔了一天,二师兄就打电话把我叫去,说这件事怪你们自己当初漏报,不怪动迁办,按规定可以不补,但考虑到你柳姐很配合动迁工作,我就特事特办,每个地窖增加补助三万块,这已经是破例了。我和老公没犹豫就答应了,六万块简直就像白得的一样,白得谁不得呢!
谷米心想,六万块,一个誓言的价格。看来盟誓这种东西就是形式。
我来找你,是想告诉你好好找找老宅里有哪些可以多要点补偿,过了这个村可就没有这个店了。柳姐的好心肠原来在这里。
我不找,也不会签协议,你们签不签我不管,反正我的态度不会变。
柳姐张大了嘴,空旷的嘴里几乎能塞进一个包子。
当天,谷米在微信朋友圈里发了一张青堆眼照片,照片是潜龙的获奖作品,她在下面写了一句话:对不起青堆眼,如果我不能保护你,请原谅我的无力,世事无常,唯愿瓦砾下的你明眸依旧。
帖子下面有许多跟帖,都在询问原因,她没有回复。
八
夜晚,吃夜宵的客人很多,谷米面鱼儿店营业时间到夜里十点,事实上每天打烊都接近半夜,面鱼儿店的规矩是不撵顾客,顾客不走,灶火不熄。
大十字的拆迁时间越来越近,谷米的精神状态有些恍惚,有时会坐在一处发呆,一坐就是一个钟头,姿势不变,宛若雕塑。父亲和老公都劝她放弃,反正已经尽力,再说镇长专门去了一趟县里的馇子加工厂。老公说镇长态度诚恳,说了不少软话。父亲对谷米说,四家唯余一家,独木难支。谷米说,听法院的,如果法庭宣判我动迁,我决不当老赖。谷米知道走到这一步只能和动迁办法庭上见了。在此期间她没有联系柴一伦,也没有和镇长谈条件,她执拗如老宅里蟋蟀的鸣叫,一定要保住老宅,尤其要保住青堆眼。她对父亲说,青堆子不能没有眼。
镇长显然被谷米难住了,因为通过提高补偿,大十字几乎所有商户都签下了协议,如果谷米也签,动迁办会将补偿款统一打给每个商户,谷米不签,签署了协议的商户也暂时得不到补偿,无法进行下一步操作。有商户开始埋怨谷米,与谷米关系不错的几个姐妹上门动员谷米,说,胳膊拧不过大腿,何苦硬撑着,鱼死网破有什么好处?谷米说,我的老宅我做主,我要对老宅和老宅里的生命有个交代,再说了,天地尚有眼,青堆子怎么能把眼给蒙上?姐妹们很无奈,她们知道谷米孤傲的脾性,想说服谷米难于上青天。
今晚的顾客好像格外多,都是些衣着考究的生面孔,对面青堆客栈的房间灯火通明。谷米想看看那个青堆眼的帖子,打开后已经无法显示,便将手机随手丢在了床上。屋内有些燥热,她解开束着的长发,换上一套白色休闲服来到街上。她想一个人走走,走着走着便走到了不远处大十字中心的小花坛里。小花坛是因青堆眼而建,看上去恰似青堆眼的眼眶。青堆眼周边很静,小花坛四角的路灯灯光如蜜,柔和温馨,把井台染成了淡淡的橘黄色。她没有到井口去,夜深不看井这是老辈人留下的规矩,她不知道自己怎么就下意识地来到了这里。在井栏边一条长椅上坐下来,她隐约感到井中呼出的丝丝凉意,青堆眼是会呼吸的,她想,呼吸代表活着。在古井边纳凉是个不错的选择,岁月消耗的是热能,传承的古意自带凉爽。斜对面白家糖铺和柳家包子已经打烊,门窗上的霓虹灯还在闪烁。青堆客栈的灯是白炽灯,看上去很刺眼,与大十字的古朴氛围有些违和。刚才大厅里吃馇子的人大都操一口京腔,她隐隐感觉这些人很可能与大十字开发建设有关,也许工程指挥部就设在青堆客栈。看来老胡又会稳稳地赚上一把,她想。
身后闪过一道亮光,是相机闪光灯发出的。她回头望了一眼,见到一个穿米色马甲、戴米色棒球帽的老者在鼓捣单反相机。老者一边翻看照片,一边说,美,太美了,古井美人!对不起姑娘,我借用了您的背影,您不介意吧?
声音怎么这么熟悉?待老者抬起头她惊讶地说,这不是潜龙大叔吗?您啥时候来的,怎么也不打个招呼?她起身迎上去。潜龙是面鱼儿店的贵人,青堆子因他的摄影作品而名声大振。
我晚上到的,刚才给你打电话没人接,去面鱼儿店找你,服务员说你出来遛弯了,我一猜就是来青堆眼了。
您怎么猜到的?
我看到你微信了,估摸是青堆眼遇到了麻烦,下午就专门赶过来了。
谷米忽然有一种想哭的委屈,此时此刻,终于出现了一个可以倾诉的人。潜龙之所以从北京赶来,心心念念的是青堆眼,自己与一个年逾古稀的老人能因青堆眼而产生共鸣,这本身就带有悲壮意味。
我们坐一会儿吧。谷米想搀扶一下潜龙,潜龙摆摆手,大步走到长椅处坐下,扭头问,青堆眼怎么了?
谷米叹了口气,向潜龙讲了大十字项目,讲了拆迁动员的经过,讲了谷白胡柳四家老板在抵制拆迁过程中的分化与瓦解。谷米讲述过程中,潜龙的眉头一直蹙着,两手用力抱住相机,棒球帽长长的帽檐不时上下扇动。
我放不下老宅里的蟋蟀,放不下这井水甘甜的青堆眼,一想到这些将变成一堆瓦砾,我的心就会流血,我觉得自己很无助,像个迷路的孩子不知道方向在哪里。不瞒您说,众人都以为我孤傲,女强人,能顶天立地,其实我知道自己很软弱,我就是一个属螃蟹的,骨头长在外头而已。
原来是这样。潜龙长舒一口气说,看来今晚我是来对了。
您能帮我?谷米望着潜龙,忽然她惊讶地问,您棒球帽上的LOGO(标识)怎么和翼龙集团的标识一样呢?都是一条翻卷的蜥蜴,大十字就是将要由翼龙集团开发。
这个标识是我设计的,翼龙集团初创时期,我从一块出自辽西的化石上得到灵感,设计了这个标识。你知道翼龙集团为什么来这样一个小地方搞开发吗?是我的摄影作品和我的推介起了作用,我没有告诉你,翼龙集团的董事局主席是我的亲弟弟,是我说服他来青堆子投资的。
什么?谷米呼地一下站起来,真的是这样?天下会有这么巧的事?
潜龙接着说,你坐下,谷米,听我慢慢讲。我本来想为这个古镇做点好事,谁知事与愿违,竟然出现这样一种结果。公司的设计方案我没有看,如果看了我不会同意的。我觉得综合体项目没必要拆掉大十字和青堆眼,可以比邻大十字来建嘛,这样大十字能为综合体聚拢人气,综合体可以提高大十字的商业档次,功能互补,相得益彰。
那样就太好了,可是据说设计方案已经出来了,很难改变的。谷米浑身发热,潜龙这番话让她心里打开了一扇窗,但她还是说出了自己的顾虑。她搞不清这个到处行走的老年摄影家在翼龙集团有多少话语权,凭年龄看,潜龙肯定是退休赋闲之人,否则怎么会有闲心搞摄影。
事在人为。潜龙说,今天翼龙集团高层都来了,明天上午要开会,会上我会陈述自己的意见,我和弟弟那份亲情是渗透在骨血里的,没有我,弟弟不会来青堆子,既然来了,就不会做让我失望的事。
谷米站起来,用恳切的语气说,千万不要撤走综合体项目,能比邻大十字开发最好。
潜龙笑了笑,回去吧,明天会有好消息。
这一夜,本来以为能睡个好觉的谷米又失眠了,她不相信好运会来得这么快,潜龙简直就是天上飘落的一条祥龙!难怪自己看到翼龙集团标识时那么眼熟,原来潜龙的马甲、棒球帽上的LOGO就是这个图案,只怪自己没有将潜龙与翼龙集团联系起来。
“苏苏苏,苏苏苏……”蟋蟀在兴奋地鸣叫,谷米没有熄灯,一般来说熄灯是蟋蟀鸣叫的开端,但今晚的蟋蟀在明亮的灯光中叫开了。听着这熟悉而亲切的叫声,谷米兀自笑了,蟋蟀们为谁而鸣呢?
原刊责编 俞 胜
【作者简介】老藤,本名滕贞甫,中国作家协会第十届主席团委员。出版有长篇小说《战国红》《刀兵过》《北地》《北障》《铜行里》等十部,小说集《黑画眉》《熬鹰》《没有乌鸦的城市》等八部,文化随笔集《儒学笔记》等三部。长篇小说《战国红》《铜行里》分获第十五届、第十六届中宣部“五个一工程”奖,长篇小说《北地》被评为2021年度中国好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