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野甜心
2024-06-25熊生庆
一
饭局结束得早。下楼时,苏影特意看了大厅灰色硅藻背景墙上的挂钟,八点一刻。出得门来,苏影抻紧衣服,舒了口气。
饭馆是同事小林老婆开的,起了个莫名其妙的名字——饭醉团伙。刚开业那会儿,老师们下班就来吃饭,见天打麻将,有时晚自习也忘了上,要等学生提醒,才想起来。
但苏影不爱来。一则因为不打麻将,一则因为老秦。老秦不爱出门,整日闷家里,除了喝茶,就侍弄花花草草。老秦开过服装店,做过酒楼,跑过长途货运,开过出租车……当然,都是拆迁之前的事。拆迁后,老秦只做一样事,开宾馆。自家的房子,来钱快,不费事。所以,下班后,苏影直接回家,别的地方也不去。
可入夏后,苏影来得勤了。同事孙大姐嗅出端倪,问她怎么了。苏影顿了顿,也不遮掩,波澜不惊的样子,离了,她说。
孙大姐听了一惊,说,我的姑奶奶耶。她又接着说,离了,这是闹哪一出诶。她还接着说,秦先生那样的人……
这话苏影就不爱听了,睨她一眼,问,哪样的人?
底子厚,孙大姐说。
是吧,苏影笑。
灯一关,不就那么回事吗?孙大姐嘀咕道。
苏影觉得再说只会更无聊,转身走开,没再理她。
在凉城,苏影圈子小,没什么朋友。这段日子,尽管她不情愿看人喝酒、打麻将,可还是来了。待在人群里,会好受一些。没有办法的事。
圈子是小了些,可苏影眼睛尖。怎么个尖法呢?上学时,苏影爱把这段话工整地誊写在笔记本扉页上,现在,她用一张写着这段话的照片作微信朋友圈背景图,字是自己写的,干净、俊朗,只要打开朋友圈就能看到:唯一的浪漫在于看清真相之后依然热爱。这段话,是她化用来的。在老秦面前,或者说,在他们这段感情中,她自认为看清了真相。虽然这“真相”在不同时间也各不相同。
不过,老秦可不这么认为,老秦总说,你们读书人,事真多。一次聚会,老秦对苏影同事讲,她呀,整个就一温室里的蛾子,看什么都飘飘忽忽的。苏影反问老秦,你见过蛾子眼睛?你怎么知道蛾子就飘忽了?老秦僵住,不再搭话。她知道自己。她不是那种不切实际的女人,只是不甘心。这种不甘心,是一点点积攒起来的。
话说回来,今天这顿饭,就算不情愿也得来。因为这是个饭局。饭局该有饭局的样子。
孙大姐组的局。两个由头,明面上是二胎满月,实际还有层意思,老公转重。苏影不明白“转重”啥意思,问小林,才知道是转任重要岗位。转不转重,苏影不关心,既然添了个胖小子,苏影就包好红包,塞孙大姐手里去。
三楼最里间的豪华大包房,坐下三十来人,上的菜,说是孙大姐专门招呼的。人到齐,小林半开玩笑说,姐,不如换二楼标间,一样的菜,平时不都在那儿吃嘛,何必破费?这话说得真准,孙大姐立马来了劲,扯着嗓子说,一样吗?能一样吗?
要好不好的饭局,大伙儿正吃得欢,小家伙哇一声哭出来。这一哭,不得了,凭孙大姐怎么哄,就是止不住。是哪里不好?大伙儿你一言,我一语。是不是生病了?孙大姐可听不得这话,眼泪一把鼻涕一把,跟着孩子哭。到底是男人稳得住,抱过孩子,简单招呼后,一家人往妇幼保健院去了。
主人一走,大伙儿面面相觑,草草对付几口,打麻将的打麻将,其他人就早早散了。
时间还早,尽管有些凉意,街上也是热热闹闹的。凉城就这样,白天见不着人,到晚上,却像冬眠苏醒的蛇一般,探头探脑全溜出来了。苏影独自走着,出租车几次靠过来,嫌麻烦,她索性折向朝阳巷,沿巷子漫无目的走过去。她跟自己犯嘀咕,看看你,成天都跟什么人待一起。
好巧不巧,就到了“米坫”门前。
这酒馆苏影是知道的,朋友圈常见着。从照片看,青瓦飞檐的门头高耸,玄关处一色小青砖错落有致,原木方桌齐齐整整。只从随意摆放的书本、略显凌乱的插花和粗野狂放的舞台布设窥出店主人的独特情致。记得去年圣诞,苏影还给老秦提过,想到米坫跨年。
苏影说,有演出呢。
老秦说,想喝酒?家里多的是。
那以后,苏影就绝口不提了。只是隔三岔五,就会看到弥贲发关于米坫的朋友圈。
就这么,苏影走进了米坫。她已有许久不进酒吧,米坫还算清朗,可时而聚向舞台时而划过卡座的鹅黄色灯光还是让她感到不习惯。定定神,苏影走向吧台,捡最靠里的椅子坐好,这才注意到卡座空空荡荡,一个客人也没有。
服务生从吧台后的隔间猫出来,朗声说,您是第一位客人,送您支“白熊”。
随便吧,她说。
没喝出味道,苏影浅浅啜着酒杯。适应了室内光线,她认真端详起酒馆的陈设。和朋友圈看到的差不多,只是照片大都只拍到书架一部分,并不完整。苏影想,酒吧里摆这么多书,不晓得装什么鬼。服务生似看出疑惑,说,我们这儿晚上是酒吧,白天是茶室,老板喜欢喝茶。苏影没接话。心想,倒有点意思。
当啷,铃铛响起,门打开。
是弥贲。
二
苏老师,稀客啊。弥贲边摘帽子边打招呼,微卷浓密的长发自然而然覆下来,遮住大半个脸。他捋捋头发,掏出烟盒,让了根给苏影。
苏影接下,没点,有些意外。
第一次来,她说。
认识弥贲是一年多以前的事,学校六十周年校庆,请了很多校友参加,弥贲做着乐队,也待在凉城,学校把他给请来了,一举两得。苏影还记得,演出开始,弥贲自我介绍时说,大家好,我是非著名吉他手弥贲,○四级的。引来台下一阵哄笑。
苏影和年级组两个老师一起负责住宿,本来是让她去接待组,形象气质好,去接待,再合适不过。苏影左磨右磨,硬是没去。赔笑脸的活,她做不来。就这么,苏影认识了弥贲。印象中,弥贲高高瘦瘦,总喜欢伸手捋眼角的长发,有些阴郁,但说起话来,会挂着淡淡的笑,给人一种慵懒的感觉。
弥贲倒杯科罗娜,加了柠檬冰块,坐到苏影身边。
不怕凉?苏影说。
弥贲笑笑说,刚排练完,嗓子在冒烟呢,然后提起酒杯,轻轻一碰。欢迎,他说。
苏影抿一小口,见弥贲的酒杯清了底,又抿一口,说,酒量不好,见谅。
弥贲回过头,对苏影说,凉城人一般九点后才进酒吧。苏影没接话,她只是路过,顺便进来看看。
重新满上酒,弥贲盯着苏影,问她,心情不好?
苏影一愣,不自觉咬住嘴唇。弥贲似察觉到什么,走向舞台右侧的调音台,将音乐调高了两个度。是首英文歌,舒缓沉滞,和酒馆风格形成鲜明对照。
过了一会儿,才开始陆续有人进来,三三两两,走向各自的座位,等人,或者被等。不知不觉,苏影的酒瓶已见了底。弥贲拿来支“教士”,打开,推到苏影前面,旋即走向舞台,擦拭乐器。演出就要开始了。
弥贲很仔细,擦完他那把Martin吉他,接着擦架子鼓,然后是电子琴,连话筒包括话筒支架都给擦了一遍。有那么一会儿,苏影心里突然产生种奇怪的感觉,觉得擦拭乐器的弥贲,像极埋头侍弄花草的老秦。他们都那么专注,专注到整个世界只剩下自己。不同的是,他们一个长发飘飘,清瘦俊朗,一个裸着光头,臃肿肥大。苏影想,某些时候,也许他们是同一类人。谁知道呢。苏影为自己产生这种想法感到好笑。
在他们那支叫“荒野甜心”的乐队里,弥贲是吉他手,主唱另有其人。而在米坫,弥贲自弹自唱,整个舞台、整个夜晚都是他的。弥贲的声音浑厚,有些嘶哑,在唱周云蓬的《九月》。老周那歌苏影听过,可苏影没听过这样的《九月》:“我的琴声呜咽,我的泪水全无,我把远方的远归还草原……”伴随着音乐的旋律,弥贲有节奏地晃动脑袋,右脚有力地踩节拍,随意扭动着身体。唱歌的弥贲,既像个陷入远古的巫师,又像被注射了某种致幻剂的精神病患者,有着双重的痴狂和不确定性。他的歌声很抓人,能把人一下子卷进他那个世界里。
一曲唱罢,弥贲侧向舞台右侧,向最近的那桌要了瓶啤酒。他喝酒的样子很贪婪,永远喝不够似的。好在琴在他手上,琴声响处,弥贲不得不放下酒瓶,接着演出。是痛仰乐队的《再见杰克》。唱到那句“再见杰克,再见我的凯鲁亚克”时,苏影眼睛发胀,胸口处被什么撞了一下。作为中文系科班毕业生,她没办法不知道凯鲁亚克,没办法不热爱《在路上》。可是,眼下这种热爱让她感到陌生,如同面对过于久远的记忆。
事实上,来凉城不久,苏影就后悔了。可当初,从长沙来到黔西北这座寂寂无闻的小城,她几乎没怎么犹豫。那时,她认定老秦是值得的,老秦的怀抱足够宽阔。遇到老秦之前,她刚从一段糟糕透的姐弟恋中脱身。教师这份工作,是枯燥了些,但还不赖,看着学生们一天天成长起来,心里是欢喜的。问题出在了哪儿,当时,苏影不愿细想。现在,她可以细想了,能想多细就想多细,可大脑经常一片空白,整个人形如羽毛,轻飘飘荡在没有边际的虚空中。早晨起来,站在镜子前,苏影经常走神。就像此刻,在这个夜晚,在这家酒馆,在弥贲的歌声里,苏影好像听得很认真,又像压根没在听。
苏影拎起酒瓶,将剩下大半瓶酒全倒进胃里,头也不抬,起身离开。
不多时,弥贲发来微信,客气地问,苏老师不多坐会儿?
风更大了些,街道上灯影重重。
苏影敲下“谢谢”两个字,发过去,稍稍一顿,又补了句晚安。
三
刚搬过来时,苏影坚持不添绿植。屋子小,难伺候。不是谁都像老秦那样,可以把时间和精力都花在喝茶养花上。几个月过去,到底嫌空了些,于是她带回来两盆子孙球,分别搁在餐桌和茶几上,另有一盆茂盛的吊兰,请师傅搬回来,弄了个花架摆到阳台右侧。本就窄小的阳台,给占去大半。
不添还不打紧,打绿植进屋那天起,苏影的失眠症又犯了。一连数日阴雨,苏影状态越来越糟,开始还能睡着三四个小时,这几天就不行了,哪怕勉强睡着,不出一小时又得醒。
是绿植的问题?苏影又把师傅请来,将子孙球和吊兰搬出去,打起精神将家里彻底打扫了一遍。这天下午,苏影凑合睡着半小时,以为就好起来了,可到晚上,还是不行,干瞪眼,盯着手机发呆。越想睡着,越是清醒,睡眠如抽身离去的魂魄,再未光临。
不得已,苏影请了假,又去市医院看大夫,还是那位慈眉善目的老先生,也还是那些方子,只是药量稍有增加。从医院回来,苏影遵照医嘱按时吃药、慢跑透汗、按摩泡脚……可就是不奏效。漫长的夜里,她仰躺、侧卧、坐起、在客厅和卧室之间来回走动。她甚至跑到楼下的超市买了瓶烧酒,灌药汤一般全倒进胃里。结果吐得翻江倒海,胃疼了一整夜。
阴雨绵绵,始终不见停歇,反而一日冷过一日。冬天就来了。
傍晚,弥贲发来条群聊邀请。是顾客群,但还是加了,她想,闲着也是闲着。
无聊时,苏影会刷刷群消息,无非是活动折扣、演出视频等。基本上是“米坫小K”在发布消息,与微友互动,偶尔发发红包。这个群里,弥贲是苏影唯一认识的人,但极少见他发言。仅有的两三次,冒出来说两句,转眼又消失了。
苏影只能借助安眠药入睡。她服下以往两倍的药量,终于睡着了。一早醒来,精神一振,她欢喜得不行,兴冲冲化好妆,下楼来,用过早餐后,才搭上公交去的学校。第一堂课,苏影轻轻松松就上好了,她充分体会到了睡眠带来的好处。可第二堂课上,苏影眼前一黑,“啪”的一声,课本掉地上,人也跟着软下去。
苏影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病床上,手上打着点滴。年级组两个女同事守在旁边,见她睁开眼,赶忙凑上来,急火火问,你怎么样?好些没有?
苏影木然地躺着,还没太明白发生了啥。她定定神,使劲揉揉脑袋,半晌才问,医生怎么说?严重吗?医生正好过来,嘱咐说,轻度贫血、神经衰弱,得静养。苏影暗自庆幸。
住院期间,弥贲约她,还是那股子文绉绉、酸溜溜的劲儿:苏老师,可否拨冗小聚、共进晚餐?每次看他消息,苏影都觉得别扭,他总是这么说话。
苏影直截了当:住院,下次。消息发出去,有些后悔,这种事,不该告诉别人。还好,弥贲只是礼貌地回复说,祝早康。
孙大姐来看苏影,责怪道,看看,日子都被你过成啥了?连个服侍的人也没有。苏影暗自发笑,心想,看来孙大姐接受她和老秦离婚的事实了。嘴上却说,不要谁服侍,挺好的。孙大姐白她一眼说,就你心气高。高就高吧,苏影说。说完,又觉得不是滋味,心里头涩涩的。
换作以前,老秦必然寸步不离,服侍得妥妥帖帖。现在,只苏影一人。想明白了,她要从那种具体、琐碎的日常中抽身出来,她不愿长期沉浸在那种安逸中,过着毫无波澜、没有激情可言的生活。
不是不念老秦的好,在他们的婚姻生活接近尾声时,苏影曾正儿八经和老秦谈过,她说,有些东西我们弄错了,生活不该只是这样。老秦一本正经地说,有问题就解决,解决完就好了。苏影没绷住,淌着眼泪说,你最大的问题是从没意识到我们有问题。老秦一头雾水,满脸疑惑地盯着苏影,问她,你到底想要什么?
你到底想要什么?是啊,苏影也经常这样问自己。
四
出院那天,苏影回住处洗好澡,打车去了古镇巷子鱼庄。她要了份小锅清汤鱼,鱼汤端上来,鲜香滑嫩,咕嘟嘟腾着热气,配有一小篮甜白菜,也是极新鲜,刚刚洗过,水嫩水嫩的。苏影把菜下到锅里,拍了张鱼汤照片,配以“食欲大开”四个字发到朋友圈。不一会儿,就收获了二十几个赞。这时,弥贲私信:苏老师,久病初愈,该小酌犒劳自己啊。他还是那样。
能不能好好说话?苏影回。
随后,弥贲的电话打了过来。苏影边接电话,边看着窗外稀稀落落的行人。看不清楚,人们裹得严严实实,面孔深埋在初冬的黄昏里,无法辨别出准确的表情。
挂断电话,苏影有些气。怎么就答应了呢?她对他知之甚少,仅有的几次见面,聊得也并不多。
弥贲来接的苏影。她吃完饭走到古镇门口时,弥贲就已经站在那里了。一段时间没见,弥贲留了撮山羊胡子,穿着黑色皮夹克,脚上套双显眼的大黄靴。见到苏影,弥贲说,你看,小城多好,想见的人很快就见到了。苏影瞟他一眼,问,你车停哪儿?
弥贲开的是台北京BJ40,上车后,弥贲接着说,苏老师,今天能约到你,很荣幸啊。苏影笑说,过奖。心里却想,这个死弥贲,就你话多。弥贲继续说着话,苏影淡淡应着。天黑下来,路上行人稀少,很有些冷清。她有点忐忑,不知到底该不该来。
到米坫坐定,弥贲给泡了杯菊花茶。刚端起茶杯,弥贲又说,苏老师,看到你,就觉得莫名心安。苏影脸上一热,随即镇定说,咱们这是第几次见面啊?
弥贲当然明白,说,感觉你不太好。
你又不是不知道。
本打算去医院看你,想想还是不去的好。
为啥?
弥贲说,苏老师这样的人,我想是不愿意别人看到自己憔悴一面的。
苏影喝了口花茶,很有些烫人。眼前这个男人,他说话的方式,他的动作,问的问题,以及他看她时的样子,让她捉摸不透,在他面前,总觉得怯怯的。
有些事没必要讲。
如果是对我们很重要的事呢?
苏影又红了脸。她开始觉得弥贲讨厌了。她实在不知该怎么回答,慌了神,起身去洗手间。心里反复掂量那两个字——我们。也许只是随口一说?苏影心里在打鼓,咕咚咕咚,冷不丁看到洗漱台上镜子里那张脸,紫葡萄似的。
回到桌前,弥贲已为她续上茶,见苏影回来,特意端起她的茶杯,凑鼻子前嗅了嗅,真香,他说。苏影说,讲讲你的故事吧。她以为他有很多话要说。可弥贲却说,过去已经过去,何必再提。苏影不甘心,说,至少得告诉我你做什么工作吧?弥贲狡黠一笑,狐狸似的,回道,你想知道的不止这些吧?她顾不得那么多,像个自首的罪犯那样,一字一句对弥贲说,我离过婚。
是吗,弥贲答,他的语气里没有任何情绪。随后,他缓缓说道,通常情况下,上午我来店里喝茶,翻翻书、弹弹琴,下午乐队排练,晚上唱歌,几乎每天如此。
苏影问,你也?还是?
他反问苏影,你给我分配的?
自知说不过,脸又红到了脖子根,她慌忙站起来,想逃。
弥贲适时拉住她,敛住笑容。她感到自己的手被另一只温热宽厚的手掌紧紧包裹住,有轻微灼伤的刺痛感。
花茶正是时候,趁暖喝吧。他说。
我不太舒服。
弥贲站起来,轻声说,我送你。
车停到小区楼下,苏影逃也似的跑上楼。她害怕,怕弥贲又说出什么胡话来。进了屋子,她快速走到窗前,车还在楼下。随即,微信就发进来了:你很可爱,不像结过婚。
苏影回:是吗?
弥贲回:未来正在到来。
那晚,她睡得很香。
五
一早醒来,苏影打开手机,十几条消息,全是弥贲发来的痴话。没心思细看,苏影径直出门,直奔国贸。
她准备给自己换身衣服,作为这个冬天的奖赏。买完衣服,得仔细做个头发,指甲也得做。一天的时间是有些紧,可苏影就这样,想做的事情,一刻也等不得。以前老秦就经常说她“耗子离不得隔夜食”,想要的东西,巴不得立马攥在手里。
晚上,一切收拾停当,她才给弥贲打电话。电话里,弥贲用嗔怪的口吻说,再不联系,我就得上门捉你了。苏影扑哧一笑说,忙着做指甲,没工夫理你。那边又说,指甲比我重要吗?苏影挑过话头,说,弥贲,明天我请你吃饭。
隔着电话,苏影都能感受到弥贲的欢喜。可弥贲大学室友胖子正好来凉城出差,弥贲故意央求道,苏老师,可否准许带上我那可怜的胖子室友?这话把苏影给逗乐了。本宫准了,她说。
既然有了胖子,苏影就想再叫个人。叫谁呢?想来想去,她给孙大姐打了电话。苏影有她的小心思,她就想让孙大姐看看,并不是她想的那么回事。接通电话,孙大姐说,那饭醉团伙见吧。本来苏影没想去那儿,这么一说,苏影又给小林打电话,定好房间,邀他们夫妇。
孙大姐格外热情,该是带孩子给憋的,拉着苏影说个没完。这正合了苏影的意,她就希望孙大姐能封住胖子的嘴。弥贲和胖子落座,孙大姐一时僵住,望向苏影。苏影挨个介绍完,再看孙大姐时,她已是成竹在胸的样子。
本来,苏影是让小林上啤酒,可小林非说认识新朋友得来点白的助兴。孙大姐也跟着掺和,说这大冷天,不喝点白的不暖和。苏影不好多说,只得由着他们。
胖子和弥贲多年未见,兴致很高,胖子本来话就多,逢着孙大姐,是话多的碰上嘴碎的,棋逢对手,酒就下得极快。小林家两位吃得少,但酒也没少喝。弥贲醺醺大伙儿望向苏影,突然站起来,倒满酒杯说,苏老师,我敬你。大伙儿停下,纷纷望向他们。苏影有些慌,赶紧伸手端杯子,一不留神,酒从杯子里洒了出来。弥贲赶紧给她倒上。胖子最先起哄,交杯酒、交杯酒……他嚷道。大伙儿闹成一片。
不多时,两瓶白酒就见了底。胖子在兴头上,提议再开一瓶,弥贲适时止住,邀请大伙儿去米坫改喝啤酒。孙大姐听弥贲这么一说,便站起来,提起酒杯,请大家喝团圆酒。
小林一家自然不去酒吧,孙大姐得回家带孩子,也不去了。苏影已有三分醉意,出了门,冷风一抽,打了个趔趄。胖子伸手来扶,苏影没让,赶紧站稳。胖子嘿嘿一笑,拦辆车溜了。孙大姐把苏影拉到一旁,凑到她耳边说,仔细看了,人不错,但你得多留个心眼儿。话没说完,弥贲就插了过来。
他们并排走在巷子里,很安静,都没说话。走出没多远,弥贲脱了外套,披到苏影身上,然后,手搭上来,放在苏影肩头。苏影埋着头,不敢看他。头发好看,亚麻色适合你,他说。苏影说,还以为你没发现呢。衣服也好看,可惜不是我买的,弥贲又说。苏影说,你是不是经常给女生买衣服啊?
他轻轻一笑,转过身来,不由分说抱住她,吻了她。
还去酒吧吗?他轻轻问。
六
他们进展得比苏影想象的要快。春节前夕,苏影找房东退掉房子,搬到了弥贲家。弥贲家房子不大,只两居室,有个小阳台,两个人住,倒也足够。
站在阳台上,整个明湖湿地公园尽收眼底。那是凉城最漂亮的公园,有很大一片宽阔的湖水,湖水周围长满了芦苇,苏影搬来时,芦苇早已枯败,但苇秆仍顽强兀立,不经意间瞥去,那些歪歪斜斜的苇秆竟有一丝苍老的古意。只一眼,苏影就喜欢上了这片湖水,喜欢上了湖水周围的苇丛。
很多次,当他们心满意足地从热烈的性爱中抽身,会不约而同地裹上毯子,倚到窗前,一边注视着楼下平静的湖水,一边安静地吸烟。是的,和弥贲在一起以后,苏影学会了吸烟,她吸细支的南京,她觉得,那烟里有种雨天般的浪漫情愫。
住到一起后,苏影发现弥贲其实与他给人慵懒的印象完全不是一回事。他起得很早,七点一刻就出门。白天的米坫,并不完全是茶室,弥贲收了几个学生,每天上午按时给他们上课,教他们弹琴。时逢寒假,苏影醒来,也无事可做,索性窝在床上,翻翻书,刷刷手机,不知不觉就到了中午。这时,弥贲会给她打电话,提醒她该吃饭了。可提醒归提醒,他一次也没给苏影买过。午饭过后,弥贲就在店里沙发上小憩,下午两点,他从米坫出发,开半小时车到南郊的排练室,和乐队成员开始一天的排练,要到下午六点,才返回城区用晚餐,然后到酒馆驻唱。
苏影很认真地对他说,弥贲,你少干点不行吗?这么拼,可不像你的风格。弥贲笑笑,摇摇头,继续做事。苏影又说,弥贲,乐队不做不行吗?在凉城这种小地方,做乐队有什么意思?弥贲还是笑,只是这笑里就有了明显的不快。苏影只好打住。本来,她还想劝弥贲连学生也别带了。弥贲曾直截了当对她说,如果攒不够钱,是暂时不考虑其他事情的。“其他”俩字的含义苏影当然明白。他是那么骄傲的人。可是,无论从哪个方面看,都很难想象弥贲会和钱扯上关系。苏影问他,难道有钱就快乐了吗?弥贲没有回答。
如果苏影愿意,弥贲排练完后,会把她接到酒吧,共同打发掉整个夜晚。逢着朋友来,他会喝些酒,苏影便充当司机,把车和人一并给弄回去。也有那么几次,苏影心血来潮,赖着让弥贲陪她喝酒。有一次,她醉得很厉害,第二天醒来,弥贲说,你喝醉时像只发了疯的小兽。这既让苏影觉得兴奋,又有些失落。可到底为什么失落,她也弄不清楚。
起初,苏影是觉得新鲜。虽然弥贲忙了些,但忙碌让人觉得踏实。尽管苏影嘴上没说过,但她打心底里觉得弥贲帅气,不光帅气,还有个性,有气质。和他在一起,只要她愿意,每天都可以在酒吧见到、接触到不同的人,落魄的诗人、执着的歌手、银行职员、小公务员……当她偎在弥贲身边,温婉地听着弥贲和各种各样的人交谈,她恍如置身云端,曾经死水般的生活被她远远抛在脑后,她几乎已经忘记曾有过那么一段生活。
那是他们最快乐的一段日子,遗憾的是,这快乐没能持续多久。
春天快来临时,弥贲提出带苏影去乡下的老家见父母。那时,他们刚为是否该养只猫的事情吵过架。苏影有些不乐意,可还是去了。哪知回城途中,车驶过鹰嘴崖景区,弥贲突然刹住车,一本正经地说,苏影,不然咱们结婚吧。回城的山路弯弯绕绕,苏影被颠得晕头转向,冷不丁来个急刹,她差点吐出来。苏影万没想到他会在这时候提这种事。她恼了,跳下车,干呕了好一会儿才指着弥贲骂道,你是不是有毛病?
回到车上,苏影闭上眼,脑袋里一团乱麻。为什么是“不然”?她问。你不愿意,对吗?弥贲说。
如果早些提,她会怎么回答?不知道。近些日子,当弥贲上台演出时,身处暗处的苏影看着聚光灯下洒脱不羁的弥贲,听着演出结束时台下响起雨点般的掌声,欣赏之余,内心总会掠过一丝不安,和一层不可避免的失落。因此,她挖空心思捯饬自己,本来底子就好,精心打扮之下,出落得越发标致。站到镜子前,她发出了会心的笑。可弥贲没注意到这些,慢慢地,他像变了个人。有时,苏影新做了头发,要过好几天,他才反应过来。苏影买了新衣服,问他,好看吗?弥贲也不搭话,只草草点头了事。
怎么突然要结婚呢?苏影又问。弥贲不说话。你到底怎么想的?苏影继续问。弥贲还是不说话。你们男人怎么都这样啊?苏影还问。弥贲一时僵住,黑色的眼眸幽深如海。苏影的意思是,现在的弥贲,和之前的弥贲不太一样了。但她没直接说出来,弥贲也没有解释。进城后,弥贲径直把车开到家楼下,苏影下车,他使劲踩了脚油门,奔出了她的视线。那一瞬间,苏影听到绷在心底的那根弦猛然断裂的声音。她没想到,这一刻会来得这么快。
和弥贲交往的这个冬天,是苏影在凉城的最后一个冬天。春天来临时,苏影办完调动手续,离开了凉城。换个环境,重新开始,她对自己说。临走那天,她给弥贲发了条信息,还是那句话:“唯一的浪漫在于看清真相之后依然热爱。”弥贲回得很快:你到底想要什么?苏影嘴角抖了一下,随即,她努力笑笑,删掉了弥贲微信。
她仍会不时想起在凉城的那些年。她一直记得弥贲酒后看她时醉意蒙眬的表情,奇怪的是,关于老秦,她越来越模糊,连他笑的样子都已记不太清。有时,她想,弥贲如今还在米坫吗?他是不是依旧那样,说着酸溜溜的话,唱歌弹琴,和朋友们热烈交谈?只要愿意,她当然可以随时回去看看,如果米坫还存在的话。
原刊责编 顾拜妮
【作者简介】熊生庆,1994年出生,现居贵阳。大益文学院签约作家。小说发表于《山花》《长城》《大益文学》《草原》《山东文学》等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