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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承受之重

2024-06-24孟亮梁梦荻

关东学刊 2024年2期
关键词:石头城反讽

孟亮 梁梦荻

[摘 要]《石头城》是房伟的长篇新作,也是一部文人化的书写日常之轻和战争之重的抗战小说。房伟对人的饮食和情理的表现,对小说幽默和反讽技巧的运用,对现实生活和历史记忆的书写,既蕴含了房伟对当下与历史、生活与战争的深沉反思,也体现着房伟对抗战小说写作的新的思路。

[关键词]房伟;《石头城》;抗战小说;日常叙事;反讽

[作者简介]孟亮(1994-),男,苏州大学文学院博士研究生(苏州215123);梁梦荻(1993-),女,广西科技师范学院文化与传播学院讲师(来宾546199)。

新世纪以来,很多作家放弃了对抗战小说宏大战争场面和战斗行为的直接描写,转而以新历史主义的方式,将抗战作为历史和时代背景,以更贴近原生态的战争与生命的审美形式,书写作家对个体、人性、文化、种族、国家等问题的思考,并建构自己独特的历史评价体系与审美标准。房伟即是一位出色的致力于个人化的抗战书写的“70后”作家。其实,在抗战环境中描绘战乱对人性的考验与戕害,在人与战争的复杂关系中对历史和当下进行个体性反思,这在房伟的创作中已非首次。几年前出版的短篇合集《猎舌师》即是此类佳作。而此次房伟推出的抗战长篇《石头城》,不仅在叙事上一以贯之地延续了他“大时代与小人物”的抗战书写方式,更把对日常生活与儿童抗战的大量细致的描绘纳入小说情节,在和平与战争的对比性和文本内外的幽默性、反讽性书写中,寄寓自己对日常与战争和现实与历史的深刻理解。本文将从以下三点走进《石头城》的艺术世界。

一、饮食与情理

《石头城》以蒋巽丰为中心,在展现南京陷落与收复前后蒋家几代人不同命运的同时,也对当时南京城内市民日常的饮食、服饰、器用、建筑、交通、节日、风俗、心理等各个方面做了细致的描绘,尤其是饮食,倾注了房伟大量的笔墨和心血。小说不仅写了以松鼠鱼、蛇羹汤、臭鳜鱼、北京烤鸭、文思豆腐等为代表的苏帮菜、粤菜、徽菜、京菜、淮扬菜,以煎鲑鱼、惠灵顿牛排、蟹玉丼、奈良烤肉等为代表的西餐和日本料理,也写了日常市井中的茶干、梅豆、欢喜团、甑儿糕、桂花酒酿、蟹黄包等各色小吃,所涉之广可谓无所不包。细数之下,小说近四百次提到“吃”字与吃什么及如何吃,近两百五十次提到“菜”字与何种菜。那么,房伟在抗战的小说中为何如此重视对饮食的书写呢?

古人云“民以食为命”(班固:《汉书》,西安:太白文艺出版社,2006年,第847页。),“食者,万物之始”(伏生撰,郑玄注,陈寿祺辑校:《尚书大传》,朱维铮编:《中国经学史基本丛书》,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12年,第26页。)。饮食作为人的根本需求,其好坏和满足与否是人生活的最直观反映。管子云:“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司马迁:《史记》,武汉:崇文书局,2010年,第374页。)只有先满足“口腹之欲”,人才能兼及其他。而战争却使日常中能轻易满足的饮食需求成为一种艰难性和生命性的存在。小说不止一次写到南京失守后众人为吃而做的努力。柳如春就因要喝一口热水而被日军发现、蹂躏,并最终付出生命的代价。饮食这种小中见大和微中知著的功用,是房伟关注饮食并将其作为重要战争书写因素的首要原因。

其次,小说中的饮食是一种结构性的存在,具有重要的审美意义。小说中几乎所有人的行动背后都伴随着“吃”的身影。绑匪绑架巽丰要吃,巽丰拜师学艺要吃,曾泰追求坤瑶要吃,周慧进蒋家要吃,童军集训要吃,磨剑社办杀生大会要吃,众人在南京陷落前要吃,在南京陷落后更要吃。而吃什么及如何吃,不仅为小说的日常书写引入了大量生活细节,更成为房伟借以展现文人趣味的所在。小说正文主线也与吃有关。蒋氏家族出场于对索菲亚嬷嬷吞食蟑螂事件的不同评价,为小说开端;转折于城破前蒋乾中举办的团圆饭,是小说发展;复仇于蒋坤安的美食比拼和对日本军官的“猎舌”毒杀,是小说高潮;落幕于蒋巽丰重吃京苏菜和在“周家老豆腐居”重遇周慧,为小说结尾。可以发现,房伟在小说中不仅营造了一个丰富的饮食世界,使之成为结构和贯穿小说文本的线索性存在,更通过对日常饮食的精细化描绘和欣赏,挖掘了饮食所具有的特殊审美意义,使小说呈现出宋明风俗画和工笔浮世绘的美,成为一场审美盛宴和文化诗学。这也是南居苏州的房伟对江南精致饮食文化的体认和对汪曾祺、陆文夫等江苏作家“以食写人”的文人小说传统的继承。

再者,小说中的饮食是有着权利关系和象征意蕴的。吃的权利和等级属性自古皆然,孔子的“朋友之馈”,“非祭肉,不拜”(孔丘撰,杨伯峻、杨逢彬注译:《论语》,长沙:岳麓书社,2000年,第92页。)和因“不致膰俎”(司马迁:《史记》,武汉:崇文书局,2010年,第306页。)而去鲁,以及《礼记》中的“燕礼者,所以明君臣之义”,“俎豆、牲体、荐羞,皆有等差,所以明贵贱”(钱玄、徐克谦、张采民等注译:《礼记》下,长沙:岳麓书社,2001年,第835-836页。)等都是饮食具有权利和等级意义的明证。但在《石头城》中,中国人饮食的权利却被战争和侵略者所剥夺。作为权利的某种最大化争夺方式,战争使一切被损害者的饮食权乃至生命权丧失保障。因此,当身为厨师的坤安坐在地上捡食日本人丢弃的饭菜时,权利的丧失感与屈辱感弥漫在每个被侵略者的身上。可以这样说,南京的争夺史与抗战史,即是一部国人对吃的权力的争夺史和捍卫史。房伟在小说中有意“将厨艺和亡国联系”,并借以凸显饮食的权利意义。具体来说,在战争之前,饮食是房伟借以烘托日常人际间和谐、欢乐氛围的重要媒介,象征着家庭与社会的和睦兴旺,如蒋乾中就认为“晚餐是加深家庭成员情感,交流思想的重要途径”;随着战争的到来,蒋乾中在城破前的最后一次家族聚餐中尽管“特意让苏州娘姨和老赵头也到主桌吃饭”,但仍具有一种世俗不再的性质,象征着权利的被打破和即将丧失;而城破后,坤安的“吃”、为“吃”所做的努力和“料理猎舌”的复仇,既体现了丧权之辱与战争之重,同时也象征了侵略者统治下中国人顽强不屈的生命力和誓死捍卫自由权利的决心。这也是房伟在小说中赋予饮食的深层意蕴。

古人云“食色性也”(朱熹编:《孟子》,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第85页。),“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钱玄、徐克谦、张采民等注译:《礼记》下,长沙:岳麓书社,2001年,第306页。)。在饮食外,房伟借以反映抗战和刻画人心的另一突出因素是人的日常情理。小说围绕着蒋巽丰和蒋家成员,书写了他们日常生活中大量的情与理。既有蒋家人亲情中的情理,蒋巽丰和秦小剪、磨剑社、“红山义勇”、封阿水、老姜头等的友情、师生情中的情理,也有蒋坤典和周慧、蒋坤模与陈菊美、蒋巽丰和小林秋月及秦小镜爱情中的情理,既包含了日常的情理、国人内部的情理,也有抗战中的情理、中国人与日本人的情理。

情与理是人心的两端,也是永恒波动和对立统一的矛盾体。虽然情与理在和平生活中从未停止其互动与交杂,但日常的渐进和缓慢赋予了它们相对的平衡。日军攻打南京前,小说中人的情理矛盾,如周慧与蒋家的情理关系、蒋巽丰与小林秋月的朦胧情愫等,始终处于一种潜而未发的态势。但战争打破了这种局面。战争一面以其现实与潜在的迅捷和破坏力打破了人的生活与心理平衡,使日常中的紧要之事在战争前相形见绌,由此对人日常生活中的情理予以消解。日军的到来降低了周慧与蒋家人、陈菊美与蒋坤模之间的矛盾,并使蒋家家族成员空前团结。但另一面,战争巨大的裹挟力和冲击力影响并加剧着人心的分化,使一切身处其中的人的情理都面临严峻考验。不论是巽丰与小剪的友情、与小林秋月的爱情、与老姜头的师生情,还是蒋家其他成员各自的亲情、爱情、友情,都在战争中被重新定义、审视。在小说中,虽然蒋坤模与陈菊美的爱情修成正果,老姜头与蒋巽丰的师生情得以升华,但我们还是发现,巽丰与小剪的兄弟情一度被战争击碎,苏州娘姨在对金钱的贪婪与人性的异化中走向背叛与毁灭,而柳如春、周慧、小林秋月、秦小镜的爱情,则在乱世中沦为战争的牺牲品。战争是无情理可言的,战争的残酷在于容不下日常与世俗的情理。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小说揭示出了战争之重以及战争对日常生活的撕裂。

《石头城》对人的情理的表现是复杂的。一方面,战争冲击着个人的情理和命运,使之升华、嬗变;另一方面,小说人物的命运背后,有作家的情理态度掺杂其间。刘勰说的“夫情动而言形,理发而文见,盖沿隐以至显,因内而符外”(刘勰撰,韩泉欣校注:《文心雕龙》,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01年,第156页。),即是作品的“言”和“文”反映作家情理的明证。房伟在书写人物的命运遭际时,也无可避免地将自己的情理带入了小说。作为受难者的同胞,房伟在小说中对日军和战争的谴责、对受难者和不幸者的同情都是不言而喻的。但房伟也深知冷酷、残忍的战争又自有其逻辑,即不以个人意志和情感为转移的非逻辑。卢卡奇在分析历史小说时曾说:“没有任何客观必然性的证据,就付给以悲剧的尊严,那么效果必然是矛盾和不和谐。”[美]斯太因勒:《卢卡契的文艺思想》,周熙良译,《现代外国哲学社会科学文摘》1960年第7期。)因此,调节自己的情理矛盾,使人物的命运发展符合小说与战争的客观逻辑成为房伟的一个重要任务。在此过程中,房伟以作家与学者的冷静理性来节制情感,使小说的战争书写呈现出真正意义上的悲剧美。这集中体现在人物的悲惨命运,尤其是小林秋月的被糟蹋及死亡上。鲁迅说:“悲剧将人生的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鲁迅:《再论雷峰塔的倒掉》,《鲁迅全集》1,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7年,第297页。),而东西越有价值,破碎越彻底,悲剧意味越浓。秋月不仅是巽丰最美的爱情、童年和记忆的象征,更是巽丰在战乱中希望的象征。而在所有悲剧中,唯有对人的希望的抹杀和毫不在意,最能凸显战争的冷酷无情。但客观之余,房伟也尽可能地温情。懦弱的老姜头在临死前表现出英雄般的悲壮,异地重逢的陈菊美和蒋坤模在人性的自私与战争的悲凉中上演相互慰藉的“倾城之恋”,而蒋巽丰对周慧的最终原宥也包含着人物与作者对战争背景下人之常情的一种体谅和宽悯。正如小说中的饮食涵盖了日常、战争和作家趣味的多重意蕴,小说对人的情理的表现也是日常逻辑、战争逻辑和作家自身情理逻辑的结合,是房伟借以凸显战争之重的一个重要方面。

二、幽默与反讽

与《四世同堂》等抗战小说相似,《石头城》中饱含幽默色彩,尤其是在南京陷落前和战争间歇的日常叙述中,小说充满了幽默。作为“人生之一部分”(林语堂:《论幽默》,寇晓伟编:《林语堂文集第九卷散文》,北京:作家出版社,1996年,第64页。),幽默“首要的是一种心态”(老舍:《谈幽默》,傅光明编:《老舍散文》,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2000年,第285页。),是人应对生活的一种方式。而在《石头城》中,这种幽默的方式成为房伟借以表现战争的一种突出的技巧。

首先,在《石头城》的叙事中,日常书写占据了很大比重,仅战前生活的描绘就占据了全部章节的三分之一。在此过程中,幽默不仅作为一种特殊的心理参与并建构着战前的日常生活书写,同时也成为化解战前紧张情绪,营造轻松、愉悦的生活氛围的重要工具。小说中很多人物都有自己幽默的“外号”,如巽丰与“中国燕子”(喜欢自由、常逃学闲逛、不喜说外语),陈菊美与“陈玛丽”(崇洋媚外、渴望自己“金发碧眼”),谢东山与“金大郁达夫”(喜作伤感文章)、“袖口大炮手”(袖口脏黑如炮口),以及“跟着部队都能跟丢”的小兵“糊鸡”和“青春萌发”,爱看“婊子们拉客”的“花佛”等等。这些“外号”作为人物属性的一部分,在丰富人物形象的同时也为小说增添了轻松的气息。战争爆发后,叙事的加快虽然使小说的幽默感急速降低,但作为一种苦难的缓冲剂和润滑剂,幽默仍缓和了小说的紧张叙事,并在逼仄的战争环境中给小说人物和读者以心灵的休憩,这也是小说能在战争阴影中给人以舒缓自如和张弛有度的感受的一大原因。

其次,小说在书写战争的同时,也书写了战争中蒋巽丰身体和精神的逐步成长。而早期蒋巽丰的调皮、幼稚和天真,不仅使战争和生活在他的内心具有了游戏的成分,也使得《石头城》的幽默带有了某种游戏化的色彩。这种游戏似的幽默一面在他们对生活与战争的模仿中增添着小说的趣味,另一面也在他们对战争与生活的超越性中反衬出战争的荒诞与不经。一般来说,幽默容易引发人带“笑”的情绪而被认为略显轻浮,尤其在战争中,幽默似乎“永远欠着点严重,不懂得什么叫作激起革命情绪。危险。”老舍:《“幽默”的危险》,傅光明编:《老舍散文》,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2000年,第304页。)但好的幽默者同时又是严肃和认真的,“是有极强的正义感的,决不饶恕坏人坏事”(老舍:《什么是幽默?》,舒济编:《老舍幽默诗文集》,海口:海南出版社,1992年,第7页。)。小说中的幽默感就具备这种两重性。一方面,战争在早期巽丰等人眼中只是一场缺乏严肃和充满娱乐性的“游戏”,是一种“耀武扬威”的展示;但另一面,当他们做出对战争生活的种种幽默戏仿时,他们的心理“实际上与现实断绝了关系,转而服务于幻想”([奥]弗洛伊德:《弗洛伊德论美文选》,张唤民、陈伟奇译,上海:上海知识出版社,1987年,第146页。),而幽默作为一种背离了客观的非理性、非现实的状态,本身即意味着对现实的超越。这也暗示了战争的荒谬与可笑,即战争在早期巽丰的眼中不过是一场“幼稚”的“孩子游戏”。如童年巽丰的“刺杀、格斗训练”,只是游戏,“是瞎闹,找了木棍当步枪,格斗不过是摔跤”,而战争是“晚上偷偷躲在被窝里玩飞机模型”,想象自己“变成美国伽马战斗机”,“轰炸日本,夺回东四省”,练胆运动也只是“捉住青蛙和小刺猬”,处理后让它们“冒出滋滋油星和诱人香气”,以及“买上几十只鸡,见见血,杀了后大家还可以聚餐”。然而,当童真与生活的美好被战乱和日军的残酷所取代时,看似缺乏威胁力的幽默,却在日常与战争的鲜明对照中成为了房伟谴责和攻击战争的一种绝好方式。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小说中的幽默具有了强烈的反讽意味。

反讽通常是指“说话人企图表明的含义和他表面讲的话不相一致”([美]艾布拉姆斯:《欧美文学术语辞典》,朱金鹏、朱荔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0年,第160页。),放到文本中,即是“语境对于一个陈述语的明显的歪曲”(赵毅衡编:《“新批评”文集》,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2001年,第376页。)。作为新批评理论的核心概念之一,反讽一度被看作文学作品成功与否的标志。而房伟的《石头城》即是一部充满着反讽意义的作品。

首先,不难发现,小说文本内部存在着大量反讽。刚背上假枪耀武扬威就被小剪等拆穿、绑架、差点送命的幼年巽丰;被蒋乾中视作“玩物丧志”却成为蒋家对日复仇最大功臣的坤安;在关键时刻比“正牌儿媳要强很多”的“窑姐儿”周慧;“几(里脊)度(鱼肚)平(苹果)安(鹌鹑蛋)几度春”的“国泰君安”套餐;斩获了“十只鸡,十只兔,五只鸭,五只白鹅”等的“杀生大会”,以及成为“杀鸡宰日大会”筹款借口的新生活运动……小说中这类反讽难以计数,它们多是借由前后情境或事件的出入,在自我指设中达到情境反讽或事件反讽,既在文本内容的相互矛盾与拆解中使人莞尔,强化小说的幽默感,同时又在语言与语境的互相错位中增强文本张力,丰富小说对日常生活与战争的叙述。

小说文本也呈现出明显的结构反讽。正如鲁迅的《狂人日记》存在着正文与小序的反讽,《石头城》的引子、尾声与正文间也有反讽存在,如引子中父亲“古怪”“幼稚”“痴呆”“老糊涂”的晚年状态与他正文中英勇战争经历的反讽,各色道歉的日本人与侵华日军的反讽,尾声假想的小说叙事与正文叙事的反讽等。但更重要的是小说正文内所存在的结构反讽。可以说,《石头城》编织了一张反讽的网,房伟以幽默的笔调描绘了轻松、愉悦的长达三分之一章节的战前日常生活,并以此构建起对后面严肃、凶残、冷酷的战争生活的反讽,而小说前面充满生活想象的天真幽默的儿童立场与后面充满真实的成熟严肃的成人立场之间,也呈现出小说结构上的反讽意味。因此,当战争逐渐从一场儿童“游戏”和少年斗争转变为最后赤裸的国仇家恨时,房伟将叙述重点转移到了成人的封阿水、鲁大料等人身上,并选择让历经屈辱、身为成人的二叔蒋坤安来完成《石头城》的复仇高潮,而不再是小说的主角少年蒋巽丰。这看似存在某种错位,实际却是反讽而统一的。从这个意义上讲,《石头城》带给我们的阅读感受是新异的,它既幽默活泼,又庄重肃穆,既充满童真,又饱含严肃,既充满日常生活的趣味,又昭示着战争逻辑的冷酷,呈现出一种轻与重的统一。

其次,《石头城》的反讽中也具有着鲜明的文本外的指向。陈菊美出国途中瘦美人的想象与“灰指甲”和“营养不良”的反讽,精致美丽的翠鸟饰物与佩戴者“残忍野蛮”的反讽等,都蕴含了作家对当下不健康的审美心态的讽刺。而小说中对“金大郁达夫”的“《一个颓废青年的自述》”的描写,更是充满了对当下“90后”“00后”年轻人中盛行的无病呻吟和故作感伤的语言风格的讽刺与批评。房伟是一个锐意创新的作家,他在小说中用小镜、秋月、小剪和巽丰的爱情与友情悲剧来对小说的团圆模式和读者的阅读心理予以反讽。在第八章和十三、十四两章中,房伟还有意描写了蒋巽丰睡眠中的“甲虫梦”和濒死时的精神幻象。但需要指出的是,它们并不是卡夫卡式的“变形记”,而是中国式的灵魂出窍和精神游离,是房伟对当代小说家们动辄模仿现代派,却没有自身创作个性的反讽。

《石头城》反讽的重要目的是寄托小说家对日常与战争的思考。小说在叙事情节和节奏上的有意延缓、分节和停顿,不仅是对以往抗战小说过分追求叙事传奇性、连贯性、可读性和刺激性的一种有意反讽,同时也是对日常生活节奏的缓慢性、渐进性、反复性和滞后性的一种揭示。这既显示出作家对抗战书写的某种超越,也彰显了作家对日常生活的深刻理解。当我们深入考察日常、战争、幽默与反讽间的关联时,我们发现,战争本身即是对日常生活的反讽,战争放大了生活的悖论,加深了人生的荒谬感。而幽默本身又构成对战争的反讽,因为“幽默不是屈从的,它是反叛的”([奥]弗洛伊德:《弗洛伊德论美文选》,张唤民、陈伟奇译,上海:上海知识出版社,1987年,第143页。),“幽默具有破坏和颠覆的潜力——也和反讽有所联系”([加]琳达·哈琴:《反讽之锋芒:反讽的理论与政见》,徐晓雯译,开封:河南大学出版社,2010年,第45页。)。同时,由于反讽能“避免过分的简单化、过强的说教性”,能“传达比直接陈述更广博、更丰富的意蕴”,尤其是情境反讽必须依靠读者参与,“由观察者赋予意义”([英]D·C·米克:《论反讽》,周发祥译,北京:昆仑出版社,1992年,第39、73页。)。因此,借助于幽默与反讽,房伟在小说中既给予了抗战生活一种日常化的“还原”,揭示出生活之轻与抗战之重,同时又在开放性的文本评价中将读者的思考纳入到小说的抗战叙事中,从而引发读者理性上对战争无情、和平不易的一种深刻认同。房伟是痛恨战争的,因而用“藏蒋洞”“捉蒋亭”及封阿水、鲁大料等特务们的勇敢,来讽刺蒋介石和国民党挑起内战的失败,并用小林秋月的中日混血身份,以及她对中国的热爱和她的悲惨命运,来对日军破坏和平、发动战争的行为进行无情的反讽。不仅如此,房伟还以《石头城》的写作,对当下日益凸显的幼稚化、游戏化和理想化的不良战争思想进行了一种自觉的反拨。历史上,鲁迅曾对“空喊打杀”的幼稚战争思维予以批判,并指出“革命是痛苦,其中也必然混有污秽和血”,“决不是如诗人所想像的那般浪漫”(鲁迅:《对于左翼作家联盟的意见》,《鲁迅全集》4,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7年,第182-183页。)。而《石头城》在无形中响应鲁迅历史观点的同时,也寄寓了作家对当前社会的深刻关切。

此外,小说中的反讽也显示出对本国文学传统的继承。中国自古即有“春秋笔法”之说,“《春秋》之称,微而显,志而晦,婉而成章”(左丘明撰,蒋冀骋标点:《左传》,长沙:岳麓书社,1988年,第165页。),“《春秋》辨理,一字见义”,“观辞立晓,而访义方隐”(刘勰撰,韩泉欣校注:《文心雕龙》,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01年,第11页。)。《石头城》作为反映南京抗战史的小说,本身即具有历史演绎与书写的成分,而小说在通俗晓畅的文字背后所包含的反讽的深意,也显示出对本国史传传统中讽刺艺术的继承。但当房伟借助反讽这一中外艺术手法来对战争进行严肃的思考时,他仍然无法避免历史和生活本身所具有的反讽。因此,房伟在正文结尾处委婉地指出了蒋坤安在和平年代的凄凉遭遇,并以此来对沉重的历史作出反思。

三、现实与记忆

自米兰·昆德拉的《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问世并流行以来,“轻与重”的关系一度成为文学的热门话题。房伟无疑受到昆德拉的影响。在《血色莫扎特》中,房伟曾借由一件“苗苗凶杀案”来展现葛春风等人生活和记忆的轻与重;而在《石头城》中,房伟又借由战争叙述来对日常与抗战的轻与重进行反思。但《石头城》虽然写的是日常与抗战,其隐含的指向却是当下的现实与历史记忆。

谭正璧曾说历史小说是“把现实寄托在历史故事里,而寓着讽刺的意味”(谭正璧:《长恨歌》,上海:上海杂志社,1945年,第1页。),鲁迅也说:“‘发思古之幽情,往往为了现在。”(鲁迅:《又是“莎士比亚”》,《鲁迅全集》5,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7年,第459页。)透过反讽,我们已经对小说之外的现实意义有所触及。而在小说中,尽管现实的出现都包含着真实与虚构的含混性,但“现实”仍然构成了小说的创作起因与归宿。在引子中,纪念馆里幸存者的逐渐离世、父亲的日益衰老以及花季少男少女的溺亡,不仅引发了“我”对历史与时间的感慨,更让“我”在生命易逝的感伤中触发了记录的念头。而“侵华日军南京大屠杀遇难同胞纪念馆”中“蹭空调”的妇女和孩子们的笑声,在暴露现实的讽刺性与荒诞性的同时也引发了“我”对历史真实的探寻。罗森塔尔在报道奥斯威辛时曾说:“在布热金卡,最可怕的事情是这里居然阳光明媚温暖,一行行白杨树婆娑起舞,在大门附近的草地上,儿童们在追逐游戏。”(黎信、曹文秀编:《西方新闻作品选读》,北京: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1984年,第173页。)同样,对南京大屠杀而言最可怕的也莫过于现实对记忆的抹杀。因此,《石头城》不仅是一部由“现实”情感所引发的“伤逝”之作,同时也是一部现实意义上的追忆之作。

作为矛盾体的两面,现实和记忆既是一种关系的对照,也是一种复杂的相互缠绕。而如何从现实和记忆的矛盾中挖掘出当下与历史关系的某种真实,是作家创作中的一大要务。在每章题记中,房伟通过对古代戏曲诗文、档案资料、佛经、赞美诗以及百度百科词条等不同内容的选择,在当下性和历史性材料的有意杂糅中,来凸显现实与历史的多样性和含混性。小说虽然写的是历史,但引子的存在却使小说具有了一种当下人写当下事的现实意味。在引子中,“我”创作欲望的实现始于一个中年苏州教授对南京故事的访查,这无疑有作者自况的影子。而尾声中小说的另一番叙述虽然与正文有所出入,并拆穿了小说首尾的虚构性,但引子与尾声的相互呼应,却又在虚构里呈现出现实、历史、记忆和真实间的某种统一。

《石头城》是有着现实取材的,《石头城》的高潮部分直接取材于房伟《猎舌师》小说集中的同名短篇,只是《猎舌师》中的骆宁安在《石头城》中变成了蒋坤安。而《石头城》中“南京十大神探”之一的曾泰,在《猎舌师》集的《副领事》中,也切实有过找寻日本领事并拯救南京城的详细经历。甚至蒋巽丰的名字也有脱胎于《地狱变》中“蒋巽”二字的痕迹。作为一部短篇抗战合集,《猎舌师》自成体系。而房伟在小说中对《猎舌师》的有机嫁接,不仅使《石头城》的文本可以与《猎舌师》相互联动、指涉,从而在现实的虚构中形成复杂而统一的历史书写体系,同时也使得《石头城》可以共享《猎舌师》的内涵和外延,并在重复与叠加的历史叙述效应中增强小说的现实意蕴。如《猎舌师》集中房伟对中日和平相处的暗示,《石头城》中洋平对“这些料理,是中国菜,还是日本菜”的发问,都强化了小说最后“但愿下辈子中日之间不再有战争”的愿望表达。

此外,作为现实性活动的一种,写作本身就具有着存留记忆和对抗遗忘的功用。对梁鸿和赫塔·米勒等很多作家来说,“哀痛和忧伤不是为了倾诉和哭泣,而是为了对抗遗忘”梁鸿:《出梁庄记》,广州:花城出版社,2013年,第310页。),“写作就是对抗遗忘的最重要的方式”(狄青:《卡尔维诺年代》,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20年,第133页。)。作家或出于对自我记忆、生命、价值等被遗忘的恐惧来著书立说,“藏诸名山,传之其人,通邑大都”(萧统编:《文选》,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第1865-1866页。),留存后世;或出于对历史记忆被现实遗忘的忧虑,所以愤而书写,以警醒当下世人。从本质上来说,《石头城》更属于后者,小说具有着浓郁的历史厚重感和强烈的现实主义精神,书中的历史书写和战争记忆是房伟用以反抗遗忘并唤起人的现实记忆的一种方式。

这种对遗忘的反抗和对记忆的重溯,在《石头城》中,首先是一种对时间的打量和对个人记忆的回眸。小说很大篇幅写的是蒋巽丰的记忆。蒋巽丰的童年往事与成长经历,都使小说带有儿童文学的色彩和意味,尤其是小说的前半段,在幽默的和偏儿童化的视角下,小说对个人早期记忆的叙述中带有了一种传奇性与诗意性的笔调,其细腻、亲切之处流露出浓郁的日常趣味性和抒情性,呈现出一种回忆诗学的特殊美感。这是房伟在塑造蒋巽丰的幼年记忆时所赋予小说的一种独特情调。

其次,小说的反抗遗忘和记忆重溯着重体现在对历史记忆和历史真实的挖掘上。房伟借由对蒋巽丰和蒋家往事的叙述,来实现他对几代人的抗战与历史记忆,尤其是在南京记忆、童子军记忆和民族记忆的呈现。在南京记忆上,《石头城》一方面有着浓郁的学者小说的特色,它知识性丰富,精耕细作,借助对城市生活的细致描写,房伟不仅为我们展现了抗战前后民国南京的日常风韵,更为我们打捞和存留了一份南京城的独特历史记忆。而另一方面,围绕南京城的失复,房伟在化用大量史料,如36师城门失守、光华门保卫战、燕子矶渡江、87师撤退和南京大屠杀等的基础上,为我们演绎和刻画了抗战前后南京城的风云演变和历史兴衰,从而为我们了解南京保卫战和抗战历史提供了一份珍贵的记忆缩影。

在童子军历史上,国内虽有从抗战史和儿童教育史的角度来研究童子军创办和历史演变的文章及著述,但以抗战小说的形式来描绘和反映童子军历史的却极罕见。童子军在我国始于民国初,“1912年2月25日,我国开始创办童子军”(罗存康:《少年儿童与抗日战争》,北京:团结出版社,2015年,第194页。),初时“教童子以自治与自卫之法”(闻一多:《童子军》,《闻一多全集2文艺评论散文杂文》,武汉:湖北人民出版社,1993年,第299页。),常对童子军进行“(甲)旗语(英文字母);(乙)棒操;(丙)结绳;(丁)炊事;(戊)救护”(杨跃忠:《中国红十字运动史料选编常州专辑第13辑》,合肥:合肥工业大学出版社,2019年,第28页。)等项目的操练,“1936年10月,全国1万多童子军在南京接受了有史以来规模最大的检阅活动”,小说的第一章《童子军》对此有着精彩的描写。抗战爆发后,部分童子军投入战争,从事“战地运输与救护”“抗战宣传”“参加征募”“维护秩序”“参加战斗”(罗存康:《少年儿童与抗日战争》,北京:团结出版社,2015年,第195-201页。)等工作,这也是蒋巽丰和“磨剑社”成员在南京陷落前后的重要活动。童子军的训练与任务不仅构成了蒋巽丰日常生活的一部分,成为他参战的一大原因,同时也构成了《石头城》书写的重要组成部分和鲜明特色。房伟以极大的气力对童子军的历史记忆予以发掘,使之以鲜活的面貌在当下重现,同时也在童子军历史的挖掘中将大量真实的史料与小说家的想象相糅合,找到了抗战小说书写的一个新的视角。此外,房伟还精心刻画了“红山义勇队”的形象。“红山义勇”即“金陵孤儿义勇军”,“从1937年7月8日创始直至小红山失败(时间在1939年10月间)先后坚持了二年多的时间”(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南京市栖霞区委员会文史委员会编:《楼霞文史》第3辑,1997年,第85页。),小说中“红山义勇”的古刹安身、保卫南京、伏击日军、取弹军火库、叛徒出卖和小红山牺牲等都是实有其事。房伟对这段记忆的挖掘,在丰富了小说中童子军形象的同时,也增加了小说的历史厚重感与真实感,升华了少年儿童们与日军斗争的不屈不挠的精神。

在民族记忆上,《石头城》是一部家国情怀之作,在《猎舌师》书中,房伟已将战争的残酷与死亡的血腥描绘得淋漓尽致,而此次房伟对抗战历史的书写,不仅是对日本侵华战争的谴责和对多灾多难的家国历史的回顾,更是对历史上生于斯、长于斯、死于斯、铭于斯的广大普通劳动人民的同情和对他们自觉反抗侵略者的致敬。从这个意义上讲,《石头城》是一位严肃的作家面对着和平与“轻松”的现实,用自己的呕心沥血之作来为整个民族沉重的历史记忆招魂。

小说之所以叫《石头城》,自然也蕴含了房伟的深意。狭义上石头城“是指南京老城城西的石头山石头城”,“位于南京市鼓楼区,是一处六朝时期的著名遗迹”(李煜:《李煜诗词集》,南京: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20年,第217页。);广义上石头城即是南京别称,“后人也每用石头城泛指建业(建康)”(程千帆、沈祖棻选注:《古诗今选》,西安:陕西师范大学出版总社,2019年,第493页。)。而在小说中,石头城是现实和历史、轻与重、记忆与真实的统一,石头是森森白骨,喻示着“侵华日军南京大屠杀遇难同胞纪念馆”和抗战中牺牲的中华同胞,同时也是历史的见证,象征着人的洁白灵魂和历史所铺成的路。

四、结语

饮食、情理的日常叙述,幽默、反讽的艺术风格以及现实、记忆的深层指向是我们解读《石头城》的三个关键点。三者一面互为表里,各有所指,反映着小说的内容、形式与主题,一面又相互融汇,相辅相成,统一于《石头城》的有机整体。在很多同辈作家还执着于书写个人生活的成长苦闷、情感浪漫等精神碎片式的抒情性和经验化的“小”主题的时候,房伟已经自觉地将笔触伸向了对民族悲剧、历史、文化和命运的“大”的承担,并在个体之小与时代之大的复杂描绘中向着史诗性和经典化的路程迈进。虽然“战争局外人”的身份限制了作家的想象,致使小说在更大、更真实的战争冲突、战争场面的刻画上很难进一步突破,而作家建构复杂和多层次故事逻辑的能力也并未能够完全撑起作者宏大叙述的野心,致使小说在儿童与成人的视角转换、战争轻与重的过渡上都出现了较为明显的停顿而略显生硬,且小说的高潮部分也过于仓促,但《石头城》的问世还是在一定程度上突破了当下抗战小说“或流于戏说,止步于传奇性与戏剧性,或过于沉重乏味,成为史料的堆积”(房伟:《猎舌师》,北京:作家出版社,2019年,第321页。)的窠臼。一方面《石头城》通过对日常生活的侧重、对战争逻辑的客观书写和对历史真实的还原来避免过度的夸大与传奇;另一方面,《石头城》以幽默与反讽的方式,在童年视角与成人思维的互补性叙述中,通过对日常审美、饮食复仇和童子军作战的有意侧重来避免战争的过分沉重与乏味,并最终在现实与记忆、轻与重的多层次内涵中为抗战小说的创作提供了新的思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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