绽放在中原大地上的女性之花

李锐

周瑄璞的长篇小说《芬芳》讲述了杨家兄妹的成长故事。小说像历史的一面镜子，也映射出一代代女性的奋斗史。作品中质朴的乡音，温暖的亲情，丰盈的故事，迥异的人物，让人读后在惊叹时代快速更迭的同时，也思考不同时代背景下的女性命运。

一幅缤纷的群像图

《芬芳》就像生长在广袤大地上的一棵树，经过五十载发枝散叶，在日月辉照、星辰凝望、风雨涤荡下，日益深扎，倔强挺立。它身上的枝丫由着自己的天性，或粗或细，或曲或直，风姿各异，蓬勃向上。

书中的杨姓，是豫中平原前杨庄一个成分不好的家族。一条过道，人丁兴旺，七个男丁各自结婚生子，繁衍葱葱茏茏的下一代。作家把笔墨聚焦在杨家的第三代，畅意地书写，而书中的女性，就是这第三代枝条上次第绽放的花朵，是花，就有大小、体态、色泽、艳淡之分。

白氏、魏春棉、罗巧芬、杨烈芳、杨素芬、杨丽雯、杨小秋、杨烈芹、杨小蝶、杨小桐等，就是这众多芬芳花朵中韵味各异的一朵。她们或健硕，或羸弱，或开朗，或静默，或淡香，或浓郁，都紧紧地吸引着读者的目光。她们的喜怒哀乐，爱恨情仇，欢愉苦痛，既藏匿于灵魂深处，又浮现在日光之下，让人感叹，令人深思。

《芬芳》中第一个走入读者视线的女子是杨烈芳，她是杨全本抱养的女儿。这个女孩出镜就是风景，半岁有余，黑黑胖胖，笑起来两只眼睛秒速变小。白氏之所以抱此养女，不是她不会生育，而是头胎儿子杨引章是在她婚后十多年才生，此后又是几年不孕，在那个多子多福的年代，她似乎矮人半截。其夫杨全本本事不大，但欺负老婆却有一套。他以此为由，不分时日，不辨黑白，心气稍不顺对白氏张嘴就骂，抬手就打，后来，干脆拍屁股离家，借着自己烧窑的手艺，在周围村庄悠悠转转，一人吃饱全家不饿。

这位不知来自何方的小闺女，自从被抱进杨家，就没把自己当外人，起小名“大烈”（大名烈芳）。不知是穷人的孩子早当家，还是上天派她来拯救这个家，小小年纪的她，聪慧心善，勤快开朗，不但能心疼妈妈的劳累，还能看透哥哥的心愿。当妈妈再也无处借钱供应她和哥哥同时上学，上初中的她果断地把读书的机会让给了哥哥。从此，少女烈芳用稚嫩的双肩，面对家庭的困苦和不幸，爆发出坚强的抗压力。

一部苦难命运的反思录

土地，既是供养生命的福地，也是扭曲人性的温床。大奶奶家的杨全堂有杨天德、杨天顺和杨天庆三个儿子，可谓男丁兴旺，却偏偏成分不好又家徒四壁。近30岁的杨天德隐瞒年龄，好不容易娶了个十七八岁的妻子罗巧芬。她头发稀松、身体扁平、满脸皱褶、身高1.4米、体重70斤、双腿还后弓。即便如此，罗巧芬在婆婆和两个弟弟心中也是家里的至宝。从细腻幽思的文字中，我们读到了叔嫂之间心照不宣的情欲和骚动。罗巧芬就这样被婆婆和兄弟们百般珍惜和呵护，她虽娇小羸弱，8年内却无怨无悔地为婆家喜添三个孙子孙女。除了女儿小蝶遗传了她的基因，其他三个男孩全都帅气健康。罗巧芬是前杨大地上一朵奇异的花。她感恩着婆婆、丈夫和两个弟弟特殊的宠爱和照护，深隐着自己的柔弱，用残疾的肉身，无声地延续一个家的希望和未来。

在《芬芳》中，杨烈芳的养母白氏也是一位命运悲苦的女人，是千千万万个农村勤劳母亲最典型的代表。丈夫的嫌弃，儿子一而再、再而三地高考落选，生活极度贫穷和身心的超负荷劳累，让她在喊天天不应，哭地地不灵时，决绝地上吊。在那个男尊女卑、家暴泛滥的时代，她的死留给我们的又是怎样的追思和拷问？

三奶奶家的杨全仁、杨全义也是二十好几娶不上媳妇，巧的是他们有一个17岁的妹妹，于是有了“三家转”的换亲方式。也算“老七”有福，换来的媳妇魏春绵如花似玉。他喜得娇妻，房事无节制，又不听医嘱，在一个深秋之夜，从挖河的工地上偷偷回家与春棉团聚，因抄近路蹚水过河，双腿瘫痪，脾气从此暴躁。魏春绵置身于鸡飞狗跳的生活中，又接连生下三个男孩，生活沉重如山。小说中杨烈芳的刚韧和强势，也反衬着杨小烈（杨烈芹）的柔弱和矜持。但是一贯温驯懂事的杨小烈，自从到邻村看戏和豫剧团打锣的青年目光相遇，到她决意走出乡村去外地打工，又反射出她骨子里的觉醒和反叛。

杨小蝶以妈妈为镜反观自己的人生，审美意识和自我价值的觉醒，支撑着她勇敢迎着世人异样的目光走进南方的工厂，但绚丽世界里那束异常闪亮的光，又成为她刺向自己胸膛的一把匕首。

成分的高帽遮挡不住杨家男人俊朗的外表，在前杨不好找老婆，外出之后俏媳妇、大闺女心甘情愿成为杨家的妻。杨烈芳的八婶金环，追随着英俊的八叔从城郊落户前杨，在村人羡慕的目光中盖好三间新堂屋。金环本想舒适地生活，却不料肚子很不给力，在计划生育小分队一次次的追堵中，在远走新疆的岁月里，她竟然连生十多个女儿。一地鸡毛的生活，扫荡着她昔日的美貌，撕裂着她体内的不甘和狭隘。脾味变异，那位曾经被晚辈喜爱的八婶，最终蜕变为一个攻于算计撒泼耍赖的农村泼妇。

作家用沉实良善的文笔，描绘着不同年代农村女性的真实生活，她笔下的那些女子，在特殊的年代超强压背负着女人自身的使命。但是，当时代的灰尘遮蒙女人靓丽的容颜，岁月赠予她们的似乎只有被动地接纳、承受和无奈，即使这样，她们依然韧性地活着，面对贫困的生活和疼痛的肉身，唯有用生命的全部，来支撑贫穷的家。

一段坚强不屈的奋斗史

《芬芳》中的女性离我们既遥远又迫近，我们共情她们困苦平凡的命运，抚摸着标刻在她们身上深深的时代印痕，感慨她们为生活奔波，为孩子辛劳，为尊严挣扎，为活着而忍辱负重的无耐选择。

作品中的众多女性，她们的幸福指数和命运走向无不跟她们所嫁的男人紧密相关。小说中老二杨全宗的两男两女四个孩子，一个赛一个的排场、漂亮。按说，在农村，长得好的女子出嫁后应该是很被婆家待见的，可偏偏的，二闺女杨素芬就被丈夫给“休”了。在人人崇拜“商品粮”的年代，一张“农转非”的调令，既能改变一个男人的命运前程，更能检测一个男人的卑劣人性。面对丈夫的抛弃，杨素芬贤惠柔弱的外表下是一颗异常自尊的灵魂。一村人摩拳擦掌要去揍扁那负心汉，还叮嘱素芬坚决不同意离婚，但素芬从下决心收拾衣物回娘家，就把千般委屈万般情仇化作了一股倔强和气节，她爽快地离婚，和女儿相依为命。离婚后她凭着自己的心灵手巧赚钱维持生活。女儿杨小秋乖巧懂事，她上小学，升初中，考大学，毕业后在市里当了一名语文老师。

一方精神绽放的百花园

《芬芳》绵绵长长的文字，承载着周瑄璞浓浓烈烈的乡愁，她在用一支充满炽爱的理性之笔，倾情地描绘着乡村的过去、今朝和未来。中原大地上的每一朵女性之花，在她的笔下都鲜活质朴，可感可触。她们身上的人性之光，是自我品性的畅意折射，也是农村女性群像在时代画卷上的真实呈现。她厚实的文字背后，彰显的是这片土地上女性骨子里的柔韧和刚毅。

从妈妈上吊那天起，杨烈芳就成了家里的小主人。为了供哥哥继续高考，她在寒冷中忍着饥饿，机灵地和顾客讨价还价卖红薯；和姐妹们排队卖娃娃筐时，人家结伴去喝热面条而她吃饼子喝凉水；她借钱、挣钱、还钱，像一只不知疲累的小陀螺，不指望养父她也能把家操持得井井有条。小小年纪，她敢和刁钻自私的八婶横眉冷对；还能帮堂姐淑芬跟婆婆一家斗智斗勇；不怯不颤怒闯法院院长办公室为表嫂讨要赔偿费；理直气壮到运输公司帮朋友要回车的手续。劳动之余，她借好朋友琴琴的课本自学了初中的全部课程。当哥哥大学毕业参加工作后，她也在一次县城招聘工人考试中因成绩优秀被录取。走向工作岗位之后，烈芳还捧起了文学经典《简爱》。对知识的渴求，让这个农村女孩，对社会对人生有了更通透的洞察和更高的认知。日子水一样地流走，这个能量递增的女孩，悄然改变着一个家的境遇，也成为一条过道的“精神支柱”。

走出乡村的杨烈芳，在繁华的大都市，搞销售、做物流管理、开饭店、卖玉器、做视频号、创办“人生旅途”网站等，她一路摸爬滚打，独闯世界，世事历练，脱胎换骨。她能看穿老板丈夫的自私本质而决绝地净身出户，也能找没有任何特长但老实本分一心爱她的男人做丈夫。都说社会是个大染缸，杨烈芳却在纷杂的大千世界中坚定了意志，开阔了眼界，增强了信心，修炼了自我，成为杨家众多女性中最有个性、魄力和精神气象的一个，释放着强大的女性魅力。

小说的最后，当她开着“豪车”每每从城市返回家乡，看望曾经给予她帮助的叔叔伯伯婶子大娘和邻里乡亲时，她那豪爽、大气和阳光的笑声，成为行走在乡村大路上一道亮丽的景致。

小说之所以吸引读者，就在于它庞大的信息含量和丰富的人物故事。再耀眼的花没有其他花朵的烘托陪衬也形单影只。瑄璞的《芬芳》，枝条是繁茂的，香气是浓郁的，画面是缤纷的。繁花似锦的背后，有命运的无可比拟，也有人性的贪婪无知，归根到底是自我认知和视野格局的差异。

早年随表舅去西安上学，后又参加工作的老四杨全学漂亮文气的女儿杨丽雯，在乡村女孩的眼里，是命运的宠儿。大城市的浸润，赋予她如水的温润善良和开阔眼界，还有她言谈举止间散发的浓浓书香味儿。她也尽自己的微薄之力帮助妹妹们，鼓励她们用知识改变命运。她也自然而然地成为一朵令杨家众姊妹最欣赏倾慕的花。

烈芹外出打工，和认识的一个工友结婚，即使没有文凭和技能，她也要呼吸城里的空气，享受城市的阳光。引章的女儿小桐从出生就生活在优越的家庭环境中，顺利考上大学，未来的人生一片澄明。同是杨家女性，人生竟如此不同。纵《芬芳》中每朵花的气韵，既有欲望的加持，也有先天的注定，更有后来的拼搏奋争。

一首情真意切的乡愁曲

故乡是周瑄璞无法割舍的乡愁，也是她的精神原乡，更是她的创作富矿。《芬芳》以时代变迁中中原女性的生存环境、成长背景和奋斗足迹为主要书写内容，原生态的乡村面貌，原汁原味的乡村土语、个性鲜活的乡村人物和随人而变的乡村场景，在她的笔下有序铺展，缤纷呈现。这部作品既是瑄璞追忆乡音、回味乡愁、展现时代奔腾和山乡巨变的一部倾力之作，也是她为新时代的中国乡村塑像立传的匠心所在。她通过《芬芳》为故乡发声，为农村留影，为时代奉献了一首同频共振的“山乡巨变”曲。

在社会快速发展的今天，女性求变的心理和斑斓的梦想，不可避免地与传统固化的乡村观念发生着碰撞。时代的发展，物欲的诱惑，价值观的多元，农村青壮年以各种方式纷纷外出，当城市文明与乡村文明齐头并进又制约共存，就足以令我们手捧《芬芳》遐思悠长。

行文至此，我突然想起李佩甫先生在《文学的标尺》中的一句话：文学是社会生活的沙盘。我们在周瑄璞精心构设的《芬芳》这块沙盘中，透视了一代代农村女性在不同的时代浪潮中，不屈服命运困境，抗击生存重压，执着地追求人格独立和精神成长，酣畅绽放自己青春的成长历程。我们也更清楚看到作者在褒赞女性之花盛开的同时，也在有意无意中把淡淡的隐忧寄付在文字背后。当乡村越来越多的女性之花移位城市，那些曾经滋养慰藉一代代人的乡村文明，将以什么样的方式延续传承和繁荣振兴？这是时代留给我们的一个令人深忧的命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