诺言
2024-06-24钢凝
一
那年冬天下午,李振东手提一个绿色帆布包,走到村西口。当兵离家六年,走时19岁,现在他是一名军官了。李振东觉得山区冬天的太阳,只发光不发热,把人照得心凉。在他眼里,多年不见,坐落半山腰的李前村没什么变化,房子依旧低矮破落,乱糟糟一片,还是一百多户五百多口人的样子。
李振东没有回家过分激动的心情,倒是有一层薄薄的压抑,脚步也稍显沉重。他怕见到村里人,但还有点儿希冀能见那么一两个,而不是一堆人。他想让村里人看到他穿四个兜绿军装,佩戴红领章红帽徽的模样。
这次回家,李振东没告诉家人,不然弟弟妹妹会在村口迎接他,估计父母,还有哥嫂,还有出嫁的姐和姐夫,及侄子外甥们,也会在村口迎接。李振东怕给家里人增添不必要的麻烦,尤其父母夜里会失眠,睡不成安稳觉。
这时,从村子唯一的一条土街道跑来一个女孩,穿一身红棉袄,脚下带起少许尘土。他看女孩有六七岁的样子,扎两根小辫,眉眼清秀,小脸冻得红扑扑的。女孩可人疼的模样,让李振东倍感亲切。
李振东提醒:“小姑娘,别跑,小心跌倒!”
这时,从街里跑出一只小黄狗,“汪汪”叫着,朝小女孩追来。
李振东扔下包,想保护小女孩,怕她被小黄狗咬到。
女孩看到李振东,一愣,一下站住了,两眼水亮。扭头冲狗喊:“小黄,别叫了!”
狗跑到小女孩身边屁股着地,一起歪脖仰视李振东。
原来狗和小女孩认识,李振东紧张的神情松驰下来。
李振东弯腰轻声问:“你是谁家孩子呀?”
“不告诉你!”小女孩回应很顽皮,转身又往回跑。小黄狗也起身,又“汪汪”叫着,欢快地跟着小女孩,尾巴摇啊摇。
晚上,一家人聚齐,叽叽喳喳,热热闹闹,把大圆桌挤得满满当当。家还是那个家,陈设还是那个陈设。弟弟妹妹都已长大,都在上初中。妹妹上初一,弟弟上初三。
晚饭后聊了一阵,哥嫂和两个侄子,姐、姐夫和两个外甥,都各自回家了。姐姐嫁到邢村,离李前村不远,相隔三里地。
李前村处于丘陵地带的半山坡,一条土路由东边的邢村上坡,到半山腰的李前村,李前村西一里半地有一个邻村王吾村,开始下坡通到西边的秦村。秦村是很大的村,地势平坦,也是人民公社的所在地(后叫镇人民政府)。李前村的唯一街道也是东西向的乡村公共道路。李前村的民宅就建在道路的南北两侧,因依山地势,房子略显错落。
父母身体健康,没有多大变化。父亲慢悠悠地吸旱烟袋,说:“你总算混出来了。”
李振东说:“我一直记住父母的话,不混出人样儿,我就不回村子。”
母亲“嘁”了一声:“你要退伍还真不回了?那是激将你。”
李振东没有接话。他在部队想得很清楚,不甘心回农村承袭父辈们几千年的循环,因农村太苦,农村太穷,农民太累,农民太无奈。李振东不怕农村的苦累,怕的是奋斗过后,生活依旧没有改变。他更怕,命运不能掌握在自己手中,任由别人摆布。
父亲问:“南边打仗,你们会上去吗?”
“自卫反击战过去五年了,后来每年都有部队轮战,仗打得很激烈。我们边防部队,保护边境安全也是头等大事。”
父亲“嗯”一声:“是得防备,不能顾头不顾腚。”
“我倒是希望我们部队调到南边打仗,我现在是团机关新闻干事,尽管不会像连队指战员那样与敌人面对面作战,但我可以用笔写他们的战斗事迹,宣传他们,让人们知道,就像报道战斗英雄史光柱他们那样。”
“那也是有危险的。”母亲说。
“军人最高荣誉是牺牲,我不怕。”
父母听后,沉默了。
李振东觉得话题有些沉重,问:“下午在村口碰到一个穿红棉袄的小女孩,六七岁,谁家的孩子?”
母亲“哦”一声:“花的孩子。”
“花?”李振东脑袋一时转不过弯。
“你忘性真大。”母亲说。
“我在外面这么多年,脑袋很少装村里的事。”
“你小时候保护的那个李小花。”父亲说。
李振东想起:“她嫁哪村了?”
“曹村,离邢村不远,你姐有时能看到。”母亲回答。
李振东和弟弟睡在西屋炕上,弟弟一会儿进入梦乡,但他久久不能入眠。
二
那年早上,李小花的妈妈领李小花到李振东家里,对李振东说:“你和小花上一年级了,在一个班,多照顾小花,有孩子欺负她,你像哥哥一样保护妹妹。”
李振东有点儿害羞,看了一眼妈妈。
“拉住小花的手,去上学吧。”李振东妈妈说。
李小花长一双大眼睛,忽闪忽闪的,很好看。她主动伸出小手,拉住李振东的手。
“东哥,走,上学去。”李小花声音很甜。
那年李振东和李小花都是8岁,但他比她大3个月。
上小学要到西边一里半地的王吾村。王吾村比李前村要大点儿。村里同时上一年级的还有其他孩子,让李振东照顾李小花,因两家在同一个生产队,关系比较融洽。李振东家住南头,李小花家住北头。
村里的小学开办在一个大院里,分里外院,低年级在里院,一二三年级在一个教室上复式班。外院是四五年级和老师办公室,还有一个操场。从此,李振东成了李小花的保护神。李振东身体并不强壮,倒是偏文静瘦弱,但两眼炯炯有神。他不惹事,但也不怕事,正直仗义。其他同学忌惮李振东的这种柔刚相继的倔强,不敢欺负李小花,轻易造次。那时上学没有家长接送,都是孩子自己上下学。
李小花有一哥哥,和李振东哥哥同岁。李振东和李小花上学那年,这两人从小学五年级毕业,没有考上初中,回家种地。李振东的姐姐学习很好,人也聪明,但也只上到二年级。那时农村重男轻女思想很严重,认为女孩早晚要出嫁,认那么多字没用,不如回家干活挣点儿工分。中途男孩退学的也不少,尽管只能挣半工。挣工分多少,都有生产队长根据每个人的年龄力气来定。李前村只有三个生产队,李振东家和李小花家都在第二生产队。
李小花和她哥哥李振豹脑袋都有些问题,看外表,不多交谈,没啥大毛病。他们母亲神经有问题,还有不太严重的癫痫病。李振东从未看到李小花母亲有哪些不正常,觉得她对人很友善温和。李振东的母亲把李小花的母亲一直当正常人,没有另眼相待过。家长的态度和走动,会影响孩子们的看法和行为。这是一个相互的关系,你对他好,他自然也会对你好,反之,你对他不好,他自然也不会对你好。村里人都觉得,他们两家人走得近关系好。
李小花成了李振东的跟屁虫,李振东也真把李小花当做妹妹。知道了李振东和李小花的这种关系,调皮整事的孩子对李小花敬而远之,怕冒犯到李小花,进而冒犯到李振东。也总有孩子不把李振东放在眼里,或说有一时刻得意忘形,趁李小花单独一人时,叫李小花傻子。就有这么一个不长眼的人,是王吾村的王继善,比李振东高半头。
那天,王继善冲李小花喊叫“小傻子!跟屁虫!”恰巧被李振东听到,他怒不可遏,冲过去,抡拳向王继善的面门打去。
“王继善,王八蛋,敢欺负我妹妹!”
王继善鼻子流出血来。李小花一见血,害怕得“哇”地哭起来。
李振东看到血也有些傻,但来不及更多反应,王继善“嗷”的一声,上前抓住李振东的衣服,脚下使绊,想撂倒李振东,嘴里还说“她不是你妹妹!”李振东条件反射,自然硬碰硬,也死死抓住王继善的衣服,脚下使绊,嘴里也说“她就是我妹妹,她妈让我保护她!”他们像摔跤手一样,架起秧子,转磨多个回合,终被王继善撂倒。王继善骑在李振东身上,腾出一只手,左右开弓抽李振东的脸。李振东的鼻子也冒出血。这时老师赶到,把王继善拎起。
处理结果,各打五十大板,互相道歉。王继善不该欺负李小花,向李小花道歉,李振东维护正义,但方法欠妥不该出手打人。鉴于王继善也有打人行为,两人互相道歉。
李小花学习有些吃力,李振东便耐心讲解。实际比李小花学习差得人还很多。李振东一点儿没觉李小花智力有什么大问题,他说什么,李小花都能理解,心有灵犀的样子。小孩子都喜欢冒险,显得自己很英雄。李小花很崇拜李振东,认为他做什么都是对的。
李小花对李振东说:“你要是我哥哥多好。”
“你哥对你不好吗?”
“不好。”
“你们是一家人,好也感觉不出来。”
四年级放秋假,李振东、李世金、王继善和王建军四个人密谋去一次大浪淀。因那里草木茂盛,是块割草的宝地,但离村子远,来回要走二十几里路。据说,早先那里有水的,后来干涸,野草疯长。大人们经常叮嘱自己孩子不要去大浪淀,那里有吃人的野兽。越是不让去,孩子们越好奇,总想去看看野兽,是什么野兽,或验证一下,大浪淀没什么可怕。很奇怪,王继善和李振东打一架后,王继善反而成了李振东的好朋友,很忠心地跟在李振东左右。
提出到大浪淀去割草的实际是李世金。李振东他们胆子没有李世金大,他们是响应者。李世金爸爸是大队会计,在村里是有头有脸的人。李振东保密工作没做好,不小心向李小花透露了去大浪淀的事。李小花坚决要去,李振东不得已向小伙伴求情,终被允许。
第二天一大早他们向大浪淀出发。越靠近大浪淀,他们后背越发紧,手紧攥镰刀,草筐也紧贴肩上。李世金在前,李振东断后,李小花在李振东前面。越往大浪淀腹地走,头皮越发炸,好像真有狼虫虎豹要窜出。有飞鸟不断地从草丛中惊起,把他们吓了一跳又一跳。李小花嘴里哆哆嗦嗦地叫着“东哥”给自己壮胆。
“不让你来你非来!”李振东小声说。
“我就来!”
终于到了大浪淀中心,野兽没有出现,伙伴们揪着的心撒开了,“嗷嗷”地欢呼。王吾村的王继善、王建军两人兴奋地在草地上打滚,野草倒了一片。大家稍微散开一些,开始割草。由于草很茂盛,就挑剔地割好草。好草晾干有分量,交生产队,可以多折算工分。
草割得尽兴,他们相互距离拉开就大了许多。
李小花突然大叫起来:“啊,猪!猪!”
李振东抬眼一看,一只嘴巴长长的野猪向李小花攻击而来。李振东立马挥舞镰刀向李小花飞跑,他距离最近。稍远一点儿的李世金他们看到后,也持镰刀向李小花这边奔跑。李小花吓傻了,两腿迈不动,僵在原地。
李振东跑到李小花前面,迎着野猪跑过去,照着野猪头上剁了一镰刀。野猪挨了一刀,“吱吱”怪叫,突然改变方向跑开,大概看到李世金他们也围过来,势不抵众,逃为上。
李振东一下瘫坐地上,两条腿发颤,抡镰刀的右臂爆发力过猛,软塌塌地垂着。李世金他们也一下子坐在地上。
李小花终于醒过来,带着哭腔问:“东哥,你没事吧?”
李振东无力地扬扬左手:“你没事,就好。”
李小花竟向野猪跑的方向走去。
“李小花,你干什么?”李世金着急地喊。
“我去拿东哥镰刀,野猪跑时镰刀从它脑袋上颠下来了。”李小花怯怯地说。
“对,镰刀剁野猪脑袋上了。”李振东弱弱地说。
没走多远,李小花捡回镰刀,来到李振东面前,两只大眼睛水汪汪地盯着他。
李振东站起接过镰刀:“走,咱们再割点,就回去。”
李小花说:“我不割了。”她背起草筐,跟李振东走。
王继善到草窠里解手,突然叫起来:“野猪!”
“在哪?在哪?”大家大叫。
王继善“哈哈”一笑,欢快地说:“在我脚下。”
大家跑过去一看,五只带斑点的小野猪崽挤在一起。
王建军两眼放光:“正好五只,每人一只。”
李振东说:“你傻吧,每人抱回一只野猪崽,不就让大人知道我们到大浪淀来啦。”
李世金担心地说:“不能抱走,看来是那头大野猪的崽子,我们抱走,那头野猪会找上门的。”
大浪淀一行,成了他们共同的秘密,谁也没有提起过。
1972年春节过后,李振东到丁村上初中,丁村在坡下,李前村西南方向,距李前村五里地,是个大村儿。李小花没有考上初中,不能再上学了。李小花在李振东面前,泪眼婆娑。
李振东劝说:“你14岁了,能为家里帮点儿忙,到生产队挣五分工了。”
“但我不能和东哥在一起了。”
李振东心里也不得劲,两眼发红。李小花在他身边晃来晃去,保护李小花,成了李振东一个生活方式。在一段时间里,他很不适应,会不自觉地往两边看,往后看。
上学一天要来回跑四趟,每天早起,喝一两碗粥,吃一两个玉米贴饼子,或玉米窝头,或高粱饼子。天长时装点儿柿子干,上学饿时零食用。
李振东家生活条件一般,白面不多,只有过年才能吃几天白面馒头,白面饺子。随着弟弟妹妹的降生,生活更加艰难。冬天天短,中午就带饭吃,带的吃的无非是玉米饼子,窝头,高粱饼子。中午课间吃午饭时,李振东就躲同学远远地去吃。实际那时家家不富裕,吃穿都差不多。
李振东当时想过家里为什么贫穷这个问题:一是觉得山地贫瘠,生产队种不出值钱的东西;二是家里孩子多,要吃要穿。父亲和哥哥天天到生产队挣工分,母亲也到生产队干活,妇女最高工分是八分。母亲打理家里还是井井有条的,不能因日子穷家里也乱糟糟,一家人穿戴干干净净,衣服上的补丁也是整整齐齐。李振东有时向母亲发牢骚,上学能不能带点儿好吃的。
母亲教导他:“不要攀比吃穿,我们的生活条件比别人家差些,这一时半会儿改变不了,但要成为你学习的动力,争取走出穷山沟,改变自己的命运。你哥只能当种地的农民,弟弟妹妹还小,看不出以后成个什么材料。你是咱家的希望,好好学习,奔出个好前程。”
李小花很惦记李振东这个哥哥,在他上学或下学的路上,等着李振东,躲开人,悄悄给他掏出个好吃的,有时是白面馒头,有时是有点儿肉的包子,或是一个大苹果,一个梨。
李振东也会推让:“让你家里人知道了,会说你的。”
“你保护我,这个功劳多大,吃这点儿东西算什么,他们好意思说吗?”
李振东想想也有道理,便“嘿嘿”一笑:“你是我妹妹,可以吃的啊。”
李小花父母就生了李小花和李振彪两个孩子,全家四口人现在没有一个吃闲饭的,都能到生产队挣工分,生活压力自然比李振东家小,吃穿也会好上一些。
丁村南面有一条马秦公路,靠近马秦公路南面不远有一条拦马河,年年雨水季节都有溺水淹死的人。学校强调,不论什么季节,都不许到拦马河去。李振东和王继善合计,暑假到拦马河游水。李振东吃了李小花不少好东西,想回馈一下,就对李小花说了这事。李小花从未去过拦马河,很是好奇,也说去,看你们游水。
一天晌午,三个人就偷偷跑到拦马河,找到离公路远一点儿没有人的一个拐弯处,李振东和王继善脱了鞋和衣服,没有泳衣,穿裤衩子,跳到河里直扑腾,向对岸游去。水面有50米宽,水流得挺急,两人都呛了几回水,又游了回来。
李振东和王继善很兴奋,冲躲在一块石头后的李小花直嗷嗷。
李振东喊:“小花,你下不下来,我和王继善保护你!”
李小花直摇手:“我不下,看你们游!”
两人又游向对岸,在岸边养足精神,又扑腾回来。那次游了三次,感觉力气用完了。
李小花在岸边,看他们在河里瞎扑腾,既担心又钦佩他俩游拦马河的勇气。她感觉和东哥在一起,很快乐,很满足。
李振东被一泡尿憋醒,头有些昏沉,酒劲儿尚在。他一时以为还在部队的硬板床上。白天,李小花的母亲过来看李振东。李振东感到小花的母亲倒是有了老态,神情有些不自然。
李振东问:“小花好吗?”
李小花母亲小声说:“小花犯病了,脑袋木呆呆,不知跑哪去了。她男人带人到处找,不见人。”
李振东问:“拦马河看了吗?”
“看了,没人,死的也没有。”小花母亲答。
“青水河,青龙寺找找。”李振东说。
“青龙寺?听说过,离我们挺远的,她去那儿干吗?我给女婿说,找一找总是好的。”李小花母亲嘟嘟囔囔地走了。
“小花母亲犯病也好多次了,儿子还打着光棍,说不定哪天也犯病,谁家姑娘愿意嫁到这样的人家。”李振东母亲叹息。
“小花不是好好的吗,从小到大,没见她犯过病啊。”李振东心情有些沉重。
三
李振东初中毕业时有两个选择:一个是上秦村高中,一个是上新成立的秦村人民公社五七农业学校。秦村高中给每个村子三个名额。李振东学习成绩优秀,对上秦村高中信心十足。过了正月十五,李振东还未接到秦村高中的录取通知书,正当父亲决定到公社询问时,却收到秦村人民公社五七农业学校的录取通知书。李振东父亲也很着急,明白儿子学习成绩不错,只有上高中才可能上大学,走入干部行列,出人头地。尽管是推荐上大学,但希望还是很大的。上农校有可能成为工人,但还是和土地打交道,种地农民一个,没有多大出息。再说,上农校并非百分之百转成工人,一旦成绩不好,或其他有表现差的方面,还是要回村种地。
李振东父亲赶忙到公社文教组打听,原来儿子的名额被人顶替了。根据学习成绩,李前村李振东和两名女同学被录取。但村里李荣科同学家是军属,要予以照顾。全家在一起唉声叹气,明白那军属家和大队书记家是不出五服的近门,吵也没用,已成事实,照顾军属,理由还很充分,只能忍了。
农校也是坐落秦村,但在秦村西边的山脚下,没有秦村高中那样显要,位于秦村中心,和人民公社相邻。李振东学习情绪很颓废,失去了上进的动力,学习成绩稳定在下游起伏。
农校距李前村十里地,受家庭条件所限,李振东家还没有买自行车的闲钱,不能每天走路上下学,就选择了住校。李小花很惦念李振东,隔一段时间没见东哥就像丢了魂儿,很恐慌。她有时周六傍晚背草筐在村土路附近装出打草的样子,冬天无草可打,在路上就装出捡拾牛粪马粪驴粪的样子,期望碰到周日走路回家的李振东。
有一次,李小花竟找到农校,给李振东送了三个白面肉包子。
李振东惊讶又感动:“以后可不敢再来了,很不安全。”
李小花扭捏地说:“我就来。”
有同学看到起哄,李振东说:“是我妹妹,给我送点儿东西。”
有同学就说:“你妹妹长得真好看。”
在李振东的眼里,小花就是自己的妹妹,和小时候一样,没长大的样子。实际李小花已经17岁,是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
李振东对小花说:“明年毕业我带你看青水河去,那是咱河北东平县真正的母亲河,它贯穿我县全境,河水清澈,有时水流平缓,有时湍急。我看到预分配方案,我会分到青龙寺驻地青龙水库筹备处,离李前村八十里地。
“青龙寺,青水河,你可要记着你的承诺。”李小花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直忽闪。
有一天,李振豹在路上挡住李振东,威胁不要再和小花见面,不能吃她给的好东西。
李振东问:“为什么?”
李振豹气哼哼:“我父母说了,小花以后不能当你媳妇,你们家人口多,太穷,没好日子过!”
李振东恼羞成怒,大叫:“我一直把她当妹妹,当媳妇不可能,我们家也不愿意,你们家都有病!”
李振豹火苗子一窜起:“放你妈的狗屁!”抡拳打向李振东的脸。这次鼻子没出血,因打在右脸上,只是火辣辣地疼。
李振东快速抡拳反击,出死力,向李振豹的胸口打去。李振豹疼痛难忍,弯腰捂住胸部,慢慢蹲下去。
李振东一指李振豹的脑壳,高声咆哮:“我不会再吃你家的东西!”他扬长而去,后来也没见李振豹有什么报复行动。
农校毕业,按照比例,有八人不能转成工人,虽说以后有机会还会被招工,但机会何时来有没有,谁也不知道。李振东没有被转成工人,成为八人之一。没有转成工人的同学,原因很多,但大多学习成绩靠后,要么有违纪行为。李振东总成绩正好卡在点上,他本不在刷掉之列,是转成工人的最后一名。恰好这时发生了一件事。
在还是拟定的未转工的名单中,有一个叫卢大昂的同学,他爷爷曾给八路军武工队带路打过鬼子,但这个事没有文字记载和相关证人,一直得不到认定。这天,突然一位从军长职位上离休的军人造访卢大昂家,肯定了其爷爷的革命行为。组织上问卢大昂爷爷有什么要求,他爷爷提出让他孙子卢大昂在农校能顺利转成工人。
这在组织眼里根本不叫事,但处理方式简单粗暴,卢大昂上去了,李振东下来了。李振东的命运真叫多舛。组织完全可以特批多一个转工名额,但没有那么做。李振东回到村里,感到无地自容,精神恍惚,没有马上参加生产队的劳动。他心有不甘,为自己的命运感到悲哀。
转年高考制度恢复,家人鼓励李振东参加考试。李振东明白农校学的政治、语文、数学、农业技术、农机基础、林果、兽医基础课,对考大学帮助不大,但他还是看了看高中课本,怀着肯定考不上的心态,走进考场。三天的考试,像是做梦。面对考卷,他想的脑仁疼,到后来麻木。他坐在考场里,想明白一件事,觉得自己是国家教育重大变革的见证者,也是亲历者,也算是人生的一个意外收获。李振东至今记得作文题目:在战斗的一年里。
李振东晚上翻来覆去,经常睡不着觉,苦思自己的前途和未来,一想到困在无望的农村一辈子,脑仁儿就嗡嗡作响,甚至疼痛。他已陷入绝望之境,但又想还有没有绝处逢生的路。李振东想到了参军,到部队去,拼一拼,实现命运的转折。
参军的梦想终于实现了。李振东和父亲提着两瓶酒走进大队书记家里。那是李振东第一次踏进大队书记家。大队书记表态,只要振东体检合格,保证他参军。
李振东当兵的地方,在边境线上,紧挨苏联。巡逻时,有时会看到苏联士兵在另一侧巡逻。李振东看到中国界碑,神圣感油然而生。
李振东所在的执勤点“妖口”在山上,有一个排,称妖口排。山下是连队,山上山下相距50公里。妖口排这个地方气候变化异常,条件艰苦,很多人不愿到这个点来执勤。李振东不怕艰苦,但夜不能寐时会想,我在这里能改变命运吗?
事情起变化是因排长温禹风来到风雪肆虐的妖口。
温禹风原在部队曾奉命赴广西边防前线轮战,他带领排里的战士英勇战斗取得优异战绩,使他荣立二等功一次、三等功一次,还有脸上一道紫色的伤疤。从前沿阵地撤下来时,正赶上这边筹备成立一个培训干部的初级学校,需要一位懂军事地形学和现代战争战略战术的教员。经协商,把温禹风调了过去。但去学校的事情始终没办成,就把他留在作训处帮助工作,后来他又来到现在山下的连队,代理副连长。再后来,因他把一杯酒泼在营副教导员脸上,就被派到妖口排当了排长。
温禹风战术和拳术极棒,尤其拳术每天都要在操场耍把耍把,围观的战士在一旁呼儿嗨吆,也有的战士舞舞咋咋,伸胳膊蹬腿。温禹风来到连队那段日子里,山下的兵们生龙活虎了不少。连长看到兵们围着他,在连部窗户前直皱眉头,说:“这人,真怪!”
李振东喜欢排长,他眼睛不大却有神,身材不算魁梧但透着精神。只是每天特深沉,不太爱讲话。李振东一直考虑自己的前途和命运,每天也是思想者的状态。李振东觉得排长很神秘,排长觉得李振东心里藏有心事。温禹风作为干部,又是李振东的直接领导,了解手下战士的思想状况,是职责所在。排长就主动和李振东聊天,聊天次数多了,在扯东扯西中,心的距离在拉近。李振东觉得排长温暖可亲,不像外表显得那样冷酷。
排长对他说:“我看你的思想汇报,文笔不错,不妨试试搞搞文学,写写小说散文,向报刊杂志投投稿,弄不好,你的命运会因文学而改变。”
温禹风的话,醍醐灌顶,给李振东打开了另一扇窗户。
李振东感动又激动:“排长,你是我的大贵人,给我点亮了一盏灯!”
排长挥挥手:“别把我说的那么高大,我看你有潜力,我只是动嘴说说。写文章可是辛苦活,坐冷板凳的,但要坚持下去,一定会有成效。我看好你!”
排长也真把李振东搞文学的事放在了心上,趁到山下连队的机会,给他带来几本部队的刊物,嘱他写熟悉的生活。李振东首先想到的就是在条件艰苦的妖口,站岗放哨巡逻边防线的战友们的苦辣酸甜,包括自己。经过若干天思考,捋清了思路,战友们的形象一个个鲜活起来。他连提纲都没列,下笔就写经他演绎的军人故事,文中涉及的名字都被假名取代。
八个月后,李振东的短篇小说《兵在妖口》在地级刊物《雪莲花》发表。这件事轰动了全团,一名小战士发表了小说,字数还不少,近两万字,填补了建团以来一项空白——无文学作品发表的历史!
李振东以一个战士的身份被借调到团政治处宣传股写新闻报道。
李振东犹疑自己能否写好新闻稿件。送别时,排长温禹风拍着他的肩膀鼓励:“你以前也没写过小说,你不也搞成了吗,树立信心,这是为你开的又一扇窗。没想到,你还真是一颗文曲星,你肯定行!”
在宣传股,李振东认真学习请教,上手很快,新闻稿件不断见诸报端。文学创作也没落下,隔一段就有作品发表,不仅有小说,还有散文和诗歌。
三年义务兵期满(那时陆军三年义务兵制),李振东到师教导队学习,顺利提干,正式成为正排职宣传干事。李振东深情感受到了“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解放区的人民好喜欢”的一派美好。
四
李振东问母亲:“我从农校回村,到当兵走,那段时间好像没见过李小花。”
母亲说:“他们家把李小花看得死死的,怕你们见面。”
“为什么?”
“李小花19岁了,家里给她介绍对象,她一个都不同意。”
“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你傻啊,小花心里想的是你。”
“怎么可能?她就像我妹妹一样,怎么能和她结婚,又是同村。同村同姓男女结婚,是有悖乡俗伦理的。”
“人家也这样想。你那段时间,神经兮兮,我都怕你得了神经病。人家怕小花和你惹出什么乱子,两个神经病到一起,可怕不,人家不看紧,怎么行?”
“多想了,我从来就没想过。”
第二天下午,李小花母亲领着小花走进李振东家。李小花头上的乱发像一蓬枯草,脸型黑瘦,两眼呆滞,一身紫花棉衣脏兮兮。
李小花母亲眼里有了些许光亮:“真让振东说着了,就是在青水河边上青龙寺找着的。也不知她是怎么过去的,那么老远。小花,看,这是你东哥,小时候保护过你的东哥,记得不?”
李小花双目呆滞,在引导下转向李振东。
“小花,是我,你东哥啊。”李振东眼睛有些潮红,摘下军帽,让小花更能全部看清他的脸。
李小花依旧茫然,空洞的眼睛又停留了几秒钟,没有任何情绪的变化。
“东哥,东哥。”李小花嘴里碎碎念。
小花母亲说:“这次犯病挺重,连人都认不得了。”
“带她去看看医生吧。”李振东心里很堵。
“没用。”小花母亲无可奈何地摇摇头。
六年光景,小花妹妹彻底变成了村妇,而且成了一个精神病人。李振东心情沉重。
母亲看她们走出院门,说:“那男的对小花也不好,不给她看病,有时还打她。”
李振东心尖儿突然被撕扯了两下,疼得他下意识地用手捂胸口。
“你没事吧?”。
李振东镇静了一下:“我曾说带小花到青水河青龙寺看看的。”
母亲和李振东站在院子,沉默了很长时间。
“我想带小花到医院看看病,她不应该是这个样子。”
“会给你带来麻烦的。”
“只要小花的病能好,值得。”李振东舒一口气,“我一直觉得她是我的一个妹妹,虽多年不见,但亲情不断。”
“你想好了?”
李振东看着母亲,认真地点点头。
作者简介:
钢凝,河北沧州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电影文学学会会员。1984年开始文学写作,有作品刊发于《中国作家·影视版》《电影文学》《小说界》《北京文学》《作品》《故事会》《奔流》《小说选刊》《中国微型小说选刊》《小小说选刊》等刊物。出版文学作品集《故乡的泥土》《钢凝眼中的》。北京电影学院文学系第25期影视编剧进修班学员。